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思乡症

rustylock

2024/11/19 08: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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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上铺着地毯，赤林用手杖一下下敲着地面，一个黑西装的人走进来打断了他和临也的对话。那个人弯腰在赤林耳边说了些什么，让赤林墨镜后的眉毛挑了一下。他嘀咕道：“这可真没想到。”
他让那个黑西装把门外的人放进来，说话时用的是“他们”，临也感觉不太好。
一轻一重的两副脚步声在临也背后响起来，临也首先看到遥人像平时一样搭住了自己的轮椅，他等着另一个人也走进他视野的范围，可那个人却不再往前了。赤林的视线在他身旁和背后打了个转，先停在了遥人身上。
“遥人君对吧，欢迎欢迎。”赤林露出一个称得上和蔼可亲的爽朗笑容，然后以同样的笑容转向临也背后的人，“当然了，没有不欢迎平和岛先生你的意思，就是觉得有点突然，情报贩子先生没提过啊。”
临也在听到静雄名字时脸色的变化过于明显，这让赤林不能不注意到。他原本并没有明显地感受到临也与过去有什么本质上的不同，即使临也坐着轮椅。他发现临也在这一刻的神态竟然与那架轮椅十分相称。
临也说不出话，他清楚地明白过久的沉默所将显露的异常，可他就是说不出话。他不明白，自己这次连静雄的正脸都还没见到。
“我刚刚才在澡堂认识遥人，他泡晕了，我不放心才送他到他要去的地方。”静雄忽然开口道，他的视线钉在临也背后，“别说得我会受这家伙指使一样。”
就像是直挺挺地陷进流沙时被截住了一样，临也顿时觉得自己又能够说话了。他问：“遥人君，是这样吗？”
遥人懵懵地点了个头，他现在已经不晕了，可他从没见到过这幅样子的临也，只知道紧紧抓住临也的轮椅。
“赤林先生你也见到遥人了，怎么样，现在该相信我了吧？”
静雄听到临也问那个叫赤林的人，对方沉默着审视着临也，然后向临也招了招手，在临也的轮椅移动之前补充道：“不要用轮椅。”
他看着临也从轮椅上摇晃地站起来，像晕汤的遥人从浴池里站起来一样。临也朝赤林的方向迈了一步，两步，三步，最后停在赤林面前，微微颔首，目光里有种虚假的恭敬。
“看来是真的呢。”赤林说着，将自己的手杖向临也倾了倾。
临也不动声色地将重心移到手杖上，假笑道：“包括遥人君的事在内，我本来就没必要骗赤林先生你啊。”
赤林似笑非笑地审视着临也，皮鞋的鞋尖在阴影的遮掩下顶了下拐杖的底端，使临也猝不及防地向前扑去。他立刻抬起一只手，稳稳地扶住临也的胯部，没有让临也彻底跌在自己身上。临也的手条件反射地撑住赤林的肩膀，他听到赤林在自己耳边低语：
“这次可别再耍什么花招了，搞不好以后就连这几步路都走不了啦。”
“趁着能走就多走走，”接着赤林的声音又明朗起来，他顺手在临也屁股上拍了一下，“一直坐着轮椅，屁股会变平哦。”
临也艰难地站直起来，扭曲的笑意盖过了窘迫和腿上传来的疼痛：“您还在开这种玩笑啊。”
赤林的眼神绕到了临也背后，临也不知到他在看什么，或者在看谁，只听见赤林故作严肃地回答：“还是不开了。今天四木不在，没意思。”
临也苦笑了一下，转身回到自己的轮椅，花费的时间比离开时更长。他的目光没有一次与静雄对上过。
遥人在回去的路上问临也：“刚才那个叔叔为什么打临也先生的屁股？”
临也搪塞道：“我摔倒了，那个叔叔在帮我拍灰尘。”
遥人本想继续问，你不是往前摔的吗，而且也没有摔到地上，但这个问题被临也脸上阴郁的表情堵了回去。
静雄像一道沉默的影子，一路跟到了临也和遥人入住的酒店楼下，临也这时才像第一次发现身后的人那样突然停下了轮椅。
“你家不在这个方向吧。”临也直视着前方，好像刚刚说的是这辈子最没有意义的一句话。
静雄差点撞上去，他险险地刹住脚步：“谁说我要回家了？”
于是静雄进入了眼前这座处处都提醒着他“临也这个有钱混蛋”的酒店，他站在酒店顶层一间套房的会客室里，听到临也用自己还未从父母家中搬出来时常常听到的那种语气，把遥人赶进房间里写作业。房间的门关上后，临也终于把轮椅转向了他。
静雄望着遥人的房门，像不知道自己在问什么似地问道：“遥人真的不是你儿子？”
临也愣了一下，忽然低头颤抖起来。过了几秒，他撑不住了，开始放声大笑。
“够了！我知道了！别笑了！”静雄觉得自己的脸在发烫，他吼叫着制止临也对自己的嘲笑，决定对方再笑的话就过去掐住他的脖子。
临也立刻止住笑，他看了看静雄，回归到了一种中立的神情。
“坐吧。”他平淡地比了一下沙发的方向，将轮椅驶向房间里配套的吧台，“咖啡、茶、酒，你想喝哪种？”
静雄往临也的方向看去，从临也头顶散射下来的暖色光线虚化了他的轮廓，其中有种令他昏昏欲睡的慵懒迷惑着他，让他想起多年前在酒吧工作时的情景。他现在也仍然穿着酒保服，甚至想如果此刻站在那里的是自己会不会更合适，可是临也已经带着一瓶红酒和两个酒杯过来了。
静雄不记得自己有做过回答，说到底他根本就还没接受现在的情况，临也这种招待客人似的态度让他感到荒谬而虚幻，而他没有对临也的擅自决定做出任何抗议。临也就这么来到静雄对面，在茶几上放下两个高脚杯。他往杯里倒好酒，把杯沿靠在嘴边抿了一口。他说：“遥人君的父亲死了。”
静雄张了张嘴，但不确定自己该说什么。他沉默了几秒，问：“他的母亲呢？”
“精神方面出了一些问题，目前住在疗养院。”
静雄听临也用几乎不带感情的语调概括了遥人的不幸，他没有意识到现在的自己正以什么样的眼神看着临也，直到临也抬头对他露出一个焦躁而尖锐的笑容，他知道了自己仍然潜意识地秉持着从前的习惯。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我觉得没有和你解释的必要。所以尽管按你自己的猜测去理解吧。”
临也的下巴微微抬起，他的表情与他上次否认装了窃听器时一样，任谁都会把他当做幕后黑手。但静雄也注意到，临也的肩膀和脖颈如何每次都在自己的目光下僵硬起来，他就是在这种状态下维持自己掌控一切的姿态的。
静雄端起自己的酒杯，凝视杯中的液体反射出暗红的温润光泽，临也的眼里有与它相似的颜色。
“我不相信你。但是没有人会愿意自己家庭的遭遇被随意揣测吧，我是这么想的。所以除非遥人自己提起，我是不会深究这个问题的。”
静雄说着便喝起酒来。临也观察着对方毫无保留的饮姿，不知道该形容为豪放还是鲁莽。基于对面坐的是自己这个一直想要他命的家伙，临也倾向于后者。
“我刚刚也说了，你要怎么想是你的事。不过你也真是心大啊，”临也闲闲地向静雄酒杯的方向伸去一根手指，“如果这里面被我下了药，你现在已经死了。”
静雄发现临也紧绷的身体线条渐渐松懈下来，似乎明白了对方为什么要喝酒。他心中被挑衅而产生的愤怒被类似悲哀和怜悯的情绪蒙蔽了片刻，然后他低声笑了一下。
“高中的时候，新罗有段时间非要拉我和你一起跟他吃午饭，我每天都觉得你会趁我不注意在我便当里下毒，最后我们大概只坚持了三四天。“
静雄说着，目光从手中的酒杯抬起来望向了临也:
“看你的表情，好像已经不记得了一样。“
我不想和你叙旧，临也心想，却没有回答。于是静雄继续道：
“你是真的不长记性啊。明明我都跑了那么大老远去警告你，结果你还是回来了。”
静雄的声音像是给临也的脊椎通上了电流，使他从鼻腔发出了极轻的一声呜咽般的哀鸣，仿佛酒精的作用在这一刻消失了。他生硬地扯起了嘴角：
“我不知道你有什么打算，但是先说好，我在把要办的事办完之前是不会离开的，除非你杀了我。”
静雄的酒杯突然在他手里炸开了，他一脚踩上低矮的茶几，把临也从轮椅上揪到自己面前 ：
“又想让我杀人啊？你这家伙，路都走不清楚了还在说什么大话——”
静雄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一把刀抵住了他的喉咙。临也的脖子仍然被静雄淌着红酒的手掐着，他的声音像一条毒蛇从岩锋里挤了出来：
“我的腿是不太行了，其他地方可还好使得很呢。”
静雄的视线顺着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刀刃延伸下去，经过临也的手腕、肩膀和身躯，他脸上的怒火逐渐被混合着惊奇和困惑的复杂神情替代，甚至经历了一阵类似憋笑的短暂抽搐。他像是见到了什么无法理解的现象一样把视线停在斜下方想，不该精神的地方倒也挺精神的，可是为什么啊？
临也发现静雄的反应不对，便跟着静雄的目光向下看去，随即剧烈地挣扎起来。静雄已经在愣神的时候放松了手上的力气，这让临也很容易就挣脱出来，并且跌回了自己的轮椅。他好不容易因为酒精而镇定下来的身体在被静雄从轮椅上提起来后，又重新开始颤抖，一直持续到了现在。
“我喝醉了。”临也面无表情地说出一句不算解释的解释，他的语调既紧张又虚弱，像是绷紧了一段失去弹性的皮筋，似乎还有点静雄不能确定是否确实存在的委屈，“你要是不杀我，就赶紧滚蛋吧。”
静雄从酒店的大门出来时，决定之后还要再来一趟。他还不知道临也回来的目的，而且仍然对有关间宫爱海、窃听器以及粟楠会的破事一头雾水，总之他不愿意去冒放任临也的风险。他今天之所以放过临也，是因为临也醉了，他也相信临也是真的醉了——他依稀记得赛门把他们两个按在店里吃寿司时，临也每次都会点一壶清酒，但几乎不碰。
静雄回到家，像往常的休息日一样走完剩下的流程：书，晚饭，电视和牛奶。最终他躺在床上，脑子里闪过了一些模糊的片段，包括一段浮着指印的苍白脖颈，以及一只手拍在被外套盖住一半的臀部上。他趴在床上撞了几下头，把脸埋在枕头里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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