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一念甄甄

【一梦江湖|原楚留香手游】人面桃花

之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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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魂手？！”众人哗然。
正午烈阳，客栈伙计特地开满了窗，让阳光铺洒大堂，暖意融融，兼老板娘喜热闹，窗台上摆了几盆花，嫩蕾半开，最合时宜的淡香萦绕。而楼上某间客房门窗紧闭，四条枯藕般的手臂弥散阴府的气息。
苏蓉蓉显得格外镇定，解释道：“红袖曾经与我说，断魂手其人乃是暗影中最神秘也是最张扬的一人，他杀人之前会给目标寄去一条手臂，告知对方死期将近，而杀死目标之后，便会卸下那人的手臂，以秘法保存，再寄给下一个目标。”
孟章搜肠刮肚一番，隐约记得萧居棠为了出书收集了不少写作素材，其中就包括小小书生撰写的《江湖缥缈录》，各路高手均得寥寥几笔。这个“断魂手”无名无姓，不知第一次从谁的口中喊出，阴差阳错归属在万圣阁七鬼之鬼爪姜疏名下，但姜疏此人乖戾，一年前大闹少林人尽皆知，因其武功路数与断魂手的记载相去甚远，小小书生遂将“断魂手”另立名目，与另一个称呼并在一起。
苏蓉蓉补充：“据传，断魂手还有另一个雅号，名幽兰鞘，曰‘空谷生幽兰，不见刀出鞘’。”
“这名号听起来跟老臭虫的‘踏月留香’倒是般配，可老臭虫从不杀人。”胡铁花笑笑。
“听起来前者是一个自大的杀手，后者更像一名诡谲的刀客。”陆明笙抢在前头道出自己的怀疑：“但他们真的是同一人吗？”
“眼下这事尚不能确定是否为断魂手或幽兰鞘，但至少不会是同一人。你们看，这四条手臂的切口创面皆不相同，这三条明显是刀伤，可手法不一，而这一条——”从手腕处开始，一道笔直狰狞的伤口贯穿整条手臂达到肩胛，由浅至深。楚留香看向孟章：“小友有何见解？”
“剑气所致。香帅，我肯定它们的主人就是我昨夜在芦苇荡碰到的那两名杀手，只是我亲眼所见，他二人当时各自还剩一条胳膊，不知为何会……”
胡铁花问：“会不会是方思明那小子干的？”
孟章犹豫了一下，摇头否定道：“我本来也这么认为，可仔细想来，我与他两手空空上了车，一路上未做停留，直到那秤公砣婆露出真面目，香帅与胡大哥正巧赶来——要把这么些东西拿出再藏好，又不被人发觉，我着实想不出如何能够避人耳目完成一切。也许一开始就偷放在了驴车上呢？”
陆明笙的想法一贯如天边的月亮，刚在身后又在前头，东蹿西跳，照的同一方山丘四面模样全不相同：“与其说是挑衅，不如说是什么人给的提醒，说不定背后有这么一个人一直在默默关注我们，可谁会做这样的事呢？”
“两位小友说的不无道理。挑衅也好提醒也罢，他们在暗我们在明，若对方真是为了楚某这条命，必然会再次出手，我们不妨静观其变。”
苏蓉蓉不忍扯了扯袖口，抚平衣襟的皱褶，眉心的担忧却折了一道又一道，她现在还穿着昨日入睡前的衣裳，强撑着身子只披了件外袍，云鬓慵懒，眼下终于露出一丝疲倦。楚留香见状覆上她的手背，他们相知相伴多年，多少情意尽在不言中。
胡铁花倒是感激似的看向苏蓉蓉，见人间的仙子渐渐舒了眉，他又劝道：“行啦行啦，这里有老臭虫和胡爷我在，恁他宵小不敢造次！大伙儿都忙了一夜，不如趁早歇息，养足了精神，也好应对敌人。”
诸人各怀心事，稀稀疏疏应了散去。孟章狠狠打个呵欠直直栽入床铺，难得自暴自弃只想当一条待宰的咸鱼。整整一天发生的事如一生的走马灯，教人目不暇接，然而最关键的灯芯未能点亮，视野之内仍是模糊一片，真真假假，虚虚实实，难辨也。
而方思明他……
孟章一头狠狠撞进被褥，方思明来去如风，他才是最不真实的存在。
维子之故，使我不能息兮。
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喵~”
小尘跃上床铺，毛茸茸的小脑袋一个劲往孟章颈窝蹭，甜腻的讨好稍稍安慰了主人一番，便亮出小尖牙啃咬孟章的脸颊，舍不得真的下嘴，轻轻的、痒痒的举动更像是撒娇。孟章伸手要揉揉小家伙，猫儿却像上次一样跑掉了，彼狡童兮，欲擒故纵的把戏玩起来得心应手，只怕过不了多少时日就能悟道成仙，也不知蔡师兄从哪收留了这么个小宝贝。
真是奇了，他与这猫儿只玩耍了一会儿，睡意如海浪一波接一波涌上心头，孟章半眯着眼，蹭蹭踢掉靴子，和衣缩成一团。那猫儿仙道未就妖道先成，又跳下床叮叮当当不晓得在鼓捣些什么，孟章埋首准备一会周公，不想一块冰凉的玉石物件贴上额头，睁眼便入了一汪碧波潭，倒映竹海松涛，白鸥鸿鹄满沙滩，其中一只仙鹤闲庭戏水，身姿窈窕，如歌如舞。
他私下替蔡居诚赎回了鹤舞镯，小算盘打得噼啪响清脆，本想在元宵节归还，一是成了朴师叔之愿，二是替师兄敛财，两全其美！然而那日心境如水平生波澜，道不明说不清，干脆收了这份心思择日再谈，与那寒光匕首一起带在身边，等待下一个合适的时机。
小尘见主人安安静静盯着镯子却没有任何表示，先用爪子穿入镯子再收回，如此几个来回，好像在炫耀自己刚刚捕获的幼鹤猎物，主人却昏昏欲睡，小尘眼神里竟然透出“孺子不可教也”的无奈。
九命的猫妖玲珑心比凡人多一窍，小尘拨弄那镯子来到主人手边，小爪子推着玉镯试图套入孟章手腕，孟章以为猫儿玩心不减，拎着那镯子戴在小尘头上，将整个毛团子一把搂入怀中。孟章拍拍不安分的脑袋，感受肉球的柔软嘟哝道：“小祖宗别闹，你那没良心的爹正盼着讹我一大笔钱呢……”
“喵！”
“睡觉。”
	
客不请自来，有暗香盈袖，三指成牙，缓缓扣上孟章的脖子。
方思明径自维持这个动作，感受指腹下跳跃的鲜活生命，那是冰层下呼吸的鲤鱼，是暖巢中鸣叫的雉鸟，一只，两只，而他的手是饥饿的蛇，蛰伏寒冬一朝苏醒，需要血和尸体才能维持生存。
“少主莫要嫌我多嘴，路边的小猫小狗玩不熟也是会咬人的，你那小道长看着痴，可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谁也不知道。你劝我收敛性子，呵呵，少主你又能做到几分呢？”
林清辉的调侃尤在耳畔，他运气调息稳定心神，手指绷紧，关节发白，整只手却不自主在微微颤抖，仿佛自己才是那缺氧的鱼、无依的雏鸟，挣脱不出、无处逃离。
他最后收回了獠牙——那只猫儿醒了，圆溜溜的眼珠好奇打量突然闯入的陌生人。小尘艰难挪了挪身子，挣脱不开，只怪孟章有个抱物入睡的习惯，任何东西，有时是手边的枕头，有时是床尾的衣裳，甚至在点香阁时……孟章觉察怀中物似要逃离，胳膊收紧，脸颊贴上猫儿微烫的舌头，被倒刺刮了一下反而心满意足笑了。
他的心为之一动！
猫儿龇牙咧嘴，扭着脑袋向方思明发出无声的警告。这时窗台上落了一只肥硕的飞鹰，脖子上的羽毛已经炸开，仍张着翅膀犹豫要不要进入房间。
孟章砸吧砸吧嘴，不知在梦里尝到什么甜头。方思明心底默默骂了一句，再度无声无息离开。
	
孟章被饿疯的飞鹰啄醒，不顾肥鸟扑腾摸出其后颈的密信，想他那小师兄办事效率迅疾如风，一大包零嘴消灭得干干净净，洋洋洒洒好几张信笺把洛镇所有小吃点评了一轮，最后一页最后一句话才说明自己已经请得掌门师父许可，代武当前往天机阁拜访天机老人与李红袖。至于张三，那欠的一条新船还是由小师弟亲自偿还为好。
“槐荫藏赤鹿，桑梓庇翠驹。游子相望闻，一诺胜千金。”
孟章心中的大石落了一半，剩下的另一半，还得等天机阁那边的消息。小尘终于摆脱了桎梏，撒着欢去觅食，孟章揉揉平坦的肚子翻身下床，决定按萧居棠的美食排行榜再去采购一番。
才出门，孟章转身撞上一个娇小的女子，耳畔传来哗啦啦一阵铁雨坠地，对方啊呀一声，颇为心疼看着地上七零八落的铁剑。孟章急忙道声抱歉，蹲下身要帮忙收拾，谁知冷光一闪，那女子突然抽出随身长剑朝孟章劈来，孟章忙向旁边一滚，碍于走廊狭窄无法完全施展身手，干脆纵身一跳落入大堂，将一干无辜看客吓得摔了手里的瓜。
小二哥面露苦色匆匆赶来，看看楼上杏目圆瞪的姑娘，再看看一头雾水的孟章，急得豆大的汗簌簌往下掉：“两位少侠，有什么恩怨麻烦到外面解决，小店经不起风浪折腾啊！”
陆明笙闻声而来，小小一惊，立刻三言两语把那姑娘劝住，按着对方的剑柄带人回了自己房间——孟章后知后觉想起那姑娘身着白短衫蓝滚边，一剑冷如霜，惊千山飞鸟，剑过不留痕，应是华山剑招万径千山，一息一招本该冷冽，而那姑娘气势汹汹，剑意如火瞬间爆燃。果然华山的人都是喝胡辣汤长大的。
啊，好饿。
他晃出客栈，重新见到日暮远山，街上的小摊收了大半，忙碌的人在暖光霞光中晶莹如棋子，沿着各自的命轨移动互不干扰，他忽然又生出一股单薄的不真实感。想这世间万物往生不息，相遇相知相惜相离，从生到死一人踽踽独行，皆是命中注定。
方思明问他的立场，他无法回答。我道守护，守护至亲，守护好友，何尝不是为自己守一份天地既存又不为人知的孤独？
大概这种时候，只有饥饿感才能把人拉回现实。孟章为自己离谱的念头一阵好笑，舍远求近奔向糕点铺子买了一份菱花糕，入口松软，淡淡花香恰到好处，舌尖还有奶香回味，怪不得二丫临走之前买了许多，说要请云梦的师姐妹们一起品尝，留住回忆里最美好的味道，从此不再茕茕孑立。
希望她在云梦安好。孟章不知不觉又来到那条小巷，初到洛镇他在这里偶遇方思明，如今重游又看到那浸了墨色的背影，顿时心中大喜，简直要蹦起来了。
“思明兄！”
方思明显然惊愕孟章的出现，面对像小鹿一样欢脱奔来的小道长，他选择斗篷一遮，消失得干干净净。
孟章动作一滞傻愣在原地，环顾左右高墙，前后无人，完全感受不到对方的气息，这才确定人已跑远，不免失落。他这心绪一时起伏不定，那剑气化雨为针，细如牛毛扎满每一寸经脉，不见伤口不结痂，痛得真切。
怎么会这样，日出尚能并肩而行，日落就形同陌路，谁能告诉他发生了什么事？
浑浑噩噩叼着菱花糕回到客栈，凳子还没坐热，孟章就被陆明笙揪着后领拖进房间，铛的一声，面前重重摆了一碗热乎乎的胡辣汤。那华山姑娘咬着下唇欲言又止，一张俏脸红云羞看，猛的一跺脚飞奔出屋。
而陆明笙大马金刀坐在对面，霸气一指胡辣汤：“喝了。”
孟章听话端起碗，咕噜就是一大口，嗝，正宗华山味。
“说吧，你怎么惹着我那谷小雨师妹了。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威~~~武~~~
一番解释，陆明笙的表情一瞬惊喜，一瞬诧异。
“这倒奇了，谷师妹虽然娇蛮任性但也不是蛮不讲理之人，你不过不小心撞了她一下，她也犯不着马上拔剑砍过来吧？莫非……”陆明笙恍然大悟，拍桌乐道，“这小妮子情窦初开，竟然看上了你不成！”
孟章不由被胡辣汤狠狠呛了一口：“什么鬼？”
“哎呀，小孟章你的长相算不上出众，但胜在耐看，怕是你自己也不知道你那双眼睛桃花含笑，木石之心也要被你勾出几分春意来~何况你身为武当弟子武学上乘，兼家资财产富裕，简直就是一座行走的金银山，试问哪家姑娘会不动心！”
这最后一句才是真相吧！
“不过那些都不重要了。”陆明笙忽然牵过孟章的手，如老母亲般慈爱而郑重拍打他的手心，煞有介事交付道：“择日不如撞日，由我做主，你俩今日就结为夫妻，从此你的钱就是她的钱，她的债就是你的债，祝你们永结同心白首不分离。”
“修道之人不谈婚嫁。”孟章面无表情拨开陆明笙的手：“好姐姐你不如睡个觉，梦里什么都有。”
陆明笙双手一摊，向来如火自由绽放的她，话语中也凝了一缕萧瑟秋风，却故作轻松道：“梦里不知身是客，我确实得睡个好觉了，明日一早还要赶回华山。小孟章你啊乖乖听蓉蓉姐的话，好好养伤，若让我知道你给香帅惹祸，小心姐姐我用华山千年的雪砸你满头包。”
孟章瘪瘪嘴，貌似委屈：“你们华山门内事务我不多嘴，可我也不是乌鸦嘴惹祸精啊呸呸，无量天尊，乌鸦才不是坏东西！”
“哈哈哈，武当的乌鸦的确不是普通乌鸦，那是闪闪发亮的金乌啊！”
“你们华山还有没有救了！”
彼此间嬉笑怒骂不觉时光流逝，孟章几度想套出秘传胡辣汤的配方，陆明笙捂得严严实实，声称这是华山不二秘诀，千金不换，但是入赘女婿另当别论，孟章只得悻悻然碰着残羹冷碗溜回房。
是夜，陆明笙与谷小雨披星月不辞而别。一路上谷小雨频频回头，陆明笙在旁只是笑。
“若是在乎一个人只管遂了自己心意。扭扭捏捏，瞻前顾后，不是江湖儿女做派。”
	
临睡前孟章收到一封特别的信，符纸为信笺，不偏不倚从窗缝飞入贴在屏风上头，墨也是特殊的墨，从字迹边缘泛起细细火光，足够照亮四个字：
请我喝酒。
孟章完全看清内容的瞬间，整张符纸正好燃烧殆尽，春蚕到死尤留丝，这半片微尘不消片刻随风散去。
不做多想，脚下生风赶赴约会。水雾生白露，月下缘生网，那一大片芦苇枝叶相牵，染了丝丝缕缕光华，静静等待目标心甘情愿自投罗网。这次没有如泣如诉的鬼魅歌声，也没有隐匿身形的杀手，只有一轮明月，一地的酒坛，和一个将醉未醉的朋友。至少孟章是这么认为的。
方思明半倚着一只开封的酒坛，一绺长发落入坛中，他睁开一只眼见孟章来了，才撑着身子坐直，那一绺银发先喝得饱，从手臂蜿蜒出银河的支流，遗落的星辰碎片沾染他的肩头，细细点点，汇集成另一个宇宙。
“你来了。”他懒懒说道，明明信上白字黑字写着要孟章请客，结果自带酒水，先一步前往金波深处，偏要做那饮中谪仙。
他喝酒的方式粗放得很，直接提了酒埕往脸上泼，好像这一刻他的眼睛能够品尝酒的浓烈，火辣辣的疼痛暖了一双冷眼，证明他还没有瞎，他还可以继续观摩他人不知名的喜怒哀乐；他的耳朵可以聆听酒水打在皮肤上的旋律，无声胜有声，一点一滴胜过背后的冷言疯语。
他的嘴呢？只要还能喝酒就够了，人活着，会说话，就要会喝酒。酒可以冲淡世间任何俗气，恍惚白玉楼中玲珑骨。
他就坐在那里，双颊浅晕丹霞生，故将清露作芳尘。
这样的人合该被众星捧月，日夜锦衣玉食，而不是在这荒凉的芦苇荡中吹着冷风、喝着闷酒。
孟章忽然说：“你不开心。”
“我不开心？你不是我，如何得知？”
“开心的人是不会像你这个样子的。你遇到了什么事，不如说给我听，我们是……”朋友二字还未出口，那冷如新玉的手指点在孟章唇上，方思明欺身上前，彼此呼出的热气似乎可以把鼻尖烘热。他们二人几乎没有如此亲近，上一回孟章被熏醉了不算，这次方思明灌醉了自己，又算怎么回事？
“嘘……”他就着微凉的指尖，嘴角轻扬：“什么都别问，我不想回答。”
唇吐芳息，晚风不没浅残香，他淡淡一笑，正要后退拉开距离，孟章一把攥紧他的手，眼神坚定：“我们是朋友。”
“朋友？”方思明底底笑了，反问对方：“什么是朋友？”
孟章脱口而出：“朋友不会计较对方的身份、地位，也不会算计利益纠葛。可以一起经历繁花锦盛，也可以一起走出低谷，是彼此不可取代的存在。”
他退回原处，重新拍开一坛柳林醇酒，不着急喝，直勾勾盯着古井一般的酒坛，美酒清冽、纯粹，像极了他的眼。他对面的小道长眼中有另一片星光，倒映在他的酒中。
方思明否定道：“可是我的经历却提醒我，只有有用的人才会被需要；没用的人，根本不配存在。所以你说的我并不能理解，为什么会有人不计一切去做毫无利益的事情。”
“我以为我们早就是朋友了。”孟章脸上显而易见的失望，可那一下子就消失了，他又恢复了往日没心没肺的乐观模样：“那从现在开始，我可以做你的朋友啊！”
“不可能的。”他痛苦地闭上眼，莫名的，呼吸也在颤抖：“……不值得……”
孟章语气更为坚定：“你曾经问过我，为了一点点情谊是否值得毫无保留献出自己，我的回答是——只要是自己的选择，没有值得不值得，唯无愧于心。”

“你可知晓我的身份？”
“不知。”
“你若知晓便会后悔！”
“不悔。”

他又向后退去，背脊撞到了被他随手抛掷的空酒坛，那物什滚了滚咕噜一声歪进水里，汩汩溪水从缺口灌入，带着一条活蹦乱跳的鱼儿一齐填充这空荡荡的新房。他执意摇头，突然暴起：“你这个小蠢货懂什么！没有人会毫无保留地愿意和另一个人交好，只有利益才能让人们站在一起，何况我和你之间……”
那种寻之不得、见之不面的挫败感如潜海巨鲸撼山破浪而出，他无奈，他气恼，他又怎知他亦是如此？
孟章似乎有点微醺，眼中迷雾重重，风雨前压抑的浓云遮掩了闪烁的星光，而这一瞬间电闪雷鸣，浊雨欺风呼啸而来。“你不要总想着开口拒绝！如果你不愿意把我当做朋友，又怎么会写信邀请我？如果不是郁闷到无处发泄，又怎么会拉着我来这里喝闷酒？！”
“我……”
孟章猛地扑过来牢牢扣住他的肩，五指几乎插入血肉。方思明第一次发现原来这个小道士也是会生气的，而且脾气还挺大，旁人那叫怒发冲冠，他这个没长熟的乌鸦炸毛。方思明自嘲笑笑，肩头的疼痛感无情刮掉他的醉态，他推开孟章，身后就是潺潺洛水，小小沙洲只容得下一颗寂寞的心，二人之间再无路可退。
他双眼通红看着孟章，忽然抓起手边开封的酒要往脸上倒，而孟章再度扑上前抢过他的酒，像个置气的孩子，埋脸狠狠灌了自己一大口，喉结上下动了一下，立刻把嘴里的烈烈液体喷了出来，尽管如此，不少酒水还是流进了胃里。这个过程不过一刹那云散雨霁，花开漫天，孟章脸上的变化足够明显。
方思明呆愣片刻，“你找死！”一手成拳用力捶打孟章肚子，他存了私心，教对方把那要命的玩意儿全数吐出来。孟章干呕几下效果甚微，方思明又提了空酒埕去装水，让孟章喝到肚胀，灌不下时自己一股脑把胃里的东西吐了个干净。这会儿孟章小脸一片白一片红，怏怏靠着方思明，居然还笑得出来。
他试着抬起手，想要触碰那一对快要被怒火烧融的琥珀，立刻被方思明点了几处穴道，脑袋昏昏沉沉，眼中南天的星子却更为耀眼。
“说起来，今天，我第一次……见你气急败坏的样子……”
“怎么看都……是我赚了……”
“你说……你救我，又有什么‘利益’？”
	
午夜时分，兰花香气最盛。
又是那个热闹的茶摊，四张桌子，十六张条凳，两位大活人，还有一个是朴实无华的刀鞘。
南无生依然手持那白净的芙蕖伞，如怀悯忧而非关阴晴，江山千里作笔，自有一番天地任驰骋。黑珍珠的眼暂且收敛光芒，匿在黑暗中，随着时间的流逝愈加深邃。
苏蓉蓉敛衽行礼：“义父此行可还顺利？”
南无生冷冷说道：“麻衣教那些愚民想要借助‘楚留香’这个名字脱离善神的掌控，却忘了他们在最困苦、最迷茫、走投无路的时候，是谁拯救了他们……经不住信仰的考验，只能回归最初浑浑噩噩行尸走肉的状态，何等愚昧，何等悲哀！”
他顿了顿，将芙蕖伞稍稍偏移，露出眼中的讥讽。“我只是没料到，万圣阁的小虫钻了麻衣教的空子，本以为趁此能看到楚留香的本事，不想又被另一只小虫坏了兴致。”他睨了一眼身旁沉默阴郁，犹如石雕的男子，质问道：“幽兰，这似乎是你第一次失手。”
男子不言不语，低下头算是默认。
“我知你心中的惊诧，为人父母，你的心情我多少能够理解，只是，你的怀疑与犹豫不应该成为你的借口。”
男子闭上眼，低头更甚。
“对于一把刀来说，多余的情感只会让你的刀身锈蚀。”
男子忽的屏住呼吸，像一团被水晕开的墨渐渐融入黑暗。
“而你呢，何必多此一举假扮楚留香去引开那华山弟子，平白惹人猜忌。”
这话显然说给苏蓉蓉听，她秀眉微蹙，如烟如雾，不等聚拢便已散去。
她轻轻说道：“是我疏忽了。”
南无生却不等回答，向外踏出一步，身形已在数丈之外，犹剩云袖飘飘貌似游魂，声音穿透无边夜色落在耳畔，仿佛他人仍在身侧。
“若不知去向不如归去，芝兰生于深谷，不以无人而不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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