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 壹号囚室 - 文岛 Wland

壹号囚室

09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2025/01/03 14: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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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场和电影的天然不同在于可能性。弦遇到过吹毛求疵的导演，合作《灰调》的那位怪癖就不少，非但拒绝一次性给齐演员剧本，还常常同一个镜头连拍二十遍。可是无论如何成片只能挑出一种，忍痛割爱过程残酷又漫长，不如舞台能随演员情绪状态呈现出微妙的风味差别。
电影像柴米夫妻，剧场是露水姻缘，彼时程务秋坐在大排档脏兮兮露天桌子边开啤酒，墨镜推到头顶，慢悠悠讲这个荒唐比喻。他本人专长是话剧，出道却在大银幕，比谁都有嘲讽立场，弦不好反驳，只能默默啃自己的烤香菇。
现在她倚着关汉卿堆满东西的沙发团子，看Ⅰ号和其他三位轮流互动，突然发觉程务秋某些时候入起戏来真的很像钓情人。转念又收回钓这个动词，认为以他排练时轻飘飘浮萍般状态，实在只能说是愿者上钩。
守夜人拎起Ⅰ号，仿佛从地上撕下陈年秘密的封条。后者放松全身筋骨任他动作，王博谈将他推到离Ⅱ号房间最远的墙边，看Sensibility缓缓从阴影里渗出来。
能写出《闲情偶寄》，无论如何都算不得等闲票友，当班主时琢磨出的功底，能媚、能艳、能俏，自有一套勾人办法。弦写人物向来性别模糊，《壹号囚室》偏重概念，此种特质愈发鲜明。李渔轻巧掠过半边舞台，无声息地落在Ⅰ号面前，絮絮念白后温柔托起对方手腕，眉目轮廓舒展，眼神却像要折断掌心的骨头。
我为飞鸟铸鎏金翅膀，为鱼刻银制的鳞。他压低声音，语气含笑。我是氧气是火星，是缠绕颈项的葡萄藤蔓，我吞咽浪荡的雨又哺育圣洁的云，爱欲掬在手心，祭品踩于脚底。我是死神华美的袍，是斯提柯斯的誓言，邀你跳一场贴面舞，再带你赴万里深渊。
一者要求克制，一者鼓吹放纵，然而I和Me共生才能构成完整的人，情感和理智终归要找到某种平衡。Ⅰ号跟Sense走是死，跟Sensibility走也是死，自我唯一求全方法就是画地为牢，一辈子当壹号囚室里苦闷又煎熬的残魂。

关汉卿站在排练厅中央默默看演员走第一遍剧情。
每一位的台词都顺，配合也并无问题，选角颇衬人设，程务秋基本像个妖怪。至于李渔——关导无意识地转着笔，在心里默默叹气——李渔连撩人调情时候的习惯都没变。他哪里是在演戏。
然而这样很好。气质吸睛，够贴角色。
王梦湘很好。王博谈很好。程务秋很好。李渔当然也很好。
但合在一起，味道就是不对。关汉卿咬着下唇，听Sensibility念完最后一句台词，愣是没有想出症结所在，仿佛刚拿到家传食谱的新手厨子，对着佐料前头的“少许”和“适量”抓瞎。听话的Ⅰ号，从容的Sensibility，旁观的守夜人，邀请的Sense——违和感若有似无、盘旋不去，像夜里只闻其声的蚊虫，导演站在屋子中央环视一圈，看哪里都不顺眼。
无名火没有道理，烦躁更不受控制，当务之急是把编剧揪来细细审过，但同弦聊天照样耗费心力，他遥遥望向自己亲爱的沙发团子，正撞见汤显祖炮仗似的拔地而起。美术指导溜进道具间，弦徐徐转头，朝他投来个探寻眼神。关汉卿避无可避，硬着头皮往那儿走，步履沉重，宛如赴刑场就义。

大部分时候，编剧小姐都恪守原则，坚信剧本最终呈现效果只能导演拍板，不容原作者置喙，同她不接采访的理由出自一套逻辑。仿佛她的完美主义只体现在角色理解和字词打磨上，一旦全权托付，便有意控制自己不去越殂代疱或指手画脚。关汉卿意识到这恐怕是因为她自己习惯如此工作，要百分百的信任和百分百的自由，很有点待价而沽、但求明主的意味。选合作伙伴的审美意外的古典，考验彼此的知心程度，几乎显得傲慢。关汉卿想到程务秋托给她写的这两个故事都有什么背景，顿感自己压力如山。
弦专注地翻着剧本，停在人物小传那一页，捏着快被关导啃秃的铅笔在一旁的白纸上画思维导图，重新给他理角色关系。左上是原生概念，右下是剧中处理，斜向的箭头是解题用的辅助线——关汉卿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起来：她要是真进了课堂，一定是最不受欢迎的讲师，算压轴题都从概念讲起，原汁原味的启发式教学，半句步骤都不肯多提。
“关导。”弦轻咳一声，冷淡嗓音锥子般扎下来，精准敲开他脑壳，“你可以去看看荒木经惟拍的花。”
关汉卿手忙脚乱地接住新一个专有名词，尚在发懵，编剧停顿片刻，还是给他附上注释。秾丽但腐败，颓靡却绚烂，艳色的花被拍出荒诞的情欲，视觉在他的作品前是湿滑阴冷的感官，蛇似的从脚踝缠上来，于是蕊心和花瓣中长出千千世界。从死亡深渊里探出的朽坏的美，诡谲氛围里渗出缱绻，寻常题材、另类视角，相机镜头抚平冲突，叙事竟然成立。
关汉卿草草翻阅网页里搜出来的照片，又抬起头同弦茫然对望。两人大眼瞪小眼、竟无语凝噎，编剧把手里的草稿纸“啪”地合上，扔回导演怀里：“你要什么样的故事？”
你是导演，弦说，你说了算。
关汉卿愣了一会儿，突然挑眉：“当真？”
弦闭上眼，像模像样地一拱手：“当真。”

聊天声音不大，离场地中央五米远，稍加留神便能听见的距离。休息时间结束，关汉卿把编剧也拎到布景旁边，当一本参考文献备查，继续抓李渔和程务秋上台。后者同弦擦肩而过，略略对视，显然刚才听了满耳朵，看她眼神仿佛看惯坏孩子的家长。然而主演本人的配合姿态只像在往火里添柴，天高任鸟飞，随便关导爱折腾什么。编剧因此并不在意：左右你想要的和我想看的，都不在戏里。
——即便关汉卿暂时还在戏里兜圈。
同一条戏排二十遍，总能演出差别，有差别就有对比，有对比就容易逐步倒推问题根源。思路相当直来直往，符合导演迎难而上的个性，奈何高潮重场是段调情戏，台词动作都露骨，委实考验演员的心理素质。
理智情感为各自私利争相拖Ⅰ号堕入极端，守夜人代表自我留他拼凑完满灵魂，仿佛在佩琉斯与忒提斯婚宴上大打出手的三女神。关导的重复实验简单直接，枚举次数多了，总能找到合意诠释。前半段的小白鼠显然是李渔，程务秋充其量算个道具，尚需时刻谨遵剧本安排，没法回嘴、还手不能，只得乖顺驯服地当枚灾厄苹果，作为《壹号囚室》剧组唯一的精贵消耗品，被Sensibility推来搡去。
大半天排练过去，他对汤显祖爱恨交织，既知道舞台设计确实能出效果，又恨这该死斜坡给自己平添多少折磨。单论身体状态，程务秋算不上健康，膝盖脚踝肩颈腰背处处有伤，拍《灰调》时几十条打戏，足够要他半条命。电影镜头挑剔，要求只会更加苛刻，演技尚能论几成天赋，控制却得靠经验生生堆出来，稍一泄劲，画面里便露怯，全无捷径可走。
《壹号囚室》在小剧场，坐席极近，不比银幕上的高清特写宽容多少。台上身如浮云，才能演出单薄无助气质，然而姿态越松越软，越考验对肢体的运用能力，难度不降反升，该摔的地方照样逃不掉。好在程务秋于表演一事十足敬业，过分没有脾气，该练就练、伤则伤矣，加之李渔实在是个温柔情人，对待他相当轻拿轻放，好像手里握着的真的是只绵软的纯金果实，磕到地上就要扁一个角。
排练间隙停下来几次，关汉卿又对着手记陷入沉思，程务秋终于从永无止境的起卧循环中暂得解脱，坐在斜坡上揉膝盖，淤青依旧张牙舞爪，适才那段感想的可信度顿时弱了几分。
被这么轮流拿捏、拎起来丢下去，再怎么好生呵护，最后还得变成张纯金手抓饼。弦缩在旁边暗自腹诽，到底还是没把这缺德比喻说出口。斜坡另一侧李渔面色如常地放空，手在腿上打拍子。Sensibility和Ⅰ号那段对手戏，最吃互动，他琢磨几天，决定往走位里揉进戏曲身法。这行全靠苦熬，芥子园刚刚排完《风筝误》，李渔借机重新拾起多年积累，每日晨起练功、独自推敲。凌晨五点，基本能瞒住所有人，只被昼夜颠倒的编剧撞破一回。路过排练厅时李老板正在练卧鱼，下得不低起得不圆，弦捏着大堂自动售货机里买来的干脆面，神志恍惚地瞥见一眼，还没反应过来他在做什么，全身韧带已经齐齐作痛，睡意都被吓没了。
这剧组真正为戏来的，怕是只有他一位。编剧在心里点了遍卯，不知道这算不算件好事。又一遍排练开始，阴影里Sensibility从背后虚搂Ⅰ号的肩，再捧住他脸不容置疑地扭过来，理智女神高高立在视线尽头，李渔贴住程务秋的耳朵，语气甜得能滴出奶与蜜：你怕她么？你怕我么？
靠近我，注视我，利用我，背叛我。我就在这里，我永远在这里，我要你的明天，我要你的昨天，我属于梦和未来，属于过去和后悔。脚下步点轻如鬼魅，而情感最可以正大光明走极端，抛开Sense神性的矜持，彻头彻尾做一条咝咝吐信的蛇。伊甸园的恶魔衔来罪果，窃窃低语：我是垃圾堆里的金子，是沙漠里沸腾的空气，欲念灼烧瞳孔，戳破地平线外的蜃楼。
“告诉你，”李渔单膝跪地，盈盈一指，“告诉你那虚妄泡影居然也来自光明。”

六点半，今日进度终于走完。全组人都筋疲力尽，关汉卿半挂在栏杆上，宣布明日下午集合，放假半天。最后一遍刚刚排毕，王博谈照例圈住手腕拉程务秋起来，看他踉跄半步，再从衣服堆里拣出外套扔到对方肩上。除此动静外满室沉寂，王实甫象征性地鼓三下掌，余响空落落地散进空气里，没人再有精力搭腔。
唯一还能蹦跶几下的只剩王梦湘，初来乍到，仍在新鲜劲头上，加之Sense戏份偏静、动作不多，一天下来尚能神采奕奕地跳下斜坡，挽住弦的胳膊去找她亲哥玩耍。被挟为人质的编剧黑框镜下面硕大黑眼圈，无论何时看起来都只剩半条命，正吊着最后一口气数高潮段预计几天排完。她亲自执笔，深知此剧互动绝非善类，想到未来多半要看关汉卿手把手教李渔和程务秋在台上对着王博谈再调个七天七夜的情，一时竟不知自己该哭该笑，脸色更加灰败，仿佛关导刚刚特赦一顿断头饭。
王梦湘忧心忡忡地观察编剧表情，只觉她面子里子都枯萎，拎在手里仿佛拎了颗干透的草，随时就要皱起来死掉。“《灰调》杀青后有段时间没见，”脱水植物从身边人的关切语调里听出一丝雀跃，“去聚个餐吧。”
在王梦湘看不见的地方，弦的眼神变得更空洞了。

他四个扎堆，基本没地方可去，又恰逢周末晚市，正是人潮汹涌的时候。心血来潮的代价是相熟餐馆统统满客，都不是爱为难人的性格，订位不成便作罢，十个电话打完，眼看就要去剧场食堂啃外卖。程务秋袖手旁观一阵，末了从外衣口袋里摸出手机，翻了个地址输到导航软件里。地图上画出晚高峰时两环堵死的血色红线，预计一个半小时，终点在郊区——他抬起眼：去吗？
王博谈低头看了看：“你确定？”
“他那儿的生意，”程务秋轻声说，“用不着打电话。”
王博谈抿抿嘴，就差把“我问的是这个么”写到脸上。对面人仰脸静静看着他，王博谈深吸一口气，转身开始收拾东西。
出了中心城区，路况比预警的好些，一小时出头就到了地方。馆子是家清吧，老板圆头圆脑，少见的英俊胖子，见着程务秋时眼睛放光，箍在怀里一顿揉搓，仿佛在看总算记得要回来拜年的小孩。意大利人，英文蹩脚、中文不会，客源靠口耳相传，无怪乎利润只够勉强回本，店里永远有座。
然而大叔开店仿佛不为挣钱，把人领进包厢后递上两张手抄菜单，叽里咕噜五分钟，详细罗列二十种Pasta与二十四种酱汁的绝妙搭配，神色虔诚、目光如炬，更像在为飞天意面神教布道。可惜口音太重，英意交杂，面和酱的学名全是天书，翻译器的语音输入半句识别不出。弦凭借最低档西语知识跨服沟通，依然只能听懂零星单词，是、好、非常、美味，没一个有用的，不得不抓阄一般替全桌决定晚饭搭配。老板兴高采烈拿回单子，表情顿时凝固，活像亲眼看见披萨饼上的菠萝片。十五分钟后托盘端上来，小票被批了四个巨大红叉，碟子装着一模一样的番茄肉酱面，佐餐金汤力里躺着的柠檬都泛苦，简直能幻视他捏着三根手指在后厨骂街。
没谁带了助理或者经纪人，得留一个清醒的负责开车。在场四位属编剧酒量最差，顺理成章扛此重任。弦其实蛮想把自己灌醉，堕入酒精算个高效便捷放空方式，适合治疗长期睡眠障碍，但明天高潮部分排练继续，她得做好万全准备陪导演讲戏，显然要肉体和灵魂一并清醒。
弦确实不爱干涉导演决断，但理智和本能是两码事，放不下焦虑本性，便只能在工作伦理划定的围栏里兜圈。首日跟组以来台词天天微调，演员处理风格各异，长句子的节奏气口皆可重新裁量，只要关导的进度尚未推到那一行，万事便均无定论。另一厢道具组想方设法在舞台上变魔术，实景呈现的效果有上限，王实甫谈下了流媒体平台的推广合同，约好要在公演之后录个影版光碟。体裁一变，剧本又得新改，舞美要在此基础上从头来过，给沈汤又添一个催命理由。
编剧熬得油尽灯枯，经年的作息问题愈发严重。她本就觉浅，如今满脑子稀奇古怪思路，更难安眠。半梦半醒间窗帘后面旭日东升，屋外洒水车开过冷清清街市，大喇叭三百六十五天唱同一首歌，天天祝人生日快乐。
好在这一行里多的是夜行动物，关导开工时间从不早于上午十点，够她从清晨开始凑合睡睡，再爬起来继续与自己周旋。跨行试水也好，剧情实验也罢，玩得开心从来不与做得轻松挂钩，仿佛扎进夜莺前胸的棘刺，要骗谁耗空骨血去暖一朵玫瑰。越众志成城、越如履薄冰，弦对此深有体会，王实甫、程务秋乃至尚未进组的C芒，信任与期待比起后盾，更像是悬于一身的千钧砝码，沉沉坠在纤弱灵光上，希求贫瘠的匠心能擦出刹那火花。
幸而熟人扎堆，自有苦中作乐方法。于她而言忙碌算种另类维生素，无暇考虑其他，便能半死不活地多撑一阵，何况剧组里新老朋友各怀鬼胎，麻烦搅作一团，只会让故事更加适口。《灰调》和《壹号囚室》比起剧本更像预言，灵验与否全看演员配合程度，但现实毕竟无法控制，弦说不准情节走向会在何时脱轨，只能尽力把谜题讲得更漂亮些。

吃一盘面的时间，店里客人尽数走完，堂食生意的确惨不忍睹。后厨的披萨师傅还在转面饼，老板捏着手机坐上桌，俨然喝过几杯，酒意昂扬，兴奋地用自动翻译软件回复外卖评价。程务秋探头过去，看了一阵，把手机拿来，替他下载一枚意大利人专用手势。老板尝试两次，如鱼得水，喜上眉梢地继续在每个一星底下写“永别了”。
弦没法装醉，清醒围观他俩互动，只觉在看消音双簧，又不知自己笑出声来意大利人能否理解，憋得尤其辛苦。过了片刻他俩居然聊起天来，程务秋竟还试图给老板讲讲新戏的剧情，各说各话，每个句子都支离破碎，一个说另一个听，再换过来继续，无端有种行云流水的默契。
弦分一耳朵，听老板在旁嘟嘟囔囔，分辨得出时间状语越来越怀旧，好像在追忆青春。奈何这似水年华实在太长了些，dieci anni fa，发音和她懂的那门只沾个神似，眉峰已经本能挑起来：“你俩——”
程务秋玩儿餐巾的动作狠狠一顿，扔给她一个莫要穷究的眼神。餐厅老板又替众人把酒杯斟满，眼圈红红，也望过来。弦左右看看，脑内电光一闪，“原来如此”还没加载完毕，就扫见王梦湘在手机屏幕上点几下，也掏出翻译器：Come vi siete conosciuti？
冰冷电子女声，念的是正统意语，毫无理解障碍，信息传输效率百分之百。老板仿佛刚刚想起还有这个话题能和新朋友聊，站起来便要往吧台跑，临了还恍然大悟般“Ah”一声，口吻激动，音调连着胡子一起抖了抖，让人疑心他醉得要摔。弦吃此一吓，脑内解谜的进度条断在半道，看着程务秋抚在布面上的五指陡然攥紧，觉得那个叹词听着简直像句大写的“完了”。她没来得及想通那个眼神到底什么意思，又兼一个词儿不会，连“等等”都没法替人喊。何况醉鬼都是犟驴，在场没谁的口语流利到能以理服人，四双眼睛只能目送他从沙发里弹出去。
老板蹭蹭跑走，又蹭蹭跑回，指头里夹着刚从墙上拆下来的几张照片，顶着肚子在一堆桌椅里闪转腾挪，倒是灵活得很。拍立得在桌上摊开，意大利人把一众脑袋全摁过去，昏暗画面上美人帅哥搂作一堆，沈昀头发剪短、风华正茂，冲着镜头嚣张飞吻，是还没从瀑布顶端栽下来的明媚样子。
桌上死一般寂静，南欧老板不会读空气，指指画面里某个还很瘦的毛头小伙：I、she、amici。
程务秋冷静翻译：“Friends。”
又说：沈昀不会意大利语。
真要说起来英语也不太会，但她交朋友多半不靠讲话。人看得顺眼、性格对味、能喝酒有审美，足够忝列一席。但凡此人多长几个心眼——或者多用几个心眼，好生经营一下演艺事业，也不至于得那么个终局。
“我和他怎么认识的？”程务秋面不改色地伸手把老板的酒杯倒空，抄起气泡水重新满上，“他是沈昀的遗嘱见证人。”
声音不大，盖不过玻璃瓶子放回台面的动静，依然能霹雳似的镇住全桌。只剩一个听不懂的还在对着照片深情怀旧，清吧老板逐渐开始讲纯血意语，显然彻底醉了。一行人心照不宣拿他当白噪音，王梦湘小心翼翼去看程务秋表情，换来后者温和安抚：“没事，且不用紧张，我又不会哭给你看。”
语气听起来确实不像要哭，但和平静半点儿不沾边。弦在角落里蜷成鹌鹑，沉默地拿自己那张餐巾叠帆船，心想要是当真哭的出来，对心理医生倒是好事一桩，可你应激障碍最严重那阵都没流过几次眼泪，谁信这块干抹布还能拧出水来。
立刻有人现场帮她发声，王博谈的嘴固然没编剧刻薄，惊悚程度倒是满分：吓唬谁呢程务秋——他语气轻缓，眼见老板是不中用了，转头寄望沙发上看球的厨子懂账，俯身稳稳握住身边人左手手腕——“你当年在案发现场都没哭。”

弦很佩服自己居然沉得住气，直等到王博谈领着程务秋拐出两道弯，方才伸手把桌上的拍立得翻过去。王梦湘沉默地看她动作，小声说：“对不起。”
她偏头看一眼昏睡过去的酒吧老板：我真的不认识他。
弦张嘴，又闭上，仿佛一口陈年老血堵在喉管，既没立场接这句抱歉，更没资格劝她不要挂心。你不认识，她在心里复读一遍，直觉这里应该有个“为什么”，不确定可不可以多此一问。但话头是王梦湘开的，自然也由她续，结账用不了太久，留给她们的独处时间不够迂回铺垫，弦听见身边人深吸一口气，第二句话直直捅过来：“甚至连当年具体发生了什么，我知道的都不比外人更多。”
这话被她讲得过分诚恳，带了些推心置腹的意思，遂让那句“外人”显得没那么像是在针对谁。弦只当自己没被骂进去，安定地听王梦湘给她按倒叙讲故事，说最后一次见到沈昀是在她自尽前三个半月，暑假快开始，三伏还未到，太阳灿烂得刚刚好，世间万物都很晴朗的季节。
王梦湘挺喜欢沈昀，两句话就能听出来。弦从未见人用如此明媚形容描述过她，仿佛说者的记忆里只有清一色的积极印象。不在预料之内，算是情理之中，弦想起一些江湖传闻，讲王益民早早离婚，心思全不在家庭，却对小女儿莫名上心，琴棋书画样样都让她学一些，不指望出什么成绩，师门倒都是恭恭敬敬拜过的。王梦湘向来讨长辈喜欢，爷爷奶奶都愿意把人接到家里教一阵，百家饭吃惯，看谁都仿佛有亲和滤镜。而沈昀又恰好对谁都没有特别烂——或许程务秋是唯一的那个例外——她只是一视同仁地不在乎。
然而两家各自一本烂账，皆不是亲子关系的正常样本，小孩们早早活出相依为命的架势。程务秋和沈昀相互折磨多少年，彼此的心理问题都已成痼疾，串门借住已成常态，不足以引起警觉。彼时王梦湘正上着训练小课，同师傅过着近乎隐居的日子，案发一月有余，她回学校备考，终于从嚼舌根的同学嘴里听到了添油加醋几轮之后的消息。最糟糕的时间地点人物，她甚至无法顺畅消化情绪，脑内仅存的念头是“凭什么”。
“回去的路上我一直在想，如果我哥给的理由是怕影响我考试发挥，我该怎么办。”王梦湘一笑，“我连原谅的台阶都已经给自己搭好，可惜不是。”
王博谈说，因为我只救得了一个。
他当时才多大？王梦湘的眼神一错不错地钉在弦脸上：二十一，大三的第一个学期刚刚过半，请了假留下来帮忙，从始至终保持着异常的镇定。呐喊、否认、重复侵入、转折、整合，常规的五阶段发展——她叹口气：“我几年后选修一门心理课，这才想起我哥和程务秋甚至都没有正式休学。”
这是好事吗？至少目前看来未必。现在十年过去，我依然是局外人。我猜他最开始把这当成一个排序，排着排着就变成是非题。可以知道的人一列，不可以的另一列，“王梦湘”这一小问的正解是“F”。
弦打断她：“这不是我该听的。”
“哪来那么多规矩。”王梦湘撇撇嘴，“你就当我不是说给你的。”
不相干的三缄其口，当事人反而没什么避忌，程务秋仿佛把那桩公案看成个碗口大的暗疮，多数场合捂着，却又得时不时翻出来晾晾。知道一味裹着不是长久办法，却又狠不下心来去治，由此看来这般开明态度未尝不是另一种讳疾忌医，怕得个终身难愈的定论，又怕要刮骨疗毒。
王梦湘说，我只听过一个万全法。
想根治，就得先把痂扯开。
这话讲得远比那句“对不起”平静，显然放在心里酝酿许久，再被相当郑重地念出来。咬字和语气都仿佛精心打磨过，带着等候发落的坦然，以及一点点出格意味。
“王小姐，”弦轻声说，“你是故意的。”
你今天从早到晚，来找我的每一次，都是故意的。
王梦湘垂眼一笑：“对。”

结账花费的时间比预期更长些，没谁知道另外两位是不是也单独聊了些什么。归途照旧挤一辆车，四个演员，自欺欺人本事过硬，权当饭桌上无事发生。弦需要回家伺候猫祖宗，路程于是翻倍。王梦湘坐副驾驶，程务秋在司机身后有一搭没一搭地玩复古游戏，2D黑白版贪吃蛇，反射在后挡风玻璃上，弦后视镜里看得一清二楚。晕车的人开车都稳，油门脚刹踩得柔情似水，相当催眠。下高架的匝道口遇上红灯，后窗上游戏陷入僵局，没人控制的蛇笔直沿着屏幕边缘走，短短一条，吃不到粮食又咬不到自己，开始徒劳地无限循环。程务秋脑袋抵在后排窗上，显然被今天的各路刺激折腾得身心俱疲。他惯常把手机当作深夜冥想光源，不设自动锁屏时间，弦盯着那条周而复始的西西弗斯蛇沉吟许久，恍惚间抓到什么隐喻灵感。
遇到第三个红绿灯的时候，王博谈探身过去摁熄了那块燃烧电量的手机屏。
奇奇怪怪可可爱爱的新猫粮放在门卫室，弦把车停好，特地摇醒程务秋当苦力。搬快递、做猫饭、理厕所，两人再下楼时已转过零点，小区里装饰用的霓虹灯都熄灭，只余下树干和路牌上缠着的裸露电线，造型滑稽，像木胎神像被剥掉金装。
地方偏僻、住的人少，夜里又黑又静，拂面的晚风都没有烟火气，方块状的小楼沉寂得仿佛一片墓碑。适合深居简出的避世闲人——程务秋蹑手蹑脚走过一片叽叽喳喳虫子林，突然理解了弦为何把房子买在这里。
车停在绿化带旁，朴素地溶成一坨黑影，好像童话故事里魔法失效的大南瓜。辛德瑞拉在副驾驶睡着，身上盖着他的那件薄风衣，程务秋站在窗户外面盯了几秒，绕回后排拉开车门。迎宾灯的暖光亮起来，蜥蜴侍卫转过脸，略带歉意地冲他点点头：“多谢。”
风衣在程务秋行李箱里垫了挺久，两天前刚拿出来重新熨过，沾满经年樟脑味，闻起来相当提神醒脑，显然不适宜助眠。弦怕冷如斯，车里常备一条红格子绒毯，整齐叠放在扶手箱后柜，像个尚在流血的开放式创口，十分扎眼，很难视若无睹。程务秋沉默地伸手替王梦湘放平座椅靠背三十度，自己蜷到后排中间，在充盈的微毒芳香里又盯了那倒霉毯子两秒，叹息：“您蛮会挑啊。”
王博谈心平气和：“不能乱动别人东西。”
这话信息量过大，弦换档位的动作生生卡壳半拍，转念想起今晚种种意外，很怕自己某句吐槽又撕开什么未愈伤疤，两万条刻薄话于是都咽下去。编剧小姐许久没受过此种委屈，咬牙切齿踩脚油门，车身往前一耸、拐上正路，片刻寂静后程务秋恰到好处地冷笑一声：“怎么，我原来算自己人？”
王博谈居然仔细考虑半晌：“也可以。”
“谢谢您，”程务秋喃喃，“快拉倒吧。”
王博谈叹口气：“既然不信，何苦要问。”
程务秋倚着颈枕仰头看看他，脑袋在靠背上蹭得乱糟糟，碎发下面露出来半边眼睛，他缓慢地眨一眨，轻声念：王博谈。
车在路口停了十秒后变灯，窗外千串霓虹牵出千条晕影，程务秋安静地换个称呼，说王先生，零点之后连仙女教母的魔法都该作废，漂亮公主卸掉王冠，马匹变回老鼠，车夫还是鹅，水晶鞋留在台阶上，梦于是才能成为梦。
他微笑：“怎么就对你不起效呢。”
王博谈又叹气，口吻里终于带上哄孩子的腔调：“你原来希望我当只蜥蜴。”

没人答话，后排的絮语就这么沉了底。他们随后遇到顺畅旅途里下一个红灯，弦把车平稳停进路口光晕，抬头看向后视镜。程务秋说完最后一句便再没作声，显然困到身心俱疲，再不能熬住。《壹号囚室》短而耗神，工作人员又集体完美主义，剧组遂成炼狱。他日常排练本就不太打理，如今遮瑕的妆都要掉完，脸色更白、愈发不似活人，仿佛一张被剔骨抽筋的薄软皮影，贴着椅背顺服地挂下来。
王博谈隔着后视镜找到弦的眼睛，目光里带点探究性的质问：“统共上楼半小时，你又灌了他一遍不成？”
弦差点失手在居民区旁边摁响喇叭，怀疑今晚要被他仨轮流吓死。程务秋什么酒量我不知道？我什么酒量你不知道？编剧有气无力地申辩：“谁借我的勇气灌他？”
小糊涂仙吗？
前后都有人在睡，音量高不上去，气势遂只剩下一成，包袱倒是抖响了。王博谈无声地笑了会儿，淡淡开口，说弦小姐，您确实很会聊天。
弦横看竖看，都觉得这话接不得，当即把嘴闭紧，视死如归地踩她的油门去了。

深夜车流稀少，空荡荡高架桥仿佛漫长时光隧道，匝道出口是通往现实的任意门。弦在中途打开音箱，列表循环放夜曲全集，落到地面后她摇下驾驶座的窗，潮湿暖风裹住油烟吹进来，鲁宾斯坦于是掺进葱油拌面的味道。
剧院在老城区，周边巷子密布夜排档，推着三轮车的移动摊点在路边支起煤气罐子卖小炒，颇有几家闻名的。下晚班的白领站在飞蛾盘旋的路灯下往嘴里扒饭，端着一次性餐盒仿佛端着荒诞人生唯一慰藉。摊主白天与城管斗智斗勇，太阳落山后暂得自由，加之毗邻居民区和办公楼，深夜客源稳定，故而粘性十足，成为美好市容上一张中用不中看的狗皮膏药。
钢琴混进酒瓶子对碰和划拳吆喝的声音，古典得相当朋克，弦对此意外适应良好，指尖在方向盘上敲节拍，颇能雅俗共赏。离剧院还差三个路口，迪斯科味道的夜曲循环到升F大调，被炒饭香气勾出稀奇古怪的忧郁，程务秋闭目养神一路，此时此刻终于被迫重新睁眼，小声求饶：关窗，这也太饿了。
王博谈听到动静，头也没回：“不装了？”
三个字把弦听得又一激灵，赶忙伸手往车门按钮上摸。“被你隔两分钟盯一阵，谁能安生睡着。”窗户升起来，程务秋打量着顶棚流变的光斑，语气带点困惑，“你怕什么？”
王博谈愣住，显然曾经和他打惯机锋，骤然面对直白疑问，很是措手不及。程务秋在戏里放弃控制权已然十分吓人，如今在戏外一齐褪掉防备伪装，显而易见地松下来也软下来，棱角都柔和，他一度以为自己出现幻觉。此人二十年来鲜少将情绪赤裸袒露、任人指摘，虽然扭曲至此本来不太正常，但彼此都将其当成自然范式，一朝改邪归正，只会更加恐怖。
“之前我怕你把自己憋死，”王博谈看着窗外虚影，“现在我更怕你把自己拆了。”
你想当快乐王子吗？刮自己的鳞剥自己的壳，摘下王冠剜掉眼，最后捧出一颗凉透的铅心，同燕子的尸体一起冷而僵地躺在上帝面前，仿佛灵魂合该没有体温，剩遗骸也可加冕，真情都是陈列室里浸着的标本。
程务秋笑起来：台词背得挺熟啊。
他盯着储物柜里血色绒毯，又问：“我怎么样，和你有什么关系？”
你会提前捡起麦种么？你在死去的雨中如何呼吸呢？你还能看见开阳星么？
这段台词在剧里出现两遍，王博谈终于转头：“你在和谁共情？”
“我告诉过你的。”程务秋慢腾腾抬起眼睛，“既然不信，何苦要问。”
下坡、转弯、倒库，刹车吱地一响，弦沉默地拉好手刹，把钥匙拔下来。老旧引擎替她叹了好大一口气，程务秋往窗外瞥一眼，边上的车黑漆漆玻璃里映出自己的脸，他若无其事地去解安全带：“到了。”
“只剩两句词儿，”编剧拍开顶灯，干巴巴地开口，“对完算了。”
十个字，每个都透着浓浓的破罐破摔味道，表现力很值得单独剪成音频赏析一下。程务秋额头抵在椅背上，笑成一只开了静音模式的风箱，正是累得说话都嫌烦的时候，让人担心他要喘不过气。
王博谈重复一遍：“你是谁？”
程务秋念完Ⅰ号最后那句独白，乐成这样儿，声色竟然到位，几个音节叹息一般吹出来，再从耳膜上擦过去，砂纸似的，说：“我是你的Stigma。”

五点整，程务秋准时走进排练厅，左右手各提六杯饮料，在凳子山下排一字长蛇阵。弦顶两个更大黑眼圈占山为王，裹着外套俯瞰他，程先生面色如常，气定神闲地把咖啡店的外卖杯子挨个掏出来，从高到低摆放整齐，像只指挥幼崽排队的鸭妈妈。前半场依然分角色排练，难得没他戏份，主演光明正大地翘了三小时班。关汉卿顺次点过理智、情感和守夜人，相熟的都被拘在剧组，天赐良机，没人晓得程务秋溜出去做了什么。
尽管他根本没太想去瞒。弦往下瞄一眼，敞口袋子里另塞了只扎紧的，透明塑料外皮上印着几行蓝字，隐约能看出最底下的是串电话号码。医院、药盒、处方单子，三样东西她都熟悉，当即决定不问。程务秋在编剧注视下面不改色地将外层的牛皮纸袋也系好，从长蛇阵里拎出杯摩卡可可星冰乐，奋力向上举起来：“雪顶要化了。”
弦大翻一个白眼，还是俯身去够了够，姿态别扭得仿佛跑出岔子的交接棒，那堆淋着巧克力酱的奶油又让两人看起来像奥运火炬手。程务秋服务到位，不仅特地拿了粗吸管，甚至还掏出餐巾纸来替她把冷凝水珠擦干净。弦无话可说，瞪着杯壁上龙飞凤舞的“低因”备注，觉得这种贴心无异于往儿童套餐的土豆泥上插小国旗。
量身下单的人毫无悔过之意，显然相信阻止在过劳死边缘摇摇欲坠的编剧摄入更多咖啡因是替天行道。她早上七点被王实甫叫起来谈官摄剧本，制作人去出趟短差，凌晨航班刚刚落地，通宵拨电话过来跟进，浑不知对方昨夜辗转反侧到几时。弦只好独个揉着额角突突直跳的血管，头晕目眩地去售货机里摸一瓶能量饮料。
灌下去了，便再睡不着，补回笼觉的机会都没有，她索性开始改剧本。外请的摄制组临时调了行程，准备时间又缩水，奈何拿人手软吃人嘴短，实惠摆在那里，必得全力配合，老神仙披星戴月地来回飞，就为了把这天上掉的馅饼攥结实。
程务秋站在她面前小幅度晃着自己那份咖啡，从杯口连绵不绝地释放焦糖特有的香气。弦把吸管捅进冰沙里，分了三成脑子思考对方点单的品味，腹诽得很没有自觉，仿佛摩卡可可星冰乐和焦糖玛奇朵真的有什么质的差别。手冲煮得出神入化的人，买商业咖啡挑这种奶油和糖浆都喧宾夺主的搭配，八成是当甜品在喝。然而程务秋神色认真，并不说明来意，好像他今天平白无故戳在这里，就是为了请她一杯冷饮。
弦只好陪着喝。排练厅里空调飕飕地吹，她双手捂着杯子，指望冰沙化得快些，好容易吸了小半杯下去，程务秋抬头打量一下，把自个儿的咖啡杯搁稳，慢慢地往上走几步。腿抬得稳、落得轻，生生走出股步步为营的气势，像个化了人形的阴谋诡计。他疯起来很有点癫，符合业内的一致印象，更慧眼识珠些的会再加半句“立刻能收住”，眼神变了，顿时连里子一块儿冷几度。
弦眼皮直跳，浑身绷紧，做好了准备等他来个大的。程务秋却在她下边两级台阶那儿停住，留了个仰角，先伸手把她那杯星冰乐摘下来，说：“这部戏排完，我就息影。”
“噢，”弦愣了愣，没领会到太多深意，“不想演了就不演了呗。”编剧嘀咕一句，兀自纳闷，她熬夜太久，脑仁生疼心口发蒙，灵台基本已经不转了。工作上的事儿和王家人说去，跟我报备什么——她正在气头上，没遮没拦地冲出一句——又不是不想活了。
话音刚落她便察觉不妥，猛地转头准备找补。程务秋立在那儿，似笑非笑地看看她，排练厅顶上大灯晕在他眼睛里，各自碎成盈盈一泓，弦对着那抹光亮哑了一会儿，蓦然回过味来，差点没从凳子山上栽下去。
昨夜王梦湘同她聊那个十年未愈的疮，讲程务秋从来放着它不治，自己面上不吭声，心里清楚的很，暗道他根本没打算治，凭它发炎流脓溃烂，顺理成章收了命去。沈昀把他余生变成一场凌迟，日子捱一天是一天，他其实从来没太想活过，不过是故事还算有趣，勉强靠演戏尝到点儿麻醉剂。角色痛了，就痛不到自己身上，义无反顾地当个技术派图的就是这点好处，能把情绪严丝合缝地封起来。
所以息影和寻死，八竿子打不着，怎么看都是两个意思——但又好像真天杀的可以是一个意思。

想到这里弦简直坐不稳，余光瞅见对面人竟然抬手拦了拦，早提防着她跌下来。没唱到《坠珠》呢，程务秋低声说，别提前操心。何况这出要串也是我串，多少有点功底在身上，你这胳膊腿的可得悠着点，没事别练那蹦卧鱼儿。
弦给他气笑了：“你还知道这个？”
“现学的。”程务秋淡淡地答，“这不得跟唱戏的搭档么。”
排练厅最高处，没任何遮挡，弦渐渐信了程务秋是特地挑的时间地点，轻而易举拴住所有大动作，连暴起揍人都做不到。空阔大厅、人多耳杂，随便谁疑心一起偷听几句，这事儿就彻底大发了。编剧骂人时都要压低音量：这话是能在这儿随便说的吗？她深吸一口气——你倒是掂量一下场合。
场合，嗯，场合。程务秋也乐了：怎么你还得看氛围吗，多少仪式感算够？昨晚那样儿的？屋里还是车里？
“我倒是不介意，反正凶宅都住过这么久。”他瞥弦一眼，“倒是你，会不会因为嫌晦气话装太多，下决心把那辆破车卖了？”
——王博谈知道么？
——不知道。
弦抄起写字板作势要敲：“主语宾语都给我说全了。”
“息影的事儿我提醒过，他不相信。”至于别的么——程务秋笑笑，弯腰重新拿起自己的咖啡：王博谈也不是第一天认识我了。
不相信。他把这三个字含在嘴里咀嚼几遍，慢腾腾地问：“为什么呢？”
尊重商业运作逻辑，谅你不敢在正卖座的年岁和公司叫板？怕沈昀前车之鉴，没抓住急流勇退妥当时机，步她后尘自证预言？弦替程务秋想一遍，没忍心讲这理由实在是过分充足，哪怕挑个最次的都很有说服力：《灰调》片场反目传闻余波未平，不管真假，非要拣此时功成身退，难免落人口实，里外都得罪。
王家是老板么？王家是靠山。哪怕你几乎算是这行里最任性的一批，也离不得身后庇佑，更别提他们护你容易，毁你只会更容易。编剧越说越觉得滑稽，末几句声音都低下去，想有朝一日竟然轮到自己对程务秋讲演艺圈水深危险，简直是教科书级的关公面前耍大刀。余力不足、挥得蹩脚，程务秋轻而易举地接住，反手便给她示范一回：“讲很对，演员就是这样的东西。”
你卖不卖，不全是自己说了算。
同理可得，你死不死，最好也别自己说了算。
弦瞪着他，脸色一层层白下去，直觉这几句话断不可深思，随便想想都容易发疯。“你和王博谈吵架也是因为这个。”她用尽平生克制维持住面上冷静，“我猜他八成还不明就里——你怎么和他说的？”
“不重要。”程务秋微笑一下，“有分寸。”
他把那杯星冰乐重新塞回编剧手心，仿佛指望她借此恢复冷静。弦麻木地接过来，捣了捣将化未化的冰沙，又麻木地把吸管送进嘴里：“你就不是个有分寸的人。”
“没关系啊，”程务秋坦然承认，“王博谈有就行。”
“……”
弦吐出吸管，惊天动地地咳嗽起来，差点被噎出个好歹。程务秋优哉游哉地替她顺气，编剧挣扎伸手，握住他在自个儿背上乱拍的爪子，毫不留情地薅下去。
我可提醒你一句，弦喃喃，万一他提前想明白了，绝对会扒了你的皮。
“嗯，所以我先来透个底。”程务秋轻声说，“图你给我收个尸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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