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白】隐世异闻1

隐世异闻

玉风清音

2025/02/20 22: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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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Summary：如果韩信能预料到之后发生的一切，那他一定不会再把这只凤凰带回去。

韩信依旧我行我素地坐在走廊边寸许长的雕栏上，尽管刘邦已经多次告诉他这栋老房子的价值，这人依旧左耳进右耳出。
房子是张良家祖上传下来的，刘老三宝贝得很，木板上掉块漆都得心疼半天。韩信觉得腿肚子有点麻，索性换换姿势，打了个哈欠，对此不以为然。
房檐上挂着阴刻的牌匾，同济堂。一家门面不大的药铺，陈旧泛白的木横梁面临虫蛀的忧患，风风雨雨屹立数载，掌柜的换了一代又一代，只剩下这块牌匾与几百味药材不变。
韩信永远坐在同一处雕栏上看风景，遥望车水马龙的上海，不分朝暮晨昏之城。
现在还是上午，街市上灯笼仍是熄灭的，近处远处的亭台楼阁交叠，官宦人家屋顶的琉璃瓦在日光下泛着白晕，飞檐上的铜兽口含明珠，遥望远远入海的长江。
他看不见市井的人群，隐约地却能听到声音，车轴滚动不停、嘈杂的呼号与一声盖过一声的叫卖。相较之下，同济堂所在的巷口倒显得几分寂寥。
韩信望了望头顶时而飞过的白鹤，脚下吊着竹编的篮子，搭载来往远处的客人与货物。
他又低头摆弄着手里的杨梅，拣起一颗向天上抛去，又待落下来的时候张口接住，像算准了一样。
尽管还生着口疮，但这不妨碍他用楼下的刘邦寻些乐子。韩信不经意地把吃剩下那枚核向楼底吐，不出所料正砸中某人的头。
正清理门前地面的刘邦忍了忍，也未说什么，但紧接着还有第二颗、第三颗，刘邦站不住了。
“坐没坐相，你给我老实一点！”
楼上的人没有回应，接着又是一颗杨梅核。
“你还有多少颗？”
“最后一颗，怎么？”韩信盘腿坐在雕花栏杆上挑了挑眉，刘邦并没有看见。
“没什么，望这颗能噎死你。”刘邦没好气地回了他一句。
“承蒙吉言。”
韩信对着空中比划了一下，像之前那样把杨梅高高抛起。然而不意外并不代表就没有意外，凡事都不要想得万无一失。
他悠闲自得地仰头，闭着眼什么也看不到，当阳光透过眼皮时，眼前是红色的。
如果韩信能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的话，一定会去对天发誓，以后再作弄刘老三就被杨梅核噎死。
抛出去的杨梅迟迟未见落下，韩信正估摸着是不是扔偏了，眼前淡红色倏地一黑，便被什么巨大的东西直击胸口，重心不稳从栏杆上倒向后去。
刘邦听得楼上传来一声惨叫，楼板震得天响，正想说一句天道好轮回，但又似乎不太对劲。
“韩信？”他把卷起来的袖子放下，试探性地问了一句。
霎时死一般的寂静，好像楼上那家伙人间蒸发了一样。
“韩信？”刘邦又将声音提高几，依旧没有回应。
噎死了？男人心里忽然产生一个可怕的念头。他有些急切地想看一看上面究竟发生了什么，带着一种没由来地负罪感。
韩信正四仰八叉躺在地上，眼前昏黑一片，神智无知。
他只道是胸口被什么东西猛击了一下，接着倒了下去，栽着后脑勺正中，气血上涌，耳边也嗡嗡地响。
韩信维持着平躺的姿势，在地板上缓了好一阵子，直到屋里碰撞木板的声音越来越近，他估计是刘邦上来了。
“喂，韩信？”刘邦刚走进连廊，便见着平躺在地上的韩信，半身被压着个什么东西。
那颗杨梅又像从天而降一般出现在地板上，距离韩信左手三步远的地方。
他有些郁闷地闭着眼，直到呼吸平稳一些，耳鸣逐渐消失，才再次把眼睛睁开。
露天的连廊上方空旷，天空是比他发色稍淡一些的蓝，云飘得诡异甚至有些不成形状，刘邦的声音像是飘在半空中，韩信听得有些恍惚。
“我还以为你真噎死了。”刘邦走过去蹲在韩信身边，端详起对方身上压着的东西，“敢情是被撞下来的。”
韩信嗤笑一声，一手抓起胸前的物什坐起身来，下意识摸了摸后脑勺，疼得倒吸一口气，金黄的耳朵跟着抖了两下。
他终于正眼打量起这个把自己撞下来的东西，咋一看是只奇异的鸟，韩信握着那鸟细长的颈部，羽毛触感光滑，翎羽鲜红如朱砂点染，双翼纯白，身后九束尾羽丰满狭长，铺散在地板上。
“这是什么？”韩信觉得有些诧异，即便在时有怪事发生的上海，他也从未见过这样华丽的鸟类。
刘邦正挑起一片羽毛把玩着，大概也是觉着手感极好，让他有种想拔一根的冲动。
“不知道，我也是第一次见。”
翅膀下几片暗红色的羽翼颇为显眼，刘邦顺着向下探去，却是一阵粘稠的触感，沾了一手鲜红，他很快反应过来。
“这鸟可能受了伤。”
韩信随即将表面遮掩的白羽拨开，内里果然藏着许多细长的伤口，缓缓向外渗着血，有些甚至已蔓延到他的衣物上，晕开几处深红色的血印。
“这是被攻击了才落下来的？”韩信一边站起身，将怀中的鸟小心托起，异鸟身体有五六尺长，即便他已站了起来，九束尾羽仍是零零散散落在地上，“可伤口又细又长，谁会这么捉鸟？”
上海不乏一些贩卖奇珍异兽的商人，做这一行都讲究商品完好，受伤的灵兽价格只会大打折扣，故而猎人往往不愿用锐器，以免造成伤口。
“不清楚。”刘邦摇头，显然也想不明白个中缘由，“先带给子房看看，把血止住，应该还能救。”
韩信难得没有反驳刘老三，老老实实抱着怪鸟，随后入里间向楼下走去。

彼时张良正在柜台前翻阅药谱，见楼上两人匆匆下来，不由得瞥了一眼，也正巧看见了韩信抱着的鸟。
“子房，取些金创药来。”刘邦先下来将柜台清出一片空间，示意韩信将白鸟放置于此。
张良有些疑虑地打量着眼前这只鸟，放下手边药谱，从身后药柜一抽屉中取出几包粉末，解开系着粉包的细绳，看向刘邦。
“哪里来的？”
“天上掉下来的。”韩信靠在柜台一边，揉着隐隐作痛的后脑勺，心情复杂。
通过两人表情，张良大概把事情了解得七七八八，也只是微微点头，不做评价。
刘邦替张良拨开鸟双翼上的白羽，让伤口暴露出来，方便上药。张良一边细细将粉末敷在伤口上，时不时打量白鸟。他在脑海中回忆着，忽然想到一种可能。
“这是只凤凰。”
刘邦知道，没有把握的事，张良决不会随便去说。
众人都有些难以置信，毕竟谁也没有亲眼见过岐山的神兽，这种只存在于传说中的生物，匪夷所思地出现在眼前，任谁也无法认同。
“凤凰？”韩信眼前一亮，起了些兴致。他想起东城会玄关前那块屏风上，百鸟朝凤的工笔画，大抵与这只凤凰是有些相似之处的。
毕竟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麟前鹿后，蛇头鱼尾，龙文龟背，燕颌鸡喙。”张良回忆着古文的内容，望着凤凰叹了口气，“既然这样相符，也绝不至于是巧合。”
刘邦一手摩挲着凤凰羽，心里打着小九九。
“眼下怎么办？”他思来想去，最后抬头征求张良的意见。
张良手边上药的工作告一段落，收好剩余的药粉，扶了扶有些下垂的眼镜，坐下身子面对刘邦。
清晨的光踏过斑驳掉漆的木门槛，白凤的翎羽在日光中愈发鲜艳，垂垂老去的陈设也蒙着淡淡的白边。
所有人的眼神都落在凤鸟身上，似乎它的降临带来的是另一番变化，门可罗雀的中药店重又迎来生气，就连柜子里封存的药材也有了一丝不同的味道。
“等它醒过来再说罢。”指尖敲打柜台，张良看看刘邦，又转过身望着韩信，“这件事万不可与人知道。”
两人自然明了张良的用意，凤凰并非尘世之物，不免引来麻烦，况且他们身份特殊，若是殃及东城会，后果不堪设想。
刘邦给张良使了个眼神，随后走到韩信身边去，拍拍对方的肩膀，故作遗憾叹息道：“哎，凤仙亲临寒舍，我们可不能落得个招待不周的罪名。”
“所以？”韩信抱臂靠在柜台边，挑挑眉。
“在你卧房里养着，好，就这么定了。”话说到这份上，刘邦也不再故作高深，甚至没询问当事人的意愿，就直截了当拍板。
每每及此，张良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无意与这至交多年的油嘴滑舌之辈过多言语。好在韩信也不计较这些，哑巴亏吃多了便也坦然了。
不就让一只凤凰把自己的床占一阵子，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这样想着，他微微点头，拢了拢凤凰从台面上垂下的羽翼，以一个有些别扭的姿势再次把它抱起，一边走上楼去，还要避免踩到落在地上的尾羽。
陈旧的楼梯板吱嘎作响，韩信的步伐有些轻飘，像是他真的带着凤凰，登上那九重天上去。刘邦的目光跟着他们，直到韩信一路走进拐角处再不见为止。
“说吧，那到底是什么？”刘邦总觉得事出反常，并不简单。
“凤凰。”
“当真？”没能听到自己预想的答案，刘邦转过脸去正视张良，看着对方的眼睛。
“当真。”镜片后的双眼古井无波，张良的表情十分淡然，单片眼镜在另一个角度反光。
刘邦一时无言以对，尽管他再清楚不过张良的性格，对方的眼神也并没有说谎。
大堂内又恢复到死一般的寂静中，桌椅柜橱的影子都朝向同一个方向，刘邦看见自己的身影被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药柜顶上。
可能真的是他多虑了。

待韩信将东城会的任务处理完毕，走在东坊的街道上，天已将近黄昏。
他盯着自己的手看了看，手背上有几处打斗中留下的伤痕，随意将渗出的血舔去，口中弥漫着一股铁锈味，韩信又忽然间想起那只凤凰。
走进同济堂，与张良打声招呼，刘邦在后厨准备晚饭，还有一阵时间，韩信便径自走上楼去。
推门进屋，白凤依旧伏在床上，没有丝毫转醒的迹象。他走上去小心翻了翻羽翼，张良午时已重新换过药。
看完白凤的情况，韩信才慢悠悠地过去用水洗清手背，取药来处理。伤口才清理过半，楼下便传来刘邦催命的声音，听着自己的名字被念叨了一遍又一遍，韩信不觉得有些瘆得慌。
你叫魂啊。
他只得放下药粉，最后看一眼白凤，带上门下去了。
这一隔又是将尽一个时辰，韩信在楼下跟刘邦喝了点酒，回来后有点头重脚轻。打个哈欠，索性就直接倒在床上，闭着眼褪下外衣撂在一边，翻身抓过被子便要睡过去。
摸索着的手隐约碰到白凤身上，光滑如丝帛的触感令韩信很是舒服，加上一时头昏脑胀也没多想，心血来潮大胆地凑过去，把凤凰抱在怀里。
他的体温有些高，酒劲上来一时半会还没退下去，不自觉地便把脸埋进白凤微凉的羽翼间，羽毛贴在脸上分外舒适，韩信舒服得哼了几声。
外界的一切被隔在轩窗与一层薄纸外，四坊灯焰接连亮起，上海的夜晚刚刚开始，歌台舞榭、坊栈集市在灯火下尽现，游走的市人摩肩接踵，不同白日的喧哗传遍街巷，不夜城如明珠在海天相接处光华闪烁。
韩信在这早已习以为常的氛围中沉沉睡去，脸上隐约映着窗外焰火的颜色。琴瑟和鸣将他带到很远的地方，那里有关于他的梦，等到乐坊的歌声结束时再醒来。这一晚他睡得尤其安稳，直到天明，东方既白。
第二日清醒过来的韩信，意识到自己抱着凤凰睡了一晚上，所想到的第一件事是绝不能让刘邦和张良知道，接着又饶有兴致地回味了一番，觉得这白凤手感不错。
外面天朗气清，韩信坐起身来，下床去推了窗子，过堂风吹得微冷，他十分惬意地伸了个懒腰，又打一哈欠。
他以为有些事情就这么了了，但世上从没有过分简单的相遇，光怪陆离的东西接踵而至并非毫无征兆，只是韩信自己从未注意过罢了。
就像现在，正欲下楼洗漱的韩信吹着口哨走出门去，全然不知床上那白凤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微不可察地动了动羽翼。
李白昏睡一整日后睁开眼睛，伏在不知哪的一处床上，身上传来的痛感减轻不少。见自己不出所料显了原形，有些担忧地皱眉，慌忙调用内力化成人类的躯体。大片肌肤裸露在外，风吹得李白有些冷，他顺手将身上的被子拉了拉。
李白正考虑这是哪里，另一边韩信便进来取衣物，一来就注意到这个突然出现的人。他正一手握着长发，发带叼在口中，上半身打着赤膊，走到半路看见李白时停顿了一下，莫名其妙、毫无意识地脱口而出：
“你是谁？”
那根发带也就随着韩信一句话，落到了地上，发带的主人没捡，也顾不得去捡。
李白被突如其来的韩信吓得一懵，不知作何应对。韩信看了看出去前忘记关上的窗，又回过头来打量对方。
但注意到李白似曾相识的长发与瞳色时，韩信难得意识到了事情的复杂性。如果没有别的理由能解释从床上凭空消失的凤凰，他只猜到了一种可能。
“刘季！张良！赶紧上来，凤凰成精了！”
韩信推门而出，头发跟着散下来，外衣也顾不得穿上，就扒着走廊的栏杆，冲下面两个还悠哉游哉吃着早饭的人大呼小叫。
楼下的刘邦与张良动作明显一滞。
刚把小米粥送进口中的刘老三忽然停住，想想这是上好的黄粱，还是忍住了那阵几欲喷出来的冲动，老老实实咽了回去。张良难得表现出分外诧异的神情，放下筷子便刻不容缓赶上楼去，刘邦见状也紧随其后。
三人急不可耐地冲进房间，饶是李白也被惊得有些手足无措。
气氛一时间无比尴尬，双方互相打量着彼此，狭小卧室内几乎只有三人急促的呼吸声。
“我等已知晓您是凤仙，恕在下冒昧，招待不周。”还是张良最先冷静下来，他向前一步越过刘邦，向李白点头，“今在凡界，想来身不由己。”
李白简单整理一番思绪，暗自庆幸这还有一个明事理的人。
“免尊，鄙人姓李，单名一个白字。”李白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被看光，不免尴尬咳嗽一声，“一言难尽，可否借一步说话。”
张良也是明白人，自吩咐韩信取一套衣物递与李白，遂带二人下楼去。
“太白方便请移步楼下，我等在大堂静候。”微微颔首，张良带上门离去不谈。
一众人匆匆退去，隔离开的房间内复又安静下来。李白长舒一口气，取过衣服从床上下来，四下环顾房间。
他料想这该是那蓝发青年的卧房，陈设简单，雕纹木床与有些年头的五斗橱，迎光一侧立着铜镜，紧挨在衣橱一边，清一色深松木，白墙镶玄色轩窗，简洁中自透出一番雅致。
许是经常通风透气，房间无甚异味，城市应是傍海，风中夹带水的清咸与潮湿，李白惬意地眯了眯眼。
他已许久未曾来到凡间了，似乎那些感觉在记忆中只是愈来愈淡，淡到几乎快要如云烟散去，又清清楚楚地再次被唤醒。
李白展开叠放整齐的衣物，质地平常的一套长袍，穿上去有些松垮，尺寸于他而言略大。袖口处有银织的云纹，若非仔细观察定是看不见的，虽稀松平常，细枝末节却暗藏韵味。
既然是从这里取出，当然也是青年的衣物。李白不禁回忆起方才一面之逢的人，想起他那对竖瞳与头顶未收起的兽耳，束起长发的模样倒也干练清爽，自己也暂居其室内，李白对他平添几分好感。
正欲离开，脚边落着一条发带，是青年适才遗下的，李白弯下身去拾起来，想着正好下楼还回去。
但他还是多长了个心眼，出门前迟疑片刻，试着调用几成功力，却意外发现法力全失，一星半点的修为只够堪堪维持人形。
唤不出凰火，也唤不出凤鸣剑，试图展开羽翼却是徒劳。李白暗道一声不好，手段尽失，又是在人间，若是出什么三长两短，恐怕难以应付。
不得不回想起此前一切，李白的眼神黯淡下去，此前种种到头来只应着两个字，报应。他无奈苦笑一声，落得这般境地也是天意。
眼下这般，只有走一步算一步，别无他法。至于如何回去，恐怕在凡间也是希望渺茫，但他总归要试上一试。如若回不去，那便是真的要失去一切了。
李白一改复杂的神色，收敛情绪，酝酿再三，推门而出。

再说这边，楼下三人也是局促不安。
“还是不长记性。”张良坐在桌前，面前的粥冷热适中，但他没心思去喝，“方才胡说什么？你晓得凤仙道行有多高，怕不是百八十年，弹指教你我灰飞烟灭。成精？若真计较起来，谁也救不得你。”
韩信也自知理亏，偏头坐在一旁任张良数落，不多言语。
又过了好一阵子，李白才从二楼下来。张良见了，令刘邦起身让个位，请他入座。
“多有不周，还望海涵。上仙若有难处尽可道来，我等尽力而为。”张良平静地看着他，像是颇有见地，早已组织好了说辞。
李白觉得眼前戴着眼镜的男人有些过分沉稳，言谈举止透露着与年龄不符的气质。
“说笑了，不知几位如何称呼？”
“鄙人张良，称吾子房亦可。此二人乃吾至交，韩重言，刘季。”
“救命之恩，感激不尽，太白在此谢过三位。”
韩信在旁，听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说了半天客套话，倒有些不耐烦起来。他支着下巴向门外看去，昨天筛过的枸杞还摆在门边晒着，红中泛着淡淡的灰。
他不清楚这两人唱双簧一般的对话何时是个头，也不关心这些。好像世上从未有什么是他特别在意的，过着平淡无味的生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李白偶然间瞥见韩信的动作，心下一笑，想来倒也是位性情中人，面对张良便不再寒暄，直奔主题。
“太白此前得罪了权势，仇家报复，才落得此般境地。”李白思索一番，还是决定将部分经历略去不表，毕竟和盘托出，对他而言也没什么好处。
刘邦听及此，不由得想嗤笑一声，但碍于礼节不好发作。都说尘世污浊、人心难测，本以为神仙能断七情六欲，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真是讽刺。
“今后有何打算？”张良问道。
李白长叹一声，面有难色：“若能回到九重天，自然是再好不过，但恐怕飞升并非轻而易举之事。”
“此言极是，未曾听说有修士飞升成仙。”张良对李白的境遇表示同情，虽有相助之意却束手无策，“觊觎长生，皆为虚妄。”
一旁坐观的刘邦沉默许久，终于发了话：“既来之则安之，白兄一时也无处可去，若不嫌弃可暂居寒舍。至于如何回到天上去，来日方长也没什么定数。”
他端起有些凉掉的小米粥，用勺子轻搅几回，自顾自慢悠悠地喝了起来。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李白点头回应。
见对方顺水推舟，刘邦又停下手边动作，满意地将瓷碗放回桌上，咂了咂嘴。
“这自然好办，我等可为白兄提供一个名分，毕竟有个靠山，行动会方便许多。”
“不过，”他话锋突然一转，又眯着眼看向李白，眼中藏着一道光，“我等升斗小民、穷商困贾，能维持到今天也是惨淡经营。太白兄平日无事，可助我处理些琐事，另有报酬。”
刘邦此言一出，四座皆惊。
张良自然再明白不过，八成是早已打好的如意算盘，也亏他想得出。但随便请人加入东城会，是否太过草率，张良又不解在这里。
韩信则用一副鄙夷的眼神看着刘邦，这老东西奸诈凶险，自己早年也是领教过的。毕竟身为管事说一不二，由他拍板的事没什么反驳的余地，只不过脸皮也太厚了点。
李白亦是有些始料未及，虽知寄人篱下、白吃白住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也没想到这刘邦竟把话说得如此坦荡。
他看那紫发男人从瓷盘中拣出枚布满裂纹的茶叶蛋，连壳在木桌上滚了几个来回，又拈起剥了蛋壳，继续吃着剩下一半早食。
“这，阁下盛情难却，定不负所托。”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也没什么可商量的余地，李白只能先答应下来。
刘邦见他也是个识时务的，不多说，吃完茶叶蛋便拍案起身，擦去手上的卤汁，从柜台取来纸笔，大手一挥潦潦草草地写起来。
“韩信，带着白兄跑一趟。”刘邦写完字条，将纸折成豆腐块大小，也不顾墨水尚未干透，隔着张良把纸条抛给韩信，“交给孔明。”
韩信闻言一手接住，准备顺手塞进衣中，却发现自己从始至终没穿外套，手在空中顿了片刻，不觉有些窘迫。
“稍等。”他有些尴尬地起身，又匆匆赶上楼去，随意取一件常服下来。
韩信边下楼边套着外衣，待走到门口也已经穿戴整齐了，不算多么风流倜傥，但配着一身白袍也有几分潇洒。
“随我来。”他看一眼李白，转身跨过门槛出去。李白也应声离席，向二人告辞。
张良估摸着他们大概走远了，又将目光锁在刘邦身上。
“这不像你的作风。”他望刘邦已经把一桌子早点吃了个七七八八，皱了皱眉。
“难不成你怕这其实是白毛鸡，凤凰之身只是障眼法？”被质疑的人不怒反笑，起身打算收拾一桌残羹剩饭，“且不谈是什么来头，暂时并无威胁。”
三界芸芸众生人妖并存，血脉相通也并非稀罕事，像韩信那样保留着妖兽特征的魔种，在上海也时常能见到。
“怎么？人家失了七八成功力，沦为肉体凡胎，你就想乘人之危？”
“说得真难听，我这不帮他吗？”
“不见得。”
见张良也不给自己个台阶下，刘邦耸耸肩，端着盘子往后厨去了。
另一边拐出同济堂所在的巷口，韩信带着李白正走在东坊街道上。
“这束带是你落下的？”临行前李白想起还有条发带握在手中，于是赶紧还了回去。
韩信本就粗枝大叶，倘若李白不提起这事，估计一上午也想不起来，怕是披头散发地就往东城会去了。他从对方手里接过发带，道谢一声，又叼着带子束起发来。
三两下扎起马尾，动作简洁利索，几绺收不住的碎发落在额前。韩信本就生得五官端正，眉宇间有股浩然正气，长发束起来更是精神抖擞。
“不知阁下如何称呼？”李白对面前青年颇有好感，不免想客套两句。
“我名单一个信字，喊我重言也可，随便。”韩信一边娴熟地系发带，侧过身与李白面对面。
“重言倒是爽快，也好。”对于韩信随意的回答，李白倒觉得有些意料之中，没由来地有种亲切感。
“名字左右不过一个代号，唤什么都没有区别。”挥手示意李白跟上脚步，韩信一边走，又像想起来什么似的，边走边自言自语，“罢了，我也不知道刘老三怎么想的，对你来到这里的经历也没那么好奇。看你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想问些什么？”
李白点头应和，这青年看似漫不经心，对他的一举一动倒是观察得仔细。方才在同济堂内，刘邦与张良都显得城府颇深，李白倒是想开口问些情况，又怕两人起了疑心，只好作罢，没想到竟被韩信猜中了心思。
“只是一些无关痛痒的事，若我方才问起，倒显得有些不合时宜了。”
韩信听罢微微颔首，倒也认同李白这样做的理由，形单影只、身不由己，对他们这些仅有一面之缘的人谨慎一些，自然是合情合理的。
“但说无妨，知无不言。”韩信自顾自走着，顺便伸了个懒腰，早晨街道上人并不太多，他也特地放慢了脚步。
李白从三界神州问到这座陌生的城市，韩信都尽可能地为他一一解答，看来李白并不怎么了解人间，多半都是些人尽皆知的问题。
提到天界之下的神州，李白似乎又有些印象，记忆中大概有着几行古书上模糊的文字，但记得又不真切，只晓得是华夏族人的起源之地。
不过世事轮转、岁月如梭，谁知道这里又变成了什么模样，他自幼生在天界，对人间说是一无所知也不为过。
谈及三人身份时，韩信难得迟疑了一下，又想到李白左右是要为东城会办事的，现在含糊其辞，于两人而言并无好处。一路闲聊，韩信粗略谈了些关于张良、刘邦及东城会的事，这里面水很深，三言两语也讲不清楚。
他们正在去往平安街的路上，这条街正是上海最繁华的主干道，商铺客栈、行会乐坊、茶楼酒肆，八方云集互通有无，可谓全上海第一闹市区。东城会本部就设在近江行会内，位于平安街最好的地段。
韩信这边行动也算利落，不到半个时辰便赶至行会。他示意李白先在门口等候，上前与一旁的侍者吩咐几句，等侍者上楼传话。李白正有些疑虑，又望见韩信冲他招手，便也跟着过去，随二人拐进一处雅间。
入门先被屏风挡了视线，厅堂正中摆着案几，一男子正坐其后阅览文书，见着门口的动静才放下案牍，抬头向二人看去。
“二当家，刘邦的条子。” 韩信从衣物内侧取出叠好的信，展开一半交给对方， “给‘玄武’添一位伙计，这是他的意思。”
诸葛亮大致扫了眼信上的内容，又合起放回案边，转头审视李白。他盯着李白的红瞳与白发，问李白又像在问韩信。
“什么来头？”
正被问到要紧处，李白平常又不屑于撒谎，一时有些心虚，难以开口。
“刘邦前些阵子赎来的，算是半妖吧。”韩信倒像是早已料到对方会这么问，甚至不慌不忙地替他捏造了假身份。
听及此李白额角泛青，欲辩解又不得开口，毕竟他的身份暂时不可外露，免生事端。这边扯谎的韩信一脸云淡风轻，好似李白真是他们家主子从黑市买来的非法人口。
诸葛亮见李白不同常人的银发与红瞳，便猜到对方十有八九流着妖兽的血。然而李白孑然一身，只是站在那便隐约有种超脱世俗的气质，男人心下又有些疑惑。
但既然是刘邦的意思，他也不便多问，就当是个倒霉了小半辈子的家伙，又要替那老奸巨猾的主子卖命。诸葛亮提笔填了几份契约，喊李白过来画押，将信连并材料一齐保存妥当，便招呼侍者送二人离开。
“东城会的一些生意……并不是能够上台面的。除非需要你自证身份，否则切不可随意报出名号。”临走前，诸葛亮特地与李白吩咐道，“你日后便跟着 ‘玄武’做事，刘邦会告诉你该做什么。”
李白点头会意，转身与韩信离开。
“刘邦这都多少年没有招兵买马了，怪事。”诸葛亮站在原地，望着二人背影若有所思。

日后几天，便是李白跟着韩信东奔西走的一番经历，暂且略去不表。
东城会作为上海的工会组织，明面上设立近江行会，总管上海漕运与商务，私下里则通过放贷与贩私盐等渠道牟取暴利。负责主持大局的是少东家赵云及二当家诸葛亮，名声在外人尽皆知。
但凡在上海立得住脚的商贾，无一不投于行会门下，以求稳妥之靠山。近年来东城会的生意越做越大，坊间流传着“江南第一行会”的名号。
这些事都是从刘邦、韩信口中得知，李白对此也只是一知半解，倒不再深究。
近几日随韩信处理行会里一些闲杂事务，大多只是征利息与递送文书之类，多半时间消磨在赶路上，上海城四坊已跑了东南二坊，也去过一次浦江港口，李白初来乍到，算是开了眼界。
其间自然不乏与韩信闲聊，数日相处下来，李白发现对方其实相当好说话，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加上两人又是同事，一来二去便互相熟悉了。
韩信向来是性情中人，在哪都放得开，李白便也没什么理由好拘谨。平素边赶路边闲聊，对方身为本地人临时充了向导，引着李白一路游览介绍，兴致处往往又压不住情绪，声调上提个几分，旁人用不解的眼神看过来时，他也不觉得尴尬。
已是日薄西山之时，李白倚着栏杆站在楼上，恰好韩信也从房间内走出来。
此前在九重天上生活，从未见过人间古城街景，李白望着远处错杂的檐牙楼阁有些恍惚。他不知该如何形容眼前的景致，天际泛着淡红的云翳，时而飞翔来往的仙鹤，唤不出名子的建筑，明焰与灯笼浮在空中，不是天上之境，却胜似天上之景。
远处高大的钟楼传来阵阵鼓声，晨钟暮鼓是上海的习俗，将一日光景一分为二，喻示昼夜交替、日月轮转。
韩信从后面走来，见李白已经换上自己取来的的常服，衣肩倒是稍微宽了些，下摆拖至足跟，显然这件衣服原本的主人要更高一些，李白穿着总有点别扭。
“这么长时间也没去夜市逛过，正好这几天行会里没什么事，今晚出去走走。还得去平安街找个裁缝，总穿我的也不是办法。”
李白一手搭着横栏，晚风中一头长发吹得四散纷飞，听得韩信这话，下意识拉了拉有些松散敞开的衣襟。
“改日吧，今天身体抱恙。”这几天一连串的事情像无数条细绳，在李白心里穿来穿去打成一团结，说不上来到底是什么情愫。
大概这就是独居异乡的怅惘，抬起头一眼便能望到天，却无论如何也回不去了。
韩信心思敏捷，怎么会不知道李白在想些什么。浪子无家可归、四处漂泊，人生失意落魄至此，其间辛酸不言而喻。对于李白的回绝，他也不再多问，点了屋里的灯，给对方留着扇半开的门，径自下楼去了。
李白撑得胳膊有些发酸，揉揉手臂便跟着韩信回去。
他最后看向东坊老街入口那块牌坊，它在暮光中拖下细长的影子，肩上挑着明火，青石点染残红，过客匆匆，它却只能永久伫立在那里。
带上门入屋后闲来无事，李白索性往床上一躺，看灯火在墙上映下的淡淡光影。半晌韩信才回来，猜是与刘邦交代什么去了，或许是要事，对方进来时手中多了封信。
“尽早歇息，明日有大事要办。”韩信把文书置在案上，向李白走过来，脱了上衣准备下榻，李白也自觉往边上挪了挪，给他让个位置。
同济堂房间不多，卧室总共三间，存放药材的库房又腾不出来，刘邦思来想去不能委屈自己，更不能委屈张良，那没办法，剩下只好委屈韩信了。
好在韩信早料到是这结果，他向来随波逐流，加上也不讨厌那凤凰，晚上挤一张床倒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李白也没有资格提出什么意见，毕竟条件有限、一切将就，怎样都总比在天上受那群人冷眼要好得多。
近些日子处理的尽是琐事，不值一提，难得韩信说是大事件，李白不免有些好奇：“什么样的大事？”
“西坊钱记商行借了不小一笔贷，连本带息拖欠一月有余，钱庄那边也无心宽限，让我明日速去讨回。”韩信一边说着散了发带，过肩的蓝发又窸窸窣窣落下来。
“讨债而已，何谈要紧之事？”李白闻言不明所以，侧过身来枕在胳膊上，面对着韩信问话。
韩信另一边熄了灯，气定神闲躺下，扯过被子大概盖个半身，眼睛在黑夜里泛着幽暗的光。
“刘老三说那庄主前阵子雇了不少家丁，怕是十有八九要见点红，这银两才讨得回来。”韩信好整以暇地侧过头，看他有什么反应。
“无妨，打一架便是。”
李白见韩信突然转过来与他对视，开始还有点不明所以。妖兽的眸子有种极易分辨的特性，在昏暗处都是泛着微光的，他望见对方那湖蓝色的眼睛愈发清明，兽的特征遗传下来的竖瞳不似常人，听见他的回答时缩得小了一些。
“我倒怕你应付不来，没了法力自保都难。”韩信语气里有那么点无奈，“万不得已，由我护着你也是可以的。”
虽然李白不怎么喜欢韩信提这件事，但他说的的确是事实。连韩信都看得出来李白内力所剩无几，顶多维持人形，连凤凰的羽翼都无法展开，更别提驱动仙法。
之前韩信拿李白开玩笑，要把他从二楼窗户推出去，看他究竟会不会飞，最后因对方严词拒绝而不了了之。
“有劳费心，在下曾经还是学过些剑术的。”虽说是失了内力，论剑法李白也并非一窍不通，不至于要拖韩信后腿，妨碍他施展。
“甚好，总之万事小心，你要是伤筋动骨，刘老三那边我也不好交代。”韩信眯了眯眼，在李白看来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
李白闻言也无心再接话下去，于是两人头对着头在床上僵持许久，最后除了眨眼，谁也没动静。
韩信不觉得这样的对视有什么尴尬，相反出奇地平静，李白的眼睛头一回令他感到心驰神往。血石榴的颜色像暇光照耀出的红，像老城墙上朱漆几百年前焕红鲜艳的赤色。凤凰的眼睛，让他回忆起一切美好的东西。
“你就从不觉得奇怪，我们萍水相逢，为何要留下你吗？”良久，韩信缓缓开口，语气与先前略有不同。
屋里关着门窗，一堵墙却挡不住外界的声音，车水马龙听起来有些嘈杂，但纯粹到令人心安。
“为何？”李白顺着他的意思问了下去，等待对方回答。
仅有一面之缘的人出手相助，敞开心扉毫无保留，任谁都觉得匪夷所思才是。李白不是没有揣测过他们的目的，天界人尚且心怀鬼胎，尔虞我诈的阴谋诡计在哪里都不会消失，只要有着被利害关系串联起来的人，它就永远存在。
“说来也不过如此，一句承诺罢了。”韩信忽而又叹息，转回身去平躺着，盯住天花板不放。
韩信从记事起就过着一段不怎么自在的日子，从出生起就没见过自己的爹，娘说他死得连骨灰都不剩下，那时候自己也听不懂，只是频频点头，又被娘打了一顿。
他知道自己和别人不一样，身体里流着非人的血，大概是因为这一点，周围的人也不怎么待见他。韩信觉得自己在吃了顿饱饭后做的最正确的决定，就是毅然决然离开了这个没有一丝留念的家。
如果连娘也不能接受自己的话，他从最开始就不应该出现。人总喜欢为自己做错了的事找借口，推卸责任，韩信成了那个买单的人。
清明时节适逢江南雨季，薄雾中的石板路沾得湿润泥泞，连夜劳累的身体高烧不退，韩信循着印象找到了这家药店。
眼神涣散到什么也看不清，胸口在阴雨天闷得厉害，饥饿、寒冷，一切恐惧的东西都试图杀了他。
“那郎中也就是张良，刚想问要抓什么药，回头时我就已经倒在地上了。”
他们两个费了好大番功夫，才把浑身湿透的韩信安顿下来，张良煎了药，又用银针扎住几个穴位，第二天竟是奇迹般地退了烧。
离开家后，韩信过得并不好。他身上凑不出银两付清药费，活着已经够累了，能过一天是一天，谁还会在乎身上有没有碎银子呢？
说实话，张良并不在意这些，他是个好大夫，拎得清人命的重量。良心哭泣的声音还是太大，盖过了金钱落在饭碗里的叮当作响。
想活下去吗？向来唯利是图的刘邦笑了笑，开口问了这样一句话。
想。韩信躺在床上，累得几乎失去了说话的力气。
你叫什么？男人又接着问道。
韩信。他不假思索地回答。
顺着屋檐错落有致滴下的雨水砸到门口的台阶，他终于在这里结束了居无定所的日子。他一直为这家药店做事，以工钱来偿还欠下的药费，一直过了很久，久到几两银子的药费早已还清，那件事成为了三人之间的秘密，闭口不谈的默契。
“原来从一开始，刘老三就根本没在账本上记下我的药费。我后来问他，他说，那可是活生生一条人命，怎么能用钱来衡量？”
“无妨，你若觉得欠我人情，便帮我做一件事。”银发青年坐在火光里，烛焰映出他安详的面容，手中的医书已经被翻得有些磨边，“同你一般的人不在少数，尽量见一个救一个吧。”
韩信不再躺着了，他坐起来，望着窗外渗进屋里来的灯火，静伫不动。这是刘邦唯一一次没有拍板，唯一一次将所有利益抛诸身后，做得最大的亏本生意。
李白忽然间沉默了，他思索许久，却不知该说什么。他设想过千万种结果，却从未想过是因为一句承诺。
人真的都是那么不可信吗？尔虞我诈的是人们，包容万象的也是人们。李白这么想着，好像人也并不坏，他们有七情六欲，却远比天上的神仙要真实得多。
头上传来微热的感觉，妙不可言。好像神识中出现一丝激荡，但那感觉又稍纵即逝。李白眨眨眼，转过头嗅着药枕里的花椒香味。
“抱歉，我多虑了。”他自己都意识到声音有些发闷。
隔壁房间的刘邦约摸是在床上翻了个身，老床板吱嘎的控诉透过墙壁清晰地传过来，在夜里听得尤为清楚。
“歇吧，不早了。”最后韩信也不再说什么，又翻过被子躺下闭了眼。
李白倒在阴影里，伸手就能够到窗外的光。

旦日起了个大早，刘邦随意准备些早点，让二人吃完便上路去了。
韩信倒是换了身行头，藏青蓝底色的劲装，略宽的袖口被束带整齐收紧，衣裳下摆也裁剪得恰到好处，较常服而言干练了不少。
李白见对方将昨日取来的信收进衣内，信封上龙飞凤舞的“東”字令人在意，不难猜出是公会的文件。
此行目的地在西坊，约莫有一个时辰的脚程。韩信领着李白一路向西，先得由东坊来到十字路口的平安街，再转至西坊，横跨大约半个上海。
这时李白才感叹自己法力尽失，此间路程若是御剑而行，千万里也不过须臾。
韩信见对方步伐逐渐慢下来，知道这八成是走不动了，干脆在附近找一处墙根，让李白靠着缓缓神。
“我倒是有个主意。”韩信也跟着坐在墙脚下，侧过身上下打量了一番李白，“就怕你不配合。”
李白见韩信打量着自己的眼神不太对劲，猜到可能不是什么好事。
“无妨。”
韩信一听乐了，嗤笑一声，没想到李白是真上道，那他也只好顺着对方的意思继续说，指了指头顶。
“我别的本事没有，腿脚功夫倒是还算可以，抱着你走屋檐上也说得过去。”
“免谈。”李白直接扭头便走，心想果然没什么好事。
眼看对方把自己晾在原地，连个面子也不给，韩信暗道一声世态炎凉，好人难做啊。李白倒也不是故意让他难堪，转念一想人家也是好心帮他，又不好意思冷着脸了。
两人边走边谈，又把方才的插曲忘得一干二净，眼下正过了平安街，离西坊不远了。韩信又倏地想起来什么，转身与李白吩咐。
“且慢，我与你商量件事。”他忽然一改先前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不再说笑。
李白心下一紧，站定不动。
“何事要紧？”
“我算定了，去那商行免不了打一架。”韩信扶着额头揉了揉太阳穴，随后睁眼看向李白，“还是别用锐器，免得伤了人性命。”
李白的瞳孔一瞬间收了几分，不，也没什么，他觉得有些难以理解。这件连李白自己都不曾考虑过的事，竟是出自韩信之口。
他差点抬手想把佩剑唤出来，却忘记自己已经不是神仙了。可李白确实有一瞬间想杀了韩信，但也只是一瞬间而已。
那不好的念头又过去了。
他在想什么？他在逃避什么？为何而动怒？他害怕的究竟是别人，还是自己？
脑海中闪过一些捉摸不清的记忆，残酷并且真实，都是曾经那个李白做过的事，但说到底他们本就是同一个人。
直到路边一个匆匆忙忙的行人不小心将他撞到一边，李白才突然从过去的片段中回过神，他看着韩信，不明所以。
“为什么？”李白愣了几秒。
“这句话，你留着问张良吧。”像是早已预料到对方会这样问，韩信又及时把话题绕开，“各为其主而已，何必拼个你死我活。”
李白忽然失声，胸中有种痛苦的感受，难以言表。路人从身旁绕行而过，神色匆匆。街上很吵，但李白听不见任何东西。
韩信还在等候他的答复。李白只能沉默着点头，尽管这并不是他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对方也许知道，这句话对他来说，还需要一段时间去消化，便不再刻意为难。
“走吧。”韩信拍了拍李白的肩膀，好让他不要沉溺在自己的情绪中，“生前身后的事我也不便多问，现在你只是个普通人。”
李白一反常态，定然与过去的经历脱不了干系，韩信能够明白也无意试探这些。人都有不愿提起的过去，与曾经的自己和解不是目的，而是为了更好地走出来。
时间不会因为过往的错误停滞不前，韩信意有所指，李白又怎能听不出来。在污浊的地方待了太久，善心却变得弥足珍贵，韩信是个无所谓的人，但那双眼却像能洞察一切苦难。
他有些后悔，为何自己不能早些来到人间，如果最开始遇到他的是韩信，那么之后的一切是否都不会发生？
李白点头应了一声，算是向韩信做个回应，两人各怀心思、一路向前，路程也不知不觉缩短了几分。
商行前甚是冷清，像早预料到来者不善，周围的人故意都散去了。韩信上前叩门无人答应，便径直推门而入，李白紧随其后朝大堂柜台走去。
看店的账房是个中年人，见他们过来，遂抬起头推了推眼镜。
“二位今天来得不赶巧，本行暂停营业。”他正说着从柜台中走出来，欲意将二人送出。
韩信见状倒也见怪不怪，先拒了那账房的好意，另一手从衣内取出信件。
“先生将这信看了，再做决定也不迟。”他把写有“東”字的那一面信封朝上，推到柜台前。
男人愣了有片刻，余光望见那信封时略有诧异，眼底一阵惊慌，自然被韩信很敏锐地洞察到了。账房收起信，向二人道一句“少安毋躁”，便头也不回入了里间。
李白自始至终都觉得商行内气氛诡异，他瞥视身后不知何时紧闭的大门，又不安地与韩信交换眼神，对方则依旧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
未过多久，里间便又传来动静，听得出是一阵轻重不一的杂乱脚步。这次出来的却不是账房先生，反倒成了许多持刀舞棍的家丁，里外把两人围了起来，门闩也被插上。
李白的预感应了验，韩信却只摇摇头轻笑。
“二位有话好商量，我等也毋需为难。”账房的声音又从楼上传来，对方正站在二楼走廊向下看去，“若是不肯，恐怕得吃点苦头了。”
韩信也不吃他这一套，抬头朝那账房放话：“拿银子来。”
见软的不成只得来硬的，男人挥手，四下那些家丁便一哄而上，从四面八方攻过来。
“自求多福。”
韩信向李白使个眼色，象征性地捋起袖子，侧身避过直击面门的刀锋。李白一时并未反应过来，匆忙开战也使不出法力，只能狼狈躲避。
而另一边，韩信倒是打得游刃有余，健步上去一记冲拳，将一家丁从背后击倒在地，翻身躲过刀剑，又顺势双手撑地，踢中众人膝盖窝，几人纷纷吃痛应声倒下。
那账房在上面看着，冷哼一声，甩手而去。
“想跑？”韩信瞥一眼楼上，正欲跟上去。
李白被隔在一侧，不能与韩信汇合，其余家丁持刀舞剑步步紧逼。好在与他们周旋几个回合后，李白也找到些感觉，只是长剑抽不出，拳打脚踢有些力不从心，动作自然不如韩信那般流畅。
视线环顾一周，寻好几个落脚处，韩信便运起轻功一跃而起，踩着楼梯扶栏，三步并作两步飞跃过去，正欲凌空一脚将那账房踢倒在地。
然而对方也不是省油的灯，说那时那时快，账房先生像早已预料到韩信的动作似的，从怀中倏地取出一把寸许长的尖刀，正迎着韩信刺去。
李白一边应付楼下愈来愈多的人，时不时往对方那看一眼，见形势危急，大叫一声不好：
“韩信！”
被喊到名字的韩信竖瞳骤缩，眼见着下一秒左腿要被一分为二，快捻了诀凌空借力一踏，硬生生改变了下落的轨迹，在空中翻身后蹲伏落地。
李白见对方逃过一劫，刚准备松一口气，背后便猝不及防、结结实实挨了一棍，打得他脑袋里嗡嗡作响。
吃了痛，李白随即转身一记手刀劈下去，正中那偷袭者的后颈。李白怒火中烧，这一下用了十分的力道，家丁被打得天旋地转，摇晃几步便倒地不起，哀嚎连连。
他忽然间又忆起韩信吩咐的话，毋要夺人性命。收紧双拳，李白镇定片刻，决定把握些分寸。
楼上韩信还在与账房僵持不下，一面防着直呼面门的尖刀，一面周旋找出对方破绽。
好在账房终归不是练家子，过了几个来回便体力不支起来。韩信见状暗喜，故意卖个破绽引对方出击，趁其挥出短刀后僵直的空隙，一掌拍在他手腕上。那账房痛得一松手，刀便落在地上了。
见没了胜算，账房决定先转移韩信的注意，再趁其不备从后门溜之大吉，慌忙蹲下身去拾了掉在地上的刀，上前三步绕过韩信，直冲着楼下的李白把刀掷了出去。
韩信正欲阻挡，却见目标并非自己。循着视线向下看去，李白正与家丁缠斗得不可开交。
尖刃破空而来，直直飞向李白，当他转身注意到时已经迟了，身后有人扯着他的胳膊，李白动弹不得，只能看着那刀尖迎着面门飞过来。
要说从前，这些破铜烂铁伤不了他分毫，可现如今没了法力便与凡人无二，一招毙命也是刹那间的事情。
来不及了！
韩信见那刀愈来愈近，喉咙中什么也喊不出，胸口一阵激荡，引得气血倒流，再一睁眼时竟成了红瞳。
没有人看清他接下来的动作，好似韩信只是一道残影，倏地消失在原地，眨眼的功夫却又出现在李白面前。
这正是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众人抬头，韩信正定定地站在那，手握着截下来的尖刀，锋刃陷进骨肉里，鲜血汨汨顺着手臂流下来。他把刀摔在地板上，血花四溅，双眼红如修罗。
只不过李白看不到这些，韩信是背对着他的。
周围家丁如见鬼了般四散下去，远远围着二人不敢动。账房见事已至此，也吓得腾一声栽到地上去，四肢脱力再起不得身来。
待李白反应过来，才晓得自己得了救。看着韩信鲜血淋漓的手，觉得无比刺眼。
韩信定了定神，深呼吸不动，又将倒流的气血压回去，再睁开眼时已恢复如初。
他也不急，顺着楼梯登了上去，走到那账房身边，从对方腰间取出钥匙，径自向屋内走去。韩信顺着寻了几间屋室，再下来时，未受伤的手托着做工考究的檀木箱，向李白走来。
“拿到了，走吧。”他平静地说着，与刚才判若两人。
用钥匙开了箱子，里头整齐放着成捆银票，一看便知是笔不小的数目。账房自知那是商行压箱底的银两，却也无能为力。一众家丁退避三舍，畏畏缩缩不敢上前。
一场闹剧虎头蛇尾地结束，李白还有些愣神，好像在生死间走了一遭。他也不知道韩信究竟用什么能力，截住了飞来的刀。
对方没有任何要解释的意思，从始至终三缄其口，韩信唯一庆幸的是那时背对李白，他并不知道自己这双红瞳的来历，好在发作得不彻底，被他用还算清醒的神智强压了回去。
二人从商行出来已近晌午，天朗气清万里无云。正午日头更盛，照在韩信身上熠熠生辉，袖口上银丝的刺绣像要活过来。
“受伤了没？”韩信一手托着木箱，边走边问李白。
“无碍，只破了些皮肉。”李白侧过脸，顺着目光下及韩信掩在袖中的另一只手，才忆起自己还未曾道过一声谢，“刚才的事，谢谢……”
“分内之事罢了。”韩信闻言摇头，受伤的手又往身后藏了几分。
李白方才瞥见他手心的刀伤，血迹已经有些凝固，袖口也被染得深红，令人触目惊心。
他心里愈发沉闷起来，比昨日与韩信在床上一番交谈时更甚，李白无论如何也难以言表，只是被同样的感觉扼制得呼吸困难。
快走出西坊处，还得过几条人迹罕至的旧巷子。正是在这样的老城区才不太平，街边游荡着几个地痞与惯偷，张牙舞爪好不热闹。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韩信见状勾起嘴角。李白见这些人冲他们走来，面色不善、穷凶极恶，兀自握拳以作防备。
没想到韩信伸手将他拦住，与他耳语几句。李白听罢不禁疑惑起来，想到韩信还伤着一只手，也只好先应他吩咐。
那地痞头子左右打量二人，与身边跟班交头接耳几句，棍子点了点地，便吹个唿哨，招呼众人上去抢夺。
韩信正等着这机会，神出鬼没从衣内摸出数叠纸张，趁乱凌空一撒，纷纷扬扬的白纸顷刻飞得到处都是。
混混们被这不知哪路神仙的法术吓得一滞，抬手抓住几张飘到跟前的纸片，才看清这天上飞的都是什么。
实打实的银票！
这下好戏上演，地痞无赖一哄而散，东奔西走忙着抢钱。见此，得逞的韩信不禁莞尔，倒也不忘正事，拉过李白的手呵他一句：
“赶紧走吧！”遂拽着李白迈开步子，从群魔乱舞中穿了过去。
李白有些震惊，但随后又反应过来。韩信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了解对方多少，他所看到的究竟是哪一面？眼前的人带给他太多惊喜，李白来不及思考个中缘由，便又被韩信带着向下一处走去。
对方受伤的手紧紧包住他的四指，李白感受到血液粘稠的触感，以及韩信掌心的温度。
掌心的血连着心脏，血液滚烫得灼人，那似乎是李白从未接触过的温度，比凤凰的火焰还要炙热，轻易将他灼伤。这是韩信心脏的温度。
不知为何，李白莫名涌上一种想要哭泣的感觉，这令他睁大双眼。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已经不再落泪了？
为什么？头脑又昏热起来，神识中不再平静，风起云涌。明明只是被韩信牵着走了条很短的路，李白却觉得这几步迈得无比沉重，令人窒息。
凤凰的心在不知觉的地方下沉，而生命也不再是轻飘飘的两个字，它有重量、有价值，弥足珍贵。
李白被牵着向前走去，前方不再是西坊的街巷，而成为一片新天新地。以前的一切都不曾有了，他看见光、白日，还有明天。
逐渐褪色的城市从不曾死去，人们永远留在这里。直到他们一同经历了许多事，见证过无数人的悲欢，凤凰才真正理解凡人活下去的勇气。
李白起了个不切实际的念头，他忽然又不想离开了，宁愿与韩信一同隐于尘世，不问今夕何年。
可他所逃避的过去终究会追上自己，到那时，又将如何决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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