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示录番外 Sicut lilium inter spinas. Ⅱ.青涩的仲夏之果

【撒昂】启示录 Apocalypse

-Eldorado-

加载中……

Sicut lilium inter spinas
       透过荆棘看见百合

Ⅱ.青涩的仲夏之果

撒加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某个夏天他攀上树枝，摘下枝头那颗青涩的苹果。托在掌心的果实透着锡箔的味道，光滑的果皮吸饱了仲夏草野阳光的芳香。
       他记得那时咬下去果汁迸溅的滋味，一如现在心口无法中和的酸涩。
       但是他早已忘了采摘那颗苹果的初衷，就像现在他对心中的悸动同样束手无措。
       刀剑与书籍被摆在一起，烛火与月光交错的深夜只有他还未入睡。佛罗伦萨的夜空比白日更厚重，砖瓦与雕像潜入黑夜，这样寂静的夜晚适合见一个人。
       那个名字从脑中浮现时撒加及时收回了飘散远去的思绪。
       那天从教堂回修道院的路上，他会想些什么呢？
       撒加并不接受这样的自己，可除却自己无端的猜想，再也没有任何线索能给予他更准确合理的判断。
       他垂眸盯着手中摊开的经文，密密麻麻的字体中他的眼睛下意识地锁定了一句话。
       ——你只可到这里，不可越过。
       仿佛被洞察出内心深处的秘密，撒加感到一阵心慌，迅速合上书离开书桌。
       被忧虑侵扰的夜晚总是无比漫长，以至忙绿的白天显得太过短暂。他仿佛在这个夏天变得一无所有，内心的空虚永无止境，他端着新酿的葡萄酒，入口却尝出了修道院里那杯清水的甘冽，烫金花纹与繁复蕾丝变成了简朴的衣袍，他发现自己所拥有的一切，都不及那个人给予他的奇妙感觉让他心满意足。
       “……你是不是看上他了？”
       如果那天加隆问完这句话后他没有选择回避；如果他重回教堂向史昂坦白自己的心境；如果史昂接受了这样的自己……
       他还是决定把这份暧昧的情感藏在心里，至少最近几次他都是这么做的。他依旧没有缺席城外的弥撒，却在结束后便匆匆离开，装作没有看到祭台前那双略显失落的眼睛。
       直到加隆终于忍不住提醒他。“老哥，你也未免太绝情了。”他拿胳膊肘捅了捅一脸严肃的撒加，“喜欢就直说吧，少折腾自己了。”
       撒加沉默了很久，轻声叹道，“我害怕他的拒绝。”
       不是害怕他人的歧视，对摇摇欲坠的未来的担忧，他仅仅是在害怕，害怕被拒绝后，他是否连踏入这座教堂的资格都会丧失。
       因为他明白史昂不会接受他的。

仲夏的夜晚适合做奇异迷离的梦。
       史昂感觉有一只手牢牢牵住了他的，轻柔地拉起他，手的主人逆光站在教堂门前，他身后逐渐敞开的大门外是鲜艳的晚霞，被风吹散的蓝发飞扬在橙黄的光辉里。他就这样任由他拉着，一步一步从教堂的阴影中走出，沐浴在温暖耀眼的阳光下。
       旷野的风吹来一阵甘果的青涩气息，伴随着风向标嘎吱作响的转动声，紧紧握着他手掌的年轻人将他的手牵至唇边，印上一个轻柔而虔诚的吻。
       那陌生的柔软触感触及皮肤时史昂惊慌失措地收回手，从对方嘴唇传递到手背上的灼烫感把他从这个昏沉的诡秘梦境中拽出。
       床头的蜡烛倒了，躺在桌沿的灯芯依旧燃烧着，融化的烛油滴在了他的手背上，滚烫刺痛的感觉令他无比心慌。
       收拾好桌上小小的残局，史昂找不回困意，于是轻轻拉开门，借着窗外漏进的几束月光走在昏暗的走廊间。他摸黑登上露台，夏夜沉闷的空气压在胸口，寂静的城外没有风声，连聆听树叶沙沙作响的机会都难能可贵。
       他在月光下伸出手，手背上微红的痕迹还很清晰，他下意识地揉捏伤处想缓解疼痛，忽然再度想起了那天紧抓着他不放的年轻人。
       那双眼睛比夜晚的天幕更深，盯着他的时候却流动着比月色星辰更闪耀的光。
       他原本还能安慰自己，那只是深陷在自己思想与未知事物中时狂热的常态，可后来的几次刻意的回避让他愈加不安。
       他清楚撒加是在回避自己。
       一个模糊的猜想在脑中延伸、扩散，他克制着不去深入挖掘，强迫自己相信撒加只是渐渐失去了兴致。繁华城镇里的生活会不断为他提供新的认知与追求，那是以往返于古板建筑间为日常的自己无法给他的。
       这么一想似乎也是理所当然。
       只是他忽略不了内心隐隐约约的梗塞感。

城内的鲁特琴总是弹奏着时下最流行的乐曲，人烟稀少的田埂间悠扬的笛声将谁的心俘获，面向即将到来的秋天叹出忧虑与爱恋相织的尾音。
       曾经撒加会认为无忧无虑的人生是乏味的，只不过当他每天默默忍受着无形的煎熬又无人可诉说时，他开始羡慕天天笑得没心没肺的加隆。
       得知这一切的加隆一开始很得意，在渐渐发现撒加比看上去陷得更深后，还是忍不住劝他。
       “我说真的，撒加。去告诉他吧。”
       他见撒加张口就猜到他会说什么，不耐烦地摆手示意他闭嘴。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是这根本不重要啊。”加隆捞过桌上的银杯喝了一口红酒，嚣张地靠在椅子上。“你是希望他误以为你已经厌倦了而伤心，还是希望他因为你坦诚的告白而恼怒？”
       “……都不想。”沉默良久撒加轻声嘟囔着，他不自在地扭过头，声音越来越轻。
       “我希望他也喜欢我。”
       “这就对了啊！”加隆猛地跳起来扬起手重重地拍在撒加肩上。“这才是你最想要的结果，所以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向这个结果努力罢了。”
       “与其憋在心里任它腐烂，还不如让它晒晒太阳，就算曝晒而亡也比窝囊地在黑暗里死不瞑目要有尊严。”
       加隆的形容越来越离奇，听到这里的撒加沉不住气了，他抬手摁住弟弟的脑袋，“行了别说了！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打开哥哥的手整理自己被揉乱的发型，加隆也不恼，乐呵呵地问道，       “要不要弟弟教你几句甜蜜的情话呀？”
       “不用，谢谢你的好意。”撒加不假思索地拒绝，“我会用自己的话表达心意的。”
       加隆嘿嘿一笑，“哎呀哎呀，我老哥终于也有被爱神眷顾的那一天啊。”
       于是在这个飘扬着笛声与果实青涩之气的傍晚，酸涩已久的心也感受到一丝即将到来的甜蜜。每前进一步，他都将夏日的艳霞，闪耀的时光点缀在胸口，在教堂的钟声响彻之时，他从未知晓自己的心脏会跳动地如此剧烈。
       他依旧静静地坐在最后一排，在繁杂的颂读声中捕捉那微弱的，与众不同的音色。他抬头仰望殿堂尽头高大的十字架，神明的代言人张开双臂，垂下头颅聆听人群的祈祷，所以他也在这样虔诚的氛围里，在心中默默地祈求着。
       ——神啊，请将他赐予我吧。
       ——我愿面临无止息的战斗，接受一切磔罚与绝望，只求他的目光降临于我。
       那颗仲夏的甘果被咬下一口，迸溅出的果汁从某个记忆模糊的夏日落到了今晚的教堂，化成殿内的点点烛光，映照出那个人朦胧优雅的面容。
       史昂合上厚重的经书，发现那个熟悉的身影依旧停留在原地。他忽然不敢走过去，潜意识里在回避着他的注视，可教堂唯一的出口就在年轻人身后，他无处可躲。他跟在人群中慢慢地前行，却看到撒加忽然起身离开。
       他一下子停住了脚步，仅有那份微弱的期待被骤然掐灭的无力感还残留在心口，一切都垮了下来，不经意扬起的唇角，因紧张而绷紧的肩，都伴随着他轻弱的叹息失去了支撑的力量。
       抱紧怀中沉重的经书，史昂安静地走上岔路，背后是闪耀着灯火的佛罗伦萨，他走在这条回到修道院的路上，走到路的尽头，便不会再听闻城市的任何喧嚣。
       “请等一下！”
       一个略显慌张的、他熟悉无比的声音从身旁冒出，被突然间打断了思绪的史昂立刻往反方向撤了几步，看到撒加从路边榆树浓重的阴影里走出来。
       史昂如此戒备的模样让撒加更加窘迫，他抿紧唇稍稍接近，夏夜微凉的风带走了初来时的自信，他的声音因为刻意的压制而低沉。
       “我有些事想告诉你，史昂。”他又匆忙在句末添了一句不必要的辩解，“我担心教堂人多会让你感到拘束，所以才在这里等你。”
       “那么…是什么事呢？”史昂镇定地与他保持距离，脸上没有表现出任何抗拒，但是浑身却散发着最初见面时的冷淡和疏离。
       “我……”撒加在前所未有的紧张情绪中垂下头躲避对方的目光，殊不知面前的人同样不安地移开视线不敢与他目光相接。
       “我明白接下来的话你有可能难以接受，但我还是…不甘心让这份感情埋在不见天日的黑暗里。”
       “史昂，也许你不在意，可是你的每一句话对我而言都无比珍贵。与你相识后我才懂得，原来人生在世是如此美好的经历，”他看到史昂的脸上慢慢地，流露出从未有过的慌乱，他甚至害怕他会就这样一言不发地逃离。
       “……所以呢？”史昂的声音变得冰冷，他在努力克制声线的颤抖。
       撒加看着他一点点地往后挪动，却不敢贸然上前。
       “我一直以来追求着的，只是你。”
       他已经从史昂的表情看出了答复，但他还是想告诉他自己内心真正的想法。
       “你就是我追寻的信仰，史昂。”
       “……”
       教士安静地站在原地，仿佛对他的话无动于衷。旷野刮来了夜风，血管内奔涌的血液都因为这一丝寒意而凉了下来，这个看似永无止境的夏季早已快流逝，只有他还执着地守在那个破碎白茧里的夏天，紧紧握住日益强烈的悸动不愿放手。
       “为什么是我呢？”
       沉默了很久的教士轻声问道。他抬起始终凝视地面的眼睛，眼角的笑意透露出无奈。“是我哪里做错了吗？让你产生这样的误会……”
       “不……”他的疑问让撒加慌了神，年轻人急切地想辩解，“我不是想给你带来困扰！我只是想、想让你知道……”
       我爱着你，
       我渴往得到你饱含同样感情的回应。
       然而他艰难地吞咽着唾沫，还是没能把这句话清楚地传达出来。
       史昂在他过于热烈的注视下收敛了笑容，冷着脸回复道，“你应该早就猜到我的回答了，撒加。”
       “那又何必这么做呢？”
       他似乎不想再这么纠缠下去，见到他转过了身的年轻人也没有再和之前一样肆无忌惮地挽留他。
       “我明白……”
       他在他背后低声说着，缓慢的语调有些许悲伤，但依旧温柔地向他倾吐心声。
       “但是我想让你知道，你对我而言究竟有多重要。我不希望对你有任何隐瞒，我想向你展现一个绝对坦诚的自己。”
       “诚然，我期盼着你的回应，可是即使你拒绝我，我也不会有任何意见。”
       “只是对你的感情…终究不会变。”
       史昂对最后这句太过绝对的话产生了抵触。“不要作置自己于死地的承诺，撒加。”他转过头像是嘲讽地笑着，“看来今晚太闷热了，这样的天气不适合思考虚无缥缈的话题。”
       城外的风呼啸过耳，可对方却执意把一切的根源归结于他一时的头脑发热。撒加有些生气，为史昂对自己刺耳冷漠的否决，也为自己无法说出更有力的反驳的无能。
       “如果你因此讨厌我，我一定不会再来打扰你，但是，”年轻人深邃的眼睛紧揪住月光下的身影，“请不要否定我对你的感情。”
       史昂依旧背对着他，冷淡地岔开话题。“我并不记得今晚和什么人谈过话，也不记得撒加·德古拉发表过任何离经叛道的言论。”
       在他决然离开的瞬间，撒加听到了树枝弯折，果蒂绷断的脆响，他感受到一阵无从挣脱的引力，将他从那棵枝头挂满青白色果实的树上重重拉下，他跌落在茂盛的草丛里，手里紧抓着那颗过早摘下的苹果。他将透着锡箔滋味的果实举到唇边，义无反顾地咬下一口，酸涩的汁液溢满口腔，他记起来从那天起他下决心再也不会和以前一样急躁冲动，直到史昂的出现将他维持多年的沉稳镇静尽数打破，他再一次尝到了和那天的仲夏苹果一样的酸涩，只是这一次的滋味从口腔钻入了心脏，胸口沉重的坠物感让他听不清路边摇铃的声响，看不清夜间天幕璀璨的星辰。
       这个夏天终将逝去，她携来的梦幻般的爱恋也终究只是梦幻罢了。

再绵延的乡道也无法安抚狂跳的心脏。史昂绕了几个弯，跨过岔路旁歪歪斜斜的栅栏踱至河边。流动的清水溶解夏夜的燥热，他蹲下身，把厚重的经文放在膝头，伸出一只手将它浸没在清凉的河水中，倒映出夜色的水面也倒映着他的脸，深沉的河水被他搅动，破碎的月光与星点将他包围，就像那个年轻人凝望自己时深情的眼眸。
       他像是被自己的想法惊吓到，匆忙抽回手，水珠沿着肌理滑落，带走了皮肤的温度却没能带走他内心的烦闷。他只好站起身，踏上回到修道院的小道，沿河而下的小山坡尽头有一片紫百合，再过些时候，从他床头的窗户望去，就能欣赏到山麓间浮动如云的百合花。
       似有淡淡的遗憾滑过心际，史昂收敛了满心烦闷与慌乱，轻手轻脚地推开已经关上了的铁艺门，在休憩室门口见到一个身影。
       “伊姆雷德主教？”
       身形轮廓被面前的烛光照亮的主教转过身，面容温和地看着他。“今晚似乎耽搁了很久？看来那个孩子确实在很认真地思考。”
       史昂听到自己忽然剧烈跳动起来的心脏撞击胸腔的声响，他站在阴影里，回避了从屋内淌出的光。
       “很抱歉，让您担心了。”他只是摇头，“以后不会再发生这种事了……”
       “不需要道歉，史昂。圣职者有义务解答人们心中的疑虑，你很负责。”
       史昂微微张口，最终还是对这句话报以微笑。
       “不过我发现……”
       伊姆雷德突然的转折把史昂原本快平静下来的呼吸完全打乱，他差点暴露出内心的紧张无措，惊诧的眼眸在黑夜里闪过莹莹微光。
       “你最近似乎有些…心神不宁？”主教依旧语气温和缓慢，“可别因为那个孩子天马行空的问题而动摇了内心啊，史昂。”
       “……不会的。”
       他又重复了一遍。“不会的，主教大人。”
       “如果仅仅因为一个人的言论而被扰乱心绪的话，一定是我的信仰也不够坚定。”
       他深吸一口气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没那么慌张，“我始终记着自己的职责，也明白自己献身于神的誓言。”

城里的花店已经可以买到娇嫩艳丽的紫百合，撒加捧了一束回家，将她们放置在桌前精美的花瓶里。夜里朦胧月光倾洒而下时，他总会忍不住伸手将花朵托在手心，银亮的月光没有和太阳一样强烈的穿透力，于是夜晚的百合花瓣就与史昂的眸色如出一辙，仿佛他就这样捧住他的脸，阴影下魅惑的眼眸静静地与他相望。
       撒加长叹一声靠在椅背上，抬起裹着绷带的手对着窗外的残月。该说是沉浸于恋情从而让他知晓了悲痛为何物，还是说他的虚妄幻梦已破碎陨落在这夏日之中，只留给他一地狼狈不堪的残渣。
       被无情地拒绝之后他失去了出城的勇气，那个人会因为自己不再拜访而失落吗？还是会因为发现自己不再纠缠他而感到无比轻松……撒加烦躁地摇头，放弃了与史昂见面的机会，反而令他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他。
       神啊……你真的能听到我的祈祷吗？
       请告诉我，他真的讨厌我了吗？
       他是否说出了谎言？是否在这夜色撩人的深夜里无数次审视自己的内心，寻求心中最真实的答案？
       如果不是的话，那天他又为何…看上去那么哀伤寥落……

“加隆，你哥哥的伤怎么样了？”
       站在刚出炉的面包前眼神挑剔的加隆小声地哼了一下，“他好得很，天天蹲家里混吃混喝呢。而且我说啊，杰西卡，你就不能多关心关心我吗？”加隆指着自己的脸，极其不甘地抱怨，“我也在进行残酷的训练诶，一不小心就会见血哦，杰西卡都不心疼我吗？”
       正在将面包装进篮筐里的女孩咯咯笑了。“你这不是还活蹦乱跳的嘛，万一真的受伤了到时候我带上烤得最好的面包来安慰你，这样可以了吗？”
       “这还差不多……诶等等，你是不是多给了一块？”
       “那是给你哥哥的啦！不要偷吃哦加隆！”
       “……”盯着手里香气扑鼻的面包，加隆又一次哼声抱怨。“臭老哥，训练开小差被砍了还有这么多人关心……”
       “见者有份，这可是弟弟我带回来的，留一半给你可是仁至义尽了。”
       “加隆？”
       一边嘀嘀咕咕一边把手伸进纸袋掰下一块往嘴里塞的加隆被吓得一哆嗦，以为自己偷吃被逮个正着了忙鬼鬼祟祟地抱紧纸袋回头。
       “谁？！诶你是那个！撒加的梦中情…诶诶诶你要干啥呀别认错人啊我不是撒加……”
       史昂从转角冲过来的架势阻止了加隆把那个不合时宜的词汇脱口而出，他不安地向四周张望，在确定没有人注意到他们后才再次开口。
       “很抱歉，吓到你了？”他看到加隆脸上还沾着面包屑，神情错愕地盯着他，有些尴尬地一笑，“刚好路过看到你所以……”
       加隆脸上的错愕不减反增，他甚至忘记抹去沾在自己英俊脸蛋上的面包屑。“史昂先生，您没必要这么费劲解释的……我知道你想问什么。”       他得意地看到史昂一贯的微笑开始消退，那张始终不曾暴露内心情绪波动的脸上慢慢浮现出忧虑。
       “……撒加出什么事了吗？”被看穿了心思，史昂心理上想回避加隆，下意识地侧过身不让他看到自己的表情变化。
       加隆的嘴角露出一个狡猾的笑容。“也没什么，就是剑术训练时被砍了一下而已。”
       他赶在史昂再次开口前抢先补充，“谁叫他在那种时候还神游天外呢，害得我这几天到哪里都被关心他的少女们骚扰。”他还煞有其事地凑到史昂身边压低了声音悄悄道，“看在你和我哥‘关系好’的份上我透露一下……”
       伸直了胳膊，加隆把食指抵在自己手背上，然后指尖一路沿着小臂滑到手肘，在史昂惊慌的目光下收回手，朝愣怔着的教士眨了眨眼。
       “我看着都觉得疼，但是他居然还能一声不吭地收拾东西回家。”
       “这样的错误……他以前会犯吗？”
       “呃……似乎是最近才这样的。”加隆托腮沉思，“他以前虽然没我这么活泼，但是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成天闷声不吭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或许您能帮帮他呢，史昂先生？”
       加隆别有用意的话让史昂心里更加不安，他发现自己无法和以前一样镇定下来，只好委婉地回绝加隆抛给他的问题。
       “这是他自己的私事……他没有明确地向我提出疑问，那么我也没有义务为他解答才对……”
       “啊——？”
       加隆拖长了音调的感叹把史昂想要退却的想法硬生生打了回去。
       “我以为是你们两个之间发生了什么矛盾，撒加才这么魂不守舍，原来他只是跟自己过不去啊，那就好解决了嘛……”
       这个狡猾的年轻人每一句话都恰到好处地拦在他想退缩的路上，他作弄似得掀开帷幕的一角，引诱他窥探自己内心的真相。
       “是啊……”挣扎在现实与幻想的边缘，史昂终于克制住了奔涌的情绪，将无暇的微笑挂上嘴角。
       “既然如此……我就不再多问了。”
       他面对震惊不已的加隆莞尔而笑，“该道别了，加隆。”
       “不用向他转达我的慰问了。”他仿佛自言自语般呢喃着后半句，       “这样无足轻重的关心想必他也并不缺吧……”
       “哎等等……”
       加隆还没来得及叫住他，史昂就混入街边拥挤的人群中离开了。
       提着面包回到家，加隆直截了当地推开撒加卧室的房门一屁股坐在被褥铺得一丝不苟的床上。
       坐在书桌前的撒加眉头一皱，“起来，别把我的床弄得和你的狗窝一样乱。”
       加隆嘿嘿一笑，把纸袋里那只掰剩下的面包丢给撒加，然后十分干脆地顺势躺下。
       “老哥，你猜猜我刚才遇到谁了？”
       举着手里被撕扯得不成形的面包找不出地方下口的撒加并不想跟他胡扯，随意地糊弄两句，“哦……又是克劳迪亚？”
       “不不不老哥你认真点，这是个相当严肃的话题。”
       撒加没心情听他开玩笑，略显不耐地问道，“有什么事就直说。”
       看出他渐渐没耐心了加隆连忙正经道，“我觉得史昂没有拒绝你。”
       注意到撒加眼神一变，他接着分析，“更具体点说，他应该是不愿意表现出来。”
       “老哥你肯定能感觉到吧？他并不讨厌你。在我看来他甚至有那么一点点喜欢你。”
       “你不需要说这些话来安慰我的，加隆。”
把面包放在桌角，撒加合上没翻过页的书，盯着花瓶里快要枯萎的紫百合。
       “……就算他不想拒绝我，他也在想方设法回避这个问题。”
       “这本就是一份遭人唾弃的感情，他不愿接受也在情理之中。”
       吹了声口哨，加隆不屑地朝他翻白眼。“没想到啊，撒加，这点小挫折就让你落荒而逃了吗？”他边说边从纸袋里掏出一只苹果，托着果皮泛青的甘果像在自言自语。
       “亏我还煞费苦心地在史昂面前暗示你有多惨，他听到你手上被划了一道口子时那表情可揪心了……”
       一阵椅子在地上拖拽的刺耳声响起。
       “你都告诉他了？！”
       漫不经心地咬了一口苹果，加隆被酸得五官扭曲，皱紧眉头强迫自己咽下去后长舒一口气。“就说你受伤了而已，你眼神这么凶狠干啥啊我可没在他面前抹黑你啊。”
       “……”撒加收回完全称不上“凶狠”的目光，又垂头丧气地跌坐回椅子上，盯着那束花瓣焦黄的百合花。
       他听到加隆伸手进纸袋掏东西的声音，然后一个球状物体朝他飞来，他抬手一接，是一只泛青的苹果。
       “这玩意儿简直比看到情敌的少女心还酸。”加隆愤愤起身，又补充道，“希望它能让你精神点，撒加。”
       撒加没有回答，他托着这只圆润的果实出神。光滑的果皮映出窗外耀眼的阳光，青涩的气息充斥鼻间，待它成熟时，这气味会变得甜美无比，饱含蜜糖般香甜的汁液，它会被毫不犹豫地摘下，混在成百上千的同类里，与他失之交臂。
       他不希望就这样永别，如果可以的话他会亲手摘下它，在其他人都未曾发觉它的美好时将它纳入怀中，用漫长的时间去融化所有酸涩清苦，换取只属他一人拥有的甜蜜。

上帝的信徒们相信修道院的生活是通往真正神圣之路的唯一方式，同样的，那个成为了他唯一信仰的人所在的地方，便是他唯一的目的地。
       “又在这里见到我，他不会生气吧？”撒加望着矗立在夜间的教堂，内心忐忑地安慰自己。
       他混在人群里步入这个再熟悉不过的小教堂，微弱的烛光如同圣火，撒加始终感觉这个昏暗狭小的地方比明亮宽阔的百花教堂更接近他想象中的圣堂，或许也只是私心作祟，因为这里有他最想见的人。
       史昂看到他了，撒加确信。他站在最后一排的长椅前迟迟没有落座，面前只有零星几道身影阻挡了他的视线，他看到史昂在腰际飘荡的发尾，感受到那双幽紫眼眸捕捉到自己时的紧张。
       对不起……我不是想来打扰你。他在心中默默地道歉。
       撒加其实并不想让他发现自己，可他会忍不住去看他，那样灼热的视线同样会让敏感的他注意到自己的存在。
       他只是安静地坐在最后排的角落，聆听着无数的祈祷与诉求，又沉默着跟随众人的脚步踏出圣堂。
       他身后有一个人咬紧了唇，好不容易跨出想要追赶的步伐，又被拥挤的人群阻拦在教堂里。
       “史昂，在找人？”
       同行的教士注意到史昂略显焦急慌张的脸色，随口问道。
       身体霎时绷紧，史昂才发现自己的情绪完全暴露在脸上，他连忙摇头，像是在否决什么，可又无法将这显而易见的心绪掩饰过去，只好承认道，“啊…是的，看到一个熟人，听说前段时间受了伤……”
       “这样啊……那确实很让人担心。”那名教士没有在意史昂过激的反应，附和了两句后转而向史昂悄声道，“今晚还是要麻烦你帮我掩饰一下咯。”
       史昂面露无奈，“又要夜不归宿吗？”
       教士狡诈地一笑，还玩世不恭地搭上他的肩劝诱道，“偶尔也要找点乐子嘛，成天待在这么沉闷死板的地方会把人憋坏的。怎么样？要不要带你去长长见识？”
       “不必了，多谢你的好意。”举止温和地拒绝了这个过于疯狂的邀请，史昂不露神色地拍开他的手，笑道“如果我也不在的话，谁来帮你搪塞过去呢？”
       “嘿，也是，那么我就先走了。”
       教士挤进了人群里很快踏上了去往城镇的路，史昂望着熙熙攘攘的人们，索性坐在最后一排的长椅上，等待人群渐渐散去。
       他感到某种深埋心底的情感的呼召，沉寂已久的心海被那双深情的眼睛搅动，层层涟漪印证了他感受到被注视时难掩的心悸，可他做不到坦然面对这样的凝视，甚至无法坦然接受自己内心的渴望。
       一旦某个想法在脑中闪现，他都会感觉背后沉重无比，像是被缚上巨大的十字架，职责与教义化成锁链阻拦了他想要前行的步伐，于是他只能在此驻足。
       教堂的人已经散尽，孤寂的殿堂内唯剩他一人，月光照不进幽深的内殿，只在他发梢停留。坐在月光与投影相交之处的教士站起身，面色沉静地合上厚重的木门，挂上沉重的锁，仿佛要将刚才失神落魄的自己一同锁在空无一人的教堂里。
       山麓间的百合花在他匆忙的往返间已悄然绽放，朦胧月光拂过山坡，让他得以看清花丛中伫立的身影。
       年轻人被月光镀成银蓝的头发纷乱飞扬着，尽管已是深夜，此情此景却和那晚的梦如出一撤。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抚上手背，似乎预知了即将面临的未来。
       他不敢接近，亦不舍离去。从他第一次坐到撒加面前与他并肩而谈的那一刻起，他便挣脱了第一条锁链，往后的每一步，他都在内心的祈望与精神的束缚间徘徊。
       我其实…并不是反感这份感情，撒加。这日复一日的祷告，周而复始的夜晚，前来聆听圣言的人们拂袖而去，献身于神的生活如此乏味，那被翻破的书角再也给不了诵读者鲜活的启示。
       无数个按部就班的深夜过去，向我诉说的人们重获了笑容离开，而我依旧在这个阴沉简陋的教堂里，等待着下一个为悲伤所困的人到来。
       所以……
       当你眼中没有焦虑，没有悲伤，只是纯粹地倒映着我的时候，我发现这样的时光如此珍贵。
       你是如此努力地，在夜空闪烁的群星中寻找孤独一人的我，甘愿沉睡在无法实现的梦境里不断祈祷。
       撒加啊……
       手腕被轻轻捉住，史昂这才发现自己站在花丛边，伫立在花丛中的年轻人紧紧挨着他，他的手掌轻柔地托着他的，温热的掌心与他相贴，那截从雪白袖口露出的腕部还缠着绷带。
       倏地收回手，史昂快要掩饰不住心中的慌乱，他连忙甩开撒加，与他拉远了距离。
       “我不是有意……”
       也许是对他微妙的感情让撒加感觉这样的举动十分欠妥，他紧张地向史昂辩解，“只是感觉到身后有人所以条件反射……”
       “抱歉。”他温和地一笑，背光的脸上泛起淡淡的忧伤，他以为对方不会看清。“我马上离开。”
       “等等！”
       外套宽松的袖子被他一把揪住，撒加愣在原地，僵直的手臂悬在半空，那阵轻微的拉扯感宛若最坚韧的丝线包裹住他阻止他的步伐。他不受意识控制地转回身面对史昂，看着他轻柔地托起自己的右手，沉声问他，       “是因为我吗？”
       “什么？”
       “让你心神恍惚的根源，是我对么？”
       挣开史昂算不上用力的束缚，撒加再次背过身去，被他手掌触碰过的皮肤还留有余温，他握紧了拳，舍不得让温度散去。
       “这不是你的错，是我自己分不清现实和幻想，还给你带来了麻烦。”
       “不会再有这样的事发生了，我保证。”
       “……”史昂安静地凝视他渐渐远离的背影，在他快要踏上平整的乡道走上回城的路，星光从树丛间洒落在他幽深的发间时，史昂突然问道。
       “你的信仰，就只有这种程度了吗？”
       年轻人身形一顿，某个看不见的伤口崩裂开，淌出酸涩清苦的果汁。
       他身后的教士慢慢走近，清润的嗓音越来越清晰。
       “撒加，我只在今晚问你。”
       仲夏的苹果离开了树枝，被掰断的果蒂断裂处渗出清亮的汁液。
       “你愿意吗？”
       “舍弃安稳的生活，承受一份不被认可的感情的束缚，背负起可能被       世人唾弃的命运，来换取我一人的陪伴。”
       一声清脆的果肉开裂声。被咬下一口的甘果托在掌心，有一双手覆上来，温柔地捧住他的，他咽下口中酸涩的果肉，尝到了即将生出的甜蜜。
       “愿意。”
       那个人笑了。在夜间浮动的百合花中，在仲夏树林阴翳的苹果树下，嘴角的微笑有着青涩萌动的爱意。
       这个夏天的青涩苹果，终于连同心情、季节一起，变得成熟而甘美。

TBC

启示录番外 Sicut lilium inter spinas. Ⅱ.青涩的仲夏之果

章节目录

留言

阅读设置

启示录番外 Sicut lilium inter spinas. Ⅱ.青涩的仲夏之果

章节目录

默认卷集

留言

阅读设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