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 逢春 - 文岛 Wland

逢春

八

棠伶堡

2025/05/22 23: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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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修说要照顾他，周泽楷想也不敢想这是叶修能对他说出的话。在翡翠狮子工作多多少少能听到一些人说过叶修的事迹，京城大少，不愁吃穿，不缺钱花，甚至在一众商贾中有非同一般的地位。而自己呢，只是乱世中漂来的浮萍，在京城角落里歇脚，在吃人的社会中暂时躲在礁石下避风挡雨，日后会漂到哪里，无人知晓。

黑夜像熄灭的白昼，只留下零零碎碎的火星子，剩余的光芒无法照亮大地的一切，也照不透叶修的心思。他迷茫地看向叶修，却发觉对方眼睛里闪烁的光芒比那些火星子还要明亮。这种光他看到过，在许久之前小白霜演出会上，在刚才又臭又暗的破落小屋里。那是母亲眼中的光，是看到废旧落败的社会中可能会获得一丝生机的光啊。有朝一日他竟然也会被人用这种目光看着，可为什么会这么害怕呢？

面对那样真挚直白的目光，周泽楷张张嘴，发现自己的喉咙像被粘住一样说不出话。叶修骨节分明的手细细梳理着他凌乱的碎发，好像这么做就能让他答应下来。周泽楷突然想到这么多年，只有儿时母亲温柔的双手每天为他整理睡乱的发丝，把他搂在怀里去亲他的额头，低声细语说：“我的楷楷还是适合稍微长点的头发。”然后给他把刘海撩到后面梳个鸡毛掸子样的小辫儿，笑着看他面红耳赤。

为什么啊？明明记忆中的母亲是那么温柔，现在怎么会变得如此陌生暴躁呢。

忽然吹来一阵风，携带着夏夜里特有的潮湿将闷热从两人身边卷走，似是吹走了周泽楷僵持已久的坚持，他终于忍不住倾身抱紧叶修。被抱的人有一瞬间紧绷，后又放松下来回抱住他，一边轻拍他的后背，嘴里喃喃着“没事了，没事了”。

周泽楷一直认为在这样利己主义的社会中，眼泪是最不争气的，不然为什么现在止不住的流呢。他的泪水湿了叶修肩膀上的布料，叶修身上很温暖，这种温暖像隔阂，如同他从另一个不同的世界来到周泽楷身边，随之而来的虚幻感仿佛脆弱肥皂泡。他试图去平复胸腔里心脏狂乱的跳动，生怕心跳也把这份来之不易的温暖给震碎。

好在情绪激动来得快去得也快，不会儿他便收起眼泪，离开了叶修的怀抱。离开的瞬间切断温暖来源，令他产生从来没有过的错觉。周泽楷使劲用手背擦了擦酸楚楚的眼睛，对着叶修扯出一丝笑容，对方在看到他笑了后眼睛亮了亮，破开黑夜在周泽楷心中留下一小点光亮。然后他说：“我得回家。”

他话音刚落，叶修脸上那瞬间的挫败与失落还是被周泽楷捕捉到了，不过这些一样仅存的片刻还不到一个心跳，甚至短到让周泽楷无法分辨是不是错觉。看着神态如常的叶修，对方脸上仍旧是温柔的微笑，他拍拍周泽楷的背：“今天不回去工作吗？擅离职守扣钱。”

听到扣钱，周泽楷心中一怔，老板说话还是要听的。喻文州的病再耽搁不下去，对方脆弱得像个打碎又重新拼凑起来的花瓶，一碰就碎。周泽楷只能先随叶修回到翡翠狮子，万魔窟中光怪陆离，在每个人脸上映出五颜六色的光，昏暗下每个人看起来都像话本故事中的妖魔，深夜里的万魔窟，真的全是妖魔。

喻文州曾对周泽楷说这条路必须走到黑，他起初并不明白兄长这番话的意思，他又不是妖魔。但刚才他面对叶修的目光，心中那份恐惧已经悄悄扎根，回想与叶修在一起的种种：亲吻、拥抱以及各式亲昵的行为。

他还能说自己不是妖魔吗？

周泽楷刚准备取出琴盒，便被叶修拦下。叶修对吧台后面擦拭杯子的眼镜男点头示意，对方也很明了地在演奏台旁的琉璃柱上挂了“乐手休息”的一样。演奏台近处的几个年轻男性，看到这个牌子无一不叹气，然后结账离开。很明显，这几个人就是来看周泽楷的。

这些周泽楷看在眼里，叶修的目光也停留在那群人身上，直到他们结账离去。

他被叶修带到最里面的座位上，这里是叶修的专属座位，桌子是沉香木的，椅子是太师椅，和其他那些寻常物件不同，一看就不是用来招呼客人的。

叶修坐下后，刚才那个戴眼镜的使者端上来一壶茶，周泽楷站在旁边，活脱脱像个做错事的等待父母发落的小孩。

叶修瞧着他的模样，对着对面的空座抬抬下巴，笑道：“站着干嘛？罚站啊？坐。”

炙热的火烧感攀上周泽楷的耳尖，每当他面对叶修的调侃总是这样，他也并非听不得逗玩儿话，可只要是叶修说的他就不可避免出现窘迫。

两个人都就坐之后，叶修给周泽楷倒了杯热茶，很好闻。周泽楷在万魔窟这么久，期间也有仔细观察过这里的人，他们不是喝酒就是喝果汁，茶，本不该出现在万魔窟。可叶修拿得理所应当，万魔窟在茶香侵入的时候，好像就脱去了它外表那层沾满灰尘的锡纸，这时它就像个普普通通招待客人的茶馆。

“小周。”叶修抿了一口茶水，把衬衣最上面的两颗扣子解开，又把袖子卷起来，“你知道为什么很多人都来这里么？”

周泽楷摇摇头，叶修今天并没穿平日的唐装，今天的他身上有几分叶秋的干练和工作味儿。

叶修继续说：“那我换个说法，我们隔壁是青楼，你知道为什么很多人都喜欢喝花酒么？”

这个时代很多男人有了妻子也会去喝花酒，他们把这些叫作天经地义，好像在家里洗衣做饭的结发妻子只是搭伙过日子，而并非誓言中所说的伉俪情深白头到老。他不确定自己理解得对不对，只能用一双眼，带着询问和小心翼翼看着叶修。

“各取所需。”叶修缓缓吐出四个字，“因为这些人互相需要对方，妓女们需要钱，客人需要价值，这就是我们所说的等价交换。”

“我想照顾你，所以你有什么困难，可以和我说，我喜欢你，所以我也需要你的喜欢和依靠。”

喻文州走得突然，他还是没有熬过病痛的折磨。他死的那天下午，周泽楷和黄少天用仅剩的钱买了一阵止痛剂，回到家里便看到兄长穿着最喜欢的藏蓝色长衫躺在床上。他双眼闭日，苍白的面颊毫无光泽可言。他好瘦，瘦得如同风中缀在枝头的落叶，袖管包在血管清晰的手腕上，往下看去是缠了一圈又一圈的纱布，干涸的血液凝固在白色纱布上，想团洗不掉的污渍。纱布手铐似的，像是要把喻文州带去周泽楷永远也找不见的地方。

这次是真去了周泽楷找不到的地方。

自从上回他们在王杰希的医馆吃完饭，喻文州就再也没有接受过任何治疗措施，连先前一直用的止疼药都停了。

葬礼很简单，没什么人来，王杰希也没来。周泽楷不知道喻文州和王杰希闹了什么矛盾，那天吃完饭他困得实在不行，就睡下了，如果说矛盾也肯定是在他睡着的时候发生的。

他们把喻文州葬在京城外的一片小桃林里，桃树长出茂盛的枝叶，有些地方已经结出翠绿小巧的果子。黄少天站在一旁沉默不语，他很少有不说话的时候，他们仨从小一起长大，说没有感情那是假的，喻文州的离去对这个组合起来的家庭意味着崩坏，现在他们都该长大了。

周泽楷还是觉得应该要告诉王杰希一声，正当他准备去的时候，叶修按住他的肩膀：“做什么？”

“去找王杰希。”

“我跟你一起去。”

叶修对王杰希的医馆轻车熟路，最近恰逢风热肆虐，许多病人拥在医馆门口，他们捂着口鼻，或是咳嗽，或是打喷嚏，无论什么身份，只要来到这里就会失去身份的庇护，成为普普通通的人。

里面只有王杰希一人在忙活，见叶、周二人来了也忙得没时间打招呼。王杰希从看到他俩那刻起，原本灵活的动作变得稍有迟钝，一连写了好几个错别字，他俩还是耐心等到中午，人群疏散了些。

送走最后一位病人，医馆内静悄悄的，王杰希还在抓药。

“大眼儿。”叶修看不得他心知肚明又故意掩饰的模样，忍不住叫了一声，王杰希没有回应。他又继续说：“文州走了。”

“嗯。”王杰希轻声回应，还在干活儿。周泽楷看到他嘴唇突然之间变得煞白，他下巴紧绷着，用戥秤称了点当归。

叶修看他这副模样，皱皱眉毛：“他死了。”

“嗯。”王大夫继续从戥称里抓出当归，他像没了魂儿似的，直到那些当归一点不剩地回到百子柜里，他才回了神。蓦地，金属秤砣掉到地上，绕着圈滚向周泽楷，王杰希的眼神随着秤砣落在周泽楷那双绣着玉兰的白布鞋上，他缓缓抬眼，目光不掺杂一丝波澜，轻轻开口，声音沙哑，似是许久未睡。他说：“喻文州死了，告诉我干什么？”

周泽楷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王杰希的话好像就和喻文州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你去看看他吧，”叶修叹了叹气。

“叶修，我不是同性恋。”

“没说你是，你们不是朋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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