一 - 逢春 - 文岛 Wland

逢春

一

棠伶堡

2025/05/21 17: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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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发生时周泽楷脑子里并无其他念想，他被叶修猛地推倒在桌面，男人手劲大得吓人，似是要将心中怒火通过手发泄在他身上。他的肩胛骨与红木桌面相触发出沉闷声响，痛感从背后延伸像是要把他整个人四分五裂。他紧闭双眼，生怕一睁眼就看到叶修眼里两团黑棕色怒火，桌上油墨和纸张的气味变得异常强烈。突然陌生熟悉的味道硬生生在浑浊的味道中撕出裂缝，强行占据周泽楷的嗅觉。

叶修的唇像刀，刻在唇间便无法分离。嘴角疼得让周泽楷眼眶湿润，这个吻如同羽中藏针，柔软而锋利。他想挣扎，可叶修按住他的肩膀将他死死按在桌上，他就这样无奈、被迫顺从地从叶修那里接受本不属于自己的味道。

这一切让他回想起许久前，久到他刚记事时父亲挥动着那根桃木削成的拐杖在院子里追着母亲打的情景。那时周泽楷也像现在这样无助，他缩在角落，竹条编织的草筐倒在他面前刚好能遮住身体，他睁着一双眼，惊恐地看着男人殴打女人的模样。周泽楷死死抿住嘴唇，不敢发出一丁点声音，生怕气怒至极的父亲凭借声音寻到他。

母亲凄惨地哭号，那根拐杖划破空气发出咻咻声，一下下落在母亲瘦削的背部，就连那件白色棉麻上衣也隐隐透出些刺眼的红。

“让你偷男人！让你偷男人！”

父亲的声音透着怒火，声声下来要将面前瘦弱女人燃烧殆尽。母亲哭声越来越弱，身体在一片血花红印下瑟瑟发抖，明明不是冬天，却让周泽楷生出冰天雪地的感觉。他抱着膝盖蜷缩成一小团，啜泣声在这方小天地中尤为明显，突然面前的竹筐被踢开，父亲高大的身躯占据豁然亮堂的视野。周泽楷眼中含着泪抬头望向父亲，看到那男人目光中唯一的心疼变为狠厉。

兴许是因为周泽楷面容更像母亲，俊秀深邃的五官和挂着泪珠的纤长睫毛都让他想到刚才被自己打得昏死过去的不贞女人。男人跛着脚，步伐踉跄地靠近，随之而来的阴影罩在周泽楷上方，无形的压力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要跑的，不然就会被打。

周泽楷在心里告诫自己，但双腿石化般无法动弹，最终他被父亲单手拎起衣领，像拎一只营养不良的小猫崽一样。眼看一巴掌就要捆在周泽楷脸上，他吓得紧闭双眼，原本还能老老实实含在眼眶里的水，经这个动作推动，顺着脸滑下来。

那巴掌到底是没有落在周泽楷脸上，他怯生生睁开眼睛，看到父亲那双通红的眼，心中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之前不懂，但现在他隐约能体会到，这是对爱人的失望造就成的愤怒悲伤。

就像他现在从叶修眼中看到的。

周泽楷自打记事起，对母亲的印象就是温婉可人，漂亮，一张即使生了孩子也年轻如旧的娃娃脸，从嫁过来时村子里的人都对她很好，尤其是异性。但这些男人也许懂得可远观而不可亵玩，更多时只在母亲抱着他坐在门前讲故事才能看到一两个假装路过的男人。周泽楷在母亲臂弯里，脑袋埋进母亲颈窝，那些名为妈妈的味道包裹他，好像一辈子都不会为什么发愁。

父亲一直是不苟言笑的模样，他在北边打仗的时候被炸伤了腿，留下残疾，只能回到老家以农活为生。日子过得还算可以，不愁吃饱穿暖。但周父仍旧将自己看做一位军人，走路时挺胸抬头的模样被这条废腿拖累不得不略微弯腰保持平衡，样子实在滑稽，可周泽楷觉得父亲是家里的骄傲，他是为了国家大义才变成这副模样，这是一种功勋的表现。

到了后来，兴许是母亲厌烦了受苦受难的日子。那一年小白霜歌舞团来上海演出，周母抱着周泽楷半夜蹲点买票才得到一张后排的站票。表演厅里观众很多，周母个子不高，从他们这个角度看去黑乎乎的后脑勺占据半个舞台。灯光在稍暗的空间里明晃晃投下一道道光柱，五光十色险些闪了他的眼。周泽楷揉揉眼，一手搂住周母的脖子保持平衡。音乐震耳欲聋，撞在墙壁上又弹回周泽楷的耳朵里，弄得他脑袋嗡嗡作痛。痛得受不了时，他才把头扭向母亲，想要回家，正巧碰上她的眼。那双漆黑眸子里宛如黑色火焰，燃烧着羡慕、渴望还有一丝对生活的怨恨。突然想回家的话说不出口了，周泽楷把脑袋埋进母亲颈窝里，一言不发。

周泽楷在叶修压制下逐渐没了反抗，任由后者舔舐啃食他的身体，仿佛要把寸寸骨肉吞吃殆尽。他听到叶修问他为什么，声音模糊不清，飘带似的从远方直直插进耳朵里。沉默不语从来都是周泽楷的特权，他双手环住叶修腰身，将自己主动贴过去。

如果是叶老师的话，也未尝不可。

又或者，他希望这个人是叶修。

这不对劲，自从遇到叶修开始，他的生活就开始不对劲起来。生命的齿轮与叶修相互咬合带动更多机械组运转，构成了比单一生活更加复杂的经历。他扫了一眼叶修的发旋，下意识用指腹摩挲对方后脑，之前受伤的地方已经痊愈，完好如初。伤可以好得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但是不可抹去的存在，一如两个月前他们的邂逅。周泽楷认定叶修当时没有看到他，但不代表没有发生。

初夏正午时分已经有些粘稠热意，周泽楷背着小提琴盒出了琴行，他这把小提琴是姨夫和姨妈送的，多年使用音弦早已不如从前，琴行老板看他是旧客，答应以稍低的价格换弦调音。

他一出门便有些后悔不该挑最热的时候出来，可小提琴是他吃饭家伙，每周有四天晚上他都要去京城一家地下酒吧拉琴。京城不比小地方自在，稍微有些风吹草动，都是无言的警告，束手束脚每天都像打湿的毛巾，令人喘不过气。但一到晚上，却又像在毛巾上划开道口子，让自由的风钻入，给他们这些人一个放松喘息的机会，周泽楷工作的地方便是自由的代表。

那是一家名为“翡翠狮子”的地下酒吧，是京城下的万魔窟。来这里的大多是些“特殊”人群，男女都有。周泽楷在这里工资不高，左右也只会拉这么几首曲子，不过来这里的人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们不在乎是否有动听的音乐，是否有舒适的场所，他们只在乎这万魔窟能不能给予一点慰藉，或派来一个拯救者来驱散寂寞。

这份工作是他的表哥喻文州介绍来的，喻文州曾在无所事事的夜里流连在万魔窟里，这是他，喻文州，黄少天之间的秘密，将他们三个人牢牢锁中的秘密。

烈日拷问世间一切，连街上的行人都无精打采。周泽楷撩了一把额发，忽然腰间传来异样感觉，他反应过来时，口袋里的钱包不翼而飞。他看到那人戴着顶老年南瓜帽，帽檐压得很低，个子不高，从他身后跑过去。周泽楷当时就确定他的钱包就是这个人偷走的，几乎同一时间他拎着琴盒的皮带，手臂一使力，将琴盒扔出去试图砸中小偷。

周泽楷就是在这时候遇到叶修的。

叶修当时穿了件鹅黄色唐装，衣服左下角是乳白大辛夷花刺绣，花瓣张牙舞爪占据整个衣摆三角地带，浅褐色直筒裤上有蝙蝠暗纹，阳光一照闪闪发亮。他手里的是缀着青玉烟嘴的烟杆，上面吊着黑色小巧的烟草包，他正跟医馆的大夫说话，谈笑间落落大方风趣幽默，看着体面得很。

而周泽楷的琴盒在空中以完美抛物线轨道与小偷擦肩而过，稍宽的那头正正好压在叶修头上，他因为作用力关系趔趄着迈出一小步，医馆老板见此情形微微睁大双眼，大小眼更加明显了，似乎不明白面前这人又惹上了谁。

周泽楷心中一惊，他看到叶修龇牙咧嘴叫着疼，摸着后脑勺转身满脸戾气，大声质问：“谁啊？”那目光短暂在周泽楷的方向停留，看样子对方并不知道哪位是始作俑者。周泽楷吞吞口水，胸腔里的小东西活蹦乱跳，让他差点透不过气，这种感觉像极了儿时在家做错事怕被父亲发现的惊慌。

然后他用生平最快的速度逃离。

周泽楷一家居住的地方在北三条胡同尽头的大院里，他们北漂至此，如河面随流水顺流而下的浮萍终于被网兜捞起来，暂时有了归宿。这院子里挤着六七八户人家，都来自全国不同地界。灰青色房瓦在风吹雨打里早已霉迹斑驳，连屋顶横梁上的主心木也被霉点腐蚀得黑一块青一块，好在能支撑整个屋顶能为他们遮风挡雨。大院中央有棵大柳树，初夏时分柳絮飘飘，整个院里漂浮着白毛，有些聚集在一起，风一吹，小旋风似的在地上打转。

他刚迈过被踩得油漆脱落的门槛就见喻文州揉着鼻子从屋里出来，手里拿了本莎士比亚精选。

周泽楷站在院子里喘着粗气平复心情，喻文州看了看他身后，然后问：“小周，怎么了？你的琴呢？”每逢此时喻文州都会短暂过敏，喷嚏不断，最近他身体欠佳，总爱生病，连学堂的工作也辞了，从此家里总是弥漫股药液苦涩的气味。

周泽楷这才想起被他扔出去的琴盒，当街砸人还弄丢了凶器，被找到也是时间问题。他下意识回头看了眼，见没有人追来才回答：“送去修了。”还是过会儿回街上看看，能不能找到琴盒。

白毛柳絮飘飘摇摇落在周泽楷脚下，他看得出神，不知哪家婴孩发出声嘹亮的啼哭，才将他唤醒，他感受到衬衫背后已经被汗湿，黏糊糊贴了一后背。还是找个机会去赔礼道歉吧。他心中如此想着，连脚步都是虚浮的。喻文州在旁边询问他是否要吃些东西，他轻轻摇头，回到那间光亮无法触及的小卧房里。

喻文州看着周泽楷的背影略微皱眉，周泽楷的性格他是了解的。与黄少天的咋呼不同，从小他一直安静乖巧，在外面惹不出什么事，放他出门家里人也比较放心。

他有两次见过周泽楷在外面情绪崩溃，第一次是在小白霜演出现场。

喻文州当时十二岁，年长周泽楷七岁，他们一家在广东听说了小姨的事，接连几天赶路到上海。周泽楷的父亲也是军人出身，充军充到个破落小街道，这里一栋栋房子黑得像夜里投在水潭上的剪影，到处充斥发霉潮湿的气味。他们赶到时周父坐在门前，抽着几年前在部队里收缴来的雪茄烟。乳白色烟雾朦胧地掩盖他的面容，让人看不清。小姨夫抽得频繁，不等烟雾散开就又缓缓吐出一口，层层叠加，仿佛蛛丝一圈圈缠绕住他的脑袋。喻文州拎着小皮箱站在门口，他看到尚且年幼的周泽楷蹲在天井处，用草根在土地上圈圈画画。走过去才看到小孩歪歪扭扭在地上用画画的方式书写“妈妈”两个字，喻文州看得一阵心紧，轻声呼唤周泽楷的乳名。

听到声音，小周泽楷抬头，灰头土脸，扔在外面能充当小叫花子。喻文州用手帕细细擦去对方脸颊上的灰尘土渍，露出一张清秀可爱的小脸来。他感到一阵没来由的心疼，有时父母做错事，更多都是由孩子承担。周泽楷并未做错什么，可他现在正为父母所犯下的错误赎罪。好像他过不好，就是对父母最大的惩罚，但有没有人在意是另一回事。

喻文州一家在这里生活了三个礼拜，期间他买过两张小白霜歌舞团表演的门票，两张纸握在手里烫手。他带着周泽楷走了几公里路，路上累了就换喻文州抱着他，一双鞋底长途跋涉磨得看不出花纹。

小白霜歌舞团的演出在晚上，他俩进场时已经表演得七七八八。喻文州看了眼节目名单，最后两个节目是团舞，五颜六色的聚光灯投下光柱，人们挤在里面像网兜里无法脱身的鱼。地上花生壳和瓜子壳被踩得咔咔作响，整个屋子里弥漫着人肉味和汗臭，还有一些香水味，混合起来令人反胃。最后他俩在左边偏僻处找了个地方，周泽楷站在凳子上，灯光将他的眼睛染成两面小镜子，映照出花花绿绿的舞台。

节目开始时音乐声震耳欲聋，伴随口哨和欢呼，几个穿着红色衣裙的舞女一个接一个从幕后滑出来，动作行云流水。每一个舒展动作几近妩媚妖娆，她们用肢体语言，讨好这群看客。喻文州的目光在这群舞女身上流连，中午在左边第三个身上停住。那正是周泽楷的母亲，她的脸上涂了厚厚的白粉，看着像丧事上的纸扎人，这个有夫之妇也像其他舞女一样，用她曼妙的身体和姣好的面庞给在座各位留下愉悦欢心。

他低声在周泽楷耳边告诉他哪个是母亲，小周泽楷立刻站在凳子上张望，喻文州能感觉到他的身体怔住了，他知道周泽楷已经见到想见的人。周泽楷突然哭出声，用手去抹脸，低着头，轻轻唤了声：“姆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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