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风欲揽秋千月

【黄少天中心】乘风欲揽秋千月

Ravine

2024/12/02 05: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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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少天是家里的独生子，自然得到了长辈最多的喜爱。爷爷管他叫“天天”，“天天梗係最叻仔㗎啦（天天当然是最聪明厉害的啦）。”他的爷爷用爱和期许灌溉他，将他灌出那股好胜的性子。谁叫爷爷亲自给他起了个名字叫“少天”呢！“天”就是最高，就是第一。一切让黄少天理所应当地觉得，他和“天”就是一体的，他从小就卯足了“欲与天公试比高”的劲，凡事都要争个第一名。爷爷用粤语教他念：“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黄少天那颗年幼的心却觉得，换做自己的话，定会抢下嫦娥那颗灵丹妙药，代她飞到月球上去，从高空看一看这全世界才好。
爷爷带他到公园去，他总要去荡秋千，抓紧链子飞向空中。在飞机被发明之前，还有什么比秋千更能让人类接近天空的吗！更何况，只有秋千能让人感受到空中流动的风。彼时他还没有掌握荡秋千的秘诀，却有一等一的好胜心，非要比所有的小朋友都荡得更高。于是全靠溺爱他的爷爷一下一下把他推向高处。老人家总归是会累的，可黄少天不依不饶，他不容许自己比任何人落后。于是在那片童年的公园里，他从爷爷那学到了荡秋千的技巧：往前荡时伸腿，往回荡时收腿。掌握了这个诀窍，秋千就能越荡越高。
这在年幼的黄少天听来像是羽化登仙的咒语。后来，黄少天在实际并没上成多少节的高中物理课上学到动量和动能，知道了借由伸腿和收腿的交替助长秋千的高度并不是什么无中生有的魔法。但黄少天很快不再需要这些科学知识。在荣耀大陆上，有的是不合物理规律的魔法和武术。那时候他心头有一团火，16岁的年纪火气正旺、心高气傲，却又唐突蒙受长辈离世之苦。黄少天丢下学业一头扎进网游里，要把那股劲儿全都发泄出去。家里人没敢去拦，也就这样纵容。于是黄少天在那片大陆上战得昏天黑地，借他的剑耀武扬威。他有精力又有天赋，偏要做那个与他名字相称的高手。黄少天专挑别人大公会的BOSS抢着杀，让夜雨声烦作为BOSS猎手名声鹊起。他踩着剑尖的寒光去挑、去砍、去刺，仿佛有仇一般，招招精密、伤人肉疼。他嘴上吵闹，键盘也敲得节奏作响，剑影步分散的残像里却看不清他真实的心。风光无限的小剑客成了一时的“天”，却没能真正快乐。因为他想到，爷爷若是见到此情此景，一定会说：“如果咁样天天可以开心啲，就即管去玩。（如果这样天天能开心点，就尽管去玩。）”黄少天反倒不痛快起来，鼻头一酸。明明他没有使出剑影步，眼前夜雨声烦的影子却变成三个，五个，七个。

不幸又或是幸运，还真有人在暗处看黄少天的光辉太耀眼，给了他当头一杖，将他从天上扯下来按在六星光牢里一个劲儿地揍，揍得他不得不从网游里再次逃出来，回看现实的世界。再后来，那人又使了各种法子，逼着他进了蓝溪阁，带他领教了荣耀大陆上的更多规则，让黄少天第一次对人心服口服。那人最终计划得逞，还真把不可一世的少年提溜进了自己的战队俱乐部。幽暗森林副本外，术士向夜空高举死亡之手，向天空张开的骷髅爪好像能把网游背景里那轮大得出奇的灰白月亮一手抓下来似的：“跟我进蓝雨混，保你得到联盟冠军。”说这话的那人替黄少天换了个称呼，叫他“小鬼”。
刚建立的蓝雨俱乐部还没搬去后来的新址，就落在G市的老居民区里。俱乐部也没多少预算更新老旧的空调系统，租来什么样就是什么样，能用就行。所以，即使魏琛有意将他的队长室划作吸烟区，俱乐部的其他人，尤其是黄少天却不乐意：一开空调烟味立马就全散出来了！若在楼道里抽烟，又换楼里其他的居民不答应了。考虑到电竞行业在民众中仍具有陌生性和敏感性，为了蓝雨俱乐部今后在G市的茁壮成长和长足发展，必须扎根群众，绝不能在建立初期就落下不文明、没素质的名声。方世镜毅然决然地将魏琛赶了出去：要抽烟到外头抽去，被别人讨厌了可别说是从蓝雨出来的！
魏琛只能躲到室外去抽烟。老居民区就这点好，走过街角再拐右有个小小的公园，装有几架供老年人使用的保健器材和给小孩们的秋千滑梯。上弦月穿过榕树茂密的掩映，爬上树顶，终于露了头。魏琛知道傍晚这个点那公园里压根没人，是个抽烟的好去处。谁想到他在这遇见了同样从俱乐部里出逃的黄少天。
“魏老大！你来得正好，快来推我一把。”黄少天坐在秋千上向他的队长招呼。
“臭小鬼，原来你躲在这里。不去训练，几岁了还和小孩儿抢秋千玩？”魏琛点了烟，语重心长地对他这样说，猥琐的作风瞬时淋漓尽致，好像自己是神机妙算地料到黄少天逃来了这个公园里，特意来捉拿他回去的。
黄少天也跟了魏琛好些日子，对他的垃圾话毫不买账：“彼此彼此吧！魏老大你不也是溜出来抽烟，不用视察训练营情况吗？”
魏琛被他反呛了一句，却也装作风轻云淡：“老夫这不就视察你来了。你什么情况？”
“那些破训练对我有什么意义，纯粹是专供给手残小菜鸡们的。我什么水平魏老大你又不是不知道！”黄少天说得理所应当，将秋千得意地晃荡起来，“比起浪费时间在那上面，不如出来玩玩，劳逸结合嘛。比起那个，魏老大快来推我一把，我要荡秋千。”
“好呀，既然小鬼你求我了，那就不要后悔！”
魏琛使了坏，在黄少天背后狠狠地推了一掌，几乎把他从秋千上推下去，幸好黄少天及时抓紧秋千两侧的铁链才免去了摔个“扑街”的命运。黄少天还没来得及骂“我去老鬼你是不是想谋杀我”，秋千已经呼啸着载他冲上天空。当人们辛苦地用比高中物理课复杂百倍的公式设计发明载人飞船时，怎么没能想到用秋千飞向月球呢！这势大力沉的一掌如同升空的火箭，将黄少天连同秋千推上了无与伦比最高点，两条铁链几乎与地面水平。
黄少天觉得自己一头撞到烟色的月亮上。月亮在眼前霎时大得如同网游背景里经过艺术处理的那轮。他离月亮太近了，满眼装进灰白的浅洼和发黑的月海，一下晃了神。然后地球的引力扯开他迅速向后退去，将他带回地面。月面的环形山在他脸上烙下凹凸不平的麻印，遗留的触感真切得发烫，让他的气恼一下转成满心兴奋。
“太过瘾了！魏老大，快快快再来一下！”黄少天兴奋地朝魏琛叫喊着。
“来什么来，还得寸进尺了！回去训练了！”魏琛深吸了最后一口烟，将烟头按灭丢到垃圾桶上，头也不回地走了。
“哎，魏老大你别走啊！”黄少天在秋千上向他大喊。获得了巨大动能的秋千没有那么快停下，徒留黄少天一人在上面挣扎。
“少废话，我的烟都抽完了。你进蓝雨是来荡秋千的还是来打荣耀的，还想不想要冠军？”
黄少天迫不得已，只好从还在摇动的秋千上咬牙跳下来，果不其然摔了个扑街，拍拍灰三步并两步追上魏琛。可少年心里还是意犹未尽。明明只要再来一下，他就能咬住那一片带有烟雾之灰的上弦月，将它带回地面。
“跟我进蓝雨混，保你得到联盟冠军。”魏老大这样向他许诺过。可是后来，魏琛离开了蓝雨，俱乐部也搬离了临近公园的老居民区。只有黄少天被留在了秋千上。秋千还在摆动，他却没能像在公园里一样从秋千上跳下来。他有过挣扎，试图不合时宜地逆着节奏摆腿，但秋千自有它的惯性偏偏不停。而黄少天最终冷静下来，因为他知道蓝雨需要他。因为他是魏老大为蓝雨选定的未来王牌。只有他学会了让秋千越荡越高的技巧，他又怎么忍心让魏老大启动的秋千停下呢。

第六赛季，荣耀职业联赛常规赛第二十八轮，蓝雨于B市客场作战，惜败。晚餐过后，怀有心事的黄少天从酒店逃了出来。恰是仲春三月，春花攒足了一个冬天的劲，借着暖意的势头全都开了。花爆得铺天盖地，从草坪，到灌木，到路旁的行道树。每朵花颜色各异，却都在风里张着娇嫩的小口叫嚷：“喂，那边那个愁眉苦脸的年轻人啊！春天呀！已经来啦！”要知道G市道旁只有一年四季常绿的乔木，G市土生土长的黄少天从没见过这阵仗，再难过的心情也被夹道满树的春意冲淡了。
几株海棠将花枝伸到了人行道，直戳他的眼前。黄少天伸手将过于外向的树枝拨开，与一架秋千久别重逢。两侧三角铁柱一立，上方钢梁一横，两条铁链垂下，捆一个坐垫。正是公园里的那种秋千。黄少天想起来，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荡过秋千了。他坐了上去，记忆逐渐归位。他察觉到一种异样。这里缺了什么。少了谁？少了那个替他推动秋千的人。那个人是谁？先是爷爷，然后是魏老大。可那些人都已经不在了，他只有靠自己将这个秋千荡起来。
自己真的能做到吗？黄少天不敢抱任何希望。只能暂且按照记忆，先踮脚将屁股后的秋千拉起，拉至力所能及的最高处，然后再收腿往前荡去。没有人替他推动秋千助力，秋千最初的高度简直低得可怜。但他又有何办法呢？这里除了他没有别人。黄少天干脆抱着一种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运用爷爷教他的技巧，配合节律伸腿和收腿。对了，身体也要跟上那股惯性。他果真越荡越高了，达到最高点的一瞬身体几乎要脱离秋千飞出去。
黄少天感到欣喜若狂，原来仅靠他一人荡秋千也能达到这样的高度！但他立马又感到一丝寂寞，原来他已经不再需要爷爷，不再需要魏老大来推自己了啊。他就望着天空这样荡。春月半圆，已上中天。B市的纬度比G市高，天空在傍晚七点多时还没有黑，天空澄蓝得没有一丝云。那是蓝雨的颜色。输了比赛的那股惆怅随着秋千一下一下的摆动在风里荡碎了、消散了。达到最高点那一瞬间，黄少天的胸口重新充满少年人的意气风发。他荡，荡得更高，荡得和风一体，似乎空中是没有时间的，秋千是一架时间机器，过去和现在所有秋千上的时空在这里重合。黄少天想起爷爷，再次想起魏老大，在秋千上他像是跨越了十年。十年来，无数次他都试图将秋千荡到最高点，乘风去摘月亮。
黄少天忽然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一直以来都喜欢荡秋千。因为他痴迷于一次又一次登上那个秋千的制高点。在那个极限的角度，屁股几乎脱离了坐垫，仿佛要被甩下去。那一瞬间充满跌落的危机，却又饱含了最大的机遇。而他天生就是最擅长捕捉机遇的机会主义者。在极点的刹那，他心中坠落的警醒与登顶的欣喜并存。他必须抓紧机会，在那个时刻及时伸腿，同时将整个身体都向前探去，以登上另一个高峰。就像他方才在比赛场上，三段斩近身，上挑浮空打断，拔刀斩接连突刺，紧抓对手空档，杀他个措手不及。对手连连格挡，向后撤去；而夜雨声烦步步紧逼，向前压制。他只想更高，更快，化在风里，乘风而上，伸手向那半圆的皎白。
可是，还差一点，还差一点他就能够到那半轮春月。此处就是他一人能到达的极限。夜雨声烦高空跃下，银光落刃使出，寒光料峭却又徒劳无功：对手唐突借蹲下翻滚后撤，他的剑尖距对手还差半个身位格。场上形势向来瞬息万变，而这场比赛胜负翻转的关键，恰在这半个身位格导致的强杀失败之中。只有黄少天嗅到了破局的机遇，选择独自追上去强杀对手。失误中微妙的毫厘之差，只有黄少天自己能觉察。因此对于这场比赛的失利，他也只有自己一人可以责难。
“少天，”他听到有人这样呼唤他，“原来你在这里。”
喻文州不知何时出现在旁边：“我打扰到你荡秋千了吗？”
“我去队长你什么时候来的啊！”黄少天被吓了一跳，差点松开了秋千的铁链，“还有，你怎么知道我来了这里？”
“关心行踪不明的队员是队长的本职所在。”喻文州淡然地说。黄少天想起当初魏琛抽烟的借口，莫名觉得如果是喻文州倒真有可能算计出他的所在地。喻文州看着他，问：“你想聊聊么，少天？”
黄少天没有回答。
“好吧，那你听我说。我猜，你在想今天团队赛的事。虽然这已经是老生常谈，你一定也早已明白。但一场比赛的胜负，绝不仅仅是一人的原因。”喻文州像料到了黄少天会有这样的反应，温和地说了下去，“你脱离了团队体系，捕捉到了对手落单的那个时机。出招和追杀都出其不意，你从头到尾做得很好。你不必把这一场比赛的失利全扛在自己身上。”
黄少天忍不住挑起了眉毛，可他没有反驳。
“假如当时，我的打法也跟上你的步调，更加激进一些。我在他的落脚点放一个束缚术，补上那半个身位格的差距；或是借你进攻的掩护释放诅咒之箭，断掉他的后路，结果或许就会逆转。当然，还有更多的可能。于锋接上你的攻击，将他打出僵直。或是郑轩用火力线切割压制，阻碍其他驰援的队友……”
喻文州平静地叙述着。黄少天惊讶地望向队长。比赛回放的记录尚未生成，作为战术中心的喻文州纵然可以感知风向的逆转始于那个强杀失败，可他又怎么精确地知道最关键的细节在于半个身位格的差距呢。唯一的解释是，喻文州和自己一样也嗅到了机遇的出现，并且借由双方的出招情况，察觉了那个转折。
“复盘还是等出了录像再和大家一起详细讨论吧。你还想荡秋千吗，少天？”喻文州笑着换了话题，走到他的身后，“让我推你一把吧。”
秋千荡了起来。那一瞬间，黄少天明白了。剑光所指的方向，诅咒必然如影随形。若要摘得春月，既要夜雨声烦在最高处抓得时机的剑，亦要索克萨尔在背后计算恰当的推手。
“这不是你一人的蓝雨。”他听见喻文州的声音说，“魏队将蓝雨的核心交给你，将队长一职交到我手上。少天，这是我们两个，剑与诅咒，蓝雨双核需要一同肩负的未来。”喻文州在他背后的手一下一下推得坚定。黄少天有了确信：这个人的手不会离开。直到自己从这摇荡不止的秋千上退下，圆满谢幕之前，那双手一直都会在自己身后。
于是他也借着节奏奋力去荡。往前荡时伸腿，往回荡时收腿，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如何把这架秋千送向高处。风流动起来，黄少天听到秋千上的欢笑从久远的过去传来，忍不住也笑出声来。秋千越荡越高。终于，他的鼻尖轻轻地触到了春月，黄少天轻吻了它。就像一片海棠花瓣，春月是白色的，略带一丝海棠花背面的粉红。而他并不争着去咬，因为他的队长会一直在他身后，将他一次次送上那个揽月的制高点。这架名叫“蓝雨”的秋千有升亦有落，但只要有背后的那双手和他心中登高的秘诀，他就永远能在最危机的尖峰，游走机会的边缘，荡着最爽快的青春，不知疲倦地追逐着天边之月。
都说最好的剑客心亦如剑，如此方能与剑合一。而黄少天本身恰是上天赐予的一柄最锋利的妖刀。他用骄傲作骨，有炽热的心让血沸腾，也流着冰冷的镇静将剑锋淬得锐不可当。自少年起，他就对那天上明月觊觎已久。他以前总觉得，以自己的天赋，用冰雨的剑尖挑下月亮来并非无稽之谈。而黄少天时至今日才发现，命运之神对自己的眷顾比他想象得更多。她还用无数爱和期许的低语教给了他御风飞翔的魔法，又给了他背后数不清的将他推上天空的手，助他乘风而上，使他最终得以揽得秋千皎月。
现在春月尚未盈满，还不是撷取的时候。但待到夏天岭南的佳果成熟之时，天际一定会落下一场声势浩大的雨。世人总是敬畏于北国的暴风雪，却往往忽视了南海的暴雨亦有其恐怖之处。没有伞可以抵挡这场声色俱厉的雨。灰黑的雨太浓太密，由点组成线再组成实体，把远处偌大的山也完全吃了进去。乌云背后，索克萨尔从海洋深处唤起台风，将雨塑出形状，给雨吹入生命。夜雨声烦的冰雨快如闪电，幻影无形剑一步一杀，深深刺入对手胸中。锋芒慧剑破阵势如惊雷，枪淋弹雨策应铺天盖地。灵魂语者的亮光是巨浪里唯一的灯塔，亦是海妖的诱饵。这是G市引以为豪的暴雨。剑光指引闪电为信，诅咒号令反击之潮。他们掀起的狂风暴雨定要将那大地淹没，将天空蚕食，将那浑圆如龙眼、甜美如荔枝的明月连同那片赛场上所有的星光全都席卷下来。
于是，黄少天在秋千的最高点，向风里大声宣布，似乎有意将这话说给不止一个人听：“队长，我有预感今年蓝雨一定能获得冠军。”
春月落在他的鼻尖，黄少天相信在秋千上、在时间交错的洪流里，风一定能让他们全都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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