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让死水酵成一沟绿酒

【一梦江湖|原楚留香手游】人面桃花

之狸

加载中……

风，静静静静。
夜，深深深深。
那美娇娘看着月瘦花冷露浓时，玉足点莲步，开嗓便是一首《春日宴》：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
再拜陈三愿——
一愿三餐温饱，
二愿七尺安眠，
三愿如同林中雀，五脏皆俱全。
欧雨梅擅自篡改歌词，等得无聊了偷偷打个呵欠，继续数各自施展解数隐匿四周的暗影。
东面墙头一个，南面房顶三个，西面大门两个，北面高台两个，以及混在观赏歌舞人群中的，至少五个，搞不好连台上那莺歌的娘子也算一个。
孟章啊孟章，你真是有能耐，不惜令他一掷千金重开绝杀令，连累我大半夜从牢里跑出来替你站岗。欧雨梅感叹万分，她本是趴在后门顶上吃瓜，觉得身下瓦片硌人又换了一个比较舒服的姿势，故意发出嘎达声响，这可吓坏了出门倒夜香的张铁柱。一个头重脚轻的粗糙汉子像只过街老鼠缩头缩脑，直到确认周围安全，才战战兢兢推着一车污物从后门离开。
所有人都避之不及的垃圾，怎么会有人刻意靠近呢。
何况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二楼某个门户大开的雅间。
“有一神鸟兮，见之不忘。瑞羽奇姿兮，青冥之上。”
白衣道人倚窗慵懒举杯，悠悠对影成三人，绵长嗓音从眼前的昳丽梦境另造出一座华胥桥，对岸烟凝化露，白露净野。仙音袅袅，葡萄美酒的香气却等于一个危险的信号，醉了自己，也能麻痹对方。
这时那美娇娘柳腰一拧，水袖一甩，似有一片红羽翩然落下，一方锦帕正正躺在道人手心，而道人翻手倾倒一碗琥珀光，琼浆玉液洗去黛瓦尘埃，漏一夜梧桐春雨，滴滴答答敲打看客躁动的心。
既是美梦，不如长眠梦中，也是一方好去处。劲装暗影屏息凝神，只待时机取其项上人头。
霎时风起，云追月去，白鹤振翅。
天助我也！
欧雨梅眼前一黑，身体快一步冲出去拔刀出鞘，同一刻耳畔猛地响起数道破空之声，剑光挑破灯影，刀锋切开迷雾，箭镞簌簌，身形幢幢。她这只黄雀第一次感受到围猎的恐惧，蝉还在高唱挣破枷锁的歌谣，前来争食的螳螂一个个都默不作声，只有血肉之躯摔坏的响动。
琵琶弦崩，琴瑟筝断，笛塞箫堵，女子的尖叫，男人的惊呼，像极了四散扑腾的野鸦，茫然无措乱投入苍苍夜色，尚未熄灭的彩灯执着照亮一张张惨白的脸庞，直到白衣道人旋身飞起，单足立于飞檐之上，衣冠楚楚如雪。他转过身，长剑斜出准确割开一道血口，倒下的暗影血液喷溅污了剑匣上挂着的纸鸢，羽翼的玉石挂坠叮铃撞击，好似鸟儿恼恨的鸣叫。
“好饮澄流兮，松风野疆。秋着梧桐兮，胜却凤凰。”
其余暗影匿了身形融进黑暗，欧雨梅抹掉刀上血渍退到一边。捕猎者们不能做到一击必中，也没有萌生退意，似乎眼下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合作，可人人都是利刃，不甘心被他人掌握在手，谁都想着别人上去送死，自己在后方看他们斗个两败俱伤好坐收渔利；要么等待下一个时机，抢先一步出手，绝杀令的全额奖赏尽归囊中，何况身为猎手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于是敌不动，我不动，众人齐齐陷入一个诡妙的局面。
残月倚云回首，猎场中心白衣道人的身姿渐渐清晰。欧雨梅盯着那张过分熟悉的脸，蓦地产生一种陌生感，见他剑眉微蹙，一双桃花目眼角上挑，高傲而鄙夷扫过脚边的尸体，看似从容，周身波荡的剑气却出卖了他内心——他渴望厮杀，旁人流淌的血液不足以宣泄他隐忍许久的癫狂与放纵，暂且作为猎物又如何，你又怎知猎物不能成为猎者反咬一口？
“昆丘暂别兮，四海茫茫。黄蒲归去兮，生死相将。”
沈袖闻声赶来，一众青衣小生手中火把几乎将狭窄的院子点燃，灼灼烈焰扭曲在场每个人的的面容，似地狱，又是真的地狱，白衣道人轻蔑一瞥，剑尖所指，苟延残喘的彩灯噗一声滚落在地，变作一团火球，给这无名怒火再添一把柴。暗藏獠牙的蝉，不幸断腿的螳螂，犹豫不决的黄雀，还有蛰伏的蛇，一台五彩缤纷的好戏，伶人尽数粉墨登场。
他忽然纵身一跃，几个起落后站在点香阁顶上，大笑道：“何日重逢兮？倾诉衷肠。”
火光中沈袖沉静如水，低声对手下吩咐道：“抓。”
青衣小生众长袖一抖，亮出一片银雪剑花，一面照着烈焰，一面映着冷霜，火中雪，雪中火，纷纷扬扬融成白衣热浪涌上二楼。那白衣道人不躲不避，挺直了背正正站在风口浪尖，身后剑匣大开，除他手中这柄，还有四把利剑彼此呼应，感持剑者气海澎湃一跃而出，幻化四方拱卫，少者初动初静之际蓬蓬昭阳悠悠空尘，老者极动极静之时骄骄华彩忽忽海沤，再生苍龙白虎朱鸟玄龟，白衣道人长剑所指，四象齐出，折了那浪头，摧了那波面，断了那源头恁他再翻不起几多波澜。
欧雨梅杏目圆瞪，那个名字像鱼刺卡在喉咙，她感觉到了、醒悟了，想要吐出来却迟迟发不出声。其他暗影趁乱突袭白衣道人，不料剑气反扑，四象幻相尽去，阴阳老少冲气故生以土，终之既有五行，再演八卦，汇成一障雨剑风屏，横扫六合余孽，幸亏欧雨梅早早认怂龟缩一隅，免去了那剑气削肉挫骨扬灰之痛。
此时在上不过他二人，在下不过沈袖余人，谁还敢动！
两个人同时动了！
今夜登台献艺的美娇娘忽地抛掷水袖攀上屋顶，纤手柔似无骨一把束紧欧雨梅腰身，带着她一同撤离，而欧雨梅震惊之余大骂一句“事不过三个鬼老子信了你的邪”，扭过脖子去寻白衣道人的身影，只捕捉到天地间一只水墨仙鹤映入白玉盘，斯人乘风而去，随手扔下一片不知名的物什，连声音也恢复如初。
“不能奋飞兮，使我沦亡！”

快速转动的车轮磕上青石砖凸出一角，木板车弹起打了几个旋，把张铁柱甩了出去。邋遢汉子急忙伏倒在地，透过指缝小心观察四周，耳廓回响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卑微、弱小，又无奈，张铁柱手脚并用爬过去把木板车扶正，犹疑向后退了一步，最终咬咬牙，继续向前推进。
水西门，文期酒会——不，张铁柱并不知道这片区域竟然拥有一个不符实际的雅称，他来这里不是为了喝酒也不是为了结交朋友，只是不得已受人所托，忠人之事，盼着早日攒够银子为自己和儿子小宝赎身，甚至幻想有朝一日效仿二丫麻雀窝里栽凤凰，有个明眼的贵人把他和小宝一起救出点香阁，逃离金陵这个金玉其外的牢笼，再把小宝供养到京城去考状元，嘿嘿……
然而现实无巧不成书，二丫的贵人，他的煞星，偏偏让他去寻他的债主。
张铁柱拐进一条幽深的小巷，凭着记忆抹黑到目的地，有节奏敲了敲门。
“谁啊！”这大嗓门一出，吓得阴暗角落的小老鼠门到处乱窜。
张铁柱下意识缩脖子发抖，颤颤巍巍应道：“听、听说这里有最好的黄粱酒。”
“从哪听的？”
“酒香不、不怕！巷子深。”
“要哪一种？”
“一、一夜好梦。”
“要买多少？”
“不多、不少。”
小门砰一下开了，短暂的光刺痛张铁柱的眼，一个巨大的人形居高临下盯着快要把自己裹成一团球的男人——梁妈妈衣衫半遮，大大方方裸着一条胳膊，见着来人立刻厌恶地捏住鼻子，一手赶苍蝇似的催促道：“大半夜到我这来作甚？麻溜点找你的金主去，老娘一穷二白，只有拳头！”
张铁柱慌忙辩解：“不不不是我！是、是……”
“梁妈妈，别来无恙？”
木板车下飞出一只轻盈的影子，从这诡异的氛围中割开一首不和谐的欢快调子，梁妈妈半眯着眼打量又一个不速之客，原本憋着一肚子的疑虑和火气顷刻间烟消云散，变作两个响亮的嗝，被梁妈妈大口大口笑了出来：
“是我梁妈妈老了，还是年轻人的情趣花样多了，孟道长跟你的蔡师兄‘蔡不离孟孟不离蔡’，好到‘与子同袍’的份上了~”
来人正是穿着镇玄衫的孟章，今夜特地梳了得体的发髻，端着姿态行一礼，乍一看倒有几分世俗的成熟，蔡居诚拥有的锐利锋芒也盖不住他眼角眉梢的天真。武当小道长爽朗一笑，大方交代：“我怕梁妈妈贵人多忘，便借蔡师兄的面子上门探问，若是叨扰了故人，希望妈妈不要见怪啊。”
梁妈妈娇笑道：“哟，孟道长眉清目朗，轩然霞举，妈妈我怎么会忘~说起来，还没好好谢谢道长之前照顾居诚的生意呢，寒舍简陋，也有茶酒小菜聊表心意，孟道长要不嫌弃里边坐坐？”
张铁柱一听急了，连忙要去抓孟章的衣袖，而梁妈妈侧身让孟章进屋，正巧挡在张铁柱面前，吓得张铁柱一哆嗦，后者悻悻然收回手，一张凹凸不平的脸像捏皱的蜡黄纸，愤愤道：“那个，我家小宝还没醒呢！说好的我带你来找梁婆娘你就放过我们爷儿俩，你是大侠，你可不能说话不算数！”
孟章回道：“我点了他的穴，一个时辰后张小宝会自己醒来。你们要离开金陵就趁现在。”
“那、那我们要回洛镇，这路费食宿费你总得给吧！我们爷儿俩无依无靠，我饿着不要紧，小宝饿坏了身子怎么办，他将来还是要考状元的，你不能饿着状元郎啊！”张铁柱心一横，蹬腿躺在门口赖着不走了。“我不管！你是大侠，你要负责！你不给钱，我就把今晚的事告诉……”
他绿豆似的小眼睛转了转，威胁道：“你不给，我就马上回去告诉沈袖！”
孟章冷笑：“去啊，尽管去，你和你儿子的卖身契就在沈袖手上，现在你却背叛了他，沈袖肯留你一条命就算我输。”
张铁柱气结：“你！你你你！我、我我……！”
呵~梁妈妈懒懒提了提衣裳堪堪遮住肩头，洗净了胭脂香粉的堆砌，反而多了几分徐娘半老的风韵，眼中嗤笑之意毕露，关门前重重踢了张铁柱一脚，直把一个圆头肥脑的糙汉在地上滚了好几个跟头。
张铁柱刚吃了一肚子亏又啃了几口泥，跳起来冲着青砖墙壁恶狠狠踹了一脚，又把自己脚踝崴了，抱着腿坐在地上大呼小叫了好一阵。可又能怎样呢，两头他谁都得罪不起，打也打不过，只好推着木板车一瘸一拐离开暗巷，接自己的宝贝儿子去。
哼，等我家小宝中了状元，回头再让你们尝尝天家官威！这么一想，张铁柱心里顿时美滋滋。
巷子重归寂静。
屋子的布置简单许多，一桌一凳一灶台，外室内室隔着一座竹屏风，隐隐可以闻到蒸熟谷粟的味道。孟章环视一周没有发现不妥之处，揉揉鼻子，自觉向门口挪了一步。
屋主大马金刀坐下，微仰着头饶有意味看着强装镇定的客人：“孟道长，这间屋子足够敞亮，有话直说。”
孟章敛了笑：“我来讨一样东西。”
梁妈妈轻笑：“我一个默默无闻的乡下妇人，有什么东西入得了武当道长的眼？”
“退路。”
“正值夜半，道长说的可是梦话？”
“贫道所求也是一个梦。”
“美梦？”
“黄粱一梦。”
“镜花水月之事，道长莫要执着。”
“南柯断魂，不若黄粱一梦。”
闻言，梁一梦以手掩唇，眉眼弯弯似笑非笑：“我这正巧有一种酒，用上好的黄粱酿造，论四饮之物必属一品，就看道长有没有本事来拿——”
孟章再退一步，背脊贴上门板，已无路可退，尽是迷天卷土烟尘滚滚。
白烟瞕目，混沌中似有一人疾步逼近，孟章运气御剑，剑气穿云入雾，察觉那一人又化作十人，十人化作百人，百人化作千人，各自步伐轻、重、缓、急毫无章法，东、西、南、北晕头转向，一时迈步向前，倏忽绉步后退，左右颠倒。
便是个不倒翁绕着某个点浑浑噩噩，又能准确无误避开室内一切障碍，似醉非醉，似醒非醒，恍惚徜徉天地，渺渺如一微尘，他人看不透的醉醒痴疯，实则万物皆在其命定轨道上运行。
变化无穷，包含不尽，万变不离其宗。
孟章看到了那一点，挥剑虚空打破，光明遍周无极。
轰隆一声，墙垣震颤，好似雷电劈漏天穹，打碎了昔年女娲补天的五彩石，天地津梁断，哗啦啦下起一阵石头雨，砸灭了烛台，漏了一室玉屑。梁一梦岿然坐于唯一的凳子上，白玉粉屑落了一身，忽地合掌为刃刺向孟章，插胸穿心，盖头夺魂，孟章闪身躲避，长袖带动云烟飘渺，而梁一梦腿脚并掌如鬼影随形往往出其不意，室内过于狭窄孟章几度被近身，长剑施展不开，便也换了拳法与梁一梦拆招。
风吹荷花，左右摇摆，飞云流水，穿云无穷，却收天巧，都与西风，一雨洗遥空。
二人你来我往数十回未见高下，孟章一招兕望月暂且逼退对方，以剑气护身反向顶上缺口冲去，留下满地狼藉。
皓月当空，屋舍如簇，十里彩舟云淡，星河不见，三山幽邃虎穴，谁人出入？
秦淮清歌艳舞不歇，摇橹不断，两道黑影先后以乌篷船顶为踏脚石，踏坏他人无边绮梦，乱了一时桨声，荡起层层涟漪。那些本该毫无交集的人因此交织在一起，面面相觑，相互打听方才发生了何事，回答他们的只有潺潺流水，一夜西到东，途径闸口回旋成涡，如爵中酒好还酹江月。
孟章与梁一梦各据左右角楼一点，中间闸门已经沉下，扣住一池死水。
“我知江湖曾有‘断魂手’与‘黄粱一梦’，然不知这二者竟是同一人，今夜受教颇多，多谢前辈指点！”
“呵，柯不易那死鬼走的不干不净，留下他的绝学就够了，还把一个烂名头丢给我收拾。”事到如今梁一梦不打算隐瞒，随手理了理松垮的发髻，抬眼瞥过自己粗糙的手掌，忽然淡淡笑了。曾经她的手骨节分明、纤细修长，给许多漂亮的姑娘梳过头，手把手教她们怡琴弄艺，如今肥厚肿大，连那断魂手使起来像一把沉重的杀猪刀，毫无当年盈盈柳叶削的美感。
“罢了，南柯断魂与黄粱一梦早就绝迹江湖，是两个人还是一个人已经没有意义了。”梁一梦收势搔首弄姿，又变回了那闻名金陵的花哨轻浮老鸨梁妈妈，好手段追名逐利，生意道上无女子。“孟道长，可别心存侥幸，我知道你被人挂了绝杀令，想从我这讨便宜，没了断魂手，还有那幽兰鞘呢！妈妈我看在咱俩的交情上好好劝你，有时间陪你的蔡居诚磨叽，不如赶快找个地方躲起来，在关乎性命的问题上要什么尊严呢~”
孟章貌似认同点点头，心不在焉把玩长剑，却说道：“福生无量天尊，妈妈的好意贫道心领，只是前日贫道算得一卦，乍看之下为飞鸟投罗之象，然而正阳黄离，流火投射十万山泽，草木焦枯……时机未到。”
梁妈妈哂笑道：“逃命还要算卦？也是，蔡居诚要是有你一半机警，何苦做那笼中鸟。”
“蔡师兄啊……”
这时远方传来鹤鸣，清澈响亮，犹如挣脱束缚的强烈欢愉。
“痛快！痛快！！”
二人一齐望去，水墨仙鹤被月色冲淡，一笔一墨渐渐支离破碎，落在云水间，汇入茫茫夜幕，再也寻不到了，而清水似的光华包裹着一个颀长的身影，白羽招展似翩翩飞腾，衣袂当风向物外青霄信步。蔡居诚也见到了孟章，几次跳跃伶俐转下，稳稳当当落在对面，彼此相隔一潭死水。
那死水不知怎的忽地冒了一个泡泡，好像混入了什么活物，带来了若有若无的生机。
他们以为这是一时的错觉，月满寒空太过美好，返照人间忙忙劫劫，迷蒙了双眼，任由那死水无端沸腾，小珠咬着大珠一串连着一串，水面终于失去平静，漆黑的波涛活了，像冬眠初醒的野兽，才恢复体力便不知好歹冲击闸口。
砰，砰。砰！是起伏的心跳。
他和他，面对面。
他顺流而下，似乎打量着曾经的他。
他逆流而上，恍惚看到了未来的他。
偏有银蟾好，千里人同。
“啧啧~才说你们蔡不离孟孟不离蔡，现在就含情脉脉看对眼了，妈妈我人老了真不懂你们后生的花样~”梁妈妈一出声，蔡居诚下意识皱眉，这才发他命里的头号罗刹正饶有意味来回扫视他二人，最后定在蔡居诚身上，仿佛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这边梁妈妈戏谑道：“居诚呀，你穿师弟的白衣可是年轻俊俏了许多，要在点香阁时你乖乖听话打扮，言行端庄，凭这一等霞姿月韵，还怕筹不到赎身的钱么~哎哟，又瞪我，你这孩子超凶的呢！”
那厢蔡居诚恨不得咬碎一口银牙，拔剑直指，哑声道：“老女人又是你！你和翟天志那个蠢东西狼狈为奸构陷于我，如今自己送上门来也好，省得我一个个去算账！纳命来！”
语毕，他目眦尽裂，胸中积郁之气一瞬炸开，五脏六腑为之震颤，晴夜旱雷也不为过，而指尖剑气倍加浑厚，如彤云堆砌持之愈强来之无穷，气浪旋绕层层汲取清浊，天边月似偃炉，融化阴阳二气交叠缠绕化为一柄巨大的墨剑，他脑中火、肺中火，如龙如虎，龙追虎，虎追龙，两相初逢，五行同式！
梁妈妈突然消失，孟章已经出手。
她并不是凭空消失了。残留的风中响起护花铃惊慌的叫嚷，一个肥大的影子吊挂在屋檐下，像一只巨型蝙蝠，梁妈妈用那诡异的身法躲过了蔡居诚怒意冲天的杀招。
他未出手时便感觉气海深处一波翻涌，胸口阵阵刺痛，似乎他的心脏变成了一把剑，急于穿透他的血肉，与对方的剑意一决高下，难道他也被那尖锐的杀意影响了情绪吗？孟章不遑顾及其他，见蔡居诚拔剑袭来便挺身上前挡住来势汹汹的剑气，一剑在一，一剑在中，一剑在手，分则为三，合则为一，突然出现在对方身后，当的一声！孟章手中剑与蔡居诚手中剑相抵，一时间龟蛇、龙虎、二人，白衣墨衫墨衣白衫，浑然生太极，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分彼此。
而镇玄剑更为精良，竟把鹤舞剑磕出一个缺口。
蔡居诚吃了利器的亏，见孟章有心阻止只得耐住恨意不发作，心里又给师弟记了一笔账。孟章见他怒焰渐消，慢慢收了剑气，先前突兀的不适也被压制下去，一如石沉大海遍寻不到。二人勉强相安无事，彼此默契拉开距离，不言不语。
人间月，又似弓。
蔡居诚把他的鹤舞剑与鹤舞匣一同抛了过来，孟章也把他的镇玄剑和镇玄匣一起还了回去。
梁妈妈跃回房顶，正好撞到这一幕，觉得牙口有点酸。
这方初静，那方极动。鼓楼街那头忽然燃起火光，像点燃了一长串鞭炮，由远及近噼里啪啦热热闹闹，一路延伸到酹江月闸口，蒙蒙飘起几片灰烬，正逆风向这边飞来。沈袖带着几名心腹匆匆追赶而至。
“怎么还没来！？”蔡居诚急吼道，这话是对孟章说的。孟章也皱眉，盯着酹江月外浩渺江面，不由攥紧了拳。
他的时机未到，确实未到，一旦错过……他一个人逃跑倒是轻松，然而还有一个蔡居诚，他们的时间不多了，再拖下去搞不好两个人都无法脱身，闸口外沉淀千年墨色的江水就不是活路而是深渊。
沈袖几人从旁处飞上角楼，梁妈妈貌似作壁上观，孟章拉着蔡居诚退至酹江月尽头，自己向前跨出一步，隔断沈袖视线，持剑微笑：“沈老板，又见面了。”
蔡居诚不爽，与孟章并肩而立：“废话真多！”
沈袖面冷如霜：“都抓回去。”
话音刚落，沈袖长剑在手，与那些青衣小同时冲向二人。
“你们这些男人啊，就喜欢大晚上干一些见不得光的好事呵~”梁一梦抚鬓娇嗔，手起落下再并为刃，却是将沈袖生生截在半途。
酹江月顿时乱作一团，人影幢幢，月影幢幢，江波几度皱眉，刀剑拳脚无眼，声色荣辱折骨，本是夜黑风高鼠狗钻洞时，耍得叮铃啷当好一出剧，你未唱罢我也登台，看那阎王殿前谁还笑得出来。
这贼老天观望许久终于按捺不住，几分玩心跃跃欲试，故意将所有的巧合凑在一起，所有人的希望都搁置在朦胧的时间点上，所有话本中的反转偏偏在这一刻应验了——
江上突然传来一声哨响，惨淡雾气中亮起一点朦胧的灯光，隐隐可见一艘船影在缓缓自动。
孟章一脚踹开逼近的青衣小生，转身揽住蔡居诚一齐跳下，蔡居诚头也不回反手掷出一剑，削了跟随而来的青衣小生发髻，吓得那追兵魂魄尽失跌落水中，他二人则双双落在甲板上。
这时闸口开闸放水，奔涌的水流一阵又一阵将船只推离酹江月，满船欢声笑语渐行渐远，孟章的呼声在波涛声中上下雀跃。
“梁妈妈，有空来广州喝茶呀！”
	
沈袖愤恨摔剑：“你怎地助他们离开？”
梁一梦朝天白眼，没好气道：“哟，沈大总管，你管的是点香阁，老娘已经不是点香阁的人了，你管得着吗~”
“这可是主人的命令。蔡居诚不能离开点香阁，如今他跑了，我要如何向主人交代！”
“交代什么？他跟着那小道长和留在点香阁有什么区别，不都是他们武当自己的事。”
“你！”沈袖铁青着脸，自己拾起了剑，回想方才功亏一篑，喉口一阵灼热，单膝跪坐猛地将剑插在脚边，长剑断为两段，一段深深埋入屋脊，一段仍在手中，鲜血淋漓。几个青衣小生连忙奔来扶起沈袖，沈袖回过神，认识到自己大动肝火也于事无补，再度看向梁一梦，眼中凶厉稍稍收敛了些：“你就这么肯定那孟章看得住蔡居诚？”
梁一梦对此满不在乎，随口一说：“女人的直觉。看什么看，说了你也不懂。”
“今晚的事我会如实向主人请罪。至于你梁一梦，自己想想退路吧。”沈袖抹去唇边殷红，在青衣小生的搀扶下先行离去。
“不劳沈大总管费心。”
梁一梦独自留在角楼顶上吹风，直到东方天空露出一点鱼肚白，蚕丝状的阳光伸向千家万户，把人们拖拽出梦境，一日之计在于晨，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金陵的夜，又过去了。

【12】让死水酵成一沟绿酒

章节目录

阅读设置

【12】让死水酵成一沟绿酒

章节目录

默认卷集

阅读设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