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达】万圣安魂夜

钟公短篇

写作业鱼

2024/12/04 01: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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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mmary：在这一年中最惊奇怪诞的夜晚，他只想爱的人做一个平安无期的好梦。

达达利亚醒了，在黑漆漆的棺材里，身上厚厚几层寿衣裹着，好像要把他闷成腊肠。但是他一点汗都没出，反倒冷冰冰，用僵硬的手臂推棺材盖。

棺材上厚厚一层土压着，却架不住僵尸没轻没重的动作，哐哐砸了半宿，又是尘土铺面，无法自如弯曲的手挥舞着，游泳一样给自己在土里开道。终于一头扎进新鲜空气里，达达利亚吐出满嘴泥巴，看树梢上结出的月亮。

已经到晚上了。他一边抱怨，一边把自己的下半身也从大坑里捞出来。月光落在他身上，桂花映出他的影子，瘦高瘦高的模样，好像抽条的枝桠，好像蹿个儿少年郎。

面色苍白的僵尸小心整了整额头上比他更有血色的纸片，一跳一跳在自己墓碑周围观察环境，最后深入丛林小径寻找出路。

钟离的门被敲响，本以为当是往生堂那活泼的小堂主又来找自己闹，南瓜灯里备了满载的糖果，不想打开门的瞬间糖和灯一道翻了一地。

他的手定格在半空，和面无表情的达达利亚对视。冷风嗖嗖灌进房间，灌进他的衣摆袖子管，吹得僵尸脑袋上阴森的符纸都开始翻飞，身后好像飒飒闪过一两团鬼火。站在面前幽幽看着他的，不就是他那去世近一年的恋人吗？

达达利亚脸上煞白，还化着入殓时候的妆，作响的膝盖一弯，直接蹦过门槛，往钟离方向扑过来，好像厉鬼索命。他本该后退躲避的，却反倒伸出手来，用身体接住了这冒冒失失的僵尸。一动不动躺了一年的躯体梆梆硬，撞得他肩膀也麻了几秒。

僵尸没有管他，反而伸手捞地上的糖。他弯不下腰，捞得艰难，钟离唤他名字，达达利亚无知无觉，一个劲想要把散落一地的糖果捡起来。钟离一手撑着不断乱动的僵尸，一手拾起地上零星的糖，却见达达利亚还在重复方才的动作，因为敕令发作而捞着已然空无一物的地板。

于是钟离了然，那句话是什么来着？他叹了口气，从后面伸手抱住达达利亚，脸埋在他全身上下唯一还柔软的发尾，开口说道：“最喜欢你了。”

这句话效用极佳，怀里的僵尸果然停止挣动，沉默了两秒，开始不解风情：“先生，恋尸癖是违法的。”

“钟某并无这层癖好。”语毕，钟离伸手摸了摸达达利亚的脸颊，温度和一年前的某天一样冰冷。他这样说着，眼神却出卖了他的心口不一。

那玉签是璃月仙法，可以将灵魂禁锢在死去的身体中，保持肉体不腐不败，不知是谁给达达利亚贴上去的。达达利亚转了转脖子，往放着糖果和南瓜灯的方向跳去，僵直的手不灵活，把桌上摆的相框拍到了地上，抬眼，发现里面是自己生前和钟离的合影，笑得好像一朵向日葵。

“先生……”他开口，还没接着说，钟离就往他嘴里塞了一颗糖，堵住所有质问。然后，他又沉默地弯下腰，捡起地上的相框，抚过刚刚砸出来的、像蜘蛛网一样开在达达利亚脸上的裂痕，也不顾碎玻璃扎手，只是摸着照片上爱人的脸颊，动作又轻又熟稔。

达达利亚没有说话，识趣地偏过头，嚼嘴里的糖。“没有味道。”他开口说道，“没有味觉了，吃不出味道。”

钟离转而看向他，却见达达利亚指了指左胸：“但是，这里吃到了…是甜的。”

达达利亚的心口吃到了糖，钟离可没吃到。他反而吃到了柠檬，吃到钩钩果、碎玻璃，空了许久的胸口被尖刺和碎片填满了。

“不要难过，先生。”达达利亚一脸冷漠，艰难地抬起不灵活的手，摸钟离的脸，没有眼泪。继续帮他擦拭，还是没有等到眼泪。如果他能摸到这个人的眼泪就好了，因为流得出来的眼泪擦起来容易，流不下来的那些悲伤才难清理。

他明白这个道理，因为僵尸也流不出眼泪。

钟离抓着他的手腕，指尖摩挲了两下，扯开话题：“阁下今日来寻我，想必是有什么事。”

回答新问题的敕令结束了他的上一个动作，达达利亚点了点头：“今天…是万圣节，冬妮娅安东托克喜欢。糖，他们也喜欢，所以不能浪费。每年哥哥都会给他们发糖，今年也不能例外。”

原来是想要请自己在今夜把他带到至冬。钟离闭目：“但阁下如今已经……”

达达利亚知道钟离要说什么，很快摇了摇头：“我去年答应了他们，今年也要给他们发糖。许下的承诺就要好好兑现，给予他们的梦就要守护到最后。我……可以装作僵尸，万圣节有很多人扮幽灵、扮吸血鬼。我混在里面，他们不会害怕。”

“……我知道了。”钟离沉默了一会儿，“上来吧。”

达达利亚满意地点了点头，又一蹦一蹦跳到钟离身后，却怎么也趴不到对方背上。钟离叹了口气，转身把达达利亚一把抱起。

“啊…”达达利亚被架着大腿夹住钟离的腰，低头看着两人糟糕的姿势，符箓刮在对方脖子上挠得痒痒的，语言却冰冷无情，“先生，恋尸癖是违……”

还没等他说完，他就躺在龙爪里被对方载着飞走了。

如黄色的流星一闪而过，高空中凛冽的强风没有吹飞达达利亚头上的脆弱纸片，因为巨大的岩龙把他小心翼翼护在手心。

直到落地，达达利亚从钟离身上小心翼翼跳了下来，顿时双脚都陷进雪里。故乡的土地总是积着厚厚一层白被，阻碍了僵尸的行动，只见他蓄力一蹦，却被积雪绊住，像狐狸倒栽葱一样一头扎进雪里，压出一个人形。

钟离把他捞起来，还好达达利亚的符箓没有被折腾掉，只是一脸幽怨地扒拉脸上的白沫。钟离像从前一样牵住他的手揣进口袋，防止他摔倒，也想把那积雪冻得冰凉的手重新暖热，但直到达达利亚把钟离的手捂凉，钟离都没能把僵尸捂暖。

海屑镇虽然人少，过节倒也热闹。达达利亚眼睛直直盯着三个走在一起的背影，他永远不会认错自己的弟弟妹妹。

三个孩子正戴着魔女帽和小恶魔尖角，挨家挨户要糖，突然有个高大的人拍了拍他们的肩膀，小魔女转过头瞬间白了脸，瞳孔剧烈颤抖着，面色变得比僵尸还僵硬。小恶魔惊喜地跳了起来，扑进达达利亚的怀里：“哥哥你回来啦，姐姐果然没有骗我！哥哥是去旅行了，没有丢下托克！”

僵尸还是面无表情，但是幸福地眯起了眼。他摸了摸安东和托克的头，用糖塞满他们的口袋。两个小恶魔开心地吻他擦着粉的脸，跑去下一家住户了。傻眼的小魔女愣愣地站在一边怀疑人生，不觉已湿了眼眶。

“哥哥？”冬妮娅不确定又局促地顿在原地。达达利亚伸手，已然没法做出表情的面部肌肉努力牵动着给嘴角勾起一个甚微的弧度。

小魔女试探地看了他一会儿，随后小心翼翼上前，抱住他，一开始是啜泣，说着说着泪如泉涌：爸爸妈妈告诉冬妮娅你已经去世了，冬妮娅很伤心。托克和安东知道了一定会更伤心，所以我骗他们你出去旅行了。

哥哥，每次大家提起你的时候我都很难过。但冬妮娅是姐姐，哥哥走了之后要带着你的那份更加努力地照顾两个弟弟…所以想要流泪的时刻都只能忍住，因为哥哥姐姐看了会担心，弟弟们看了会难过。冬妮娅才发现原来哥哥从前未必像看到的那样坚强，一定也有只能独自承受一切的孤独和无奈。可是我明白这些的时候太晚，已经没法给哥哥一个迟到的拥抱了。看着安东和托克想念哥哥、划着日历期盼的样子，作为姐姐的我又很愧疚……只能一次次告诉他们，哥哥走得太远，回家要延期，再给他十天时间吧。

达达利亚安静地顺着她的后脑勺安抚：“辛苦了，冬妮娅…没关系的，难过就在哥哥怀里多待一会儿吧。哥哥在、哥哥会一直在。我没有忘记，今年特意穿着璃月僵尸的装扮给你们带糖，怎么样，有没有被吓到。”他语气平稳地棒读，像机器人。

冬妮娅听完一顿，仍然抽泣着：“只有哥哥永远把我当小孩子……哥哥，你还活着吗？这身衣服是不是真的？”
达达利亚无奈地看着她：“嗯，哥哥不是好好站在这里吗。”

“可是哥哥说话好奇怪。”
“因为…我要给你们扮僵尸。冬妮娅，你看哥哥学得像不像。”

“哥哥总喜欢骗小孩…但是冬妮娅知道，尽管哥哥说的不一定都是真话，相信哥哥却永远是没有错的。”冬妮娅擦了擦眼泪，破涕为笑，“所以冬妮娅愿意相信哥哥。”

“你啊，小笨蛋。”达达利亚松了口气，想要伸手弹她的额头，但是手指太僵硬做不到，只能点了点她的眉心，“快去和安东托克玩吧，别让他们久等了。哥哥明年还会来看你们的。”

“哥哥…不回家吗？”
“对不起，冬妮娅。哥哥要去很重要的地方，只能在大家都扮成鬼怪的时候回来。”

“这样吗，我知道了。”小妹有些略显失望地捏紧了手里的南瓜灯，从里面拿出一朵小花，达达利亚想要像儿时那样配合地弯腰，骨头却开始抗议地作响，于是冬妮娅努力踮起脚伸长手，终于把花插在了哥哥鬓角。

而后她却注视着达达利亚方才不对劲的腰，沉默了一会儿没有说话，默默转身走了。

达达利亚望着家人的背影，直到消失在街道尽头，才转而找到方才在一旁远远看着的钟离身边，又跳到他身上，回到璃月。钟离本还想带他回家，有太多话想说、太多问题想问，但达达利亚却摇了摇头，让他带自己回墓地。今天即将过去，他是该回去了。

偌大空地上只有一个孤零零的墓碑，被达达利亚诈尸刨出的大坑显得如此突兀。达达利亚跳进自己的棺材里，对先生说，盖土的时候不要压那么紧，今天出来吃了我一嘴灰。

钟离定定看着他，伸手想摘掉达达利亚头上的符箓，对方此时却又敏捷地把脑袋一晃躲过去，声音罕见地有些情绪。“不要…”他悲伤地眨了眨眼，“我保证，只在万圣节出来。”

“好……”钟离收回手，也不再多说什么，看着达达利亚乖乖躺回棺材里，眼睛留恋地看了他几秒，随后安静地闭上，最后的生气也消失不见。

“晚安。”他知道达达利亚已经听不到了，还是对他道别，像为他盖被子一样盖上棺材板，随后把爱人重新埋进土里。

晚安，达达利亚。你要做一年的好梦。

次年，钟离蹲守在坟边，听到土底下发出第一阵声响便开始帮达达利亚一起挖土，把沾了满身泥巴的僵尸从坑里捞了出来。

达达利亚被他抱在怀里，身体绷得比去年还要僵，几乎没法动弹。钟离给他拉伸身体，拉着拉着脚踝没抓稳，手匆忙找落点按在了屁股上，整张脸压在土里的达达利亚传来闷闷的声音：“先生，恋尸癖是……”

“钟某的确没有特殊癖好。”语毕，钟离顺势捏了两下他僵硬的臀部肌肉，美其名曰疏松筋骨。达达利亚无语，却又没法动弹，只能任由钟离帮他放松本不需要放松的地方。

好在今天来得早，做完整套柔软体操的达达利亚终于可以顺畅地行动，除却比正常人迟滞些外倒没有其他异样，至少不需要一蹦一蹦了。虽然达达利亚蹦哒时一点一点的呆毛很可爱，但钟离还是希望他能够方便一些，好做自己想做的事。

两人回家没多久，门被砰砰敲响。开门就是打扮成幽灵的胡桃顶着僵尸左摇右晃：“大丘丘病了，二丘丘瞧…嘿，看本堂主瞧见了什么？一个客户，两个客户……嘻嘻，不给客户就捣蛋，嗷！”

坐在她肩上的七七伸手：“椰奶糖，漂亮先生…椰奶糖……”

说完，她看到房间里那个和她一样贴着符箓的僵尸，有些艰难地回忆着那是谁。

本已经能够自如活动的达达利亚身体又一僵，往钟离身后挪了几步，担心门外的那个女孩看出自己并非假扮的僵尸。

“哈哈，躲什么…当年你的葬礼还是我家客卿亲自置办的，你怕是已经不记得了。”胡桃眯着眼睛笑，两手往腰上一叉，倒不像有恶意的模样。

钟离回头看着达达利亚，发现对方确实一脸茫然，好像早已忘却自己和至冬家人以外的人了。

“啊……七七想起来了。你是…椰羊先生。”她翻了翻身上的笔记，恍然大悟，让胡桃把自己放下来，从口袋里拿出一罐椰奶，“给你，七七喜欢喝。椰奶…尝不出味道，但是凉凉的，喜欢。”

达达利亚面色空白地看着椰奶，好像大脑宕机。他想不起有关面前小僵尸的任何回忆，甚至想不起过去的自己。

僵尸的记忆，太短了。他只能用来记住最在乎的人，想要记住家人就要忘记其他人，想要记住钟离就要忘记自己。

他以前…是谁来着？除了是冬妮娅她们的哥哥、钟离先生的恋人以外…我为什么是我，达达利亚为什么是达达利亚？

“我…是谁。”他下意识开口问道。面前的小姑娘也茫然地看着他：“对不起，七七也不知道…我只认识现在的你，就像以前的七七只认识以前的椰羊先生。”

“未来会发生什么，不知道…过去发生了什么，不知道。七七记不住自己，也记不住任何人……但是，有人会替七七记住。也有人…会替椰羊先生记住。”

“七七知道，椰奶可以让遗忘变得慢一点。所以…送给椰羊先生。”

椰羊？达达利亚接过椰奶，喝了一口，并没有回想起任何事情。椰奶只是普通的椰奶，没有魔法，没有奇效。七七看着他，眼里充满期望，达达利亚只能摸了摸后脑勺，对她道谢。

“想不起来慢慢想，不着急不着急！嘿嘿…人总是会变化的嘛。以前的僵尸听到胡堂主的名号哪个不是闻风丧胆，七七也见了我就逃。但是这么多年过去，最重要的，不还是眼前的人吗？”胡堂主一边笑一边薅走钟离一大把糖，装得口袋满满当当，吃饱喝足又把七七顶回肩上准备去祸害下一家，回头对着达达利亚留下了最后的忠告，“寻常人可没有活第二次的机会。你若想活下去，那便活下去，若想安息，那便安息。我们往生堂从不避讳死亡，只求走得坦荡。”

达达利亚点了点头，默默抱着椰奶坐回沙发上喝，腿无意识地一摇一晃，好像舒适的狗尾巴。可爱…钟离伸手摸了摸爱人的头。被限制行动的青年虽无法表达炽烈的情感，倒也不像从前那样活蹦乱跳令人头疼。

对了…要论年龄，他去世的时候也和胡桃现在差不多大，今年差点忘记给他发糖。

钟离从篮子里拿出一颗糖，达达利亚可不吃，他才不是小孩子。钟离每给一颗，他就塞一颗进口袋，待会儿留给弟弟妹妹。

“先生，我从前是个什么样的人。”达达利亚晃着脚丫喝椰奶，眼神却很空洞，“我太健忘了，记不住过去的自己，也记不住现在的自己。僵尸的时间只有现在，因为过去会忘记，未来…我们没有。”

“所以，既然先生是我最亲密的人……一定也还记得从前的我吧。”

钟离顿了顿，眼前浮现出了一片混乱的景象。他是记得再清楚不过的。肃杀的战场，也曾尸横遍野、生灵涂炭。他顺手从尸体堆里捞出那个尚存一口气的青年，奄奄一息。

差点咽气的达达利亚心脏停跳好几次，有惊无险。为数不多还健全的肋骨被起搏得又断了一根，终于堪堪救回一条性命。

术后他被绷带包得像个木乃伊，昏天黑地睡了许久，醒来迷迷糊糊见到的就是这两天充斥满他梦境的人。他第一反应是又做了个梦，第二反应以为先生和自己一起死了，顿时鼻头一酸，眼泪还没来得及流出来，钟离就问他睡了那么多天渴不渴。

达达利亚这才发现钟离胳膊也断了一根，打了石膏吊在脖子上。要命，果然是梦吧…神怎么会受这种伤。他眨巴着眼睛，喉咙却干涸，说不出话，于是钟离拿仅有能活动的那只手笨拙地匀温水，结果被热水浇得皮肤马上红了一片。他佯作无事地端着杯子转身，小心地帮达达利亚支起脑袋，又给他喂水，手忙脚乱，一半都喂进了达达利亚鼻子里，呛得青年差点咽气。

再大的劫难都挺过来了，结果后福还没等到，差点被先生二次创伤。迟来的小僵尸开始慢吞吞地收拾起洒了大片被单的残局，话说得不太利索：“这位先生…请回到床上，养伤……送椰奶的先生…伤得很重……但是，白先生说…您也是病号。”

七七忙前忙后重新拿来一床被子给达达利亚盖上，末了又抱着一个快要和她一样大的鸟笼进房，里面的小鸟啾啾叫着，两只可爱的小团雀脸上还有腮红一样的绒毛，在笼子里一跳一跳。

“一动不动…很难受……七七被封印的时候，知道。所以…让七七养的小团雀，来陪椰羊先生。小团雀，可爱…会带来开心……椰羊先生也要开心。”

“谢谢你，七七。”达达利亚笑了笑，“我一定早点好起来给你带椰奶。”

“嗯，椰羊先生…要早日康复……七七想要看到大家健康的样子，没有椰奶也没关系。”小僵尸点了点头，一蹦一跳地离开了。

病房里又只剩下两人。达达利亚全身基本上被固定得动弹不得，哪里都躁动，脖子却只能微微偏转一点点角度：“哈哈…让先生见笑了。自从给不卜庐提供椰奶后，七七就一直管我叫椰羊。不过聊了几句还是有些恍惚，我没在做梦吧？”

“阁下可觉得当下是梦？”
“不好说，和前两天的梦相比可太平静了。先生你不知道，昨天我还梦见死神和阎王为了争我该下地狱还是下地府打了一架。我造孽多，心知去哪都是挨酷刑，正翘着二郎腿在一旁看好戏，结果反倒被先生抢回地上了。”

“是白术先生医术高明，阁下生命力又顽强。”邻床的钟离摇了摇头，“何况阁下罪不至此，而今民众对愚人众的态度已发生转变，你又并非喜好作恶之人。”除却爱在腌笃鲜里偷偷加章鱼脚。

“先生不说我都快忘了。现在的人们，一定已经过上新生活了吧。呼，好想去外面亲眼看看新世界，可是我一醒来只能在空荡荡的病房里躺尸。拜托，如果这是梦，未免也太无聊了……”

“嗯？难得闲暇，不如由我来给你说一段故事。还是阁下话里有话，变相在说钟某无趣。”

“不，先生…我可没有这种意思！”达达利亚急着反驳，余光却看到对方在笑——好嘛，原来是存心逗他，“我只觉得…这样的梦虽与平日相比少了些许刺激，却是我所期冀过的最大美梦。这样的无聊可是从前求而不得的无价之宝。”

“眼下并非梦境。待你痊愈，去外面走走自然便会认识新旧变迁。在那之前，且安心养伤莫要急躁。”

“那先生会陪我吗？”达达利亚本随口一问，也不指望得到答复，毕竟两人先前能凑出来见上一面的时间就少得可怜，结伴旅行更是天方夜谭。但没想到钟离答应得干脆：“而今我神力溢散，如阁下所见，只是个普通仙人。凡人的寿命不过百年，正因如此，想做的事就该趁早去做。”

“我知道我知道，这个用璃月话来讲，就是‘及时行乐’对不对？”
钟离点头道：“阁下似乎并不惊讶。”

“毕竟骨折这种程度的伤，放在从前是几秒钟就能被先生的神力治愈的。既然不再是神，先生可要快点适应新生活啊。”达达利亚眯着眼笑了笑，“等我伤好了，要第一时间和先生切磋。好不容易等到我们都无法使用元素力，终于可以来一场绝对公平的决斗了。对了，先生可不许用璃月仙法作弊！”

“阁下还是老样子，提到切磋便喜上眉梢，一点不掩饰。”
“哈哈，我可不是因为能够切磋才高兴的。只是没想到能够再见一次先生。你……在看见我濒死的时刻，心情是什么样的？”

钟离闭了闭眼。坦白来说，那一刻他没有任何心情，只是想把他捡回去，无论生死。

“是吗，原来先生是这样想的。那一刻，我倒是想了很多。生命逐渐流尽的过程相当漫长，我本该回溯一生，想起的更多还是你我的过往。我的神之眼逐渐黯淡下去，愿望却愈发强烈。若有一日，你不再为束缚于天理法则中的神明，也不需要承受往后无尽磨损带来的冗长痛苦，那该多好。如果那时我就此离去，还是有些……”

“世人皆艳羡之长生，最终的确难逃成为时间附庸的命运。不过大可放心，我素来不是爱钻牛角尖之人。钟某于此世行走诸多时日，早就在以凡人的身份游历市井。达达利亚，摩拉克斯很早便不在了。”

达达利亚闻声转着眼珠子移动视线，看到的却是一张早已想通一切的脸。他知道自己开口无论如何妙语连珠，都抵达不到任何一种曾在对方胸襟中出现过的心境。

于是他也干脆闭上嘴和眼睛，不是所有东西都有必要去企及的。达达利亚默默听钟离给他讲以前的故事，很快就在对方平稳的声调里平稳了呼吸。岁月是如此漫长之物，梦里他看到钟离走了很长一段路，身旁的人来来去去，就是不曾有人自始至终都陪伴他。

达达利亚只是看着，犹豫是否应该上前。毕竟永恒这样的承诺太过贵重，有些东西并非不想给予，而是不能。却不想钟离回头问他：“阁下驻足旁观许久，可有意愿一同走走？”

“神明的生命太长，我所能陪伴的时候微不足道，即使如此，先生也要选择和我同行吗？”

“岁月向来是最披靡的兵刃，但钟某既是武神，又怎会畏惧利刃。公子阁下，旅途的意义并不在于长短，更不在于与之相比短暂如同刹那的离别。至于更贴切的答案，还需今后由你亲自探索。”

“这样吗…我明白先生的意思了，以后也请多指教。”达达利亚微微笑着。他想起来了，这是他和先生有勇气迈过人神间的隔阂、迈过岁月与世俗给出的的挑战，学会用两只刺猬的方式拥抱在一起的那天。

他们仿佛行走在水底，四处都是阳光的波纹。达达利亚看到温暖的丁达尔效应，抬头果然遇见两个太阳。一个在天上，一个在眼前。

托克知道，哥哥每年都会回到至冬看他们，扮成僵尸，最开始会一跳一跳，扮得像。后来学会了走路，比起僵尸就更像哥哥了。

有时哥哥会带着另一个人一起找他们。安东问另一个哥哥是谁，钟离正等着达达利亚说挚友或情侣，结果对方偏偏憋出一句“坐骑”。托克说好酷，安东在憋笑，冬妮娅则复杂地看着他们，并没有被这个笑话逗笑。

也有时托克童言无忌。“哥哥年年扮僵尸，托克想看哥哥扮其他东西！狼人好不好，吸血鬼好不好，托克不想听哥哥这样慢悠悠没有声调地说话，好像没有呼吸，让人好冷好冷……”小妹及时阻止了幺弟的话，那是达达利亚难得语塞的时刻。

“对不起，托克…对不起……”达达利亚讲话还是没有声调，双唇却在颤抖。他一刻不停地道歉，像复读机那般逐渐露出端倪，吓到了弟弟妹妹。

“抱歉，你们的兄长有些不适。钟某先带他走了。”钟离把局促的达达利亚搂进怀中，在几个小辈呆滞的点头中带走了达达利亚。

他早就不是人了，也终会迎来不再有任何人需要他的那一天。这便是长生种的悲哀。

达达利亚每天睡在棺材里，一年出来一次，到至冬的街上留住那三个孩子的手，往他们口袋里塞糖。最年轻的托克都白了头发，达达利亚还是几十年前的模样，他也从最开始的见到哥哥就笑着往对方身上扑转变为无言地泪流满面。

哥哥，其实我们很早便不是小孩子了。只是每年万圣都想要见你，才装作长不大的孩子上街要糖。

直到某个万圣夜，达达利亚再也没有找到他们三个中的任何一个。他站在街上，一脸平静。钟离走到他身边，达达利亚开始反复踱步。钟离抱住他，却听到怀里的人又变成提线木偶重复着同一句话：“哥哥给你们带了糖……哥哥给你们带了糖……”

“最喜欢你了。”钟离低头，在他眉心落下一个吻，可是这一次没有用。怀里的僵尸还是在挣扎对抗他的束缚，反反复复说着那一句话，逐渐狂躁起来。还好，抱住他的是钟离，无论被达达利亚如何攻击都没有松手，他每说一句“哥哥给你们带了糖”，钟离就紧紧跟上一句“最喜欢你了”，以期平息失控的敕令。

“哥哥给你们带了糖。”
“最喜欢你了。”

“哥哥给你们带了糖。”你们到哪里去了？
“最喜欢你了。”我在这，我在这。

“哥哥给你们带了糖。”你们不需要哥哥了吗？
“最喜欢你了。”有人需要，很多人。世界不会忘记你，达达利亚。

他们拉扯许久，直到双双倒在地上。达达利亚疼痛地蜷缩起来，捂着头上的敕令开始惨叫。钟离撑起身，却看见那双无神的蓝瞳中开始流泪。他每流一滴，敕令上就多出一道裂痕，好像岁月留下的深深伤疤。

僵尸是不能流泪的，否则体内仅有的水分耗尽，即使仙术也无法挽救垂危的生命。但是又如何对他说出“不要哭”这种话呢？

钟离只能沉默吻他的眼泪，直到爱人在他怀里渐渐平静。头上的符箓几乎破烂不堪，慢慢回神的眼睛迷茫地看着他。摸到脸上的眼泪，显得更加疑惑懵懂，好像初生的小儿。

“这位先生…你是谁。”达达利亚睁着红红的眼睛看他，看得钟离一愣。

“你…好熟悉。但是…记不起来。记不起来，但是…喜欢。我……为什么会哭？”达达利亚从他怀中站起身，看了看四周，地上散满了糖，他本能想捡，却不知道为什么要捡。

一定是自己喜欢吃糖吧。他蹲在地上，剥开糖纸，把糖一颗一颗塞进嘴里，没有味道，酸得他眯起了眼。他吐出了糖，呸，好酸。呸，好苦。呸，好涩。呸，好痛……可是这些味道不是嘴巴尝出来的，从嘴里吐出又有什么用呢？

钟离以为他敕令又发作，弯腰从后面抱住他，在达达利亚耳边娴熟地重复：“最喜欢你了。”

“先生，恋……”
“钟某并不会对死尸产生兴趣。”

达达利亚还没说完，钟离就堵住了他的嘴。满嘴的糖，甜、酸、咸、苦、苦、苦、苦……达达利亚攥紧了手里的糖纸，手指黏糊糊地粘在一起，就像他们的心无可分割地粘在一起，自始至终，从过去到现在。

直到钟离终于放开他，达达利亚气也不喘脸也不红，他没有呼吸，和从前那个接吻时经常缺氧的青年大不一样了。钟离捋起他鬓边的碎发，理到耳后。

“只是对阁下，无论何种样貌都注定会得钟某偏爱。”他凝视着爱人，从他手里接过让人不舒服的粘腻糖纸，“累了便小憩片刻。晚安，阿贾克斯。”

语毕，达达利亚不住阖上眼睛，身子骨一软，又栽进了钟离怀里。钟离伸手，想在达达利亚安眠时摘掉他头上的符箓，让这个美梦再长一些，永远不必醒来。

本该陷入沉睡的达达利亚缩了缩，眼皮剧烈颤动着，身体没有动作，却充满了抗拒。钟离犹豫了两秒，仍然捏住破烂不堪的符纸轻轻一拉，符纸纹丝不动。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手心仅仅看似脆弱实则并不脆弱的硬茬，无论如何都无法将这敕令从达达利亚身上除去，便也作罢，再次把爱人埋进土里，等待下一个万圣。

越明年，钟离重新把达达利亚从土里挖出来，好像永远发不了芽的干枯种子。他又不认识自己了，身体的僵直几十年过去越来越严重。这次甚至刨不动土，只能躺在棺材里等钟离把自己抱出来，手指一动一动，好像想要出去，但也只有手指在动。

他们照例做柔软体操，达达利亚动作还是很僵硬，但至少可以行动。“你是谁…我是谁……”他茫然地看着上来就对他动手动脚的陌生人，头上的仙箓烂如一张废纸，像粘了嚼过的口香糖一样挂在那里。

钟离。达达利亚。爱人教他念他们的名字，一次次在白纸上留下很快就会消失的墨迹。

“钟……离。”达达利亚呆呆地坐着，花费许久才勉强记住这些信息。他的记忆越来越短，好像整个世界不过身外之物，再无法沉浸其中了。

但是钟离牵着他的手往外走的时候，达达利亚并没有本能地戒备与拒绝。他一跳一跳，膝盖嘎嘎作响，或许再过几年身子就彻底动不了了，到那时他的意识该怎么办呢？

他不像七七，可以每天做柔软体操。“棺材的封印”只准许他每年外出一个夜晚，剩余的时日……阁下在棺中又有何感触？

“记不清了……有的时候会睡着，做梦，大部分时候…醒着。”
钟离顿足，回过头来看着他：“醒着？”

“嗯。醒着…里面，很黑。但是，和睡着的时候不一样。我的身体想动，一点也动不了…时间很慢，一年变得好像一百年……”说着，达达利亚放开他的手，开始掰手指，“一百年，两百年，三百年……”

“啊…数到哪里了……”达达利亚数数，因为健忘从头开始好几次，钟离沉默，没有打扰他，一直听他数到六千年。“六千年，先生…我六千岁了。”而在方才，数数只是花了他们几分钟而已。

六千岁，和岩王帝君一样大了啊。钟离本以为他做了六十年美梦，不想那只是长如六千年的暗无天日，足够他打三次残酷的魔神战争。

黑，无尽的黑…拜托，如果这是梦，未免也太无聊了……

“想切磋吗，公子阁下。”钟离问出一句前言不搭后语的话，或许只有以前的达达利亚才能听懂，那是钟离想要他开心。

听到“切磋”，达达利亚身上的细胞本能地开始激动，摩拳擦掌，却不知道情从何而起。就像他看到腌笃鲜就想加章鱼脚，已经不知道是为什么了。

公子阁下是谁，为什么喜欢切磋…达达利亚现在可打不过钟离，两个人拿着两截枯枝好像过家家，很快达达利亚的树枝就被挑飞，飘着香气的桂花陷进了泥巴里。

达达利亚看着插着树枝的土坑沉默了一会儿，钟离以为他在不甘心，半晌达达利亚转过头，今夜第十六次问出“你是谁”这个问题时，他才知道他沉默只是因为忘记了自己为什么在沉默。

我用尽全力去铭记，却不费吹灰之力就能遗忘。

钟离没再说话，看达达利亚把那根树枝从土里拔出来。他盯了那根半折的树枝片刻，莫名其妙地开口：“教我…用枪。”

教我…僵尸抓住了钟离，动作僵硬得无法熟练抓握衣摆，遑论抓握有重量的兵刃。钟离抓住他的手，无可奈何。他点头：好，教你。反正只有一晚上，想做什么，钟某姑且都能陪一会儿。

达达利亚开心地眯起眼：嗯！他的手抓住长枪，钟离抓住他的手，舞得关节嘎吱作响，达达利亚一声不吭。明年，或者说半个小时后，他就要忘记现在学的这些东西，所以明年和半个小时后于他而言都是一样的。但有些人生来要做武人，废他一身功夫都拦不住。

“开心。”达达利亚淡淡说道，一身酸痛，还是在面瘫。钟离牵着他回家，走在洒满月光的小径上。我们回家。嗯，我们回家。

钟离煮起热汤，看到达达利亚鬼鬼祟祟地进了厨房两次，没有管。汤在天亮前煮熟，吃今年和达达利亚一起共进的第一顿也是最后一顿饭，吃着吃着捞起一只章鱼脚。

真是熟悉又久违的感觉啊。他习惯地看向达达利亚，达达利亚也一脸无辜地对视，好像在奇怪钟离为什么要在腌笃鲜里加章鱼，又好像在疑惑自己为什么坐在这个陌生人家里吃饭。

他知道，他又忘记了。

达达利亚死后第六十一年，钟离准备带他去逛一逛万圣。

僵尸机械地走在他身后，看着钟离为了和他走在一起特意在自己头上也贴了一张符纸装作他的同类。“这位先生…你也死了吗。”

既然达达利亚又不认识他了，或许今年扮演一晚上他的同类也好，刹那的光辉在冗长的黑夜之中微不足道，至少此刻达达利亚不再孤独。

钟离点了点头，下一秒却从达达利亚一点都没有变的表情中看到了悲伤：“你也会…被封印吗？”

于是他叹了口气，继续点头。无论心底作何感想，封印住达达利亚都是迫不得已的事，毕竟敕令只能支撑他清醒一个晚上，他们也曾试过在棺材外熬到天亮，结果便是以僵尸逐渐失去理智开始发狂收场。

“不要…钟离。”不想达达利亚直接伸手抱住他，本想安抚达达利亚后脑勺的手在听见他的话时欲落不落地顿在半空，就听他继续说，“一动不动，很难受…不要封印钟离先生。”

钟离便知，隐瞒实情会叫他更难过，只能及时改口：“抱歉…公子阁下。钟某实则并未去世。”

“这样吗，太好了。但是…好像又没那么好。”达达利亚没有在意方才的欺骗，只是喃喃着放开他，“为什么呢，活着明明是好事。先生，我脑袋好空，想不明白。”

钟离已经习惯了。几十年里达达利亚总会反反复复思考那几个问题，有时候想得通，有时候想不通。想不通也没关系，因为他很快就会忘记方才纠结的问题。想得通也没有用，因为他迟早也会遗忘好不容易想出的答案，下一次又重新陷入早就进行过无数次的思考之中。

他正了正额头和达达利亚打扮相同的破烂符纸，带着他到璃月港，走在街上好像一对奇怪的僵尸情侣。但好在这个节日里，没有任何一个人会被贴上奇怪的标签。

或许是璃月僵尸在这个外来节日有着浓重的本土特色，扮僵尸的璃月人不在少数。达达利亚看着周围到处都有头上贴着符纸的人，身体转来转去东张西望，有些还蹦蹦跳跳，学得比他还像。也许里面真的混入了和他一样的僵尸鬼怪也说不定？只此一夜，不会带来任何恐慌与侧目的特殊夜晚。

商人和僵尸，少女和吸血鬼，水手和女巫，母亲和早逝的幽灵孩子，凡人和魑魅魍魉，大家手拉着手，一起吃着糖果，庆祝这个抛却身份的节日。

那是只有这一天才有的，和惊吓相伴的安宁。

七七小小一只，在人群里不显眼。没有人让她骑在肩上，容易被撞倒。她手里攥着一把椰奶糖，跌跌撞撞挤到了钟离面前。

“啊…椰羊先生。”她看到了达达利亚，有些开心，把最喜欢的糖都塞给了他。寿衣向来避讳缝口袋，还好钟离提前给他准备了小包挂在脖子上，几颗糖就装得鼓鼓的了。

今天她和漂亮先生有约，特意带上笔记给椰羊先生讲以前的故事。七七记性不好，但是记笔记很有耐心，笔记会替记性不好的僵尸记住重要的事。

她翻到好多好多页前，里面夹着一封信，六十多年前的。那段时间刚刚打完仗，不卜庐病患很多。漂亮先生和椰羊先生都受了伤，椰羊先生被捆得像个木乃伊，每天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所以七七总是给椰羊先生送自己最喜欢的椰奶，就像以前他给七七带椰奶一样。

七七觉得椰奶会让椰羊先生开心起来，所以那段时间总把椰奶省给椰羊先生。椰羊先生每次收到椰奶都笑得很高兴，让她放在床头就好，漂亮先生一会儿会喂给他吃。椰奶送了好几天，却一瓶没有少，但是七七记性不好，以为椰奶本来就有很多，每天把同一瓶椰奶放到椰羊先生床头，他会说，昨天的椰奶很好喝，喝完心情好了很多，躺在床上不动也没那么难熬了……多亏了七七的椰奶，谢谢七七。

七七听了很开心，去收拾房间里的垃圾桶，里面没有喝剩的椰奶罐罐。她有些疑惑，还是打扫干净了卫生，只以为自己今天已经把垃圾扔过一遍了。

她听说椰羊先生和漂亮先生想要去旅行度假，于是在出院那天匆匆写了一封信，特意在雨后的清晨采了新鲜的琉璃袋，一起交给他们。

然后，七七还是像以前一样，帮白先生采药，做柔软体操，喂小团雀，练习单手剑，很快忘记了漂亮先生和椰羊先生，只有偶尔翻翻笔记，突然看到了某一页，依稀记起两个人名，却想不起他们是谁。

直到很多年过去，漂亮先生回来了，椰羊先生没有回来。他带着那封信，还给了七七。

“椰羊先生呢……”七七看完信问钟离，钟离摇了摇头：“他托钟某给你带椰奶。”

自那之后，便是漂亮先生给她带椰奶了。每次他问起椰羊先生去了哪里，对方都缄默不语。但是，既然是椰羊先生托漂亮先生给她带来的椰奶，椰羊先生现在一定很幸福，不用再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每天也有椰奶喝。

想到这里，七七好像在没有味道的椰奶里尝到了甜味，安静地坐在漂亮先生旁边听他讲以前的故事，以前的七七，以前的椰羊先生。

达达利亚拆开那封信，信纸已经微微泛黄，依稀有一阵琉璃袋的香气。里面的字迹娟秀，有些却歪歪扭扭，或许僵尸的手并非何时都灵敏好用的。

「椰羊先生，你好。七七说话慢，找白先生教我写信。这样，大家就不会没有耐心不想听完。写信，虽然要花时间，但是可以节省椰羊先生的时间。
七七听说你要和漂亮先生一起去旅行，特意从山上采了琉璃袋。琉璃袋，凉凉的。胡桃说和椰奶一起喝可以开胃。生病了也可以用来煮药，但是七七希望你不要生病。小团雀会保护你的。
海灯节的时候，烟花好看。七七想要看烟花，最后总会和白先生忙到节日结束，错过旅行的机会，所以七七一直没有离开过璃月。但是，璃月是七七的家。只要能够守护家人，七七就很开心。
旅行，对于僵尸来说没有意义。如果没有人陪伴很快就会忘记，然后因为敕令迷路。等到椰羊先生和漂亮先生回来的时候，七七可能就不记得你们了。但是还好，你们会记得七七。只要你们替七七记住这些，讲给未来的七七听，那就够了。她会很开心的。
椰羊先生带来的椰奶很多，这次七七不舍得喝。如果记忆模糊了，就喝一点，可以想起你们。和椰奶一样，是凉凉的，幸福的味道。」

里面一些人他已经不认识了，只有七七和钟离还站在他面前。达达利亚摸了摸头，把信还给了七七，却被退了回来，那本就是写给他的信，无论是给过去的椰羊先生还是现在的椰羊先生。

于是他只能把信和椰奶糖一起放进荡在胸前的小包里。上面绣着一只小鲸鱼，达达利亚觉得眼熟，或许是钟离亲手缝的，毕竟他什么都会。

有一些模糊的片段在他脑海里看不真切。他好像在尸骨堆里看到一个人影，血糊住了他的一只眼睛，只能眯起另一只才能看见。那瘦高身影在血海里四处寻找，扒得黑红色方块堆成的废墟轰然倒塌不幸压住他的一只手，他却顾不及自己，仍然执着地寻找着什么。达达利亚迷迷糊糊地心想，那个人一定在寻找很重要的宝物吧，如果是钟离先生…不，岩神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没有力气，呼吸也越来越散漫，达达利亚准备瞑目，却看到龙鳞衣摆走到自己面前，上面沾满血污，看不清金色。他感觉身上重物残肢都被移去，一下子轻了很多，有人擦去糊住他眼睛的血污，一点不像顺手才将他捡走的模样。原来我就是那个人的宝物啊…达达利亚看到一团棕金交杂的色块，摩拉克斯？

不，是钟离先生……他安心地闭上眼睛。真好，他已经不再为束缚于天理法则中的神明了。

然后他在漫长的黑暗中做梦，光怪陆离，死神要他走，有人硬生生把他拽了回来。醒来却是无聊的躺尸日常，邻床的病友是个漂亮仙人，每天给他讲故事，絮絮叨叨，长得好像他的初恋。小僵尸给他送团雀、送椰奶，他天天托仙人把椰奶捎回去，那是小僵尸最喜欢的东西，留着还给她吧，她不会发现的。

出院后他们一起旅行，去吹蒲公英、去采钩钩果，吹得他不断打喷嚏，又扎了满手伤让仙人给他包扎。风精灵要和他们共饮美酒，吟游诗人唱着史诗，仙人给他说书，七嘴八舌，吵得耳朵嗡嗡叫，最后两个人都没带摩拉掏空了他的钱包。

“但风向是会转变的。终有一天，会吹向更有光亮的方向。”流转过世间的清风弹着琴，捎走了他最后一颗苹果，达达利亚还在等他继续说出什么有道理的话，不想那卖唱的直接吐了吐舌头，“诶嘿，那么由你来猜猜，下一句是什么？”仙人好像习惯了一样淡定地喝着茶，却又轻轻皱了皱眉，发现茶不知何时被调换成了酒。风精灵笑着看了看仙人，又看了看他，继续拨动琴弦。

——从今往后，带着我的祝福，活得更加从容一些吧。

宴席散后，他又携仙人去鸣神大社求签，信誓旦旦一定会抽到大吉。神社巫女解签，语气咄咄逼人：大凶，诸事不宜。达达利亚挂完签笑笑，没放心上，转而和仙人一起赏长得像狐狸的樱花树，身后不知道什么时候冒出一只妖怪，好像认识那仙人，一边调笑一边看着他：哦？原来岩之国度的神明也有了养狐狸的癖好吗？

他才不是狐狸，至少不是一肚子坏水的狐狸。达达利亚直觉聊下去不好，要被坑走油豆腐，于是匆忙拉走仙人，去看长野原的烟花。他说：稻妻明明是雷的国度，雷电和烟花一样只会闪烁一瞬，又为何对永恒如此执着？

“哈哈，那你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叫‘烟花易逝，人情长存’？”烟花店的活泼小姑娘突然出现，指着天上的火光，“烟花虽然转瞬即逝，绚烂的光影却能永远留存于人们心中。既是一瞬，也是永恒。”

须臾之物，也足以留下永恒吗？达达利亚临走前拿着写着烟花配方的纸条，小姑娘给他和仙人招手，又环在嘴边扩大声音：下回再来一起看烟花啊——！

后来那张纸条，他塞给了仙人。十年后、六十年后、一百年后……即使他不在了，那年和他一起看的烟花，或许还能在流传无数代的长野原烟花店手中重现吧。

他们继续走着，草之国度的一只小鸟和他们分享了创意料理，为此，他还陪年幼的神明玩起花绳和跳房子，身为哥哥的达达利亚不出所料的娴熟。看到仙人在一旁轻笑，达达利亚一把抓住他，开始一起学刺绣，不想那仙人竟然熟练得很，一边说着刺绣也是璃月文化的一部分，一边很快缝出小龙小鲸鱼和小鸟的合照。收到礼物的小鸟很喜欢，送给他们一场美梦，童话里的兰那罗给他们唱歌，遗忘也不要紧，森林会记住一切。

森林、山峦、清风、雷光会记住一切，他不记得也没关系。

“公子阁下？”钟离叫他，许久没有回应，于是又轻轻抱住他，“最喜欢你了。”

他从前鲜少表明心迹，自达达利亚变成僵尸后，如此直白说来开始也变扭，后来倒是随解除敕令一起成了固定节目。然而这回达达利亚没再冷淡地扯开话题，只是回抱住他：“我也…最喜欢先生了。”

钟离看到，达达利亚头上的符箓又悄然无声地裂开四道裂缝，这一次没有任何痛苦，却几乎破坏了敕令的每一笔，只剩下最后一画仍在苟延残喘。

七七比他更清楚那意味着什么，于是目光逐渐伤心起来，不断在口袋里掏着，想要拿出更多椰奶糖送给达达利亚，好叫他幸福起来，重新找回活下去的希望。可是口袋都掏空了，她已经把所有椰奶糖都给了椰羊先生，椰羊先生却并没有吃。

她直觉这次告别之后，自己就会再也见不到他，于是着急地想要拿出什么幸福的东西送给他。达达利亚却小幅度摇了摇头：谢谢你，七七。以后，让漂亮先生给你带椰奶吧。抱歉，我要走了。

“啊…椰羊先生，你要去哪里……”七七摊着手问他，钟离本以为达达利亚会照常像从前哄小孩那样，告诉她，去很远很远的地方旅行，会给你带很多很多椰奶。不成想，达达利亚这回直截了当地开口：“哥哥…该去迎接死亡了。”

“但是不要害怕…死亡并不是生命的终点。渺小如我们或许会遗忘，宏大的世界却会记住每一个生命……真正不朽的不应该是肉体，而是灵魂。”

七七还是茫然地看着他，达达利亚知道，过不了多久，她就会忘却现在的记忆，忘却曾经遇见过一个椰羊先生。不过没关系，至少她记住了椰奶是幸福的味道，记住了要怎样让自己幸福。

达达利亚已经走不动了。他让钟离架着几乎瘫痪的自己，重新回到了那片墓地。

仅仅花费一瞬间的功夫，毕竟这里是钟离所创造的一隅洞天，只为让达达利亚在此不受打扰地安息。所以月亮永远是圆的，好像树上结出的饱满果实。

他释然地叹了口气，好像突然明白了自己死后为什么会变成僵尸。这仙法从来不出自哪位仙家之手，而是他和面前的人共同创造出来的。

去世后的达达利亚入殓，埋进那仙力蓬勃的洞天，昔日的神明也会摩挲相框怀念故人，擦得玻璃永远铮亮。既然永眠，愿他好梦，那是达达利亚额头最初凝成的纸，护佑这具身体永远年轻。而死去的人，心里牵挂紧系家人爱人，未完成的心愿积聚成符箓的一笔一划，逐渐学会了用敕令操控死去的肉体、完成遗愿。

只是愿望本身也是一种束缚、一种牢笼，长如六千年的黑便是强行延寿以遂愿的代价。洞天仙力被动创造的仙术有限，也导致以达达利亚为名的僵尸终究只能算个半成品。毕竟无论是钟离还是达达利亚，都不会愿意将残局破罐子破摔，制作成成品的。

抱歉啊，先生…说好的旅行，最终还是没有陪你走完。我失约，在契约之神面前食言，的确当受到一点惩罚，这回…不必再大费周章同死神抢夺我了。

其实最早敲开你的房门不仅是想让你带我去至冬，更是想见你，但我发现你和弟弟妹妹他们不同，早已不再是需要我哄着的孩子了。我不愿爱人难过，无论他身份尊贵与否，夜晚到了都要做个好梦。

万圣是生者与死者见面的时日。可我特意挑选这一天，也只是因为想喂你吃颗糖罢了。我曾问你旅程的意义，直至今天我仍然无法解答，因为我并没有完成这趟旅行，但也许，旅途本身就是它的意义呢。

今夜，作为鬼怪的我本该给你带来惊吓，却一次都没做到。我是个不称职的僵尸，因为我想要你的灵魂安宁，不遭风扰、不遭雨乱，事事顺遂、碰巧带伞。

钟离低下头，和臂弯里的僵尸对上眼神。他的目光难得清明，把天上那颗假月亮也映得黯然失色。“来切磋吧，钟离。”达达利亚那么说着。

战士应当在最辉煌的那一刻死去，这场别离只是迟到了六十年，但我们都知道那不是永别。他双脚已无法行走，僵直在原地，手里拿着易折的树枝，眼神却好像秉持永远不折的利刃。似最后回光返照，达达利亚竟挡住了钟离数次进攻，直到力竭的那一刻，枝桠被挑飞，断成两半，裂口划开了敕令的最后一笔。达达利亚也顺势向后倒去，钟离上前揽住他的腰，却见那碎裂的、永远撕不下来的符箓轻飘飘随着风吹走了。

怀里的人肉体开始极速衰朽，终于有了点尸体该有的样子。清冷月辉下好似活人在同尸骸共舞，直到最后被爱双双烧成灰烬。“晚安，钟离先生。”达达利亚对他笑了笑。你要做一个平安无期的好梦。

燃尽的躯壳腐烂、现出森森白骨，最终纵是骨头也逐渐钙化，地上只剩下一个绣着可爱小鲸鱼的包包，里面椰奶糖掉了一地，还有一封陈年旧信浸入水中，再不会有人翻阅。斯人最后仍未能亲手剥一颗糖给他吃。

钟离向来不是孩子，不给糖也不会捣乱，何况他早就找到了比糖更加温暖幸福的东西。不算甘甜，还有些苦，会叫他磨损，但是不愿丢弃。

『死神无法夸下海口你笼罩在他的阴影下徘徊，因为你在我不朽的诗篇中与时间同长。』

这场长达六十余年的安魂曲谢幕了。最后几块骨头被收回棺材里，这次不必刻意松土，因为再不会有人从那片紧实的厚土之下砸着棺材板想要出来，他的爱人已然闭上眼睛。有神之地的长梦，悠长无期。

只是第二年，钟离仍然习惯性地走到达达利亚碑前，直到夜半都没动静。他才想起，世上再没有人需要自己抱着直白地表述爱意，用喜欢与敕令抗衡。

他抬起头，发现坟头开出了一朵小花，好像第一年冬妮娅戴在哥哥头上的那一朵。北国的寒苗，不屈于长风凛冽，亦不败于冰雪迷途。

钟离起身，掐灭了洞天里的月亮，天顿时黑了下来，好像替不小心睡觉的爱人关上了小夜灯。

晚安，达达利亚。你将万古长青。

—END—

『死神无法夸下海口你笼罩在他的阴影下徘徊，因为你在我不朽的诗篇中与时间同长。』出自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第18首《你的长夏永不凋谢》

【离达】万圣安魂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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