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有心之玉（4）

【符识】第三千零一支蒹葭

顾凉析

2024/11/19 14: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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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她们早早动身，策马疾驰一整日，终于在天黑之前赶到戍边军营。持节已在帐中等候，在确认了她们的身份后，便将官印和虎符一并交给了她。由此军中多了一位镇西将军、一位左将军，而论职位大小，她竟是军中最高——营中将士皆听她指挥，西疆戍兵皆任她调遣。在一一见过部下，也以武力说服了个别不服气的将领后，军中大多接受了这位空降而来的将军，纵然过程曲折了些，也算暂时稳定了军心。
虽初任将职颇不适应，但她还是即刻差人前往村落，将异教徒押入城中处置。一周后，军营传来消息，与此同来的还有一道圣旨——皇帝听闻攻克异教初战告捷，龙颜大悦，擢她为镇西大将军，赐金百两。自此大将军之位无可撼动，众人以名号相称时，她亦时时恍惚，仿佛那一声声唤的不是她，而是另有其人。
“喂，不是我说你，有这么不适应吗？”四下无人时，黑鸢凑到她身边——她倒是很能适应军营生活，没几日便能与各将领称兄道弟，好不快活，“要不我也叫你几声‘大将军’听听？”
“你就莫要取笑我了。”她无奈，习惯性地伸手去揉黑鸢的头，“古人云，‘德薄而位尊，知小而谋大，力少而任重，鲜不及矣。’今我居此要职，却无调兵遣将之才，武艺亦有欠缺之处……”
“诶，这就是你谦虚了。”黑鸢打断她，“别的不说，单凭你是仙人这一点，就碾压他们了好吗？谁敢不听你的，我第一个去揍他。”
“我并非此意……”她摇了摇头，又抬眼看向帐外，“对了，之前不是让你看着朝雨……？”
“哦，她啊，安西将军正陪她玩呢。”黑鸢满不在乎地回答，“他说他在老家有个女儿，出征前差不多也这么大，现在可能已经嫁人了。”
她微怔：“那岂不是已有十数年之久？”
“是啊，而且还得继续待下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家。”黑鸢摊手，“他说边塞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很多人死了就原地埋了，可家里人还不知道，日日盼着他们回去……算了，说这些干嘛。你想出去走走吗？”
她看了看案上令她头痛不已却仍未记全的名册，颔首应下：“好。”
她们并肩离开营帐，漫步于附近的沙丘之上，将营中景象尽收眼底。黑鸢蹲下身来，捧起一抔黄沙，状似漫不经心：“这儿和太虚山比，的确很不一样。”
“是啊，毕竟是边塞。”她望着营中来往的士卒，沉声开口，“刚刚的话题，继续说也无妨。”
“那个太沉重了。”
“但我想听。”
“……没什么好说的。”黑鸢双手微倾，沙粒自指尖流泻，散入丘陵沟壑，“这里都是安西将军那样的人，他们也知道边塞一日不平，就一日回不去家，所以大部分人还是看好你的——盼着仙人能带他们平定边疆，好早日还乡。”
“但我没有他们期望的那般神通。事实上，除了不老不死，我与寻常人无异。”
“我可不这么觉得。”黑鸢站起身，拍了拍身上沾染的尘土，“别忘了在村子里，你可是现过真身的，虽然不知道什么原因，但多半和妖物有关，不然这么多年怎么没见你变过那副样子？”
“那时我并不自知，也难怪那些人一见到我便称仙人。”她垂目思索，“可既然变了模样，为何我自己会毫无觉察……？”
“没准是你身体觉得那个样子更适合对付妖兽，自己就变了呗。”黑鸢摊了摊手，“没事，今后的日子还长着呢，有的是时间慢慢研究。”
“……但愿吧。”她叹息一声，“可我既不知那妖兽为何物，也不知自身作何解，虽有心平复西疆，也实在无从着手。”
“急什么，那妖兽你才遇到过一次，等以后次数多了，自然就有办法了。”黑鸢拍了拍她的肩，“压力别那么大嘛，就算是大将军，偶尔也得放松一下不是？”
她踌躇：“或许吧，若能得闲，再看一看《南华经》便好。”
“不好！看书怎么能叫放松呢？”黑鸢不满地叫嚷起来，“天天在营帐里又是看军书又是看经文的，迟早要变成书呆子，不如和我一起出来散散心，聊聊天——你看，这样多好。”
黑鸢随意抬手一挥，她便顺着那方向看去——军中秩序依旧，只是中央某一处反常地聚起了人群，周遭似乎还有人刚刚得到消息，正三三两两地向那里奔去。
她神色一凛，当即飞身跃下沙丘：“不对，好像出事了！”
许是职责在身，眼见人心慌乱，不安便如池畔青苔蔓过心间，转瞬夺走了她全部的注意力。坡上沙砾于惊扰中簌簌滚落，竟不敌她奔走的脚步，一并落在身后的还有黑鸢遥遥传来的喊声：“诶你慢点……我跟不上了！”
她落入人群，向事件中心匆匆赶去，周围陆续有人认出她来，纷纷躬身避让道路。她抬手示意众人免礼，这才看清人群中央两个士兵正将第三者反剪按在地上。受制者不住地扭动挣扎着，大半皮肤都呈现出死人般的灰白色，喉中发出野兽般的嘶吼。
她蹙起眉头：“医官现在何处？”
一旁立刻有人回应：“回大将军，已在来的路上了，只是……只是……”
对方支吾半晌，却没了下文。她瞥目：“但说无妨。”
“只是此病乃是邪祟入体所致，即便医官看了也无济于事。之前已有三个弟兄因此成了怪物，若是仙……大将军您也无计可施，恐怕……恐怕只能将他处死了！”
她心一沉：“好，待我看后再做定夺。”
此时那失控者又是一声咆哮，惹得围观的众人忙后退几步，皆是面露惊惧。她走上前，敏锐捕捉到对方皮肤中尚且正常的部分隐约显露的异色纹路——正是数日前于妖兽身上和邪教祭坛中所见的妖冶玫红，其气息亦有相似之处。四周惊呼和低语声渐渐落入耳中，至于原因，她已能猜到十之七八，抬手摸去，果真在发间触得一片禽鸟般的羽毛。可待手心回落时，那属于妖物的气息竟自然而然地流窜自掌中，又随着她垂手的动作倏忽消散了。
她微微怔愣，再度看向手中——那祟气的流转仿佛与生俱来，如同架在机杼上的丝线，轻而易举便能织作锦缎。她尝试牵动力量，来自彼端的邪气随意念流入体内，原本鲜艳的纹路的确黯淡了些许，可取而代之的是苍白之色的迅速扩散和对方愈发激烈的反抗。
她赶忙停止，可待将靠近查看时，对方竟以一己之力挣开了两人的牵制，手掌化作利爪，以非人的速度向她扑来。她下意识起腕相抵，利爪划破衣袖，正中贴身佩戴的臂甲。金属碰撞的声音盖过众人恐惧的抽气声，她无暇思考其他，蹬腿击中对方腰眼，厉呵一声：“所有人退后！”
众人赶忙后撤，场地顿时开阔起来。失控者——此刻说是怪物也不为过——在地上打了个滚，又动作敏捷地起身，挥爪再度向她抓来。她闪身躲避，趁对方重心不稳，控制力度挥掌砍向对方颈侧——致人昏迷却不致死。可怪物不仅没受半点影响，反而暴怒跳起，转眼间爪尖距面门不过毫厘，生死倒悬一刹。她堪堪仰首避过，本就提起的心此刻却没了着落——
身体已不受经脉控制，那么眼前的恐怕已不能再称之为“人”，可即便如此……至少对方曾经是人，她无法妄下杀手。
更何况她正被众人看着，若是直接断了对方生路，想必后患无穷。
她转攻为守，以臂甲连接两招，脑中不断思索万全的对策。正此时，身侧人群中响起熟悉的喊声：“喂老古董，接着！”
她一瞬侧目，余光瞥见半空中一道铁索横空飞来，两端短刃寒光凛凛，正是先前黑鸢用过的那条链刃。怪物见机而动，飞身猛扑过来，她凌空跃起，抓住那锁链中央猛然一扯，链条当即变了方向，刀柄顺势落入手中。她翻身落地，借力抛出的锁链缠上怪物一侧巨爪，链条陡然绷紧，如筝上弦丝泠泠作响。时机正好，她疾步变换身位，趁怪物尚未有所反应，将最后一扣绕上另一侧利爪，用力收紧。
怪物登时跌入黄土，双手俱被铁链捆住，半晌没再站起。她松了口气，下意识想找黑鸢商量对策，却在视线迷失于人群时意识到——
她们终究不似在太虚山那般自由了。
众目睽睽之下，她随手召来两个士兵，朗声下令：“将此人带去我帐外，日后再做处置。伍长随我同来，我有话要问。”
事件平息，士兵奉命带走了失控者，她刻意忽略众人的议论和目光，带着那诚惶诚恐的伍长，动身向主帐走去。人群开始三三两两散去，空旷的场地间，唯有一人驻足原地——黑鸢静静地注视着她，仿佛在等候什么指令，亦或是一个与她同行的契机。
她瞥了一眼身后跟着的人，轻咳一声：“左将军……刚刚，多谢相助。”
她看见黑鸢挑了下眉：“不用谢，所以奖励呢？”
某一瞬，她想起长安茶楼里靠在她肩头的重量，而后是村屋烛光里拥入怀中的温暖。记忆悄无声息地吻过心间，留下一抹极淡的热意。
她拂去这近乎柔软的回忆，郑重道：“你帮了我的大忙，回头我得单独感谢你才是。”
黑鸢似乎愣了愣，随后笑起来：“好啊，那我等着。现在需要我做什么？”
她侧目看向黑鸢身后——营中又恢复了井然有序的模样，只是安西将军身边的孩童仍稍显突兀：“劳烦将朝雨带回帐里，是时候让她做些什么了。”
黑鸢点头，又玩笑般屈身行礼：“没问题，末将遵命！”

主帐内，她向伍长询问了异变者近来的详细情况。据对方所言，此人数月以来从未离开过军营，今日之前举止行为也并无异常，只是约一周前手臂上出现了暗紫色网状纹路，彼时谁也没放在心上，直到下午训练时忽然变得暴躁易怒，失去理智，这才有了刚刚的局面。
她命林朝雨在一旁研墨，将伍长所言悉数记下，又到医官处核实，确认先前三人症状都与此类似——皆是身体先出现异状，数日后陷入狂乱，而后短期内便彻底异化，无力回天。她有心寻求救治之法，便与医官相谈良久，这才知晓民间出现此病已有数百年，因病例稀少，患者异变后又凶悍异常，寻常人难以接近，因而一直未能有根治的药方。而如今军中短短几月便有四人罹患此症，医官猜测附近应当有诱发病症的源头，只是不知具体为何物、在何处，预先防范便也无从谈起。总而言之，出于种种原因，医官虽已见过三个病例，对此却依旧无可奈何。
一番探讨下来，她的心情也愈发沉重，待到辞别医官返回主帐时，时辰已近三更。出乎意料的是，黑鸢仍候在帐中，正百无聊赖地翻看她案上的书卷。她走近些许，看清那案上摊开的确是军中账目而非黑鸢喜欢的话本，不由得更加疑惑：“你怎么还留在此处，不休息吗？”
“在等你‘单独感谢’我啊。”黑鸢合上账册，一手撑在案上，托腮瞧着她，“怎么去了这么久？有结果了吗？”
她摇了摇头，将今日的记录纳入书架：“此事非同寻常，恐怕要多耗些时日了。至于感谢，今天已经太晚，不如改日再……”
“你不是说‘今日事今日毕’吗？”黑鸢歪头，见她看过来，又眨了眨眼睛，“只是一个感谢而已，又不是什么难事……我现在就想听。”
末了一句语气放缓，似乎带了些撒娇的意味。她踌躇一瞬，目光扫过案上空耗着的灯油：“……还是去外面说吧。”
帐中很快归于黑暗，她们又回到白天曾登上的沙丘。此刻万籁俱寂，一轮圆月高悬夜空，几簇火把散落营地各处，有如浩瀚夜幕里的碎星，点缀这荒芜寂寥的戈壁。守夜的士兵穿行路中，铁甲的反光不时映入眼底，她望向主帐的方向——帐外异变者的轮廓隐没于夜色，看得不甚真切：“黑鸢，今日多亏了你，不然……我着实不知该如何是好。”
“嗐，就知道你会为难，我就随手帮一把喽。”黑鸢的语气听起来颇为得意，“说吧，准备怎么感谢我？”
“……实话讲，还没想好。”
“我猜也是。你个大忙人，哪有功夫想这些小事。”黑鸢凑到她身边，自然而然地环住她的腰，将半个身子的重量倚在她身上，“不过没关系，以后再说也不迟。”
她侧首：“你不是今日就想听？”
“现在又不想了。”黑鸢没有看她，兀自把头搭上她的肩膀，“这样也挺好的……没有官职，没有规矩，只有我们俩。”
她回眸，将视线落回前方。沙丘下，巡逻的士兵列队整齐，似乎正等候着领班的命令，营地外，广袤的戈壁一望无际，于视野尽头与墨蓝绸幕相接，将荒凉与萧瑟无限延展。在这吞没天地的沉寂中，唯有彼此的呼吸声清晰可闻，连心都仿佛沉入这宁静的深潭里，随时间的流逝而愈发滚烫。
她垂目，自静默中打捞起自己的心跳：“……是啊。”
她们依偎在沙丘上，远离军中的肃穆与严苛。她遥遥望着营中重新出发的队伍，沉声开口：“黑鸢，今日之事……你怎么看？”
“我能有什么看法，不就是……呃……总之那个皇帝说过来着。”黑鸢抬起头，轻松的语气大抵是的确并未多想，“反正你尽力了，我也尽力了，至于别的……我们管不着，也没法管。”
短暂的缄默。士兵被抽走祟气后发狂的面孔如在眼前，仿若沉重的门环，反复叩问她的初心。
护佑百姓……如今看来，何其艰难。
她垂眸：“可我是将军，也是众人眼中的仙人，我总该做些什么……”
“将军怎么了？将军也有做不到的事，仙人也是。”黑鸢突然松了手，不由分说地打断她，“要我说，别想那么多，能救就救，就算救不了，早点让他解脱也是好事。今天的危险那么多人都看到了，就算你真杀了他，也不会有人说什么的。”
本该泉涌的话语忽而干涸。她看向黑鸢——黯淡的月影勾勒彼端的轮廓，却照不清对方的神色：“……我不明白。”
“嗯？什么？”
“黑鸢，我不明白。”她语调急促，仿佛这样就能追回那些业已逝去的光阴，让她们重返太虚山中的与世无争，“我以为我到了边疆能做些什么……诚然，我诛杀妖兽，保护了村民，可我也杀了人，如今又要眼睁睁看着手下的士兵沦为怪物……”
她如白日一般，将祟气牵丝聚拢，于手中燃起一缕火光：“我以为我是赤鸢，可直至今日我才知晓，这力量与妖邪无异……若那人果真是因为沾染妖气而发狂，那剥离了妖气就该恢复正常，可他没有。我担心……他已无药可医了。”
“我以为斩尽了妖邪，便能护得了苍生。可到了这里，才知道事情比想象中更复杂。除了诛杀妖邪，我什么都做不到，敌人是怪物是最简单的状况，若敌人是人类，我……”
她熄灭手中的火种，任黑暗吞没周遭的一切：“我不明白。”
寂静。不知何起的风卷过沙砾，在戈壁滩上留下簌簌的呢喃。双眼渐渐适应了沉降而下的夜色，晦暗中，她看到黑鸢神色复杂地注视着她，似是纠结，似是恼怒，又似是哀戚。
又是这样。
迷雾自沉默中升腾，氤氲了对方的轮廓。数日前在乐坊，她也如这般不解于黑鸢的神情，但在那之后的追问里，她并没有得到答案。
黑鸢……的确隐瞒了什么。
“这有什么不明白的？”眼前的身影忽然开了口。黑鸢单手叉腰，语气却意外地平静，“你可是皇帝钦点的天下唯一的赤鸢真人，不管用的是仙气妖气还是什么气，这个身份是明摆着的——如假包换好吧？至于那个变成怪物的家伙，真不用想那么多，能变回人算你大功一件，如果变不回来那就是怪物，直接杀了就行。”
“再怎么说他也曾是……”
“对，他曾经是人，那又怎么样？”黑鸢状似轻描淡写，却刻意避开了她的目光，“鸟曾经也是蛋，柴火曾经也是树，没有人会认为煮熟的肉还是活的牲口，你不能把他现在的状态和过去等同……他已经不是人了。”
营中的打更声隐约传来，戍守营门的士兵打起哈欠，与刚刚到来的执勤者换了班，自觉回到帐内歇息。她远远望着刚刚到岗的两个士兵——他们有说有笑地交谈了几句，便各自在岗位上站定，不再多言。另一边，更夫亦收起器具，俯身钻回自己的营帐。
这是军营无数个夜晚中再寻常不过的片段。
“可是黑鸢，人毕竟不是动物。”她回答，声音在打更后的宁静中显得格外突兀，“即便一个人不再是人，也总会有人记得他曾经为人的点滴，会因为失去他而悲痛哀哭。纵然死生有命，可邪祟入体这般无缘无故的枉死，又怎能让他人轻易接受？若我他日毫无征兆便横死荒野，你……”
话至半截，她忽然被人捂住了嘴。黑鸢忿忿地瞪着她，没好气道：“呸呸呸，不吉利的话不能乱说！道理我都懂，可人死了就是死了，他们不承认又能怎么样？早点认清现实比什么都强。”
她叹息一声，拉开黑鸢的手：“你看，我仅是提及，你便有如此反应，何况那人远在关内的亲朋、朝夕相处的同僚……他们又当如何？”
“那你想怎么办？”
“……我想救他。”她阖目，声线变得坚定，“我会救他，不惜一切方法和代价。如果可能，我也希望找出防治此病的方法——军中已有三人命丧于此，可没有人应该死于这样毫无缘由的灾异。我想……结束这一切。”
黑鸢没有立刻接话。一轮呼吸的沉默过后，身侧传来一声悠长的叹息：“嗐，我就知道……想救就救吧，谁让你是‘老古董’呢。”
心脏没来由地猛然缩紧。她睁开眼，黑鸢正抱臂瞧着她，担忧和无奈溢于言表：“你应该知道这很难吧？万一救不回来……你也要认清现实的。”
“将来的事将来再定，至少现在，我下不去手。”她顿了顿，再开口时声音染上犹疑，“你……会陪着我吧？”
“不然呢，你想一个人又找药方又查源头又处理妖气还管着这么大个军营？我怎么不记得你会分身？”
“我当然不会，所以更需要你的帮助。”
“你……我……”
她茫然地看着黑鸢突然涨红了脸，几度欲言又止，半晌刻意地别过头去：“算了，都是你的部下了，你说什么我做什么就是了。”
“军中总是要做做样子的，私下里……我更希望能像从前那样。”她低声喃语，又将目光落向深邃的夜幕，“今后若有机会，再来这沙丘上走一走吧。”
“没问题，想来你就传个信，我随叫随到。”
“……不妥。”她摇头，“若是被人注意到你我时常这般见面，只怕有失公允。若能有什么代为传信……”
电光石火间，一个念头在脑中一闪而过。她俯身，自沙砾中拾起两块碎石，捡出其中一块递予对方：“……便以此为信好了。我若想见你，就差人将这石块送到你帐中，夜半无人时你我各自前来便可，你若想见我，亦可如此。”
黑鸢微愣，接过石块打量一番：“可以是可以，不过……”
“嗯？”
“呃……”黑鸢瞄了她一眼，声音也吞吐起来，“你不觉得……有点，有点像那个……就是话本里常写的那种……夜半……私会？”
“我不常看话本。”她有些不明所以，“你是指哪一种？”
“你……算了！当我没说好了！”黑鸢语塞片刻，神色慌张地摆了摆手，“反正信物我收下了！有事叫我就成！”
“也不一定是有事……”
“没，没事也行！你随便！”
眼看黑鸢愈发慌乱，仿佛下一刻就恨不得要从这沙丘上消失。虽说不解，可她还是走上前将人拥住，试探性地开口安抚：“没关系，你若不愿，我也不强求。”
搂紧的瞬间，她明显感觉到对方的身体一僵，却在听到她的言语后放松下来，随后一双手赌气般箍住了她的腰。
“干嘛，我又没说不想。”黑鸢的声音闷在她怀里，听起来有些微妙的嗔怪，“见个面而已，什么愿不愿意的，以前我俩见面不比现在勤得多？”
“那……今后便照此行事？”
“嗯，听你的。”
原本平静下来的心房此刻又重新变得滚烫。血液莫名涌上耳廓和脸颊，蒸腾的暖意浸染夜色，悄无声息地滋长眷恋。她轻轻抚摸黑鸢如瀑的长发，神差鬼使地，这一刻，她不想放开。
可是太阳终究会升起，明日终究会到来，太虚山中两人共度的无数个日夜，终究一去不复返了。
她垂下眼帘，低低叹息一声：“……谢谢你，黑鸢。”
“不用谢我。”黑鸢贴了下她的脸——彼端的温度竟比自己的还要烫上几分——轻声回应，“你放心，一切有我在呢。只要你好好的，比什么都强。”
大抵出于某种冥冥中的预感，她将对方毫无来由的话语记下，细细咀嚼。
“我会的，”她回答，“都会好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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