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把荆棘变成杜鹃

【一梦江湖|原楚留香手游】人面桃花

之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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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思明似乎醒了，面朝里躺着，不说话，一头银发枕晚霞，幽幽淌成天上望舒的柔光，环抱丘陵起伏的身躯，一只猫儿蜷缩在腰窝凹陷的低谷，毛尾巴有一下没一下摆动，颇如闲逸招摇的松枝。
孟章端来晚膳，热腾腾的小肚粥香味四溢，勾勾食指，小猫咪立刻撒欢奔来，伸出粉嫩的舌头要去舔浮出粥面的肉丁，冷不防被拎着后颈四肢腾空，委屈巴巴喵喵直叫。孟章隔着屏风唤方思明起床，对方不搭理，他也不强求，径自上前把小尘放回一川望舒河畔，解下幔帐权当浩瀚夜幕，然后做贼心虚似的飞快溜出门。
他也不知道自己莫名在害怕什么，亦或是，期待什么。

一张桌子，一壶酒，一杯茶，三个男人各怀心事。孟章几乎把半张脸埋进茶杯，噘着嘴呼噜噜吹气泡，糟蹋了温热时分的甜香，留下如今漏入嘴缝的苦涩，不似旧愁，硬生生冰凉成了新愁。
他决定放过那杯可怜的茶，一口闷干，累积的苦味惊得他舌桥无处安放，貌似委屈道：“香帅，我好像惹到了一个麻烦。”
“每个人或多或少都遇上麻烦，正巧，我也摊上了一个麻烦。”楚留香邀他举杯，一盏满酒一杯空茶，两位同时沾了麻烦的难兄难弟对饮影成双，剩胡铁花一人开怀大笑。楚留香道：“只是我的麻烦已经够多了，你现在到大街上随便找来百八十个人，把他们的麻烦全部加在一起，也没有我的一半多。”
孟章笑嘻嘻道：“香帅说笑了，大街上黑灯瞎火的哪里有人啊。不过我敢肯定，我的麻烦加上一个胡大哥，一定不比香帅你惹上的麻烦小。”
胡铁花贪杯，抱着酒壶有点微醺，听了这话立刻拱起脑袋，努力睁开迷蒙的双眼表示赞同：“我也是这么认为的！只要老臭虫你一走桃花运，我就一定倒大霉，这次我可不想沾上任何一点麻烦了！”
他费力地大口喘出湿热的酒气，打在脸上生出微小的痒，孟章下意识身子向后仰，忽觉背后凝固的空气被人拨出一条缝，风趁机从这个缺口潜入，搅得整个酒桌的氛围有些凌乱——一红衣女子剖开夜色大踏步而来，衣袂猎猎，像一团画中的跳跃的火，没有生命的烈火，而眼中盛一盅浓墨，是无处化开郁结的绝望。
红衣女子毫不犹豫占了最后的座位，一把抢过酒壶，就着壶嘴往喉咙里灌酒。胡铁花贴近孟章，打趣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还没说完，麻烦就找来了。”
孟章捏着鼻子不置可否，默默掏出一抓松子迅速进入看戏吃瓜状态。那女子似乎要用醇厚的女儿红来冲淡一切，甜味鲜味融化了眼，苦味涩味洗涤了愁，最后辛味酸味夺眶而出成了泪。楚留香一惯是见不得可怜的女子落魄，端来下酒的卤豆腐和牛肉，劝道：“这家店的豆腐干卤得不错，牛肉也很劲道，姑娘不妨试试，胃里有了东西垫着，喝酒也不会那么难受了。”
那女子看也不看下酒小菜，直把半壶酒悉数倒进了胃，缓缓开口道：“你可还记得今日向一位姑娘讨了五百两银子？”
楚留香答：“自然记得。”
胡铁花又凑过来与孟章分享他的见闻：“先前老臭虫替这位姑娘解了尴尬，人家要以身相许，他不收，就讨了五百两银子作为报酬，哈哈，真是有趣。”孟章一度怀疑这老酒鬼是不是故意的，哪有人看热闹还自带点评。只见胡铁花半撑着身子还要再说些什么，两腮一鼓，猛地呕出一个大大的酒嗝，身子一歪整个人滑倒桌子底下。
咣当！桌上一套碟儿盏儿连连发颤，孟章也不自主跟着抖了抖。那女子却破涕为笑，梨花带雨甚是娇美，松鬓沾露清冽脱俗，恍惚多了几分生气，她纤纤玉指点点自己的眉心，说道：“现在我不是人，我是‘五百两银子’。”
孟章被松子磕了牙，心道这女子真是大胆，一捧热情的内心快要将故意遮掩的妆容染红透了，果然是个大麻烦。而楚留香似是颇为无奈摸摸鼻子，嘴角微翘，大胆回望过去，偏偏眼中一片月朗风清，明白得很呐。孟章捂着脸偷瞄躺在桌下酣睡的胡铁花，认真思考自己要不要意思意思装醉一回。
楚留香摇摇头，笑道：“姑娘还是早些回家去吧，夜深露浓，小心彳亍，楚某便不相送了。”
那女子蹙眉，佯嗔怪道：“怎么，我不美吗？”
“并非如此。”
“那是为何？”女子不依不饶：“我不喜欢欠他人的债，你要我怎么还，你说了就是。”
“姑娘并没有欠楚某的债，又为何非要揽下别人的这笔帐呢？”
红衣女子冷笑一声，忽的袖中寒光乍现，一柄短刃直直刺向楚留香心窝，烛火明灭之间一道剑气击中女子手腕，原是孟章见势不妙急忙出手，第二招未发，楚留香抬手拦住孟章，竟然劝那女子就此罢手。
孟章不解，指尖剑决不收：“香帅，此人来路不明，何况……”
楚留香坚持：“债另有主，让她走吧。”
那女子双手扣着桌板，指节发白，似是有所挣扎，渐渐的，周身的寂寥之火尽数熄灭，化青烟袅娜，此刻她也坦坦荡荡整个人投入楚留香眼中。红妆半残，最难求的便是那一对灵珠，浓墨挥洒妩媚，余泪中一点留白引人无限遐想，甚至想要接近她、了解她，这名女子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才能拥有近乎完美的伪装？若能抓住这一刻的美好，那也足够了。
只是犹输一段香，孟章移开目光。
“无头人记无名账，楚留香，该给的该还的，一分也不会少。莫忘了约定，再会。”
倩影闪去，一只自带暗剑机关的绣花鞋被抛上桌面，楚留香依然轻松自得，不是劫后余生的快活，仍是那般与老友絮叨江湖逸闻的平淡口吻：“胡大侠，这鞋子香不香啊？”
“你自己闻闻不就知道了！”胡铁花骂骂咧咧爬起身，厌恶似的把那绣花鞋再往前一推，甩甩手道：“刚才真该让她踢死你，踢死一个少一个！我现在又确认了一件事，你果然在交桃花运，而且是很特别的那种！”
楚留香笑着问他：“哪一种？”
“要命的那种！而且一旦交上这种桃花运，不出半个月，就得……”胡铁花伸手抹孟章脖子，后者立刻翻白眼吐舌头，两人搭配天衣无缝，一唱一和一时间气氛缓和不少，楚留香忍俊不禁，摸摸鼻子没有多言一句。
孟章心有疑惑，但楚留香与胡铁花推杯换盏绝口不提那神秘的红衣女子，有一搭没一搭聊的都是寻常的江湖琐事，他也逐渐卸了防备，只当那女子不过偶遇的一枝烂桃花，无果，斟满茶鲸吞牛饮般一饮而尽。
三生树下男女之约，借着还钱的名义笑引檀郎，女儿家的心思总是这般巧妙，若她不是……想想还是挺有意思的，倒是个不错的素材，回头给小师兄写一份去。孟章草草打了腹稿，又想到陆明笙抽的花签签文，热情大胆的鸡冠花意外适合这位豪放的华山女侠，然而自己那份花签，“不如归去”，归去何方？
人间辞一岁，杜鹃啼三月。
莫名其妙，和香帅的约定也……
慢着。“我觉得自己平白错过了许多，今日三生树下的趣事一个也没碰着。”孟章自言自语道。
“呵呵，我与胡大侠在洛水河畔钓鱼，回来时倒是碰见一位有趣的老人家，还有一只了不起的狗儿。小友若有兴趣，明日再向蓉儿打听便是，她知道的应该会比我更多。”
“蓉蓉姐吗……”
残酒半壶几般来回，孟章渐渐感到困倦，想来被那女儿红的香味绕了进去，好歹这一回过敏症没有发作，脸上的酥痒窜反而到心头去了，撩拨天云水色一抹倒影——他缓缓抬起了手，轻轻托住掌心一抹月光，堪堪接住水中一对花灯，它们贴得那样亲密，烛心焰依然保持疏离。两个人的影子被水波牵引贴近，一个却在桥上，一个站在岸边。
抓不住的无力感，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伐开心，想睡觉。”孟章嘟囔。
胡铁花刚刚醒酒，又唤来瞌睡的店小二上来几坛子竹叶青，不耐地摆摆手甚至推了孟章一把：“嘿你顾忌我们两个老东西作甚，饿了就要吃饱，困了就要睡好，赶紧去赶紧去！我陪老臭虫再喝一会儿。”
楚留香点点头，道：“老胡说的是，小友自己的决定何须在乎旁人的眼光。若是需要帮助，尽管说与我和老胡。”
他知晓话中深意，感激般深深看了楚留香一眼，对方举起酒盏与胡铁花的酒坛碰在一块，声音微弱，却能让孟章安心。
未曾想，今夜一粒小小的砖石，将会来出一阵昆山玉碎，凤凰乱啼。
尖锐的猫叫声如锯齿割破宁静，孟章跨上最后一阶猛地一顿，身形一闪撞破房门，只见窗户大开，白霜铺地，阴影中两点幽绿的萤火摇曳不定，惊得孟章重回梦中地府，背脊磕上门框，一口气扬沙滚石由得剑气纷扰刺痛经络。
喵……果然是小尘，差点没被吓死。
但他喉咙再一紧，径直扯开幔帐——床上已经空了，一探，那人薄薄的体温还贴着被褥，淡淡的幽香萦绕不散，现在追应该还来得及……他迫使自己冷静下来，一点点寻着香味跨出窗台，不料这时萤火忽灭，小尘如黑色闪电窜出，紧紧咬着他的衣摆妄图凭微薄之力把主人拖回房内，这一拽竟有四两拨千斤之效，孟章不由向后撑着窗棂，借势脱下外套向外一蹬，猫儿急切的嘶吼声已甩在脚下。

整个洛镇已然陷入安眠，风惊汗、猫叫春、鸟乍飞不过寻常事，莫更夫靠在柴禾堆上打个盹，恍惚头顶一阵凉风削过，他迷迷蒙蒙转醒，心道又是哪来的野猫作妖，不甘不愿继续敲打梆子巡夜。
深山五鼓鸡吹角，落月一窗鹅打更。莫更夫手持锣梆大半辈子，看惯了成千上百个洛镇的夜色，两两对比好像没甚区别，无非那处青苔蔓草滋生，仔细脚滑，这边母猫藏了猫仔，千万绕行，其他诸如江湖人士了私仇不小心被他窥到的，赶紧低头走人当无事发生。洛镇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地方，这些来去自如的神仙大佛五更之后总是要归位的。
只是最近这几日不晓得哪个好事佬挖了鬼门关墙角，街道上空无一人而鬼影当道，莫更夫抬头去寻是否谁家衣裳挂在屋顶上，目及之处疏星点点，转头耳边就响起瓦片碎裂的清脆声响，他像个团团转的陀螺把四周瞧个遍，一无所获。难道是我老眼昏花不成？莫更夫想，猫着身子前行，嗓音同手中破锣一齐颤抖：“鸡鸣狗盗，关窗关门。”
咚——咚！咚！咚！
莫更夫熬不过困意，仰面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倦目半睁，随意一眼，差点把几十年小心翼翼藏的胆儿给吓破了。一只黑翼大鸟摘星而来，背月而去。莫更夫两股战战，心想老人家传言古时水中有巨兽，经年累月成了精，便成了巨禽，喙可开山，背可负天，足可撑地，名叫什么、什么砰？莫非就是这畜生！
莫更夫眼中的小“砰”鸟堪堪落在洛镇东口。孟章收势远眺，借月色勉强看清自己身处一破败的驿站之中，看样子废弃许久，面前古道荒草丛生蜿蜒伸入山腹，两边山势陡峭，幽深如巨兽咽喉，风击石壁，谷内似是传来吞咽之声。
此处并没有熟悉的香味，何况夜色难耐，恐是凶险之地，还是速速离去为好。孟章心中有了决定，可免不了又一番踟蹰，想着万一他真钻到了巨兽的肚子里……犹犹豫豫回头看了好几眼漆黑的古道，终是咬咬牙毅然离去。
洛镇北面洛水支流横断，水流平缓，清澈如练，淤泥积浅滩多生芦苇，而眼下不是芦花盛开的季节，稀疏的穗儿青涩灵动，随着碧波上下起伏。千里茫茫碧纱帐，夜深薄雾笼罩，这边是他乡，那边是汪洋。
这些芦苇韧性极佳，轻轻拨开一扇门，整个人恰好钻了进去，转个身就迷失了来路，带露水的叶条打在脸上，贴着中衣，不过一会儿寒意渗入腠理。入眼层层叠叠的浓绿，随着他的拨弄明暗斑驳，如一大束废置的琴弦，指尖无声，芦花无声，他每动一步，便落下无章乐谱一串音符。
细水潺潺，贴着哀婉的歌声浅吟低唱。

芦苇高，芦苇长，芦花似雪雪茫茫。
芦苇最知风儿暴，芦苇最知雨儿狂。
芦苇高，芦苇长，芦苇荡里捉迷藏。
多少高堂名利客，全是当年放牛郎。

好好的欢快俏皮的曲调经这三寸玲珑舌头一搅，搅得凄清婵媛，多了七分看透尘世的无奈，然而溯游从之道阻且长，蒙着白纱似的水雾，行行重行行，孟章也不知道这位歌者是否宛在水中央。
渔舟唱晚的最佳时辰已过，众人熟睡时偏要咿呀挽歌，孟道长敢肯定事必有妖，屏气凝神，一身玄色正好匿在芦苇编织的帷帐幕后，他透过芦苇杆的缝隙隐约看到三个模糊的身影，左右二人半跪在地，姿态恭敬，当中一人一袭红衣，貌似婀娜，大约是名女子。孟章心道难不成是那名偷袭香帅的神秘女子，莫非这人另有所图？事情尚未明确，还是不要打草惊蛇的好，速速返回告诉香帅。
……
芦苇高，芦苇长，芦苇荡边编织忙。
编成卷入我行囊，伴我从此去远航。
妖冶的歌声渗入夜色。
东北两处不见方思明的踪迹，西边渡河之后延伸另一条元遗古道，听镇民说西山那边住着一户姓麻的人家，但没有人知道这个家族是什么时候来到这里的，也没有人知道他们在这里住了多久，年长的老者回忆过往，道祖辈口口相传的历史里，麻姓人家已经占据了故事的一角。
然而洛镇的百姓不约而同达成共识，从不主动去接触这个神秘的家族，井水不犯河水，多年来相安无事，他应该也不会特地来搞事吧……孟章挠挠头，自己一时情急只顾着冲出来追人，完全没有调查一下房间，说不定遗漏了什么重要的线索，比如小尘是否看到了什么，猫儿灵性非常，也许感知到了危险才拖着主人不放。而方思明似乎有一套独有的脱身本事，在江南施家庄，孟章亲眼目睹对方一挥斗篷凭空消失，似乎是某种障眼法，那今夜他从房间内消失了，甚至随身的香味，会不会也是同样的障眼法，为了躲避突来的威胁呢？
种种疑点细细想来内有蹊跷，怪只怪自己关心则乱——明明萍水相逢，因缘相会都是旁人的功劳，他莫名对他生出似是故人来的感觉，好像曾经在哪见过，想不起来，干脆当做两厢认识了，言谈举止上主动拿出些老朋友的亲近，对方竟也不排斥，由他胡闹……
气旋破空之声！
孟章略微迟疑，闪身躲避时不慎被削了发冠，一头乌发披散，乍见两道冷光迎面刺来，向后翻滚顺手扯了一截芦苇叶，向其中注入真气化作翠剑。那两名杀手转身分道左右袭来，孟章一边以苇叶剑招架，寻得对方一个破绽趁机撤了真气，那芦苇叶软绵绵攀上对方的武器，另一杀手见状进攻更快、更猛！便是这一瞬，气盈空海，势走游龙，芦苇叶忽如灵蛇出洞迅速扑向右方杀手，而孟章同时左手起势兕望月一掌击中对方胸口，青牛之强堪欺天振地，一时间三人齐齐向后退了许多。
一人忽然喷出一口鲜血，一人默默拾起一截胳膊，孟章低头看了一眼手心两道红痕，再次凝气为剑。
啧，出门不带剑匣，等回去肯定要挨闻师叔一顿“指点”了。
薄雾中传来女子的轻笑，娇滴滴的嗓音反而令人浑身一颤：“呵，惊扰了如此月色，你们可知是多大的罪？”
两名杀手沉声应道：“主人恕罪，此人不得不除。”
“嘻嘻，金丝雀没来，倒来了一只小麻雀，连这么个小东西也抓不住，留你兄弟二人何用？罢了，他已经卸了一条胳膊，你也一样，自己动手吧。”
“是。”那名杀手立刻手起刀落，竟真的将自己一条胳膊完整砍下，向前递出而面不改色。
孟章顿时背后一凉，对方的果断、决绝，甚至忠诚，归根到底只有“顺从”二字，这样的左膀右臂实在难求，可他只觉得胃里好像有千百条虫子在肆意狂欢，一阵阵恶心的冲动涌上喉头。这世上，怎会有如此……他方才的的确确被吓到了，不觉手中剑势敛了几分，正是这一刻的松懈，一柄折扇挥开残月半面，莲足轻点，一张如花似玉的面庞近在眼前——眉如远山含黛，肤若桃花含笑，发如浮云，眼眸宛若星辰，那葱白手指挑起他的下巴，迫使他不得不正面面对这个陌生的漂亮女人。
孟章第一反应，这不会又是香帅的一朵桃花吧？
第二，现在很流行穿绛色吗？
第三，手中剑气不由分说打向对方左肩，谁知这女子反应更快，右手一收身子一缩，那一掌只擦破对方衣料，露出圆润白皙的肩头，一朵含羞月季跃然而上，衬着冰肌玉骨，似有芬芳来。
孟章摸摸脖子，触及一抹黏腻，得，又见了红。
那女子凤目一挑，将指尖的血珠抹在唇上，胭脂更深一分，娇嗔道：“小东西倒是机警，知道先发制人。呵呵，看来我真的老了，连个小东西也迷不住。”似乎暮去朝来颜色故是每个花样女子的烦恼，而这女子分明正值韶华，万种旖旎红颜未老，神色慵懒理云鬓，顺手取下一枚金簪绕指把玩。
“花开花落无间断，春来春去不相关。”她以红唇轻吻金簪，“此花赠予你，莫负了妾一番心意呢~”
语毕，金簪朝孟章眉心袭来，却在半途与剑气相撞，散作星屑四下飞溅，孟章偏头疾步后退，忽觉腰上一紧，原是女子袖中飞出一截红绸缠上孟章。那红绸不知何种手法编织，用力撕扯也不能断，孟章被钉在原地，左右来回周旋，运气化剑以演八卦环绕周身。
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馀者损之，不足者补之。
那女子玲珑步蹙踏翩然而至，手中折扇一面绣金丝灼若朝阳东升，一面着银绡皎若孤月西落，合上时将日月星辰尽收掌中，便是天地间一片混沌，虚虚实实，真真假假，而她是飘摇不定的鬼魅，莺声笑语远在天边，妖娆媚眼近在咫尺，转身温香软玉在怀，夺命不过一瞬间。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凡物之精，比则为生，下生五谷，上列为星；杲乎如登于天，杳乎如入于渊，淖乎如在于海，卒乎如在于屺。

他见女子再度逼近，掌心御气更盛，却是诸多细小剑气附着苇叶汇成一道，芥为之舟，力微而滞，置身则胶，剑气沿红绸反扑，约束了女子的手脚。孟章趁机借力乘风踏玉虚，当头抛下三把巨大气剑——
一斩惊怖，二斩彷徨，三斩数数，斯境有所待，复归于无极。
霎时间，雾凝烟生乌央央一团，破碎的芦苇叶像受到惊吓的蚊蚋胡乱飞窜。腰间束缚已除，孟章落下向后滚了一遭，半蹲戒备，耳边嗡嗡作响扰得他头疼，而对方也不给他喘息的机会——那女子中了武当绝学本是强弩之末，依然拼着一口气破了重重迷雾，一只手形如探梅精准掐住他的咽喉，另一只手屈曲成爪，杀机毕现！
生死关头，孟章却盯着女子肩头的纹身，恍惚回到了那个充斥老木腐朽味道的烟雨江南，在那里，他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淡香，就是从眼前这神秘人身上散发出的，牡丹殊绝，露菊萧疏，何以此花容艳足，名属教坊第一部。
原来如此……
习武的本能令他抬手硬生生接下这一击，无视手心多出的血窟窿，孟章扣住她的四指反向一拧，对方顿时口吐流丹，他再一脚狠狠踹开女子，自己则往后倒飞出去，砰的一声跌入洛水。
破碎的月光，朦胧的游鱼，好像一切都回到了起点。

他并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只想走到外面，去哪里都好——听说西边有广阔辽远的金色大漠，商队是牵连城市的命脉，明亮的驼铃是丝路的赞歌；北方草原的敕勒歌还在传唱，成群的牛羊是绿色毡毯上的明珠，而东北的长白山终年积雪，一个神秘的部族世代守护关于一个宝藏的秘密；向东走就是人人向往的江南，旧都金陵，十里画楼今尚在，六朝金粉付秦淮，在这座城池里，世人的梦想和欲求被无限放大了……
话本里都在唱，路见不平，剑指江南。眼下他并没有目标，不如到江南走一遭，长长见识！
他跳上另一辆承载了诸多年轻幻想的马车，满怀期待奔赴梦中的江湖。他以为那里有豪气干云的剑者，有侠肝义胆的刀客，还有爱憎分明的女侠……有诗、有酒、有美人、有骏马，至少话本里都是这么写的。
然后现实无情甩了他一巴掌。哪有什么诗情画意的篇章，只有兄弟阋墙、反目成仇的悲歌，一场寿宴成了血宴，今日降于世，今日且去之，鬼伯一何相催促，今乃不得少踟蹰。
“呵，小小年纪，何必学人蹚这浑水，白白送了性命。”
都走到了这一步，哪里还有后悔的余地？我不曾想入局，江湖偏偏选择了我。于是大闹神龙帮，独战武维扬，再到意外坠海，最后莫名获救。环顾四周，野蒿茫茫，只剩下我一个人在唱戏，唱得撕心裂肺却又无能为力。

孟章醒来时月半西沉，满目星光，耳畔潺潺流水声滑过，自己好似水底的石头，被一团熟悉的柔软包裹，身子无法动弹，而魂魄系在小指上也不肯离去。他艰难偏过头，今夜苦苦寻找的人儿就好端端的坐在身旁，腰上的纱布干干净净，看来伤口没有裂开。孟章闭上眼安心装死，奈何手心传来一阵阵钻心的疼，生生把他半吊的魂扯回肉身。
哦哟，两只手都被包成大粽子了。
他问方思明，你救的我？
方思明回答，顺手捡的。
“听说人之将死，生前的经历便会走马灯似的重现眼前。”我好像看过好几次，这一遭又回忆了一遍，可我还是看不清当初在神龙帮救我的那个人是谁。“唉，其实我挺后悔的，离家前吃的那碗螺蛳粉为什么不多加一个卤蛋，那可是土鸡蛋啊，外头吃不到的。”
“……死到临头想的都是这般无聊的念想？”
方思明眼中明明白白写着嫌弃二字，孟章居然点头承认了，语气颇为认真说道：“我想好了，死后要给阿左托梦，让她每年偷偷给我烧一碗螺蛳粉，就要西巷巷尾那个奶姥煮的，多加点腐竹。而且这事不能让阿大阿妈知道，我不希望他们为此难过。”
“真是‘死不悔改’。若不希望他人为你掉眼泪，那就好好惜命，少掺和这些江湖事。”他顿了顿，继续说道：“你现在抽身还来得及。”
孟章摇摇头：“我答应过的事不能半途而废。下山前师父给了我一袋金子，说大道在心，但金石无心，草木无情，道在何处？我知我心在红尘，寻得心中大道之前，我不会就此离开。”
“哼……执迷不悟，愚蠢之至。”
“这句话我听过，”孟章笑笑，“你在施家庄对叶盛兰说的一模一样。”
方思明别过头去，嘴角微不可察勾了勾，说道：“施家庄一事，倒是应该感谢你。也只有你这样的小蠢货会去帮助叶盛兰了，哼，恐怕你不知道他之前在京城是做什么的吧？”
“知道啊，京城有名的乐伶。雪庐书院春日宴上我听过他的戏，他和施茵姑娘同台出演《梁祝》，虽然我不懂戏曲，可那才子佳人的感情是骗不了人的。”
方思明轻笑道：“你就是为了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才帮助他？”
“也没这么复杂啦。”他揉揉眼中的星光，懒懒打了一个呵欠，说道：“只是单纯的想帮他，就这样而已。”
“你倒是把江南搅得一团糟……”方思明似有所指，孟章下意识拉紧了斗篷，忽觉风寒露重，心头没来由沉甸甸的压得他喘不上气，想要靠近火堆取暖，手一撑着草地立刻嗷嗷叫起来。孟章连连倒吸冷气，欲哭无泪，这伤势别说运气御剑，能不能拿起剑都成问题，回去除了要被闻师叔指点，铁定还要被大师兄念叨，无量天尊，吾命休矣！
“把手给我。”方思明睨了一眼，朝他伸出手，五指骨节分明，白皙修长，少有血色，真真是瓷烧的玉琢的干干净净一只手。孟章那点小心思又乘着皮皮虾活络起来，想的无非对方使的什么兵刃，习的哪家绝学，若能找机会切磋切磋……
那只手飞快在他脑门上弹了一下。
拆开布条，重新换药，孟章看一眼手心绽放的血蔷薇后知后觉冒冷汗。
他动动指尖轻轻扯住对方的衣袖：“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方思明一愣：“有话就说。”
“你今晚是为了什么离开客栈？”孟章抛出一个留足了余地的问题。
“私事。”果然如此。方思明反问：“那你呢，不好好睡觉，跑出来作甚？”
“找你。”他表现得理直气壮。
方思明不语，盯着火堆，仿佛烈焰深处才有他想要的答案。他知道今夜客栈注定无眠，也知道必会有个傻子会乖乖投入芦苇荡的埋伏，洛水汤汤，可以冲淡一个人留在世上最后的痕迹，芦苇高，芦苇长，命中绝情世无常，而他万万没想到，这个傻人就是孟章。
良久，终于道出一句“天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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