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 【黄喻】灰色斜阳

【黄喻】灰色斜阳

05

枕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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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会好的。”那个无星无月的夜里，喻文州说。
也正是在那个他们到达新医院的夜里，他们发现情况也许比想象的更严峻。
之后又过了十个日落。黄少天模糊记得那天是五月九日，在所有病患、家属、迁移者觳觫的等待中，这场模糊又黑暗的意外终于拥抱了人世献与它的第一份牺牲。那是一个消防官兵，在沥青的焦味里勇猛地冲在最前，而今遗体都无法完整，畸形着内里溃烂着外表便陷入长眠。
在那之后，再没有人敢轻易承诺会好起来。
包括蓝雨的乐手们。仿佛他们什么都未曾许诺，只是在各自的战争里埋头忙碌。
 
搬迁后的生活，比先前一潭死水的小医院要有烟火人气得多。最早一批消防员和军警人士、后来的普通民众、他们的家属以及背井离乡没了居所的人们，仿佛心头郁郁不散的预兆终于成真，而人力不可必的灾难之石终于落下，一下子忘记了惊栗一般，在医院里喧闹起来。
黄少天拎着保温桶走过长廊。长椅上妇人的交谈、隔壁病房里带着咳嗽的声音，都在他轻捷果断的一个关门里隔绝无迹。
“今天依然没有莫斯科传来的新消息。”他把保温桶稳稳当当摆在床头柜上，抬头看了一眼时钟，还没有到饭点，于是退离床沿半米——直到喻文州收回坦然注视着他的腰际、丈量其与床沿距离的视线，“听说那边的第六医院有最好的放射科，要不要转过去？”
喻文州笑得有点意外，仔细端详着他的表情：“受灾的人不少，尤其军警优先，哪里说转就转？”
黄少天也笑了笑，挠了挠脑袋上一头乱发，一瞬间的尴尬感还是往日的爽朗。
年轻的指挥躺在病床上打量他的钢琴手。鉴于双重意义上最亲密的关系，一般说来，不用半个音符就能把他的钢琴家兼他的男朋友猜得十分透了七分。但是现在，有些事情还是发生了。名为黄少天的盒子不再对他全部敞开。喻文州看着他安顿下来终于洗漱整饬的外表，衬衫袖口意图用纽扣遮挡却被叉开布料暴露半截的淡痂，又看看脑袋边上蒸腾肉香的保温桶——消化系统早已破坏的人哪吃得了完整的肉，这还是大钢琴家头一回不要脸皮，缠着隔壁病房陌生的妇人学来的碾碎食材的功夫——轻轻叹了口气。
他的恋人仿佛一棵树，本身茁壮生长，是新苗里枝叶最繁的一株。没有什么风雨雷电劈得了，也没有什么同宗同族遮挡得住。他会直入云霄劈开天穹……可是现在天塌了。这棵未来的巨木提前撑住了苍穹，尽管皮上皲裂开来，细小的嫩枝折断。他成功了，无愧于荣耀。活在他提前催生的荫下的人们交口称赞他的成熟，从皮猴子大闹天宫到护持八十劫难……
但就这么一根撑天的巨木了，九霄重云乃至天际之外都放在他肩上，断了怎么办？
他怎么会对身下护着的人说沉？他只会问，地方够不够大，要不要我再挺直一分腰杆？
 
擅长主宰对话的家伙动了动耳朵，捕捉到那一点叹声，绷起神经很快转移了话题，掩盖掉自己想拼命塞回盒子里的部分：“你说最近景熙那边是怎么回事？先说是办理临时工的交接手续，一交接就是十多天的不见人影。”
“大概是需要休息，他要拿到这份工作，就不得不承担照顾一层楼甚至更多病人的责任，怎么能每天往这里跑。”喻文州配合地抬起显现烧伤一般痕迹的手臂，方便黄少天拉展床单的褶皱，“这么快就想抛妻弃子吗，‘新时代优秀科技’之‘男友的臂膀’？”
“冤枉啊长官，我对您的忠诚如金如钻熠熠生辉，哪怕死亡也无法阻挡！”黄少天迅速跟上笑谈，一边因既转移话题还以整理之名成功靠近一箭双雕而得意得要翘尾巴，一边还顺手摸了摸平躺的病患毫不设防的肚皮——尽管隔着病服和毛巾被也没敢用力，轻得像拂一样，“但是您认真的吗这里竟然有了属下的孩子，啊，一腔热血澎湃在心头我快要抑制不住奇怪的冲动——”
“差不多就够了，”喻文州笑得往床里缩，“门口还有小姑娘等你呢，探着头有一段时间了就是没敢喊你，好端端的别教坏了小孩子。”
“那我先出去一会儿，文州你一个人小心一点我马上就回来！”大获全胜的家伙对着病床阳光灿烂地笑出一口白牙。
 
黄少天回到走廊，一如既往快而轻地关上门，除去少了手上的保温桶外和来时一模一样。那张脸上的笑意几乎在门阖上的瞬间就收拾了七八分，转回来时还是一副成熟沉敛的模样。
那才是天赋过人的大钢琴家在不到二十天的时间里沉淀出的样子。
他目不斜视地走过长廊。
“莫斯科那边的情况据说成了最高机密，很多人说普里皮亚季的灾难是人为的蓄意破坏，要提防内部敌人。”
“什么？那我们怎么办？”
“听说马上又要撤往邻县……”
“这不可能！”妻子承受不住一般骤然捂住了脸颊，“我丈夫的烧伤已经……怎么可能还经得起转移……”
周围的人投去怜悯的眼神。他们知道那是怎样的情状：没有办法消化，烧伤从嘴、舌头或者脸颊出现，一夜之间扩大蔓延，层层叠叠的伤口像一层白色薄膜，皮肤一块一块泛出蓝色、红色和灰褐……
就好像死神的声音从遥远的莫斯科，医治那些曾在第一线的重伤者的地方传来，顶着飘飞的窗帘挨个闯进病房，在无法反抗的躯体上一次次化作现实。
“好啦，科瓦列娃。”旁边的人安抚她，“好过那些入院就受到判决，说中枢神经瘫痪、大脑破坏的家伙……哪怕上一次直接转移去莫斯科都一样，那边还要凄惨些哩。”
“是啊，我们的伤员楼上楼下都被清空隔离不说，被限制在自己房间的病床上，哪怕还能走也不准上走廊、不准交谈，家属不能抱，不能亲，还不能哭，哪怕进去都要好一番贿赂挨个求人才行……”
大家七嘴八舌地安慰着，无非是些注定如此、人力不可违的意思。然而女人的哭声从未停歇——毕竟她的丈夫是真真正正的命悬一线。注定如此，人力不可违。
“为什么！拼命为国，尽全力去帮助遭了火灾的人，得到的就是变成这个样子，我不明白啊！”走廊上女人的声音毕竟压抑住了，只是哭得喘不过气。她既不能怨恨当时的善举，也不能怪罪她自己，只能活生生承受不知道原因的命运的拷问。
黄少天眼前闪过很多人的影子，郑轩，宋晓，卢瀚文，徐景熙，喻文州……
所有的人都要经历那些，病情恶化的阴影早已在整栋楼间被一次次复习。全身水肿，呕吐，昏迷，中枢神经和大脑损伤，烧伤，变色，便血和黏液，四肢皲裂，疹子，掉发，皮肤溃烂，哪怕不经意间的一根线头都能带出一长条伤口，然后器官碎片从食道外涌，甚至需要人帮忙掏出来疏通喉咙，会咳嗽，会窒息……不分老幼，不分贫富，不分善恶。
这一切哪有为什么？没有为什么。他充耳不闻地经过走廊，连一个眼神都没有投过去，只顾自在心里得出这样的结论，有点意外于自己此刻的平静。和那个晚上的老人同样的问题，明明只过了十天，他却好像走过了青少年到中老年的小半辈子。
 
先前扒门口的小姑娘没有急着出声，只是摇摇晃晃跟在他身后，时不时被裙子的边缘绊一下。她披散着的亚麻色头发梳理得算是精致，在愁云惨雾的医院里大概算是处境最好的一个。长辈舍不得她投身这个火坑，倒是各个病房的家属，忙不过身的时候喊小姑娘去其他病房或者护理台传个话。黄少天约莫是最受欢迎的一个，至少喻文州已经可以依靠半露出房门的脸颊认出她。
黄少天带着她走到了走廊末端，离喻文州的病房足够远。他在窗前转过身，女孩子仰头看着他背光的脸。
“徐医生说他这两天又从五楼被调走了，隔壁医院需要人手。他请你再坚持一下，等待一段时间就好了。”孩子的声音清脆而无辜。还是连医生和护工都无法区分的年纪，别说是这些话内里的含义。
但她足够温暖，充满了绝境里罕见的希望和热情。喻文州将其评价为有点像之前的黄少天，遭受到正主不满的“我又不是出于天真”的反驳。
“最近人又多了一点，你不要担心啦，我会帮你抢牛奶的。”
 
黄少天愣了愣，仿佛泄气一般，一直处于紧张状态的肩膀一下子塌了下来。
 
“又是这个结果，那家伙太不讲义气了……”他蹲下来看着小姑娘亮闪闪的眼睛，揉了揉她的头发：“但是没关系啦，抢牛奶那点小事我这么帅的病人家属还是没问题的怎么好意思让你去，总之还是谢谢你啦。”
“徐医生说你的状况比以前好了很多。”
“想通一件事而已……”
 
话音少见地被打断：“但你还是不开心。”
“……”
“你要放弃了吗？”
 
黄少天一时被面前认真的眼神噎住。除了面对喻文州的时候，哪怕不加掩饰如黄少天也很少被人这么一针见血地戳破过心情。
小孩子的敏锐啊。他无奈地想着，手下忍不住又揉了揉。
“不会的。如果因为百分之九十九的失败几率就不努力的话，剩下百分之一的机会要怎么办呢？”
 
女孩子犹犹豫豫，似懂非懂，面带困惑。
 
“徐医生和其他医生都已经忙了十多天没怎么管这里了，只有你没有让我找人帮忙。”
所有医生都是吗？
一道灵光窜过黄少天脑海，最终毫无悬念被成功捕捉。
他踯躅片刻，很快下定决心：“那你现在可以替我照顾一下我家的病人吗？我也有些事情要做。他是很好的人，你们可以度过一个愉快的下午。”
 
“好的！”自觉临危受命的小姑娘眼睛更亮了，露出甜美的笑容。
 
黄少天没有料到哄起来这么容易，只能回以不太好意思的笑容。但是要找卢瀚文的病房的话，这是最好的机会了。他不太确定地想。徐景熙这段时间一直很忙，这件事情在喻文州面前又必须捂得严严实实，那他自作主张地找人应该没问题吧？
他转身上楼。
 
“如果他问起今天的新消息的话，要怎么办？”女孩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黄少天转头，像是恶作剧时和队友约定策略一样“天知地知”的表情：“听说五月九日晚上九点，莫斯科放了烟花？”
“如果可能的话，我真的很想和他一起看啊。”
 
小姑娘咯咯地笑起来，像是撞见病房里夫妻背着医生偷偷拥吻那样故意抱着肩膀抖了抖以示对肉麻的抗议，一跌一撞地往走廊那端跑了。
 
 
她推开门，扑到喻文州床边。
“他说有点事要忙，让我来照顾你。还说想和你一起看五月九号晚九点莫斯科的烟花！”
“还有——他很开心。这次是真的。”
“辛苦你了。”喻文州笑着，从抽屉里掏出一个苹果。“今天刚给的，还没有被‘污染’喔。奖励给你，之前说好的报酬。”
女孩眨巴眨巴眼睛，欢呼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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