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努荷】大雪无寒

毅流

加载中……

【人一诞生于世界上，就开始了走向坟墓的倒计时。】

有些一开始令人无法接受的东西到最后总是会慢慢习惯的。
比如说这个城市阴冷死沉的冬天，比如说独自一人的生活，比如说折磨死人的精神混乱，或者说自己身为向导的身份。
荷鲁斯站在窗前，看着外边灰不拉几的天，灰不拉几的房子和灰不拉几的道路。树上叶子已经掉光，树干扭曲着横在窗前，把视野划成几个部分。呼吸打在玻璃上，呵出一层薄雾。荷鲁斯愣了愣，伸出手指抵在玻璃上，僵硬地挪动一下，划出一道不太平直的痕迹。
冰凉的触感沁入指尖，激得他打了个寒战。荷鲁斯吓了一跳，终于从发呆的状态中跳脱出来。他皱起眉来暗暗咒骂自己越来越迟缓的脑子，一边用手快速抹去窗子上的水痕。思维终于又回到这个世界，他看了一眼墙上的钟表，终于意识到离与洛基约定的时间只剩下了二十分钟。慌忙披上外套，迈出家门的一刻便走入死气沉沉的冬天。
这里的冬天简直没有暖色。
荷鲁斯裹了裹外衣，刚上身的衣服一点温度也没有。他也不急，就这样慢慢迈着步子走着。他宁可要洛基再眼巴巴地等他二十分钟，也不会在清冷的街上像个傻逼似的狂奔。更何况，让洛基难堪或者是难受是他从十二岁起就想做却一直没做成的事。
一想到洛基在飒飒寒风中依旧穿着他那破布条围成的衣服一边装逼一边冷的噻地等他的情景荷鲁斯就不禁心情大好。
于是他步子走的更慢了。

如果洛基此时知道他在想什么估计可以拿这个梗笑他一年。
洛基是什么人，被称为邪神的男人。从来就只有他玩别人的份，能玩他的人到现在都还没出现，要是出现了大概可以算个新物种。
于是荷鲁斯黑着脸叫服务员给他续第三杯水。
明明他已经晚了二十分钟到，可仍然是他在等洛基，还他妈等了半个小时。
为了晚这二十分钟他还磨磨蹭蹭地在路上挪了四十分钟，硬是让自己在外头吹了四十分钟冷风。
荷鲁斯开始严肃地思考自己是不是根本不要来赴这个约比较明智。
而且，更令他不爽的是，他到了地方发现洛基约定的地点是家酒吧。这种嘈杂的地方荷鲁斯很少去，因为太多人的精神波动很容易摧毁他的精神屏障，把他带入精神混乱的深渊。
还有，这是家gay吧。
刚发现这点的时候荷鲁斯第一反应是摔门就走，但走了几步想了想还是回来找了个位子坐下。他想听听洛基在分别这么多年后突然找到他到底是想bb什么。
然后他就坐在这等了半个小时，跟个苕似的。

洛基到的时候一眼就发现了荷鲁斯。看见对方脸上似乎要吃了他的表情他就知道自己的恶作剧相当成功。于是他整理了一下表情在荷鲁斯对面坐下来，笑着问说你久等啦，不过也没有等很久吧？
荷鲁斯千言万语化作一句你麻痹。
洛基接着就感叹说你怎么搬到这种地方来了，好偏远喔，我找了好多人才打听到。
如果不是荷鲁斯懒得把手从焐热了的口袋里拿出来他绝对会送洛基一个中指。既然能找到他那么他肯定知道发生了什么，以及为什么他会搬来这里。
看见荷鲁斯的表情变化洛基脸上的笑容更加浓郁。他装作若无其事地问道：“像你这样没去‘塔’登记过的向导对象不好找吧？要我帮你介绍一个吗？”
荷鲁斯最后一点耐心终于被消磨掉，刷地一下站起来。他原先以为洛基不是那种费尽心思找到他只为了嘲讽他的人，现在他发现自己简直错的离谱。
那个混蛋明知故问的每一句话都让他难堪的要命。
“诶，别生气嘛，这次我来是有重要的事情找你啊。”洛基站起身来挡在他面前，双眸还带有笑意。
荷鲁斯盯着他从牙缝中挤出来一句给老子滚。
然后在荷鲁斯要杀人的目光中洛基仿佛变脸一般换上一个严肃认真的表情。
“说真的，荷鲁斯，帮我一个忙，我想了好久，也只有你能帮我了。”
“不帮。”说着抬脚就走。
洛基眼看着紫发少年的背影就要被隔在店门的另一边，嘴唇轻轻动了动。
逼音成线。
荷鲁斯左脚刚踏出门就停住了，他缓缓转过身来看见洛基依旧站在那张桌边。暗骂一声还是走了过去，唰地一下在位子上坐下，脸色阴沉的可怕。
“你个疯子。”他压低了声音说。
“还不是跟以前一样？”洛基又恢复了刚刚那副嬉皮笑脸的样子。
“随你的便。”荷鲁斯无意与他去争，“先告诉我干嘛约在一间gay吧？”
“还不是为了让那些监视你的家伙有向上级报告的素材？”洛基笑的灿烂。
“……那还真是劳你费心了。不过这你恐怕要失望，现在可没人监视我呢。”
“哦哟真的？”洛基一脸难以置信，不过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装的罢了，“已经这么不受重视了啊荷鲁斯？只因为一个向导的身份他们就抛弃了你？”
“……”荷鲁斯额上冒出一个十字路口，洛基这混蛋又是在明知故问戳他伤口。
“坦白了说，你这忙我帮不了。”他懒得废话，不如现在就挑明了免得洛基以后又来纠缠他。他张开手掌，掌心中汇聚起一小道黑色的光芒，随即消逝了，那一片小小的空间跟着跳动了一下，马上又回复了原状。
“我要是有那么强大的力量，还至于被抛在这么个地方吗？”
“别这样嘛。”洛基摆了摆手，“你帮我这个忙我帮你找对象哦？”
“你什么时候改行当皮条客了啊洛基？”荷鲁斯似笑非笑。
“那倒没有。”洛基站起身来身体前倾，半倚在桌子上，脸凑到了荷鲁斯面前。
“你的事我已经全部知道了，你们族里的那些强者我也都去找过，他们都不行。”
“为什么？”荷鲁斯直视着洛基的眼睛。
“因为他们都不是向导啊。”洛基也盯着他，“只有掌握着空间之力，又有着强大精神力的向导，才能找到通往另一个世界的裂缝。用蛮力可劈不开空间通道。”
“啊……可是我怎么一点感觉也没有？”荷鲁斯作势向空中抓了几把，然后张开什么也没有的手掌给洛基看，“什么空间裂缝，完全感觉不到。”
“还不是因为你还没有结合啊蠢鸟。”洛基坐回他的位子上，笑得揶揄，“不然你以为我干什么那么着急为你张罗对象？”
“你再笑就笑成向日葵了傻逼，我的事不要你多管。还有，我劝你还是放弃这个想法吧，我答不答应你是一回事，我现在这个样子可撑不了多久了。”
“亏你自己还明白，你们哨兵向导之间不是有什么精神纽带吗，快点去找到他啊。”洛基扳了一下手指，“你看，从你十四岁觉醒到现在，已经是第六年了。抑制剂也只能帮你撑六年，你还没去‘塔’登记，再不结合的话小命不保哦？”
是啊，第六年了。荷鲁斯感到一阵恍惚。
“来打个赌吧。”他突然说道，“你以后别再来烦我，要是我在精神崩溃之前能碰到我的哨兵，那我就帮你这个忙。如果没有，那你就死了这条心吧。不用找人看着我，要是我能活下来，我自己会去找你。”
“不错的提议，那就这么说定了。”

回去的路上还是行人寥寥，只是风吹得更大了些，呼呼地直往脖子里灌。荷鲁斯把衣服拉链拉到最高，也没有什么卵用。天空变得更加阴沉，翻滚的云层变换着形状，似乎马上就要直直地砸落下来，摔在大地上，将一切都拍得扁平。
洛基的突然来访确实让荷鲁斯吃了一惊，但真正吓到他的是洛基要他帮忙办的事。
洛基说，要他打开通向另一个位面的通道，他要去找东方爱。
东方爱。
这真是个令人怀念的名字，她一下子就让荷鲁斯把四年前的一切都回忆起来了。
“另一个位面。”
原来如此，这就是困扰了所有人整整四年的答案。

——觉醒——
——1——
八年前，荷鲁斯被族人送进了道道尔学院。
这是一所专门为“世族”所修建的学校，所谓“世族”是指拥有特殊力量的家族，受天神的眷顾而拥有了一部分神的力量。他们的存在远远比仅有四五十年历史的哨兵向导要久远的多。他们中的强者也是领导者，则更加的心高气傲，以致于在千百年前就立下规定，不允许世族子弟参与人类的争斗，否则将被剔除力量，成为普通人。而新生的世族传承者们则在道道尔学院被训练如何使用他们的力量，为自己的家族创造更大的利益。
使得哨兵向导诞生的那场异变也影响到了神族，不断有年少的神族少年觉醒了哨兵或者向导。对此看上去相当不靠谱的海豹校长做了一件总觉得敷衍又偷懒的事情——它只是简单地把学校分成了向导训练区、哨兵训练区和普通/新生学习区，为了避免意外的结合或者精神混乱发生，这三个区的人几乎不能相互往来。
神族的领地并不是传说中的天堂，相反，这里充斥着战争与阴暗。在这里，优胜劣汰的观念比其它的一切都分量更重，增强力量是唯一的自保方式。
但是东方爱是这个世界的异数。
可惜的是，荷鲁斯没怎么见过这个东方爱，却总是听人提起她。
荷鲁斯十四岁觉醒被送入向导分院，在此之前他与洛基托尔勉强相处了两年，学校应该庆幸他们三个打架的时候没有毁掉整栋宿舍楼，而只是打穿了所有的承重墙。
宿舍楼确实是塌了，但好歹没有毁掉“整座”——地基还留着在。
荷鲁斯是在打架的时候觉醒的，他跟托尔打的畅快淋漓也没有注意到那一瞬间的头痛，但下一秒他就发现自己能听到托尔的内心。
【这个家伙几天不见指甲又长长了……绕到他背后去用落雷解决掉他！】
几个起落后托尔果然跳到他身后，指间缠绕起劈啪作响的雷电。
荷鲁斯没有转头去看，似乎早就知道似的，在托尔放手的那一刻侧身躲过雷击。
我能……听到？
躲过一击之后他再没有动作，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
越来越多的声音闯入他的脑海，此起彼伏地叫嚣着。
【这混蛋怎么了……战斗时分神，不要命了？】
【托尔和荷鲁斯又在打啊……真是的，干嘛总是这样？】
【哇靠我枕头底下的私房钱又被埋了——！！好小子你们给我等着！】
别吵了……脑袋好痛……吵死了……
举起略微颤抖的双手捂住耳朵，却根本无法阻止声音的入侵。
【又把宿舍弄塌了，这几个家伙怎么这么能闹……】
【好强的力量，不愧是有着优异血统的神族，要打败他们得用些别的方法……】
【******，*********……】
到最后他只能听到一串串的杂音，像涨潮的海浪一般一次比一次强劲地冲刷着他的鼓膜，而他却根本无法驱使自己的身体逃离……意识淹没在了众多的情绪中，连他自己也找不到了。
发觉出不对的托尔停下了攻击，迟疑了一会走到荷鲁斯面前，推了下他的肩膀。
“你这家伙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荷鲁斯没有答话，倒不如说是他根本就听不见。他的意识就像是狂风暴雨中海面上的一片树叶，被卷向天空，又被拍落海底。无法控制的身体摇摇欲坠，托尔只是轻轻一推，便失去了平衡向后倒去。
所有的知觉，也在那一瞬间陷入黑暗。

一
觉醒哨兵真的是件好事，阿努比斯从前一直这么想。
这样的体质带给了他更强健的体魄，在组织里，越强的杀手总能获得越多的资源。虽然相应的也会接到更危险的任务，不过这对阿努比斯来说并不算什么。
他可是“月夜死神”的队长啊，“长官”手下最得力的杀手。
不过，并不是最忠诚的。
组织是一个反人类集团，“长官”是上一次哨向大战的幸存者，他固执地认为哨兵向导高人一等，是仅次于神族的存在，并始终不愿意相信战败的事实。于是在战争结束后成立了这个组织，秘密进行着着反人类政府的恐怖活动。
但是经过几十年的时间，新生的哨兵向导已经渐渐融入了正常人的社会，不再像从前一样高傲好战。愿意加入组织的人越来越少，为了培养专业的杀手，长官不得不另谋他法。
于是就有了阿努比斯，和月夜死神。
长官让人找来了一些有潜力的孩子来进行培养，他们大多来自贫民窟，因为自身的经历大多带有仇世心理，很容易就能被洗脑，让他们甘愿为组织卖命实在是太简单了。
阿努比斯就是那时被带回来的孩子之一，四分之一的神族血统让他有些特别，一开始就受到了特殊关照——仅仅是比其他人严格许多倍的训练而已——不过也因此，他变得比别人更强。
反叛的种子也是在那时埋下。
十年前进入组织时，他就已经十岁了，早熟的性格使得阿努比斯不像其他人那么没脑子。当其他孩子因为洗脑的演讲而热血沸腾地呼喊口号时，他只不过把自己往墙角又缩了一缩而已。喊声回荡的人群在他眼里就像是在上演一场愚不可及的盛大戏剧。
他不可能为组织一直效力，等到时机成熟了，总有一天他会逃离这个地方的。没有人可以驯服野狼，他也不会甘愿成为别人的爪牙。

让人生不如死的残酷训练最终终结于哨兵的觉醒。
“站起来，继续。”
教官的皮靴重重地踏在地上，离阿努比斯的鼻尖只有一厘米。肮脏的地面因此扬起灰尘，迷糊了他的眼睛。
左手似乎是脱臼了，剧痛从关节处不断涌来。他咬着牙在地上挣扎着抽动了一下，却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支撑着站起。皮靴抬了起来，阿努比斯知道自己要是不做点什么的话下一秒教官就会毫不留情地抬腿直击自己面门。
……但是，真的已经动不了了。放弃了挣扎，他闭上了眼睛。
“杂种！”教官骂着踢了下去，今天他也不好受，制服破破烂烂，身上还有好几条血痕。要是让人知道他被一个十三岁的孩子逼到这种地步，说出去让他在组织里也显得很没面子啊。
风声。闭着眼睛的阿努比斯突然感觉到。
力量猛地充盈在了身体各处，几乎是凭着本能在瞬间举起右手挡住那条朝自己踢来的腿。然后从地上跳起来，顺势转身，右手下压，右腿屈膝上击。
咔擦。
等他回过神来，就只看到地上抱着断掉的腿哀嚎着打滚的教官了。
什么情况我这是？
来不及思考更多，意识开始变得模糊，脑海里的抽痛也到了无法忍受的地步。训练场旁边把守的警卫似乎跑过来了，他们还说着什么……听不见……
身形一晃，教官的吼声渐渐飘远，阿努比斯也倒在了地上。

——纽带——
——2——
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在校医室，打着点滴的左手因为药液的注入而变得冰冷。没有窗户，只有天花板中央的吸顶灯散发着白色的光芒。墙壁白的反光，整个房间里没有一点声音。
荷鲁斯有点蒙，真的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回想起之前的一切他只觉得烦躁。不耐烦地坐起来伸手就要拔掉手背上的针头，对于药物治疗他一向是不屑的。
“你最好别那么做，我愚蠢的弟弟。抑制剂可是救你命的东西。”
该隐推开房门走了进来，望向荷鲁斯的血红双眸不带半点感情。
荷鲁斯没有抬眼去看自己的兄长，在该隐开口之前他就已经把他的心声听得一清二楚了。手掌悬在半空，荷鲁斯怔怔地看向左手上通过导管静静流入他身体的液体。
冰凉的感觉一下子蔓延到全身。
“……抑制剂？”荷鲁斯觉得自己喉咙有些发干，甚至没法清晰地吐出这几个字。
他当然知道抑制剂是干什么用的，再结合之前身体发生的异变，用脚趾想他也能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他觉醒了向导。
“家族会让你继续在道道尔的向导分院修完三年的必修，结业之后你去白叶城住。在那里已经给你安排好了。”该隐依旧用他不带任何情绪的声调说着，但是听在荷鲁斯耳里就像是宣判对犯人的裁决。
“‘塔’那边也已经打点过了，你不用去那里登记。剩下的，你好自为之。”
这是该隐说的最后一句话，等他转身了荷鲁斯才后知后觉地抬起头来，只看见那个他一直在追寻的白色高贵身影隐没在病房门的背后，门锁合上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世界安静了，相当难得的。
刚刚该隐心中的声音和说话的声音就像是二重奏一样在脑子里回荡，震得他发昏。但是即使是这样他也一字一句听清楚了家族的命令——说实话比自己想象的要仁慈……许多。
没有卸了他的肩膀剔了他的眼睛收回他的神力，只是要他在白叶城好好待着而已。
他以为该隐是来抹杀自己的。向导这种脆弱的体质向来被崇尚力量的神族视为废物。对于神族来说没有什么卵用的精神力，还有瞬间就能把自己的性命交出去的精神混乱，以及，不与哨兵结合就活不过六年的设定。
个个都是死穴。
甚至连所谓哨兵向导之间深入骨髓的羁绊，也被无情的嘲笑。
……也是，在这样的世界里，自己的未来却完全掌握在另一个人手中。只需要一管黑市上常有的切断联系的禁药，这辈子就算是毁了。
这样脆弱的单边关系，到底凭什么被称为羁绊而存在啊。
无力感淹没了一切。
荷鲁斯没有反对家族的安排，他知道自己没有资格。
没有被杀掉大概是因为自己是嫡系，为了避免舆论和内乱才保留了自己一条命。白叶城这种偏远的地方掩人耳目，不让自己登记是为了避免留下相关资料，而且也是阻止自己通过正当渠道找到伴侣。不登记的野导基本上只有一个结局，等着精神屏障一天一天薄弱到消失，最后死于精神混乱。
说实话，这样还不如现在就杀了自己。荷鲁斯苦笑着想。

他搬走的那天托尔翻墙过来陪他喝了几瓶酒，洛基说他过来“看看热闹”。学校里向导是一个人一间房，他们三个就在荷鲁斯刚分到的简直可以用家徒四壁来形容的新房间里盘腿坐在地上，相顾无言。
荷鲁斯有点惊讶但是没说什么，昂头把自己灌醉到麻木。
他能感觉到托尔身上散发出的不安与困惑，这件事对他来说发生的有点太过突然了。不过荷鲁斯也不指望托尔能理解——这方面他倒是对野猴子的智商有着迷之自信。
但是洛基的内心，却什么也听不到，什么都没有，像一个黑洞。

还有一件事，荷鲁斯没有跟任何人说。
正常的哨兵向导之间会有精神纽带，联系起他们的纽带，利于他们寻找到对方的纽带，别人感受不到的，专属于他们的关系的证明。
听起来是不是感觉很高大上？很浪漫？很厉害？
……个屁。
将自己的命运与世界另一个角落里不知道是谁的家伙连在一起，这种荒唐事谁也不会想去做。
十几年前，就已经有研究证明某种药物可以切断纽带，虽然不能阻止结合热，但是在许多寻求正常生活的哨兵眼中，这样就已经足够了。
研究成功那会儿禁药因为没有受到重视而在市场上广泛交易，导致了很多找不到配偶的向导死亡，所以政府马上将这种药物列为禁药并严格控制。不过黑市里，只要有钱，什么东西搞不到。
从觉醒的第一天起，荷鲁斯就发现，他的精神纽带是断的。
连“他”也要抛弃我吗。
荷鲁斯一点吃惊也没有，与自己拥有血缘关系的兄长与父亲尚且如此，又何必指望一个从未见面的所谓伴侣？
痴人说梦。
你还在期望着什么呢，荷鲁斯？你只不过是一个没有任何价值，不被任何人需要的弃子罢了。
对这样的你来说，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静静地死去反倒是一种解脱吧。

二
醒来是在基地的医疗室，斑驳的天花板，要掉不掉的墙皮和渗水的地板，阿努比斯太熟悉这里了，以前他每天都要被抬到到这里来。
但是今天好像有点不一样……？
黑洞洞的枪口就这么对准了自己的双眉之间，透视的关系看不清是谁在执枪，但是扳机扣下的声音倒是清清楚楚地听见了。
阿努比斯一个机灵瞬间就清醒了，哗啦一下从床上滚下来双手抱头滚到几米开外，动作不经大脑一气呵成，速度快到自己都不敢相信。
没有枪声……？
是空枪。
“哟呵，这就是哨兵的体质吗？好厉害啊这小子速度一下子变得这么快了！”
那个教官将枪收回了腰间的枪袋，笑着把阿努比斯从地上拽起来，“嘿，好运的小子，四分之一的神族血统还觉醒了哨兵！长官说要见你，你以后一定会成长为一个非常厉害的高手！长官一定会器重你的！”
啥。
哨兵……啊好熟的名字好像在哪听过。和自己身上的变化有关？
阿努比斯还迷糊着，云里雾里地就被教官拉到了长官的办公室，那个整个基地的最大幕后管理者第一次在他面前展露真面目。
接下来的事情阿努比斯会记得一辈子。
高档转椅缓缓转过来，教官行了一个礼就离开了这个房间，留下这个十三岁的孩子独自面对他们的大boss。
“过来。”在那种咄咄逼人的目光中阿努比斯站到了长官的办公桌前面，原先的那些训练，在基地里因为体质不达标而被抹除的孩子狰狞的死状突然印上他的脑海，面对着长官，恐惧从心底滋生出来，不由自主的。
“阿努比斯，嗯很好，恭喜你成为拥有天赐的哨兵体质的我们中的一员。”长官的声音很低沉，这个可怕的男人接着就直截了当地直奔主题，声调中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
“但是现在情况不同了……组织的处境比较危险，如果你的伴侣会是什么搅事的人，又因为你而找到我们的话，会给组织带来不必要的麻烦。所以收下这个吧，静脉注射就可以了。”
一个铁盒子被推到了阿努比斯面前，一枚针剂在里面滚动着发出哗啦啦的声音。
长官的声音没有起伏，仿佛一切都是理所当然。
阿努比斯努力平复着翻腾的内心，不让自己的感情过分地表露出来，却抑制不住伸出的手的颤抖——他最终还是把那管禁药拿了起来，扎入身体里并把活塞一口气推到最前。
这些动作实在是耗尽了他全部了力气。
他能感觉到那个“伴侣”还没有出现，但是精神纽带确实存在。这种与世界上某一个人隐隐牵挂着的感觉，他第一次体会到。所以纽带断开的时候，阿努比斯莫名有了一丝罪恶感。
他会怪我吗，他会牵挂着我吗？
“不用担心，没有向导的哨兵身体素质依旧会很强。”长官的眼神里带上了一丝赞许，接着，他扬起了原本放在桌上的一沓资料，右手潇洒地点燃了打火机，将纸张边角凑到了火焰上。
“这是你的资料，从此以后你只听我一个人的命令，这些东西销毁了之后你就是没有任何资料的人了，没有人查得到你，放心为我做事。”
“期待你的表现。”
红曈里掩映着火光，阿努比斯看着资料上那张自己的登记照被不断蔓延的火苗吞噬，扭曲着化为灰烬。
啊，我还是变成一个人了啊，没有人牵挂着。
怪谁呢，我自己切断的纽带。

——精神体——
——3——
虽然学院规定不同院的人不能相互来往，但是在拥有异能的学生们眼中这些禁制就形同虚设。搬进向导区之后不久，荷鲁斯就听说了东方爱的事。对于一个人妖可以把托尔洛基杜尔迦赫菲都治得服服帖帖的他表示不信。偷偷翻墙过去找过一次，结果发现那个东方爱确实很特别——特别弱，特别矮，长的也不漂亮。
荷鲁斯实在是想不明白为什么这样一个人可以在学院里活下来，还受那么多人的保护。他想试试她的身手，却把她吓得哭着逃跑了。当天晚上托尔就找上了门来，紫瞳里闪烁的怒火连同被召唤出的雷电在大黑天愣是闪瞎了荷鲁斯的眼睛。
打架吗？还他妈在晚上？虽然你自带光效也不能这么玩的好吧？
因为夜盲而暴躁的荷鲁斯一爪子朝昏暗的视野中那白晃晃的一片夯过去。 
……久违的决斗。

“……你再敢动她，我要你死。”最后托尔瞪了他一眼，带着点亮半边天的闪电和流血的胳膊走了。
“卧槽你智障啊！！我又没把那个啥东方爱怎么着啊好吧？！野猴子智商呢！！”荷鲁斯睁着没有焦点的双眼朝着似乎是托尔的方向吼道。
他们决斗过无数次，但是这样生气的托尔荷鲁斯还是第一次见到。就仿佛是——呃以他的认知范围来说还没有办法形容，要知道，以前荷鲁斯抢他的包子牛奶托尔都没有这样生气过。
“那是因为托尔喜欢她。”洛基轻笑着说道，“还有，野猴子本来就没有智商。”
前半夜托尔刚走，洛基的身影就从树后显现了出来。虽然荷鲁斯听不到他的心声，但是那种危险的气息，即使在黑暗中也无比清晰。
“你也是为了那个东方爱来的么，真搞不懂，那种人妖有什么好的。”虽然气息还有点紊乱，肩膀的伤口血也还没止住，但是荷鲁斯还是摆出了迎战的架势。
洛基摆摆手，脸上的笑容又浓了几分：“我现在可没兴趣和黑瞎子打……我接近她只不过是好奇托尔看上的是什么人……罢了。”
“切，不是和我一样的么。”荷鲁斯不屑撇嘴。
“嘛嘛，但是我这么来了，也不想就这么回去……”红发的少年从树上轻巧跃下，落在他面前站直了身子。
“所以你还是要打吗！说那么多话有个屁用啊你个纵火犯！！”
“打个球啊你脑子里就他妈只想着打架！！你今天差点把小爱伤到了你知不知道啊你个智障！”果然用这种说话方式才能和他交流！真尼玛没救了！洛基扶额，想了想还是说出来：  “你们哨兵向导不是有那个什么精神体吗……叫出来看看，有点好奇。”
这种命令的口气还真是让人恼火！荷鲁斯皱起眉头毫不客气地吼了回去：“哈？老子凭什么听你的！！你说叫就叫了我岂不是很没有面子！！”
“……”诡异的寂静，背景音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扑腾翅膀。
卧槽！这个是……
荷鲁斯后知后觉地转过身来，虽然看不见但是他能感觉到，刚刚激动了一下没有注意这家伙感应到情绪波动自己从精神世界跑出来了……啊为什么觉得脸好疼。
“喔喔果然是鹰吗？哎呦意料之中的没有悬念呢。诶它也夜盲吗这样飞着总觉得很容易……”洛基突然指着他身前似乎很激动地说着……
“砰！”飞行的物体撞到障碍物上的声音。
“……撞到什么。”

“所以这是你的精神体？啊总觉得叫量子兽会高端一点……嗯就是这种，凭空出现的与你本身精神相连的动物？”洛基打量着费尽千辛万苦终于找到荷鲁斯肩膀的那只雏鹰，羽毛还没长全又夜盲，还迫不及待地飞起来，以后是要上天的节奏。
“是的！好了你可以回去了吧本大爷要睡觉了！你不累我还累呢！”
“叫什么名字？”洛基突然问了一个突兀的问题。
“……啥？”荷鲁斯觉得自己有点跟不上对方思维跳跃的节奏。
“果然还没起……我跟你讲啊，咱们以前宿舍楼上不是有个卖水晶球的么，他说书上写的厉害的哨兵向导都会给自己的精神体起名字的喔。”
“人家是占卜的好吗卖个鬼的水晶球！再说了这和你也没有关系，赶紧滚。”
“还真是不讲情谊，那我走啦——啊对了，关于那个东方爱……”说到这里洛基的音调突然变得严肃的可怕，似乎是放出了火焰，身边的温度都在升高。
“你若是敢伤她，我也不会放过你。”
“……这么说你也‘喜欢’她？”荷鲁斯大声问道。但是没有人回答，洛基好像已经走了，温度恢复正常，晚风吹来带着刺骨的凉意。脖子有点痒，是肩膀上羽毛蓬松的小东西朝他的颈窝里缩了缩。
哪里不对吧这种相依为命的凄凉感是哪样啊？荷鲁斯无奈地感受着还稚嫩的小爪子扒着他肩膀的力度。
“……起一个名字？搞啥啊真是麻烦。”荷鲁斯抬起头来望天，尽管他什么也看不见，但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现在这么做很应景。
拜这双天生的眼睛所赐，虽然本大爷视力相当好，但是这辈子就没见过月亮长什么样子。
“……沐恩。”moon，月亮。
虽然总觉得很傻，但是这大概是那时候的荷鲁斯搜肠刮肚能起出来的最好的名字了。
后来的故事里便再也没有他的戏份，回忆中那两年他就是在向导的墙这边听着那边传过来的东方爱的传说过去的。印象里普通区几乎所有风云人物都聚集在了她的身边，甘愿成为她的力量。再后来，该隐正式回归道道尔，却从未来向导区见他一面。荷鲁斯也再没有翻墙出去过，不久，便传来了该隐和弗雷竞当东方爱管家的消息。
“喜欢”啊……有的时候他会在黑夜中想起那晚洛基说的话。
你有喜欢的资格吗，还有六年就要狼狈的死于精神混乱的荷鲁斯？
他这么对自己说。
弃子。

三
作为注定找不到自己真正精神伴侣的哨兵，学会如何疏导自己或者与精神体一起分担压力是一件很重要的事，觉醒之后阿努比斯接受的第一项针对哨兵的专业训练就是如何召唤自己的精神体并与之沟通共享精神领域。
这种事情这对于他来说简直易如反掌。
随着阿努比斯的成长那只犬狼也渐渐变得高大威猛，漆黑顺滑的皮毛泛着暗金鎏光，森森白齿与尖锐利爪令人不禁胆寒，漂亮的肌肉线条使得它有着极强的爆发力，充满着力量，不言而喻的危险。
这只看上去就是为了战斗而生的量子兽，忠心，聪敏而强大，本应是阿努比斯执行任务时最好的帮手。但实际上，他从来没让它杀过人。
在队里几乎所有人都习惯于利用精神体解决任务目标手下的杂鱼的时候，阿努比斯依然固执的每次都把精神世界锁得死死的，不让它出来，哪怕仅仅是出现在暗杀地点，也从来没有过。
我的双手已经沾染了洗不去的鲜血与污秽，好歹我的半身，不应再因此负上罪恶。
队友有的时候会笑他迂，甚至有的时候他自己都觉得这种徒劳的赎罪一般的举动十分的可笑。明明自己的存在都已经抹去，他现在不过是个为人驱使的杀手，已经被登记为“死掉”的人，一个幽灵，在黑暗中见不得人的苟活着，难道还奢望着自己能够被世界所稍微原谅和接受么？
每当这个时候他都会情不自禁的想起那天短暂感受到的，纽带那头传来的，似有似无的温暖气息，仿佛炽热地要融化他心头的镣铐，仿佛真的能将自己拯救。
仿佛罢了，回想罢了。
他只能圈住犬狼皮毛厚实的脖子，将整个脸都埋进扎人的狼毫里，试图从自己良知的寄托上获得一点温暖。

长官第一次见到它时，给他取了个名字。
戴斯。（death）
还真是简单粗暴浅显易懂。
阿努比斯极度反感这个名字，但他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不能说。他甚至还要对长官的赐名表示感谢——哪怕这一切令他反胃。
这个名字就像是一个拔不去的钉子，牢牢钉在他的身上，每被人提起一次，就深入一分。长官是要他时刻都记得，他是月夜死神，是杀手，是他的手下，地狱中走出的恶鬼，索命的修罗。

因为自己的指挥失误而导致月夜死神几乎全灭的那个晚上，估计是阿努比斯这一辈子最绝望的时候。
他知道自己是永远也没有办法逃脱出来了。
若是真的被光明所抛弃，那就永永远远地蜷缩在黑暗里好了，他原本是这么想的。但是现在他又亲手毁去了这份念想。血污之上又添了血污，枷锁之上又缠了枷锁，他会就这样在这个夹缝里堕落掉，无处容身。
自己一手培养起来的杀手队伍竟然就这么葬送了，震怒的长官甚至都没有让唯一重伤逃回来的队长接受到治疗，就将他扔进了禁闭室。
没有人能给我救赎了吧。
我为什么还没死呢。
阿努比斯缩在黑暗狭小的禁闭室的角落里，任由伤口血液蔓延，肆虐的痛感如同海啸，摧枯拉朽地摧毁了一切。
戴斯蜷在他脚边，共享着那份漫无边际的绝望与悲伤。
月夜死神，除队长外全灭。

——离别——
4
两年后东方爱突然失踪，托尔和其他人几乎把整个学院翻了过来，自然也找到了荷鲁斯。因为他“眼”和“空间”的能力，没准找起来会更方便。
但任凭他们翻遍了学校的每一个角落，甚至于在道道尔之外，伊邪那美动用了家族所有忍者兵团，赵公明发出了高额的悬赏令，该隐因为这件事差点和族里闹翻……但是，不管他们怎么样努力，那个紫发的女孩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什么痕迹都不曾留下。
托尔脸色煞白，金发被汗水沾湿了贴在脸上，整个人显得狼狈又无助。杜尔迦顶着大大的黑眼圈，平时精神绑在头顶的马尾松松垮垮，妆花的不成样子。伊邪那美靠在他肩上，哭得哽咽难言。
荷鲁斯第一次见到各个家族的精英因为同一个人而齐聚在一起却一筹莫展的场面，心中竟隐隐佩服起那个只见过一次的东方爱来。
什么样的人，才能做到这样？
或许那个东方爱真的有什么特别厉害的地方也说不定，没去会会她真是太可惜了。
“小爱她……去另一个世界了。”
洛基舔舔干燥的嘴唇，声音沙哑地开口，面色是令人出乎意料的平静。
“你说什么！！”
托尔原本暗淡无神的紫色双眸一下子燃起愤怒的火光，一瞬间的金光闪烁，十成力的落雷就那么朝着洛基劈了下去，其他人发出一声惊呼，却都来不及动作。
荷鲁斯心中毫无波动甚至还挺希望托尔能劈中。
洛基仓促间抬手接下落雷，人也不由自主地朝后滑了几米，依附在手臂上的雷电噼里啪啦闪了好一阵才消去。要是放在平时他肯定会再撩托尔几句然后就这么干起来，但是现在他脸上却是神色不改，什么都没说，只是抬眸很快地扫了一眼荷鲁斯。
荷鲁斯收到了那个不明的眼神，回了他满脑袋的黑人问号。
看我干吗？要搞事情？
洛基没有回应他，直起身子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手插裤袋头也不回地走了。
“混蛋！他这是在咒小爱吗！”托尔骂道。
不论他们怎么使出浑身解数用权力用关系，也丝毫没有进展。洛基不再和他们一起，只身一人不知道去了哪里。

又过了一年，荷鲁斯结了学业去白叶城，对于家族的安排他还是放弃了忤逆。
有时候他望着这一方灰暗的天空，像是被剪了翅的鹰用自己不再锐利的蓝色眼睛眺望囚笼之外的雾霭茫茫。
他现在唯一可做的事情就是等死了罢。
无所谓了。

四
变故陡生。
那天阿努比斯刚执行完一个任务回来，一个人出暗杀任务也有一段时间了，他已经完全习惯了彻彻底底当个影子的生活。除去死掉了的月夜死神的队友，世界上只有长官一个人知道他的存在了。
离深山中基地的地面入口还有很远，在山脚，他就看见了天空中盘旋的直升机。
很多年之后他依然会思考，这个时候到底是什么让他下定决心躲在阴影里，而完全没有打算回到基地去把长官救出来。万一长官当时没有被解决掉，万一他被任何一个直升机上的热成像仪探测到，万一他被任何一个政府军士兵发现了……他都不可能活着。
但是他就那么好运，避开了所有的万一。
阿努比斯后来一直对荷鲁斯说，他这辈子少有的觉得自己走运的事情只有两件，一件是把他找回来了，还有一件就是活过了那个晚上。
荷鲁斯叹气，他说要是你当初根本没有被带到那里去的话这两件事情都不会发生。
那天晚上的火烧的很大，爆炸声和喊叫声不断，夹杂着少许干枯枝叶被灼烧的噼啪声。高温阻挡了精神触丝的探测，他也怕政府军中有着同样五感灵敏的哨兵或者向导，所以在完全不知道内部情况的条件下，阿努比斯在山脚的某个隐蔽处呆了可以说是他人生中最为心惊胆战的十分钟，然后果断转身离开了。
像一个游离的影子，抛下了身上所有的装备，贴着地面逃走了。
紧接着，后方传来震耳欲聋的爆炸声音，滚烫的气流裹挟着惊人的能量击打在他的后背，他几乎是被大力推出去了二十多米，才堪堪稳住身体，继续拖着受伤的身体在隐蔽的路径上向前驰行。
并不是为了什么真男人从不回头看爆炸的无聊理由，阿努比斯不用回头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完全没有回头的理由。
——能发出这样的爆炸的，一定是基地的自毁系统。
——已经走投无路山穷水尽了吗？长官。
逃到最近的城镇时，已经是凌晨了。因为即使是“最近的”城镇，距离基地也有相当远的距离。这里的人们都还在睡梦中，完全不知道远方的山岭上发生了什么惊心动魄的事情，以及镇上闯入了一个逃亡者。
伪装成流浪者的生活持续了近两个月，阿努比斯没办法描述自己在那两个月里到底是怎样的心情。既有可能恢复自由的狂喜，也有逃亡的恐惧噬咬着，但是更让人迷茫的是，他完全不知道自己是出于什么目的才离开。
我不是已经不在乎死了吗？
我不是已经任由自己堕落掉了吗？
我不是已经放弃救赎了吗？
那为什么要离开呢？像个珍惜性命的普通人一样，这不是月夜死神该做的事情。
——你不是月夜死神，你是阿努比斯。
他心里有个声音告诉他。
——这两者不是早就画上了等号了吗？
他问自己。
他心里的声音沉默了，斩断的纽带在意识海里轻轻摇曳。
总之，浑浑噩噩地过了两个月流浪汉的生活，阿努比斯终于在某张被人丢弃的报纸上看见了关于那个晚上的报道。
不知道是因为这里穷乡僻壤消息闭塞，还是政府军有意压抑了消息，或者两个原因兼而有之，组织被剿灭的报道在两个月后才在这个小镇上见诸报端。他读到了——“该基地组织头目已被射杀。”
射杀，谁信啊，他要是被射杀的话，基地自毁程序是怎么启动的？只有他一个人，掌握着启动自毁程序的密码。
说不定他早就想到这一点了，基地自毁的话长官绝没有可能活下来，但是他还是希望能从另一个渠道得以确认。
报纸的报道显然是假的，至少在长官的死法这个点上是。但是他能理解，政府军总不会蠢到在新闻发布会上说他们让敌人的头目有机会启动了自毁系统反杀了他们不少精英士兵后同归于尽了。
长官真的死了……吗。
阿努比斯说不清自己是喜悦更多还是惧怕更多，毕竟他期待自由已经许久了，久到自己都差点忘掉他还有期待着的自由。另外，他没有任何资料，没人知道他是组织里最令人胆寒的杀手。
不，只能说……他曾经是。
戴斯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他的脚边，厚实的皮毛摩擦着小腿的皮肤。阿努比斯低头看去，对上犬狼和他一样的血红双眸。
不知道是受了自己精神体的眼神的鼓励还是被一时获得自由的躁动冲上了头脑，就在这个时候他打定了主意——管他什么长官死没死的！才不管了！
不用再去窃取机密，不用再在刀尖上打滚，不用再去杀人，不用再听任何人的命令了……
那么现在就只剩下一件事情好做，他也只剩下这一件事情想做了。
去把某个被自己弄丢了的向导——找回来。

【8102年了，居然想着把这个坑填完……】
【给三年前的自己跪了。都是些什么非主流的玄幻设定和狗血剧情。】

【尾声】

大寒无雪，大雪无寒。

他站在这所城镇最高的地方，也并不是什么令人瞩目的尖塔之顶，但是确实可以看得到人类建造的建筑之林从脚下到远方不断蔓延的样子。更远处就是山和海了，一般人站在这里也看不到，但荷鲁斯可以，他的眼睛在白天时倒还有些用处。
六年了。荷鲁斯总有种错觉，就像他每次站在这么高的地方的时候，他就会觉得，如果他什么都不想就这样闭着眼睛跳下去，是不是在他脑袋着地折断脖子前，他的翅膀会嘭的一下从后背爆炸开来。
就算顶破他肩胛的皮肉也没关系，就算撕裂他脊椎的骨骼也没关系，就算那不会是一双强健有力的翅膀，就算他也根本不会有时间和机会去挥动它来改变自己摔在地上粉身碎骨的命运，这些统统都不重要。哪怕是想像一下那种劲风吹拂着翎毛的感觉，就足以让他觉得值得了。有骨气一秒钟都比窝囊半辈子要好，很多次在这里他回想起自己这么久以来是怎么一点一点剜去自己的骄傲活下来的，他都差一点跳下去。可每每这时他又觉得不甘心，他怎么就不能活成他从前想象的那个样子呢，他怎么就被命运这样玩弄呢。
他不是没有勇气，他只是不想认输。
或许在他的最深处的、他一直不愿承认的、一直在逃避的内心里，荷鲁斯是有那么一点害怕孤独的。
他努力地寻找着砝码去和自己内心里求死的欲望拉锯着，可是随着时间的流逝，随着他的精神屏障一天天的薄弱，他感觉得到自己正在失去那些砝码。
最可悲的是什么，是最清楚奇迹和拯救不会发生在他身上的人，恰恰是他自己。
空气愈发干冷，或许不久之后就要下今年的第一场雪了。
荷鲁斯希望自己还能再见一次白雪覆盖路面的样子，那些平常就存在的脏污的东西或者精致的东西全部都被统一的白色代替，什么都是一样的，他也是一样的，这个时候，连普通看起来都是一件那么让人幸福的事情。

气温一天天的降下去，这里仍未开始落雪，只是日复一日沉重的天阴。荷鲁斯越来越不愿意呆在那间房子里，他总觉得当他待在那个四方形的密闭空间之中时四方的灰色墙壁其实都在悄悄地向他靠近，一点一点挤压他拥有的空间，然后在某一刻沉默地将他绞杀。
他做一些压抑的、混乱的、令人呼吸困难的梦。荷鲁斯不愿意被困在梦里，可他更不愿意醒来。
当他发现放抑制剂药片的罐子是空的时，荷鲁斯心里没有半点的情绪波动。他沉默地用力把空掉的玻璃容器推回柜子深处，这个过程中他受到了一些阻力，听到了一些东西被挤压拉扯破碎的声音，可他不知道那都是些什么，也不真的在乎。
他一向是这样的，不到无法忍受不会吃药，不到万不得已不去添加库存。他在最后一刻之前总是懒得做很多事情，比如很久之前要交的作业和报告，这些事现在回想起来都遥远得像发生在上辈子。
可现在他不再做他想，戴上围巾和大衣就出了门，留下一室飘飞的灰尘。还是那样冷清的街道，灰色的房屋和萧条的树木，偶尔有几只黑色的鸟从遥远的天边飞过，曲折的航路和犹豫的身姿，孤独的。
从中心的大道穿过整个城镇只用得上他一个多小时的时间。荷鲁斯离开了那里，他的脚踏上了郊区树林的土地。逐渐远离的过程很像是在一点点扯掉身上黏着着的布满灰尘的蛛网，他觉得自己像是一只为自己寻找长眠之地的濒死的猫，这种被人认为通灵的动物会提前感知到自己生命的终结，并在此之前找到一个不会打扰的地方安静地死去。
他踩着一些腐败的东西前进，胡思乱想着未来的某一天会不会有人也这样踩着他和其它很多东西的尸骨走进这里。天空逐渐暗了下去，荷鲁斯来得及在他彻底失去视觉之前找到了一个可以安顿自己的地方，他不确定自己现在该坐着还是躺着，等死而已，哪来的那么多不必要的仪式感。
雪花就是在这个时候飘落下来的。
他发现自己已经开始学会并且习惯接受那些一开始让人无法接受的东西了，比如现在，在一个飘雪的冬夜里独自一人安静而寂寞地离开已经不是什么难以令人想象的事情了。
这全是你的功劳。荷鲁斯对意识海里缺失的另一半说。
随后他在本该令人不安的完全的黑暗中安然地等待着，直到他察觉到他的世界开始一种很缓慢但剧烈的震动，强烈的痛楚从他的四肢百骸一起涌上来。这场决定收割他生命的精神混乱以一种势不可挡的方式侵入，而他几乎没有抵抗。

阿努比斯感觉到自己正在接近某样东西。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在他的皮肤下灼烧。
三个月了，他屈居在城市之外的山野，从一个城市边缘游走到另一个城市，在夜晚悄悄接近人们熟睡的枕边期望寻找到他生命中的那个人。目标自然是没有的，他真为自己感到可悲，他能找到的几率究竟有多大他自己心里明白，可能某一天这个执念会成为陪伴他一生的诅咒，加诸于月夜死神之上的另一重罪恶。
可这个自他逃离之后的第一个雪夜似乎真的不那么平凡，或许在这一刻所谓命运中冥冥的指引才体现出一点少的可怜的存在感。他嗅到精神漩涡的味道，他嗅到一点脆弱的生命的气息，一种和他的心脏相同的频率的跳动，虽然微弱，可是那是——属于他的，阿努比斯的而不是月夜死神的，那个人。
阿努比斯在林间穿梭，轻轻踩踏着刚刚落雪的冷硬泥土。在逼近不远处林中的空地上的那团阴影时他放慢了脚步，月亮升起来了。

荷鲁斯发觉到了。那一刻他心中燃起的愤怒比所有的惊愕和悲伤疲惫加起来都多。
你他妈的这个时候来干什么？
他可能是对着那个人影吼出来了，否则他的胸腔一定会因为满载的悲伤和愤怒而炸开。可又或许没有，因为他的耳中此时嗡嗡作响，回荡着的血流奔涌的声音盖过了一切，他听不见自己。
“你怎么不干脆晚点来呢，晚点来可就有事做了，不正好给我收尸呢么。”
这话也只能自嘲地在心里想一想了。荷鲁斯想把自己给支撑起来，可没能成功。他放在平时还算是优秀的平衡能力就选择在这时候离他而去。可另一个人却不会在乎这些，荷鲁斯听到他的脚步踩在枯枝败叶上的声音，如同惊雷在他的耳边炸响。他能想象出那个人的影子在微薄的月光之下沿着铺着冰晶的地面流淌，逐渐覆盖他身体的画面。脚步声还在响，很慢，却很坚定。
不。不。不。
脚步声停止，取而代之的是响起在耳畔的缓慢呼吸，和，温热的如同救赎的触摸。这依稀是一个不成形的拥抱，因为他们都很难控制自己。

荷鲁斯茫然地昂起头喘息，这种另一个人的皮肤贴着自己的身体流动的感觉陌生得令人骨头发痛，让他感觉自己会在下一个瞬间碎在对方的怀里——也不是说碎，可能是融化，总而言之，他会消失得不剩一点痕迹。他还是对着视野中的一片黑暗徒劳地大睁着眼睛，却连那个人长什么样子都看不到。这感觉异常暴露，这感觉异常危险。
可尽管如此，他还是能通过别的感官去发现一些什么。他感受到指甲的尖锐摩挲着他的脊背，带着水汽的蓬乱头发有属于流浪的味道，拂在侧颈的呼吸在干冷的空气中显得格外滚烫，还有更多的，肌肤的直接接触——落在他脖颈和锁骨交界处的触摸出乎意料的柔软，荷鲁斯想知道那究竟来自于那个人的嘴唇还是脸颊。
当那分明的指甲触感沿着他的脊背一路向下时，那感觉就像是朔风吹拂过连绵不断的消瘦山峦带来一丝干涩、冷硬，还有不易察觉的渴求。荷鲁斯在动作的末尾猝然躲避，他真的还没有准备好。
“你的胆子真他妈的有个瓜大。”
他抓着另一方的肩膀把他推理自己的胸膛，当冷风窜进他们身体的夹缝之间时，寒冷就让这件事情变得愈发困难起来。“走开，我感觉我现在在遭人怜悯。”
对方的动作停顿。那一瞬间荷鲁斯感受到失落和不安，可立刻，属于另一个人的温暖再一次覆盖上他身体。
“你他妈是聋子还是哑巴？”荷鲁斯说，“可至少我现在是个瞎子，这倒是还挺般配的。”他的笑声带上了一点疯狂和阴暗的味道，可这也没有造成多大阻力。
“你知不知道我是谁？你就敢直接这样做决定一生的事？”荷鲁斯接着质问，“你之前不是挺能躲的吗？”那个人对此依旧没有什么反应，这让他真的觉得自己是在和面前的黑暗交谈，那个人给他的感觉就像是无边无际的黑暗，正在一点点吞噬他。
算了。
回拥住那个人的时候荷鲁斯想，反正也不会有更多的损失了，反正也不会有比这更疯狂的事情了。
恍惚间他听到一声低语，轻得像是马上就破碎在风中的誓言。
“我很感谢。”

这悲伤的世界依然幽默着。

——end——

【努荷】大雪无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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