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衫薄

当时年少春衫薄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2025/01/02 03: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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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请确保自己阅读了卷集的简介。 
2. 重要的事情再说一次：请将文中的所有人物看作是独立的原创角色。如果觉得做到这种抽离存在困难，想想《文豪野犬》。
3. 第一人称。没有立刻读出主角是谁的话，请看标题。
4. 文中歌词来自谢春花《我从崖边跌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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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五点，我床上平躺，听一百米外操场音响满功率测试。月底校内有隆重庆典，提前两周便开始大兴土木，间或洒扫庭除、修桥通路，生怕人们不知道有天皇贵胄要择吉时来此私访。
宿舍楼是个水泥笼子，瓷砖地面、石灰墙板，冬凉夏凉，门窗的隔音效果聊胜于无，近能感受洗漱间内电动牙刷嗡嗡作响，远能旁听路边情侣你侬我侬。寝室四人一间，晏殊和苏辙都不在，欧阳修近来正为典礼忙得焦头烂额，日日早出晚归、文山会海，眼袋快掉到嘴角，很令人担心他经此一役，当真要变成白发苍颜。
傍晚时分楼里渐渐有些动静，走廊上的微波炉响起来，有人进浴室拧开水龙头，我在漆黑床帏中堂皇昼寝、无人问津，依然能被世间烟火气密密包裹，也算神奇。屋外试音进入最后阶段，喇叭开始齐放动感重低音，宛如局部小型地震。我声声入耳、心如擂鼓，早课前救急的红茶拿铁尚在血管里横冲直撞，牵住每根神经共同蹦迪；低频噪音伤神伤身，按节奏挤压心脏，我活像空气炸锅里一只颠簸虾饺，外皮比内馅先熟，眼看要焦。
咖啡因不耐受对我来说堪称致死疾病。经管学生日常昼夜颠倒，本科高年级更追求实习商赛双肩挑，同侪各个活出春蚕到死丝方尽的气势，舍命为精致简历再多添一笔。这行历来不太将人当人，Senior全部作息成谜，早上七点神采奕奕，凌晨一点照样神采奕奕，随时随地都能回复邮件，要求手下喽啰也宛如要求24小时不断电的天猫精灵。
从六年前开始我就很少在零点前入睡，实际生物钟如此，并无熬夜本事。因而除非实习公司能十点往后开工，否则以上述schedule，不出一周必要神经衰弱。现代社会专为晨型人设计，难怪猫头鹰成为国家二级保护动物。
温庭筠第一次听到这句双关时整整笑了五分钟。没有任何修辞手法，是现实意义上的时间计量。彼时我们刚从投行部回来，西装革履、身心俱疲，深夜十一点坐进M记吃冰激凌，他举着草莓味圣代在椅子上笑到肩膀抽搐，顺利收获前后左右四桌人惊异眼神。
温庭筠就是怎么倒班都能神采奕奕的类型，充电五分钟工作两小时，效率稳定、使用便捷，符合资本家的所有要求，老天追着喂他这口饭吃。能在金融行业天天上班摸鱼的都是奇人异士，温庭筠江湖驰名，八叉手而成文不是传说，为了加完班一起回校，还愿意屈尊帮我画最后两页PPT。我自信做出来的东西比他好点，但毕竟状态不同，慢工出细活往往需要呕心沥血，终究得羡慕他的转化率。
真进经管后很快发现，如果将来打定挣钱的主意，大部分课听与不听区别为零。我自讨苦吃，修了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双学位，温庭筠脑袋清醒许多，早早找到实习，很快混得风生水起，一年后居然顺利拿到内推名额，在二年级暑假把我搞进组里。炎炎夏日，正市中心的办公楼恒温二十六度，我从HR那里办完入职手续，温庭筠在门口等着，大型火炉一样凑过来，搂着我肩膀说别怕、哥罩你。

我后来知道这个“罩”字专指早上让我搭他的小电驴去地铁站，美其名曰解决民生问题最后一公里。温庭筠相当遵纪守法地买了两顶安全帽，千叮咛万嘱咐不能违章驾驶。我没忍心告诉他比起这劳什子头盔载人上路是更典型违章行为，但大学城附近嚣然犯禁者众，遂不了了之。
学期里公司要求每周出勤三天以上，我和他课表相仿，能凑出同一套安排。温庭筠起床即满电，不需要开机时间，清晨活力四射地去早锻炼，冲完澡甚至能留出十分钟给我多做一个三明治。我对这个分工无比满意，只负责每晚睡前泡两杯冷萃咖啡，隔日只需从冰箱里拿出来放进保温袋，经济实惠、省时省心。
杜牧去年秋天从自己寝室搬了出去，在地铁站附近租了房。我们约好七点半进站口见面，寝室冰箱放不下第三个杯子，他只能看温庭筠和我吃两份一模一样早饭，表情回回都像犯了牙疼。
杜牧的雇主是我俩公司的主要竞争对手，不过商战是高层的奋斗故事，打工仔犯不着真情实感。我有充足证据说明温庭筠约他同路就是为了这个，甚至不惜特地选个换乘更麻烦的出行方案。和圈内人聊多了就会逐渐悟出职场真理，比如强塞给你的队友往往是猪，所有甲方都朝三暮四，防止别人催ddl的关键是反客为主云云。通过比烂获得生存勇气可能是现代人必须掌握的技巧之一，我们通勤路上苟延残喘，活像圣诞休战期在壕沟里打扑克的英德士兵，军令国运都是狗屁，世界人民大团结万岁。

我双学位修的是社会学。因为足够奇怪，所以值得一提。入门始于学院必修的新生通识课，我至今没想明白经管人的通识教育怎么可以是社会学。这两门关注领域无比相近的学科对人性和组织形式有两套截然不同思维假定，双修体验仿佛强迫穆斯林学《南华经》。就这还要求我们坚定虔诚、思想统一、成绩优良，教务确实对大家很有信心。
半学期之后我开始相信这门课的主要目的是培养想象力，正如理工科学生修习国情概论和写作基础，既能防止出现偏科至肉眼可见程度的文盲，又姑且能让天之骄子稍微低头看看人间。
我对上述两个宏愿同时抱有怀疑。前者是由于group project中时常收到teammates笔风古怪的资料综述，让人不得不担忧他们是否拥有讲通顺中文的能力；后者则是因为我在课堂辩论中亲身体会过古典经济学原教旨主义威力之巨大，低头看了也未必真的有用。浅尝辄止的时候多半把社会当成一件展品、一个模型、一只沙盘，于是经管人摩拳擦掌，用尽我们的全身解数把所有问题化作可分析的数据、图表、公式，最后成为报告里的损益比。
社交媒体正往通知栏不断弹新闻概要，老家邻居终于如愿把八岁女儿在缸里淹死、卡车司机被查超载喝农药自尽、某篇流传甚广的纪念祷文被定为传谣，我一眼扫过五条，全是坏消息，遂把手机翻过来扣在桌上。
台上教授在讲他最近研究，我注意到哪怕社会学本领域的课题都在慢慢往经济学靠拢，充斥着定量、模型、网络、数据和实证分析。教授讲最新发现是股市与微博心情，睡眠与健康关系，我身为典型研究样本，听得大开眼界、惊叹不已，心想这原来也配叫社会问题。
温庭筠专心致志在我旁边算实变函数作业，居然还能分出心来听教授扯淡，闻言点开电脑上聊天窗口，五分钟后给我发来一篇描述现代工作制文献精读，来自他关注的三百个奇怪公众号之一。
这方面我其实很感激他。作为合格经管学生，我每天饭点定时翻阅朋友圈，自律自觉地给需要互动者点赞评论，目之所及一半是实习成果，一半是招聘启事，零星几条月度总结，各色精致法餐西点在明黄色滤镜下被拼成长图九宫格。如此氛围下每天旁观温庭筠孜孜不倦研究并分享为什么母鹿会长角、纸吸管不能喝可乐、鸡蛋怎样才好剥，以及偶尔不带任何转文案的社会新闻与文娱资讯，多少会为身边还有个活泛人而谢天谢地。

那篇文献精读写得并不好。我真的修了双学位后按图索骥，去找了它提及的那本讨论消费社会与工作制度的著作拜读。原著作者是实打实的大mean人，逻辑严密、旁征博引，花三百页论证失业灾难终极且不可逆、人类没有良心、我们都是垃圾，终究会被排放或填埋，换一个崭新纯净的工作伦理。
我看得心服口服，以为此书惊悚程度可与希区柯克媲美，堪称现实主义恐怖，再翻页便发觉作者在最后一章标题里大书“希望”二字，笔调难得昂扬。我捏住剩余书页，清点一下他为人类光明未来预留的篇幅，竟有12张纸，顿觉这老爷爷还挺幽默。
最后那门课的期末论文我写了槟榔食用问题，顺便用本职技术做了个行业研究。经济学报告不难找，内地代加工产业正蒸蒸日上，广告铺天盖地，前途不可限量。我埋头扒完所有报表，画完发展趋势后甚至想拨钱去买几只股票。此后一周里我查遍公文网站，两天之内看了快四十篇全英文的医学、生物学、人类学、民族学研究，分别论证致癌性成瘾性，再梳理背后民俗传统与经济牵扯。槟榔产业是不少地区经济支柱，我看看医学报告和下一年的产销目标，再转手整理当地卫生机构出台政策告知有嚼食习惯的人们勤漱口、多刷牙的通知，就又想起那12页纸。
后来我把那篇作业改成专题稿件投给校内杂志社，添了Sir Humphrey在YPM里的经典台词，最终被主编删掉，没给批注，所有人都懂为什么。

第二年王建来当客座教授，资历不够，插在双学位的专业课里讲一节城市发展与失业问题。期末他给每个选了相关题目学生的论文做点评，回邮件的格式宛如记备忘录，只一行字，写韦庄同学，冒号，有没有兴趣来做经济社会学。
我后来知道王建主要研究政治和劳工，只不过这两个名目不太便于行走江湖，只能含糊概括为经济。我此前从未听过他任职的研究院，地方偏远、年资尚浅，真见面后发现他居然只比我大11岁，更觉惊异。王建说他寒假里有一个项目正在报名学术基金，研究市郊某个零工集散市场，我正好不打算离校，遂冒天下之大不韪地辞掉千金难求的假期internship，转身给他交了申请表。
现在想来，会轻而易举地做出这个决定，八成是由于我并不真想日日在券商上班。投行部项目不停，年末申报关键期扎堆，就算我俩都想不通为何要挑这档口为实习生设置stress test，也逃不掉此后没有一天下班时间早于十点半的事实。
杜牧坚持等了我们五天，在我们终于连提前三个月约好的话剧末场也双双放人鸽子后，他将我们的岗位列入了避雷清单。金融行业的工作可以简介概括为高强度持续输入刺激并通过条件反射输出反应，时间久了很容易把自己当成分析机器，是考验智商的巴甫洛夫之犬。整底稿、列目录、补资料、改格式，background research动辄读大几万字行研报告，加上偶尔做表做书，脑力劳动密集到这个地步，基本可以算作体力考验。我和温庭筠连吃午饭间隙都在手机上回邮件，一边应对老板叮叮咚咚发来的临时事务性工作，一边跟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实习生队友们解释文件1.1至5.4的命名规则和核对方法。
任务持续半个月，二十天里我闭眼就能听见键盘和鼠标的咔哒声，短暂午休时刻温庭筠坐在旁边一刻不停地装订会议材料，订书机能被他摁出快板味儿。终于结掉所有任务的那个晚上我们十一点十分准时狂奔出办公室，仅剩的一部电梯停在底层，上下耗时五分钟，百货商场已经关门，必须绕到楼外找地铁口。七分钟后我俩卡点错过地铁末班车，眼看着屏蔽门在五米外缓缓合拢，只能恭敬目送赶上诺亚方舟的最后一批乘客离开。
反方向末班车还有十分钟抵达，工作人员开始打扫卫生，站厅层空无人烟，只有娃娃机还亮着灯。我们人模狗样、灰头土脸地走向那排贴满粉红色小灯泡的玻璃罩子，温庭筠豪掷十五块，迅速抓出正中间最丑那只哈士奇。
当晚我抱着毛绒玩具和他在寒风里等了半个小时的出租车，终于等到打着白色近光灯前来救驾的盖世英雄。温庭筠难得气若游丝，说毕业后不如还是选trading，至少五点收市就能下班，投行和审计，都是五年买房十年买坟的行业。
我说那也挺好，至少三十五岁就知道自己未来葬在哪里。你以为现在买坟很容易么，都说身后不过一抔黄土，这阴间三寸地皮难说抵多少人阳间半生积蓄。
温庭筠看我一眼，缓开金口曰：闭嘴。

因为这个一时兴起，寒假前十天里我至少有百分之五的时间用于通勤。学校在东北郊区，王建带我坐两小时地铁，到终点站再转公交，要去城市西南角。所谓集散中心不过是街角的一片广场，下午两点，乌泱泱聚了几十号人。项目还在申请期，我们的主要任务只是坐在广场中心的小卖部门口台阶上和民工聊天，来之前准备一整套假身份，编好学校专业年龄籍贯，为格格不入外表气质蒙最简陋伪装。
我后来替王建整理录音稿的时候意识到并没有人在乎这些粉饰。好为人师是个太居高临下的批判性词语，但我确实怀疑他们对着一枚海螺都能讲三千字。首先别去药厂拧瓶盖，其次工头要找熟人，抽佣点数不低，厂里靠中介规避劳资问题，被骗概率并不为零。白班夜班都是十二小时，凌晨下午四点集合，日结工资最低二百，只要肯干、月入一万。最后一位把我俩拉到角落里，慢悠悠找出手机里最近一笔收款账单，说镇上小学新盖教学楼，我两天背了150扇防火门，一扇四十公斤、给十五块，到手两千二。
最后一天王建和我四点起来去快递公司扫件，边干活边聊天，下午收工结账，他微信联系人加了小二十个，将来多半成为访谈对象，也算圆满。回程路照样两小时，我脑袋空空、浑身酸痛，手机在口袋里疯狂震动，我机械般掏出来，通知栏里一串英文，是老板问我假期之后回不回去。地铁还在城乡结合部，窗外全是光秃秃荒地，我麻木地识别一屏幕单词，突然忘了标准社交辞令要怎么写。
王建在手机备忘录里打字，抓紧一切时间从记忆中誊写新鲜的田野笔记，闻声回头瞟我一眼，邮件信纸固定、顶端券商金字招牌赫然在目。我实在不想在晃动车厢里以此种精神状态处理工作，他沉默等我设好待办提醒、把手机扔回口袋，突兀开口：“你何必呢。”
我恍然回神，没懂他在问什么。王建似乎意识到自己语焉不详，又问：感觉如何？
我实话实说，并不惊讶。曾经我知道这种事存在，现在我亲身与他们接触，从veni到vidi，遗憾是下一步并不能解决他们的问题。至于更加主观的体验，我只能说自己可能半年来没和人如此放松地聊过天。
事实上在投行部工作说话很多。Meeting上吵方案，跟客户聊计划，老板和同事都愿意在工作间隙对坐长谈，力求多听、多看、多跟大佬学习。这是一种很奇怪氛围，仿佛工作是为了工作，休息是为了提升自己以便更好地工作、被更大的老板赏识、去做所谓更有价值的工作。
至于交流，交流的本质是信息交换，而信息交换的目的，不外乎工作需要和自我提升。懂得这些，才算真正知道怎样利用资源、适应平台、高效成长，金融行业新世界的大门正向你缓缓打开。
我在券商实习快半年，干活许多，幸得Senior青眼，却依然觉得自己在门外团团打转，离登堂入室甚远。老板肯在新一轮招聘前回访，我感激涕零，又毫无归属感，项目组好似驶向新大陆光明未来的豪华巨轮，而我是被甩下甲板的救生圈，是航道线上断掉的浮标，随波逐流、进退维谷。
王建说，我从来没真指望你来当我学生。你好奇，所以带你来看看，就当参加一个冬令营。我听出他藏了后半句没讲，很可能是“将来往简历上添一句闲笔，能换来‘富有社会责任感’一项加分”，因此尤其感谢他有所保留，否则我估计要用尽平生修养才能控制自己不和他打架。
骂的挺对，我确实只配把这十天当成冬令营。券商归根结底就靠抽佣过活，我有九成可能重新回组里上班，继续与数据报表法规和ppt打交道，且永远无法与同事分享这段经历。这群口音奇怪的工人不会出现在任何一个analyst的日程表里，彼此之间能聊什么呢，他们看得见他们吗、他们存在吗、他们懂吗、他们会说话吗？
他们配说话吗？
王建又开始用那种混在惊异和怜悯的眼神看我：如果你将来真的转行，我确实是要负责到底了。但你何必。
我知道他说的是事实。Top院校经管前三，顶尖实习在手，我又何必。

年后我重新回去上班，继续和温庭筠天天同进同出。地铁上邮件的待办提醒被设置在晚上十一点，在我重复听录音的时候和微信提示音一起响。温庭筠刚加完班，在电梯间给我打电话，讲开春又有新项目、搭档的实习生比上一个更烦、地铁末班车能不能往后延半小时、办公楼底商的咖喱饭出了新品、隔壁开一家很棒的甜品店，抹茶尤其正宗。
我插着半边耳机听他叭叭叭叭，迅速浏览正文里日常intern的申请要求，邮件划到末尾，温庭筠突然住嘴，沉默两秒后说，如果开春还来的话，可以带你去吃抹茶冰激凌。
我一边骂在你眼里我就这么好骗，一边咬牙切齿按下简历投递网址的链接。

新项目和去年十二月的那个一脉相承，确实是找熟悉前情的人接手更事半功倍。投行部忙起来没有底线，我们从未成功抽出空闲去吃冰激凌。我依然和王建保持联系，偶尔打打零工，积极争取为自己的生存处境雪上加霜。三月末他给我发来一份书单，我白天见证锦衣玉食、凌晨解构消费社会，仿佛童话里的辛德瑞拉，转钟之后从星空坠入凡尘，成为太平盛世里某根无足轻重的刺。
清明在一周后，组里放象征性的两天假，pitch book的进度并不等时节，本质上还是居家办公。月初正值世纪要闻纪念日，校刊想做重启回顾相关内容，李商隐知道我去年前六个月在关中滞留半年，特地过来约一篇手记。我正忙成陀螺，自顾不暇，全无闲工夫搭理，凌晨三点还在给王建发邮件排四到五月计划，作细仿佛身在东海岸。
他十分钟里回函，照样是把邮箱当便条用的作风，给我详细罗列八大禁忌四不可为，说第一下月初小长假里万不可去，第二无论如何莫要交代真实院系，第三实在瞒不过去就说城市规划专业奉旨踩点，除此以外只字别提。
宿舍里一片漆黑，我快把那份memo盯出洞来，知道他讲的句句在理。半晌我重新打开李商隐的聊天框，说我写。
洛阳城外花如雪、东西南北路人绝，我有最基本觉悟，知道当年观察仅可止于观察，万不能直白写在日记本以外任何地方。两天后李商隐凌晨十二点半给我打电话，彼时他和主编刚从谈心现场回来，说报社整个策划被取缔，约的稿除了卷首社论一篇都不能发，问我进度几何，有没有任何可能补救。
我说，那我只能给你借古讽今，反正副刊有文学版，缝隙总比规矩多。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朝闻奏对入朝堂，暮见喧呼来酒市，查史料也不是轻松工作，我终于向现代医学妥协，睡前褪黑素、醒时咖啡因，每天靠给自己精准下药维生，实在没有尊严，也实在没有办法。

投行部的新项目比上一个更麻烦，但麻烦与挑战是两个概念。卖方市场的工作再怎么高级，终归是换汤不换药，招股书撰写流程ABCD，其实没有通融余地。我第二次踏进同一条河流，仍觉自己是株无根浮萍，适应度可能不是连续谱，我半年过去、毫无长进，依然“并未为从事这一要求极高的工作做好充足准备”，没法从信息输入与输出中找到乐趣。
后来我意识到此种格格不入其实是保护警报，直觉比理性更早地想要逃离，但金融行业的恐怖之处正在于能占据个体的全部时间精力，你身处其中便会自动成为一台高速运转的黑盒子，根本没有闲情去吾日三省吾身。
最后一周我们天天加班到午夜，我在回程出租车上写稿，温庭筠困得上下眼皮打架，啃着7-11的紫菜饭团陪我琢磨用词、韵脚、史实，终于提前三天把终稿改出来。
预备发布日期在周一，我连轴转七天，已然在崩溃边缘。到宿舍清晨四点，舍友全都睡熟，我久违地关掉闹钟、收起药瓶，精疲力竭地往上铺爬。

再睁眼时天色和清晨没什么差别，我花五秒钟意识到自己是被吵醒，下一个五秒注意到眼镜还架在鼻梁上。从深度睡眠中惊醒感觉宛如从水底被突然拎出海面，心悸严重、耳鸣眼花，全身血液都在往头顶涌。
我花了三倍长的时间注意到有人在敲寝室的门，动静极大，仿佛要把木板砸穿。下床的过程无比艰难，我手脚冰凉，勉力挪出五米拉开门，差点被温庭筠一肘子戳中心口。
他左手抱着电脑，右边挂一只购物袋，捏着手机噼啪打字，只能腾出胳膊肘来咚咚咚咚。我接住他手，又去接购物袋，居然没拎住，大半袋东西往瓷砖地上坠。
温庭筠这时终于回过神，眼睛从屏幕上挪开的瞬间近乎面无表情，条件反射一样揪紧滑落袋口。他从头到脚打量我三遍，目光终于回温，轻手轻脚把我推回去，一气呵成地开灯锁门拉窗帘，再把电脑往书桌上放。
我在那个时候意识到自己昨晚电源没插紧，手机早就自动关机。书架上时钟慢五分钟，如今显示下午五点四十七分。我满打满算睡了快十四个小时，白日失联，接近人间蒸发。温庭筠坐下来，从购物袋里翻出士力架矿泉水酸奶果切和三明治，我终于想起自己快要二十个小时没吃饭。
他看起来依旧日理万机，没工夫搭理我，鸠占鹊巢后换成桌面客户端，继续噼里啪啦打字。我坐在后面啃能量条，顺便旁观温庭筠在我上一周已经看吐的书上写修订。两分钟后我就理解了事情经过，终稿文件发来发去过程中不知道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把进度不同的part黏到了一起，现在离老板和代表会面只剩一小时，招股书要全文检查，温庭筠不幸醒得最早，正好被抓包。
突发任务只剩下最后几页，刚刚够我吃完第一条巧克力，温庭筠一言不发地保存并发送，收到确认回复后果断合上电脑，转身过来盯住我，看起来终于要开口。
手机屏幕在这个时候亮起来，我用了六年的废铜烂铁终于充到足够电量，摇摇欲坠地开了机。宿舍里网络全覆盖，开机之后自动连接，温庭筠脸色骤变，拔插座的手慢了半拍，提示音已经开始响。

接下来的一分钟里我和他沉默注视着那只手机一刻不停地弹消息，活像个报废的八音盒，谁都没想起来关铃声。通知栏里挤了快两百条，终于告一段落，最上面那句来自李商隐，显然是长篇大论的开头，我打眼看见《秦妇吟》三个字，瞬间抓住问题关窍。
温庭筠捏住我冰凉手腕，近乎温柔地抬起来，把手机翻回去扣好，继续讲刚才被打断的话：“我他妈以为你猝死了。”
酝酿的感情耽搁半分钟，气焰全无，听起来甚至更像后怕。宿舍楼里每层都装了急救箱，但这玩意儿只在人流密集处有奇效，你在房间里无声无息晕厥，等被人发现拿了AED再重回现场，说不定早就错过窗口期。
理性分析，我更可能因为睡眠中低血糖发作而一梦不醒，症状略轻，但同样致命、可怕程度不减。事实上我总感觉现代人的死状千篇一律，你孤身溺毙在水里，和挣扎、尖叫着被踏死在汹涌人潮里结局相仿，来不及发出声音、发出的声音在整齐呐喊里不可辨识，遂通通悄无声息。
若没人能察觉，又该怎么救你。
温庭筠说，那篇稿子十点发，十一点删，删稿时浏览量1.9万，已经算是不小的舆论事件；截图转载漫山遍野，能活过一个小时，你的含沙射影还挺成功。
我其实没想到那篇文章能引起如此轰动，毕竟我并没带太多价值倾向，贼坏骂贼、官蠢骂官。后来我意识到，骂得一视同仁，看起来屁股就歪，加之庆典上本就不宜泼冷水，欢喜余韵应该长过三百六十五天。别说能不能容许你指桑骂槐，根本就是杯弓蛇影、处处提防。
可《秦妇吟》一共238句，内库天街、朝闻暮奏几联合起来占不到百分之一，居然能被杀鸡儆猴，挑刺也算挑得辛苦。
温庭筠固执地扣着我的手机，好像屏幕里住着魑魅魍魉，但提示音依然零星作响，我贴着梯子坐到床脚，向上摊平右手：“拿来。”
他攥得更紧：“我建议你别看。”
“拿来。”
他妥协了。

李商隐和主编给我打了合计二十个电话，还有十个来自辅导员，剩下十八个是温庭筠的，他间隔均匀，每二十分钟拨一遍，准得让我怀疑有在计时。微信被塞满，微博私信溢出，我草草浏览、心如止水，迅速挑几条该回的回复，等处理完一半上划关掉后台，我终于意识到这过眼不过脑的操作在投行做过千百遍，总算熟能生巧。
温庭筠趴在椅背上看了五分钟，大概是看我神色如常，心情稍安，伸手从购物袋里拿出香蕉开始剥，安静发表围观感言：“这届网友骂人不行啊。”
我相当同意他的看法。撇开人身攻击不谈，唯一还算合理的指控是句“又当又立”，然而此等反省并不需要观者提示，我基本有此自觉。王建开的书单很不友善，读完活像一只脚踏进地府里，此学科大佬们只管拆不管建，光问诊不开药，到最后遍地尸骸、满目疮痍，不给你留任何现实凭依。
生活即政治、政治即驯养，感恩是基础、顺从是天性，但社会治理横竖也将世界装点成欣欣向荣苗圃，给每个人一无所知的快乐自由。因此你格格不入、进退维谷，倒也真未必是真怀有高尚理想，兴许不过是矫情作祟。扒着一个海市蜃楼、空虚幻影期待明天，又对送到你面前的好菜挑三拣四、嗤之以鼻，岂不是合该饿死。
归根结底，能因时局感到抑郁本就是一种特权病，吃穿暂且不愁、生死还算有定，方有这闲工夫去想封侯之外的事情，本质不外乎一场小型刻奇与顾影自怜。不统一的人格、不和谐的内心、不自洽的三观、不知足的理想，除了填补人类对痛苦的崇拜，也未必真有什么值得骄傲之处。你若永远无法解决此种怀疑，就只能不断撕裂再不断弥合，在日复一日的拉扯中混沌地、挣扎地活下去，像一个经年累月旧伤口，痊愈无望、致死不能，只合长久烂着、不痛不痒，成为社会的暗疮。
没挨过饿，没挨过打，没经历过真正痛苦时代，不懂忆苦思甜，总是得寸进尺。你看那些访谈对象的时候真的没有过一点点居高临下？没有一点点置身事外？众人皆醉你独醒，你醒在哪里？
但是我有什么办法，我没有办法。我如果有办法知足，早在投行如鱼得水。一天一个小目标，时刻收获新鲜快感，眼睛永远往上看，人类的未来如星空璀璨。

谁引我入明火，谁推我入筐箩。谁圈我以绳索，谁耻笑我执着。
谁低头只沉默，谁迟疑难定夺。谁结束这折磨。

我自己。都是我自己。
你能骂得比我自己狠么，笑话。

新电话又打进来，辅导员的号码，听他讲道理不需要全神贯注，我从包里翻出电脑，开始回复李商隐的情况说明。截图和转载流传甚广，为了防止再被叫去谈心，编辑部逐次排查，我只能亲自求人回收，遂又挨原本的支持者新一轮骂。
危机公关结束已经七点半，三明治在袋子里凉透，只能重新热过。导员的思想教育做了一个小时，从人生目标讲到未来发展，我和温庭筠对坐吃饭，叼着面包听他呱呱呱，核心内容与实习券商Senior和人聊天时如出一辙，再附赠觉悟洗礼。我俩一声不吭，安静等他升完价值，按掉电话、直接关机。
情绪过载后的最显著感受其实是迟钝和麻木。我背靠橱柜，心如死水，并不能体会太多波动。温庭筠保持着趴在椅背上的僵硬姿势，垂眼盯着我，我完全不知道他为何看起来比我还难过，像极了娃娃机里那只蔫头耷脑的哈士奇。
他问：韦端己，你打算辞职吗。
然后又说，我不建议你辞。但我希望你辞。
我听温庭筠颠来倒去胡言乱语一阵，懂则懂矣，实在不知如何接话。末了我叹口气，关闹钟似的伸手拍拍他脑袋：“要不要去吃冰激凌？”

第九个月，我们头一次没任何压力地坐这班地铁。感觉相当奇妙，好像昨天的自己转眼变成陌生人。踩着晚高峰的尾巴往商务区跑，车厢越来越空，我有生之年终于能看清车厢对面玻璃上倒影，突然意识到之前快两百天里，温庭筠和我几乎每时每刻都在一起。
我后知后觉，终于发现这频率很不可思议。我和他认识好多好多年，在对方身边已经快呆成习惯，从未想过这组合其实颇为离奇。如今陡然剜出巨大一块空间，我无端产生诡异联想，仿佛他是游戏里种在后排生产阳光的向日葵，我就是寄生其上的豌豆射手，只知道突突突突，没有后路，更没有可持续发展手段。
要说真的关联，其实也没有，毕竟温庭筠事实上融入得可好，自始至终都稳定、醒目地嵌在海岸线里。掉队的浮标只有我，他永远能把自己变成灯塔；我隐约知道他的自救诀窍，然后更清晰知道我拼尽全力也修炼不来，只能望而兴叹，再继续随波逐流。
醒时厌世，醉时厌己；不知好歹，不识抬举。
我救不了他，他救不了我，就这样我们都能相依为命六七年，可见彼此的社交圈子贫乏到何种程度。
更好笑的是，我们最后都没有吃上抹茶冰激凌。这大概是半年来我俩最朴素愿望，居然都能悲剧收场，运气实在差得令人发指。温庭筠端着大福从点餐口回来，伤感地转述店员的话，说很遗憾、冰激凌机刚刚坏掉了。
事实上并不用讲很遗憾。我捏着木质叉子戳甜品，慢吞吞陈述这个困扰我多年的愚蠢问题。就像机场每个念广播的地勤一样，我们很抱歉地通知您、我们很遗憾地告诉您——不用抱歉，没有遗憾，你们有什么可遗憾的。
十分奇妙的社交辞令，仿佛在说：你看、我们想你所想、急你所急，然而依旧自顾不暇，那么即使为你带来痛苦和挣扎，也请接受我们的无能为力。
温庭筠看我很久，然后又开始叹气：“闭嘴。”

回去的时候又见到那排抓娃娃机。我们一共有机会漫无目的经过它们两次，不是在走投无路、就是要自断前程，显得格外幽默。温庭筠仿佛觉得这个巧合值得纪念，毕恭毕敬从口袋里翻出破烂纸币，供香火钱一样塞进娃娃机的付款口子里。
我只来得及劝他一句，不要再抓哈士奇了。
他沉默片刻，说好吧、好吧，听你的。
十五分钟后我拎着一只巨大皮卡丘的耳朵走上地铁，再次承认温庭筠当真是抓娃娃圣手。可是他管抓不管养，哈士奇和电老鼠的最终归宿都是我的床，他定期过来瞻仰几次，颇有重温自己辉煌战史的意思。我坚持认为他和杜牧与这俩玩意儿有微妙神似，既然温庭筠抓的时候虔诚如请佛，我便也只能相信它们确实有灵、好生供着。
然而全世界寝室的床尺寸都统一，宽不足一米，那两只毛绒玩具委实很占地方，饶是我睡觉姿势宛如僵尸入棺，也常常把狗踢下去。现如今哈士奇又躺在冰凉瓷砖上，宿舍保安推门进屋，要为月末庆典做准备，礼节性地把它捡起来、递给我。
我从帘子底下伸出手，掐住狗脖子，他在阳台门口拿着胶布嗞儿哇啦地扯，边糊窗子边跟我闲聊，说正对的那棵树冬天停满乌鸦、最近刚刚抽芽、前两天冷得可以、下周天气预报二十五度，今明两日都是好天气。
于是我知道，这个春天终于该结束了。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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