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清秋（下）

壹号囚室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2025/01/04 03: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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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储藏室地上堆的是两包猫砂。关汉卿拿着扫帚簸箕，想这是什么时候买的。
然后他记起来自己曾经试图养过猫。
黑猫，黄色的灯泡眼睛，关汉卿凌晨闭店前惯例通十五分钟的风，猫就从门口溜进来，跳上吧台坐好。不叫，也不捣乱，关汉卿挑挑拣拣，从残羹里捞出一根薯条。递过去，猫不吃。伸手去摸，猫跑了。
第二天猫来得晚，他已经把门关好，又听见外面有动静。这回关汉卿看清楚了，那猫根本就是沿着大街在溜达。凌晨三四点钟，这主子精神正好，难得看到还活泛的人类，自然要过来观赏一下。他开门，猫又跳上吧台。
章台全是易碎品，满墙的酒瓶和玻璃杯。关汉卿捏着抹布擦刚洗好的高脚杯，注意力全在猫身上，很怕它本性难移，按次序把自己架上的收藏扒拉下去。但是猫没有。趴了半小时，又跑了。
第三次猫找到了暖气片，蜷在上面过了夜。关汉卿盯了它一小时，决心相信猫是好猫，不会把沙发套挠成流苏，担惊受怕地去睡了。没过多久被凉风吹醒，天已经大亮，猫顶开没锁牢的推窗，从巴掌宽的缝里挤了出去，留给他窗棂上两组指甲痕迹。关汉卿轻而易举地原谅了它。
张养浩来喝咖啡，关汉卿给他拉花一只猫爪，说：如果下次它留下来一整天，我就养它。说不定预示着酒吧生意兴隆。
彼时张养浩还没成为人民公仆，看问题倒是已经很有大局观。他说你别做梦了，猫现在不闹你，只是因为它拿章台当个巨型猫窝。谁知道二十四小时相处起来，它会不会把你的厕纸撕得到处都是、袜子一双双刨出来、再拿酒瓶当滚轮玩。
关汉卿抱持一种宽宏大量态度，认为凡此种种都是合格铲屎官必经的阵痛。猫是拥有神奇精神力量的生物，为非作歹时总是理直气壮，仿佛拒绝它们把桌上的水杯弄到地上会触犯法律。
张养浩点点头，好心地补充：“它说不定还会啃烂你堆在地上的所有剧本。”
关汉卿沉默了。半分钟后剧作家宣布：“如果它留下来，我就给你养。”
“我为什么要养？”
因为它是只黑猫，有黄色的灯泡眼睛，关汉卿翻出照片。第二天张养浩就买好了新手入门四件套，猫砂猫粮食盆水盆，全都堆进章台仓库里。

“然后呢？”程务秋磕开第五个鸡蛋，问，“猫再也不来了？”
“你要是当编剧，所有故事两集就讲完了。”关汉卿把垃圾倒进桶里，“能不能给观众留点希望。”
好吧，程务秋耸耸肩，在电动打蛋器的噪音里说，关导您继续。
关汉卿说，打蛋器哪儿来的？
程务秋说，这是你家还是我家？
“我家。”关汉卿把扫帚在储藏室里放好，跑去吧台后面洗手，“所以打蛋器哪儿来的？”
你自己放在抽屉里。程务秋把最后一批砂糖倒进去。和榨汁机、茶叶壶还有这个堆在一起——他用右手扯扯自己身上那件明显来自超市清仓赠送的粉红色围裙。“你难道认真想过白天要开咖啡馆么？”
并没有，会有那些东西还不是因为有人只喝橙汁和茶，关汉卿在心里给汤显祖和王实甫脸上打叉。程务秋打蛋和搅拌用的都是左手，他想。这人在《灰调》里演一个左撇子，不知是弦的编剧灵感来自现实，还是单纯由于右手尚未从麻木中恢复。
程务秋把打蛋器举起来，金属头上挂着可爱的尖角，于是他换了装蛋黄的盆子开始搅拌。操作娴熟、连带着店里的空气都变得温馨且日常，仿佛五分钟前和自己打架的是另一个人格。
第一次见面也是这样的，关汉卿想，继而迟钝地察觉出一丝离谱。试镜厅里程务秋就是Ⅰ号，走出门就再也找不到破碎绝望的影子，就算角色真的只是张皮，他也撕得太干脆了些。
程务秋舀出两团蛋白霜，扔进碗里接着拌，居然还记得之前的话茬，问那只猫后来怎么样了。
关汉卿于是只能讲下去。
猫来了，来了很多次，来的时间越来越长，甚至会留到正午，并且堂而皇之在沙发上睡觉，反正也不会碍到谁。“我没想认真开咖啡馆，我不会做西点。”关汉卿突然想起之前的那个问题，“何况白天会来的才几个客人。”
但是猫总会走。它持续来了三个月，没有一次真正留下来过，到后来关汉卿和张养浩甚至被允许上手摸摸它，但表现出任何亲近的意思，猫就会跑。
程务秋沉默半晌：“如果这是个寓言故事，你得提示我。”
关汉卿一愣，就看见程务秋点点头，重新把精神投入手上那盆乳白色面糊，说OK、好的、我知道不是了。
“一个晚上猫主动跳上了张养浩的膝盖，于是我们觉得是时候了。”关汉卿说，“我甚至开始帮忙收拾东西，把猫砂盆搭了起来。”
“然后呢？”
然后就可以接你第二集的剧情了。关汉卿宣布。猫再也没有来过。

如果这是真的，我很遗憾。程务秋斟酌一会儿，还是补上：如果不是，那我也很遗憾。
“为什么你总怀疑是假的？”
“我没有怀疑它是假的。”如果是假的那细节未免太多，程务秋把混好的蛋黄糊倒进最后一份蛋白霜里，心想。“我只是保留一些……艺术加工的可能性。”
毕竟这个故事听起来也太像一次前车之鉴，而关汉卿显然没有意识到。甚至在那个使命必达的碎玻璃瓶划破猫砂袋子前，他完全遗忘了那只带来过巨大创伤的黑猫。程务秋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值得歌颂的品质。
“所以那个故事是真的么？”
“哪个？”
“你和编剧的初遇。”关汉卿偏偏头：那个很像公路片结尾的晚上。
“你猜？”
关汉卿只觉自己又要被他两句话撩起火儿：“你真的很找打。”
程务秋挑挑眉：“你来。”

月光海滩日出还有小提琴曲都是真的。程务秋最后还是说。至于故事如何发展，总之不是按照我讲的那样。要是那都是真的，我和弦应该齐齐被送入精神病院的重症病房才对。
关汉卿又露出之前讲到“猫再也不来了”时那种受到伤害的眼神，程务秋为此微小地愧疚了一下。他料到剧作家会喜欢这个故事，够美丽、够出格，而且很不循规蹈矩——可惜现实注定不依浪漫主义的笔调发展。
程务秋在桌上震了两下蛋糕糊，把气泡逼出去，转身往预热好的烤箱里放。如关汉卿所言，烤箱新得令人发指，完全是嵌在墙里当摆设的。义务西点师合上盖子，听见章台老板换了个话题，问：“你要是真息影了，我可不可以雇你一起开咖啡店？”
你倒是对我手艺很有信心。程务秋长叹一声，开始解围裙：我只说要息影，没说要转行。
“那你为什么要息影？”
程务秋眼睛都不眨：“因为十年前欠的债终于还清，现在可以隐姓埋名滚回家做个穷光蛋。”
关汉卿龇牙咧嘴：“你以为我会信吗？”
不然呢？我和王博谈假戏真做被人戳穿，唯粉和cp粉都疯了，不得不退一个暂避锋芒？程务秋转身一脸无辜地趴上吧台，关汉卿还未来得及表情管理，傻子似的大张着嘴，听见他语气平淡地补充：“你挑一个信呗。”
关汉卿竟然分不出哪条理由更像是在信口胡说，只能干巴巴地问：所以到底哪个是真的？
都是假的。程务秋回敬一个看智障的眼神，又垂下视线，温和开口：实际上我病入膏肓急需休养，再演下去迟早把命搭在舞台上。
你刚才不还说不转行……不是、等等、你也演得太好——不对、和这个没关系——关汉卿深吸一口气：程务秋，你丫逗我玩儿呢？
怎么了呢。对面的人叹息，吸得浅而吐得沉重，视线抬起时眼尾依然垂向嘴角，扯开一个苍白的微笑。我又不骗你感情。
关汉卿还能说什么呢。
他只能又一次地感叹：我当真受不了你们这群演员。
程务秋安静地等他说下去。
“就算知道是演的，我好像也没有办法。”他说。

08
蛋糕是最简单的烤戚风，熟了之后被程务秋倒过来晾一阵，不负众望地蓬松了更长时间，直到傍晚看上去还像个枕头。模具挺大，关汉卿仔细切两块放好，剩下的部分就搁在吧台上，等好奇的客人来问。
章台照常营业，程务秋白天敢去超市，晚上自然也有本事不被认出来。酒吧灯光本就昏暗，他把卫衣兜帽拉上，缩在吧台最内侧的位置，全身笼在酒柜阴影里，专心翻一本谱子。
标准的戏曲谱，除了词儿程务秋一点都看不懂，但这不妨碍他拿这个打发时间。那本谱子是关汉卿自己的戏的合集，各自摘了几段最主要唱词，眉批有三种字迹，只圈句子的估计是王实甫，改在音韵节拍上的应该是李渔。琢磨这些很有意思，何况唱段本身剧情不错，程务秋兴致盎然地研究着，顺便听关汉卿迎来送往，和所有熟客热络聊天。
关汉卿擅长写人，这是公认的评价，自然地往前推理一下，他应当也善于看人。毕竟只有这样才能观察、拆解、分析、模仿，然后用文字和对白在纸上重新捏出对象——这是弦的描述，虽然根据程务秋本人的判断，正常的编剧不会使用如此近似编程的手段。感情丰沛的那些，或者只需要是有平均水平感情波动的那些，都可以依靠最原始的感觉去进行描写，而这其实更接近引起共鸣的本质。
不过感觉能做到的事情总是有局限的。程务秋暗忖，看着关汉卿送走零点前最后一波客人，把章台的大门关上：比如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就算再怎么隐蔽，从傍晚开业坐到凌晨不走总会让人起疑心，所以今晚酒吧提前歇业，就当一个从天而降的假期。关汉卿边解释边拉下卷帘门，绕进吧台摸出两个新酒杯，往里面倒入白兰地。
三分钟后他调好了两杯酒，捏着高脚杯推给程务秋，细细打量后者的表情，突然笑了笑：李渔没跟你讲这个。
关汉卿注视着程务秋缓慢挑起的眉峰，得意地瞄一眼他手边摊开的那册谱子，指尖敲敲那杯缠丝玛瑙般的鸡尾酒，说：“倾杯玉芙蓉。”

取名的时候关汉卿想的根本不是那个曲牌。玉芙蓉可以是太多漂亮物什，莲花、牡丹、暖帐甚至美人，多少旖旎情思，李渔偏偏回了他一句《千钟禄》。山河破碎、四大皆空，自己当时说什么来着？
——我知道。你不关心。
程务秋说：我真的不太想管你俩那摊闲事。
关汉卿从烤箱里拿出最后两块戚风蛋糕，不置可否：你已经管很多了。
就因为讲太多才不敢继续，程务秋叹气，再聊下去怕是做不成朋友。
关汉卿拉开身侧那把高脚凳，递去一把甜品叉：“我和你好像还不是很熟。”
“……”
我当时说他不关心，其实没有任何别的意思。关汉卿终于扳回一城，强迫程务秋往下听。戏剧也好小说也罢，李渔从来不碰相关题材，风月止于风月，闲情止于闲情——关汉卿想起自己的那三本采风笔记——我好像真的知道这是为什么。
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关汉卿停顿一下，问：这是句好词儿吗？
程务秋一声不吭，举着叉子把蛋糕拦腰截断。
我还知道芥子园就是他的壳。剧作家沉默片刻，难得地用了个完全没有诗意的比喻：一只运行良好的，全封闭式生态球。经营方寸、不问苍生——关汉卿边说边用叉子乱搅自己那杯玉芙蓉，相当没有职业道德，程务秋觉得调酒师协会下一秒就要来没收他的资格证——除了李渔自己之外，这世上还有对他来说不算苍生的东西么？
图穷匕见，程务秋面无表情地当一个称职树洞：“你还要我说什么？”
你要什么呢，他长叹一声。巴巴地被王实甫钓过来导一部戏，不过是想要个机会。都到这份上了你还不敢明着问吗关汉卿，程务秋冷笑——你算方寸还是苍生？
关汉卿端起酒杯，冷静地喝了一口：“问了就真的没明天了。”
好吧、好吧。程务秋又叹口气，说：你果然都知道。 
对啊,我只是不甘心，关汉卿微笑。《壹号囚室》排到结尾飞来拍Ⅰ号Ⅱ号那段一人二角，回程前夜剧组到章台聚餐，就你现在坐的这张凳子，你猜我们聊了什么？
——当真是在赌石又会怎样？世上到底还有过一个卞和。
程务秋心无旁骛地处理盘子底最后一点蛋糕屑：“然后呢？”
然后呢，然后他又跑了。关汉卿沉默片刻，突然顿悟，笑起来：这回也不是寓言故事。
黄粱一梦二十年，依旧是不懂爱也不动情。程务秋你确实说对一件事，是不是真的有什么关系，李渔他自己信，就算是假的，也能给你当成真的来演。而我好像确实没什么办法。
关汉卿注视着酒杯里的一团浆糊，时间久到程务秋不得不放下餐具，扭头过来看他。剧作家仿佛正等着这个动作，捉到他视线，立刻递去一枚同病相怜的微笑：“就好像你也没什么办法。”
“什么？”
你自己说的，躲不需要额外理由，躲只可能是因为怕。关汉卿耸耸肩：程先生，你为什么怕王博谈？

“你好像学得太快了些。”三十秒的沉默之后，程务秋终于移开钉在关汉卿脸上的目光，重新落向吧台另一头摆着的绿植。
关汉卿坐在他身侧半米，转向时手肘都会挨蹭的距离，看着他的表情一点一点收干净，蓦地意识到程务秋不笑的时候很少。角色、真人、排练、访谈，不管什么设定什么场合，只要无需大悲大喜情绪，他便始终带笑，仿佛嘴角和眉梢非得镶点什么东西，才能不变回一个素胚赛璐璐娃娃。
上一次是在排练时串Sensibility，关汉卿想起来。对手戏演完李渔说程务秋像个妖怪，他今天意识到这不是个过分修辞。对视半分钟，关汉卿背后寒毛都竖起，常人放松状态至多似在神游，程务秋一片空白时候只像要盯穿你。
精神障碍的少年犯、自残的画家、实验台上的人质、囚室里没有凭依的半个灵魂……射灯柔光下对面的人轮廓模糊，整张脸上只那双眼睛黑白分界清晰，关汉卿在影子里看到他过往所有角色的遗迹，仿佛程务秋是个一夜褪一张皮的异端，自己恐惧又期待，等他剥到原形毕露。
但妖怪已经把脸转回去了。又停顿了一阵，程务秋说：“我不怕他。我恨他。”
坦诚来得太突然，关汉卿甚至没来得及控制表情。你和王博谈——他探身去拿杯子——虽然我没有资格说这些，但你们俩……关汉卿食不知味地往嘴里送了口酒，只为吞咽一下，好假装已到嘴边的话是从舌尖漏出来的：“你和他怎么看都不像仇人。”
情人也能恨啊，程务秋平静接话，你没恨过么？
关汉卿觉得自己两天来历的所有劫，都是为了训练自己在此刻保持镇定：这段时间你根本就一直在王家呆着，你要是想走，何必等到采访之后。他字斟句酌，生怕一步问错，再没机会从他嘴里撬出下一句话：为什么不走——你有什么把柄在那儿吗？
程务秋终于转头，若有所思地往吧台里面看一眼：有啊。
关汉卿跟着转头，在他串起因果之前，当事人已然再次开口，轻飘飘地说：“我欠他一条命。”
然后关汉卿意识到，程务秋视线的尽头是收银台旁边的杂物堆。那个盘子里放着钥匙口罩钱包和硬币，最顶上屏幕朝下压着的，赫然是他自己的手机。
程务秋耐心等了一阵，好像特地放任两条十年前的新闻缓缓浮出故纸堆，在关汉卿脑内循环播报。继而眉梢微挑，语气和冰冷警情通报别无二致：“这回怎么不问真的假的了？”
剧作家看着那双依旧没什么表情的眼睛，不知是该先恨自己的想象力还是好奇心。他完全没想过话题就这样聊上社会版，从里到外都木了，早晨没响够的警铃如今锣鼓喧天，关汉卿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程务秋踩上自己高脚凳下的横梁，勾住那圈金属往回轻轻一挑。
木制凳脚在地板上划出轻微一声。再近五公分，关汉卿的膝盖就要碰上另一张椅面。这距离实在过分微妙，程务秋低头打量片刻，没去收自己支在中间的腿，只是伸手拢住那块堪堪抵过来的骨头，突然叹了口气。
再抬脸时熟悉神色重新熔进眉眼，程务秋徐徐弯起嘴角，勾出最常用的弧度，喊他：小关同学。
关汉卿一声不吭，只是盯着近在咫尺那张笑脸，连呼吸都克制，仿佛膝盖上的手是骇人白爪，下一秒就要掏他心去下酒。可惜对面那只妖怪对他的反应兴致缺缺，自顾自把人皮面具仔细缝好，轻声继续，问：“你要再玩一次么？”
——那个真心话的游戏。

09
在沈昀提起之前，程务秋完全没意识到那天是他生日。不如说，客观上，他都不确定沈昀究竟是不是当真在这个日子剖了他，还是挨到不得不上户口的那天，照着名字里的季节随便挑了个时间。
十八岁的秋天，高三生有一万件更重要的事情做。但沈昀说成年毕竟不同，为此特地新买一本台历，从九月开始一张一张撕，仿佛在兢兢业业做什么倒计时。程务秋颇为担忧了几天，但沈昀除此之外表现如常，和先前十余年里似乎又没什么区别，照旧抽烟喝酒，凌乱衣裙丢满地板，客厅电视里永远放着老电影，咿咿呀呀的译制腔或者港普，床上永远躺着人。
人分两种，有漂亮的，也有不漂亮的。很久以前开始沈昀已经只能演十八线角色，结过两次婚的女人，最后一任丈夫行踪不明，有人说早就死了，只留下个拖油瓶，于是十八线角色也拿得不容易。
演艺圈没什么新闻。唯一的特殊之处大约是沈昀大大方方把制片和导演往家里带，大部分人并不愿意，但她坚持。程务秋花了几年才意识到为什么——家里有个半大小孩在客厅写作业，毕竟扫兴。
等再大一点，沈昀就把他赶出去住宿。程务秋周末回来打扫卫生，往冰箱里放至少够吃三天的饭，活像一个钟点工。家里少人之后拒绝不太方便，于是不漂亮的、醉醺醺的中年大叔一天天变多。
“我替她报过不下十次警。”程务秋伸出食指刮干净酒杯外面挂着的水珠，说。
他捻掉指尖的水：立案证据不足，我不是当事人，好官不断家务事。
没名正言顺的丈夫，所有人都能自称是正常情侣关系，来的次数一多，他们愈发懒得管你。沈昀显然一开始就知道，我后来才懂得这个道理。
关汉卿已经不太说得出来话，只能干巴巴问：“之后呢？”
之后啊。程务秋沉吟片刻。之后我在家里摆了录音笔。

沈昀有意把房子折腾成一个时空停滞的乐园。无论日夜、无论是非、无论善恶，没好作品那么多年，她的皮相没怎么变，只是烟酒不忌坏了嗓子，干脆彻底转型演风尘恶女。程务秋先从沙发缝里翻出精神科的诊断书，继而在抽屉最底层搜到六种不同的药，沈昀置之不理，只是从此大大方方把盒子满地扔。
只能他来负责和玩过火的男人们打架。也分两种，一种特别喜欢扇脸，另一种特别不喜欢。两类人的说辞都一样：你和沈昀，实在长得太像。
沈昀照样置之不理，光脚坐在餐桌上观战，偶尔摸瓶艳色的指甲油细细地涂，或者用布擦她珍藏的各色手镯。她和程务秋能套进任何不健康关系的模板，总之不像一对母子，仿佛后者也是自己首饰盒里一个镯子，区别只在套上手腕的频率。
程务秋说：“只有沈昀自己觉得我不像她。她看我时只能看到程陌的脸。”
所以她喝醉的时候也和我打架。他停顿半晌，接着讲下去。
指甲留很长，从不朝脸上招呼，只往死里掐喉咙，又在真出格前松开，留两枚青紫印子。程陌生死不明，总之杳无音讯，程务秋自己变成沈昀旧情人留下的信物，在手里玩的时候恨，真要砸了舍不得。何况这玩意儿相当省心，容得下她随手一搁、听天由命。
一言以蔽之，沈昀没拿我当个人。程务秋叹口气，补充道：毕竟她似乎也不把自己当个人。
而关汉卿在那刻意识到程务秋从来没管他俩叫过父母。

所以当沈昀第一次提起成人礼时，程务秋只感到震惊。说话的时候她正在日历背面空白处乱涂乱画，哼着歌把它折成新一串纸鹤挂上门廊。两周前她最后去了次精神科，回来在灶台上烧掉诊断书，删光了咨询师的联系方式。程务秋往药盒里倒五颜六色的胶囊，全心全意思考如何让沈昀谨遵医嘱，说我可以把祝福省给你，但我求求你好好吃药。
沈昀已经把千纸鹤挂好，踮着脚跑回梳妆台前面，端着镜子化妆。你管我干什么？她对着玻璃对面的人微笑，头也不回：我似乎也从未管过你。
“我不知道。”程务秋叹口气，把药盒的塑料盖子扣好，“你就当替我实现一下生日愿望。”
客厅角落传来轻微响动。他抬眼，只看见沈昀捧着一条鲜红丝绒裙子徐徐转身，带着半面画好的妆，问：衣服好看么？
她没等回答，自顾自笑了起来，嘱咐的语气仿佛在描述长久的希望。
沈昀说：“我特地提起这个日子，你今晚一定要回家。”

后来的故事——后来的故事，关汉卿小声打断，说，我都知道了。
他已然不太忍心听下去，警情通报犹在眼前，一字一句都泛着潮湿的腥气。钿头银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为知道悲剧结局的观众烘托高潮氛围近乎凌迟，关汉卿控制不住脑内奔涌的画面，第一视角镜头摇晃着爬上楼梯，厚实防盗门外一切如常，深秋的天色薄得像纸、空气都是脆的。开锁那刻长焦猛地推近，模糊画幅里能看见的只有——
 “火。”程务秋微笑，眉眼弯出两道残忍的弧度，平淡地补充道，“火是沈昀自己放的。”
烧得很精细，想来策划许久。消防后来查出源头，是最里间卧房的衣柜，敞开着门，艳色裙子上淋了威士忌，烧起来就像剧毒的蛇吐出蓝色的信。房子软装挺贵，墙面地板都做过处理，一线火龙便顺着堆叠的衣裙游出来，再从地上徐徐燃起。
门厅是巨大方形蛋糕，满地的织物成团成团地烧，仿佛镶边的奶油裱花。熏黑的瓷砖上泼洒的酒、凝固的呕吐物、爆裂的碎玻璃铺成一道饼干碎，条案上的花瓶砸在最外面，清晨刚插进去的鲜玫瑰贴着金属门，脚尖一碾便碎成渣土。
程务秋说，我回去的早，天花板上还没有遭殃。只是热气熏蒸、光线扭曲，混沌烟尘里沈昀脸上的妆缓缓流下来，精巧侧脸上被犁出一道深色的沟。
窗外晚霞、屋内火光，她穿最漂亮一件丝绒红裙吊在玄关梁上，把自己变成正中间那支血色蜡烛。满室羊毛与化纤燃烧的焦糊味道，刺鼻的风里门帘底下一排日历折成的千纸鹤飘成二十串招魂幡，三个半月、一百张纸，够满足两个贪心愿望：
我终于自由。我放你自由。

关汉卿再打断他一次，说：“你不用讲下去。”
他想起《灰调》，继而想起这部电影半自传体的传闻。剧情前半，故事里学校的独立实验室炸毁，程务秋饰演的主角被拷在窗边，隔着透明玻璃与屋内紧紧贴着的两张人脸对望。火烧过来前妆先化掉，褐色的眼线和橘色眼影顺着面颊泪一样地往下流，唇角口红像血。
不到两秒，导演就转了镜头，消音背景里给了程务秋一个可称残忍的特写。关汉卿从未如此希望他当真如业内传闻一般是个百分之百技术派，好说服自己那条足足十秒的即兴里，镜头捕捉到的所有眼神变化完全是出自人物理解，而不是PTSD。
程务秋笑，说你看，你也想让我把门关上。
所有人的第一反应都是把门关上。日子特殊，王博谈难得送他回来一次，手里提着刚从街角买的蛋糕。拐这点路多花五分钟时间，足够错过开门刹那的冲击，也足够火舌舔上程务秋裤脚。
再多等一班电梯，给沈昀陪葬的人约莫就得加上一个。被拖出大门前程务秋堪堪伸手，只拽下早晨新挂上去的那枚千纸鹤。皱褶遗嘱背面，沈昀用一手粗糙花体竖给世界最后一根中指：
——I have made my choice, have lived my poems, and, though youth is gone in wasted days.

王尔德的《金银柳之恋》。他听见有人在耳边说。而后那只冰凉的手又抚上侧脸，关汉卿这才意识到程务秋指尖干燥，没有血也没有焦灰，是自己在流泪。
“关导。”故事的主人公抬起脸，眼神不比手心暖几度。程务秋看他一会儿，缓缓抹去水渍，平静地发问：我是一个好编剧么？

10
掐住他脖子摁上吧台只需一眨眼。动作太大，撞翻了程务秋的酒。那杯玉芙蓉几乎一口没动，冰凉液体大半泼上脸，粘稠石榴汁顺着额角喷溅，仿佛关汉卿刚冲他太阳穴开了一枪。
我恨自己不是真有一把枪，关汉卿想。他考虑半晌，终于否决这个非法提案，只是再度加重手上的力道。
实实在在打完架，关汉卿最后一点怜香惜玉意思都烟消云散，卡在喉咙的劲不至于窒息，但足够让人说不出连贯的句子。痛自然还是痛的，吧台太高，不是什么能从容躺上去的位置，程务秋很怕自己被拦腰拗断，只能左手死死扣住光滑木板边缘，右手横挡在脸前，无声且剧烈地咳嗽着。
抖得太厉害，好似要把肺一道吐出来。关汉卿居高临下，像看一张鬼火撑着的画皮。向来心软的导演总算吃够了教训，一言不发、近乎冷漠地等程务秋把眼泪呛出来，以此补偿自己为刚才那个精心编制的悲剧故事错付的真心。
关汉卿说：狼来了喊多了，活该没人信你。但你影帝拿得名至实归，是真的会唬人也会哄人，有这能耐骗所有人来捞你一把。
他停顿一会儿，并没有要等回答，倒是略略松开手，容程务秋换口气，再继续下判词——“你到底想干什么？”他自问自答，“你不过是想试试我会不会真的生气。”
这问题困扰关汉卿两天，答案太过直白，反而成为盲区。章台老板费好大功夫寻到关窍，解牛的庖丁终于将刀子卡进骨缝，手掌底下的人便碎成一地血肉皮。
程务秋当然是个好编剧。最刻意的时间、最诱人的期待、最唯美的画面和最残忍的收场，每一刀都戳在听众碰不得的地方。关汉卿适才被扎了七八个窟窿，现如今霍霍磨牙，拇指抵在他侧颈画圈，说如果这故事纯然胡编，用此种苦难当谈资骗人怜悯，我看不起你。
但倘若其中有哪怕一点真实的痕迹——关汉卿的语气近乎惊惧：连自己的心理阴影都敢拿来坦然润色、仔细练手，程先生，你到底在蓄谋什么东西？
指望谁终于被你逼疯，亲手拆了你吗？
程务秋顿住了。
窒息的条件反射还在，他没法完全控制自己，只往死里咬住手背薄薄一张皮，居然硬是挣出点余裕笑起来。断续咳了快两分钟，嗓子早就嘶哑，笑声于是轻而闷，关汉卿不知怎么听出点歇斯底里。
“猜对了。”顶着导演愈发动摇的眼神，程务秋左手终于松开桌沿，去握关汉卿钳在喉咙上的手腕，“奖励你一句实话。”
他闭上眼，勉强喘匀了气，接着说：刚才那个故事是真的。

那天死了两个人。梁上一个、地上一个。
地上那个是沈昀的经纪人，踩着她的肩，顺利爬到公司管理层的位置。而沈昀的老东家是他远亲，正好能借此对自己捏在手心的艺人继续为所欲为。旧怨太多，社区警察都见过他两次，于是通报上写那场火隔日凌晨再燃，听起来至多是个玄幻意外；但如果是沈昀亲手放的，就很像一场处心积虑的谋杀。
程务秋说：凶手有三个。
关汉卿已经放他起来，程务秋坐在吧台面上，随便拿了张纸擦渗到头发里的酒，又捏在手里仔细揉成团，和昨夜刚被自己从暴雨中捡回来的样子如出一辙。倾杯玉芙蓉，调酒师意识到这名字起得并不十分吉利，仿佛命中注定必有一洒，泼成满桌狼藉。
案子并不难破：沈昀精神分裂许久，家里有太多镇定剂，哪样都能溶进酒里，骗一个志得意满的中年男人喝下去。好消息是她做得很干净，没留太多痕迹；坏消息是沈昀到底低估了对方体重，或是没料到燃烧的废气如此呛人，总之，他醒得比预计早一些。意识比知觉更快复苏，经纪人躺在门廊，尚不能控制全部肢体，只探出一双手来，狠狠攥住目击者的脚踝往里拖。
程务秋把纸团放到一边，看着它被桌面上洒落的果酒染出蓝紫色渐变，问：你觉得他是想让我救他，还是想让我殉他？
“我猜是后者。”他耸耸肩，抱膝踩住椅面底下横梁，无意识地遮住左脚，仿佛长裤底下依然藏着当年那枚狰狞掌印和指甲刮痕。“因为我摆明了不可能会救他。”
程务秋停顿片刻，低头把那张浸透了的餐巾拎起来，盯着石榴与蓝柑汁在底端汇集、再重新砸回台面。关老板，末了他叹口气，说，人被烧死的过程和烤羊肉没什么分别，都是先皱起来、再脱水变黑、最后成为干枯的焦木。
他在身后水池里挤掉液体，把碾碎的纸丢进垃圾桶，接着讲下去：如果体脂够多，会有少量渗出，油就会顺着灼烧痕迹往外滴。“然后便开始爆燃。”程务秋盯着那团废纸的尸体，“那就没人跑得掉了。”
关汉卿缓缓打了个冷颤：“你做了什么？”
“我拣碎瓷片里最锋利的那枚，划开了他的气管。”
程务秋牵了牵唇角，徐徐抬眼：王博谈是这时候来的。

后续故事很平淡：王博谈把人拽出来、关上门、报火警。程务秋往后退两步，耳边消防广播喊完一整遍，脚踝的淤痕与烧伤痛入骨髓，他终于后知后觉地开始吐。
王博谈圈着他的手腕——没沾血的那只——离地半米、了无生气地垂在空中。程务秋整个人折成三段，不比墙边立着的灭火器箱显眼多少，胃里只有酸水，捂嘴的左手指缝里都在淌血。他挣不开，被一条胳膊寸步不离地拴在过道里，只能挤出苍白问句：你怕我跑么？我能跑到哪里去？
——我还能跑到哪里去？
王博谈手里拨出第三个号码，答非所问、语气镇定，说：我怕你死。

警官和老板一起走上楼梯的时候，程务秋终于意识到第三个电话是拨给王益民。经纪人是公司一把手的远亲，自然也是王博谈的远亲。自己和这位学长认识多年，始终心照不宣、假装彼此真是“父母同事家亲近的小孩”。如今门外四人，分出三名被害者家属、两位目击证人、加上受害人与嫌犯，终于摧枯拉朽地撞碎这扇纸糊的窗。
来的警察也是熟人，名字没王益民那等讽刺意味，于是纵然打过不下十次交道，程务秋依旧只能记起他姓李。消防三分钟把火扑灭，他没权限进屋，只是隔门打量一眼前厅惨状，再拉好黄白相间的封条。证件在面前一晃而过，李警官的眼神先落在王博谈右手、再移到他父亲脸上，最后蹲下来，彬彬有礼地问程务秋：“这些年的录音证据，你放在哪里？”
我们都不想事情闹大。他用极尽诚恳语气说。除了让人家难办一下，你不会收获任何结果。比方来讲——中年男人叹口气，和过往的每一次相似，做出很通情达理的样子——小朋友，你猜他们能不能翻出沈昀是谁，退居二线这些年又做了什么？
就算她再不要脸，毕竟一死了之，你可还得往后活几十年。
程务秋霍地抬头，目光炯炯，锲子似地凿下去。几秒后他挪开嵌进对方脸上的眼神，露出一个古怪笑容：“那您还挺看得起我。”
李警官没听出话中端倪，抑或是压根没打算管。程务秋只觉得吊在空中的右手被人往后一护，并不起效，紧接着另一只手便被抓住、摊开，掌心干涸血迹如沈昀烟尘中翻飞的裙摆。
男人的下一句话是：程先生，你成年了么？

“那晚上口供录了四个小时。大部分用在编一个合理故事。”程务秋说。目击证人有两个，王博谈自始至终镇定且沉默，只说他走出电梯时看见的都是火，残存本能仅仅顾得上救人。
“所以，”他看向关汉卿，“第一个版本也是真的。”
去派出所的时候王博谈甚至还记得把扔在门口的所有东西都提上，先向值守的警察致谢，再给妹妹发消息说明情况、让王梦湘不要按时赴约。礼数周全、事无巨细，仿佛身后的命案现场与自己全无瓜葛。程务秋敏锐嗅出一点蹊跷，无论视王家为亲属还是上司。继而他想起自己认识王博谈这些年来，确实没见对方和长辈有亲切往来，王益民活在报纸里和网络上，偏偏不出现在生活中。
沈昀家住顶楼，电梯一并封了，所有人只能走下去。程务秋腿还是软的，好像所有沉着都用在杀人那刻。王博谈依然攥着他，仿佛提一件沉重行李，坦然落在大部队末尾，李警官亦步亦趋地押在后面，愣是一声没催。消防赶到时屋内闷烧十分钟有余，程务秋连看两次，没当场精神崩溃都算好的，嘴上威胁几句已然很不做人，谁也不敢真的逼他。
下楼走了十五分钟，宛如一场短暂行为艺术。推开单元门时王博谈终于出声，言简意赅，说：“楼道里那监控是摆设。”
口齿清晰，仿佛公然讲给身后人听。鞋跟敲地的节拍登时乱了几秒，而后往前紧赶两步，把程务秋从他手里抠出来。
王博谈顺其自然，平静地挡着防盗门，目送警官从面前通过，带点儿挑衅意思，幽幽补上下一句：门厅的也是。
关汉卿怔住：“他怎么知道的？”
程务秋垂下视线，笑了：对呀，他怎么知道的。
那幢楼是公司宿舍，你猜他怎么知道的？

王博谈此后没多说一句，好像很放心程务秋是个聪明人，抑或存心设槛，跨不过的不配当同谋。程务秋没花多久就悟出王益民这回事必躬亲，要的多半不是公道，而是体面。尤其是，这份体面须得来的省事、稳妥、最好还永绝后患。
而这整个案子里的后患，横看竖看，都有且仅有他程务秋一个。王益民对内定的接班人期望颇高，算盘放在台面上打，全没有回避的意思，王博谈心领神会，反手就不动声色地黄了他亲爹一桩美事。
程务秋眨眨眼，问关汉卿：“这算是唱哪一出？”
——胳膊肘往外拐，他当在演罗密欧与朱丽叶吗？
剧作家已然听傻了，喃喃：我看倒像是救风尘。
程务秋说，次日凌晨口供编完，我还是逮到机会问了他。彼时王博谈正在一沓文件上签字画押，依旧答非所问，打了几轮哈哈，还是放下笔、叹口气，终于肯直视程务秋眼睛，说：“假装遗失一套物证，或者假装再多一具尸体，其实都很容易。”
所以你最好别就这么死了。他说。未免也太便宜人。
关汉卿沉默半晌，干巴巴地点评：我的妈呀。
程务秋挑挑眉：你们导演系出来的，无论是做娱记还是当老板，都只会这一句词儿是不？

11
法务比约定的时间晚到十五分钟，可以原谅，毕竟凌晨三点加班有违人道。合约是新拟的，热气腾腾地印出来，衬得公章颜色愈发鲜亮，和法务脸上沉沉两个黑眼圈交相辉映。
纸头底下已经龙飞凤舞地签好了王益民的名。最后一划斜钩用力过足、杀气四溢，顿笔处留下重重一个墨点。王博谈捞过来看两眼，面不改色地放回去，程务秋看不出这个堵是否添得令他满意。
那玩意儿说是合同，其实更像张卖身契。正经娱乐公司签人哪有那么长的，暮去朝来颜色故，怎么看都是赔本生意，不过是要找个名正言顺理由圈住他：你闭上十年嘴，我保你一条命，谁都别找谁的麻烦，要付的代价不过是前缘了却、血债勾销。
关汉卿把酒杯擦干净，伸手探向甜品碟，再缩回来，说：“你签了。”
程务秋笑笑：“我当晚确实没那么想死。”
他停顿片刻，视线顺着章台老板的动作挪一下：何况吐了半宿、饿得发晕，而现场恰好有只用于庆功的蛋糕。

当晚王博谈把人捡回去，没受阻拦，所有人绝口不提一桩怎么说都显得残忍的事实：满十八岁，是个颇便利的年纪，不用留在公安局商量监护人更换的种种事宜。程务秋完全没想过沈昀周全到给财产做了公证，愈发确信她是真的仔细计划了如何去死，日子怕也是精心挑的。
她一辈子估计就上心这一次，程务秋冷笑，何必为个小孩儿多活几年。言下之意不外乎是：我算什么玩意儿？也值得沈昀这般人物盼星星盼月亮似的催着成年，好做她盛大葬仪的注脚？
关汉卿眼观鼻鼻观心，聚精会神地搞卫生，擦完酒杯擦水槽，视线只顺着抹布移，耳朵倒是依然竖得笔直，没一点非礼勿听的意思。程务秋看得好笑，想说你看热闹大可以坦荡些，我又不会觉得冒犯，转念意识到关汉卿九成九理解不了此种幽默，终是作罢。
上一位对上信号的就是王博谈。此人领他进门，等他换鞋时觑觑脸色，谨慎地讲个地狱笑话，曰：至少很适合拍自传电影。
程务秋说：“于是我当时以为，凭他这性子，那天只要能让王益民血压升高一瞬，阿猫阿狗他王博谈都会救。”
关汉卿额角抽搐，一针见血地指出：“只有你是这种人。”
有理，程务秋点点头，完全懒得为自己的形象辩护。“可惜我事后依然患上PTSD，许多年睡不成一个整觉，王家客房的空调高一度太热低一度太冷，午夜梦回，眼前都是一样的火一样的裙子。”
沈昀吊在梁上徐徐转头，面孔风姿绰约，是她最年轻模样，挂着当天送他出门时对镜自照的满足笑容。
太恶心。程务秋喃喃。那可是沈昀。活成她那样儿的人，最后居然为我续了百天命，开什么国际玩笑。管她是真心的还是故意折腾我，有这一成可能……不对——他深吸一口气——有这苗头，甚至有这念想，都足够让我记挂到死。
毕竟我原以为沈昀真能一辈子只为自己活。
关汉卿突兀插话：“你恨她么？”
程务秋茫茫然抬眼：“我凭什么恨她？”

案子瞒了王梦湘整一个月，若不是统考前被同场的长舌同学抖出来，小姑娘估计还能再在鼓里蒙几天。程务秋全程没参与，不明白王博谈怎么哄住亲妹妹，只顾得上瞠目结舌，顺带加油打气。
寒假里王家帮他把沈昀的旧公寓清了出来，重新装修。新东家确实看中体面，也很舍得下血本，左右只要程务秋够乖，养他和多养只金贵缅因猫没什么分别。王益民甚至抽空垂询了他艺考成绩，很是震悚，隐隐觉得自己开了张彩票。
程务秋说，小年装好的，工人急着回家，手脚格外麻利了些。腊月二十三，他裹得严严实实去看房子，刚刷完漆、甲醛还没散，寒冬里开着南北所有窗子，冷风嗖嗖地往里灌，客厅空荡，架个网就能打羽毛球。
关汉卿说：“可你没回去住。”
“认不出。”程务秋说。沈昀在的时候那房子是什么样子，他叹口气，念两句词：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站在崭新木地板上他简直有些眩晕，四面墙白得晃眼，看不出半分被烈火熏过的痕迹。
装修这事儿从头至尾没人跟他吱过一声，程务秋真成只被扔进崭新环境的猫，全身的毛都炸起来，说王博谈你丫几个意思？指望我一忘皆空、从头做人吗？
——你们还上瘾了是吗？
“钱从你账上扣。”王博谈见招拆招，答得滴水不漏，听不出多余情绪，“再说了，你将来有的是机会还。”
何况这屋子还得通风，等能住人了，你估计也用不上了。他双手笼在风衣口袋里，体贴地又解释一句：新生是得住校的。

关汉卿终于把抹布放下来，许是因为锃亮台面早就擦无可擦。章台老板一口气叹得既深且长：“他原来从那时起就怕你跳楼。”
咽回去的后半段是：倒是很有先见之明。
程务秋瞟他几下，分明是个赞同的意思，依然要呛他一句：你都懂了，看来他确实做得有够明显。
王博谈知道他家公司那点龌龊事，看他反应，难说有没有尽己所能挣扎几次，最终才变成温水青蛙，承认自个儿暂时无能为力。但这不妨碍他把账算进去，以为自己责无旁贷，害死一个，便无论如何不敢害死第二个，有义务在人生清单上多写一条，哄我好好活完这十年。
“正好我也真的欠他点什么。”程务秋冷笑，“这不就有意思大发了么。”

章台外面又开始下雨，且来势汹汹，白光一闪，紧跟着个雷很应景地劈下来。关汉卿坐回原来那把椅子，语气轻缓，说不出是在劝还是哄，讲：你说过你没那么想死。
“我是说过。”程务秋皮笑肉不笑，“那又怎样？”
我好像也说过自个儿不那么想活。他捻起点儿蛋糕屑：“两句都是真的。”
又顿一下，总结道：所以我格外想死。
这话实在很难听明白。关汉卿想。他眨眨眼，手悬在程务秋背后半尺，没决定好到底该不该碰上去：但我好像真的有听懂。
“至于沈昀，”他听见程务秋的声音轻轻飘过来，“我自己都拦不住的事情，跟他到底天杀的有什么关系。”
何况非要说来，沈昀也只教会我一件事。
——命确实是很轻很贱东西，但到底应该捏在自己手里。
那万一捏不住呢？程务秋几乎想要下次回公寓再点个香炉隔空问问她，兴许得烧上几打碟片，才能骗那条懒散惯了的魂从锦缎堆里飘出来：要是那天我许愿说要你好好活着，你会兑现承诺，再同我一道被往后的日子逼疯吗？
见鬼的，他想到这里简直要失声笑出来，沈昀、沈昀都至少给他留了这个选项！
关汉卿听得毛骨悚然，真情实感、发自内心地感叹一句，听起来多少便带了点损：“程先生，这世上居然还有你逼不疯的人？”
王博谈你是何方神圣，总之先受我一拜。
程务秋眯起眼睛，伸出左手食指点点关汉卿面前搅成一团的酒。能喝吗？他问得过于笃定，不带任何暧昧暗示，也完全不认为会被拒绝。关汉卿把高脚杯移过去，程务秋端起来，相当斯文地抿一口，说：我从没真正惹毛过他。
别急着反驳。他在关汉卿讲话前往他唇上一拦。就凭王博谈能在自家那等风诡云谲里把梦湘惯成一朵夏日玫瑰，你都必须信他有这本事。
“所以你来找我练手。”关汉卿呻吟一句，“可真是个会挑的。”
程务秋放下杯子定定看他，瞳孔幽深：“你要花上琢磨我的一半脑子琢磨琢磨李渔，怕是早就开悟了。” 只不过李老板装傻修为比我在行，唬你真拿他当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何况我惹王博谈是想让他亲手了结我，你惹李渔不过是想……程务秋沉默片刻，忽地冷笑一下：你想干嘛呢？谈个恋爱吗？
“攀出墙朵朵花、折临路枝枝柳。”他迎着关汉卿的目光直直凑上去，“想清楚了再讲，外头可是正打雷，专劈说话没把门的。”
程务秋隔开两厘米，轻缓抚过他嘴唇：小关同学，你敢答个“是”么？

12
关汉卿想，王博谈和你真是天生一对，上辈子在天桥摆摊，指不定还一前一后替人看相。他答话只犹豫一瞬，程务秋便再没给他机会，胜券在握地笑了一会儿，又渐渐收了声，眼神看上去竟然有片刻怜悯。
这算什么？触景伤情？夫子自道？关汉卿气乐了：你俩走的也不是这路线啊。
《壹号囚室》试镜当天，王博谈不过见他和李渔一面，就敢坦坦荡荡评点，诚然关汉卿打心眼里觉得他说得全是对的，加之如今知道此人来历，更相信他目光毒辣自有缘由——可是凭什么啊？
他继而后知后觉想明白很多事情，比如程务秋从不用助理和经纪人，估计和他杰出自理能力关系不大，多半是因为王家信不过，或者他自己不愿意。再比如此前那三个胡扯兮兮的息影借口——卖身还债、情感纠葛乃至心理疾病——分明都是真的。
难得说句实话，非得装成假的唬我。关汉卿咬牙切齿，话还没说完，又被程务秋打断。坐他对面的人漫不经心地挑挑眉毛：小关同学，你又见过李渔几面？笑话，你连他吃不吃披萨都不晓得。
我说什么来着，李老板藏得可好了。
于是关汉卿不可避免地又想起终幕排完的那次加餐。Sensibility和Ⅰ号在他面前调情二十次，休息室里程务秋和他细细打上一个钟头机锋，末了噙笑问：“这么好奇，你是想泡我吗？”
如今关汉卿读出言外之意：我没有共你伤春悲秋不配有憾事，你没有同我踏过万里不够剧情延续故事。虽然程务秋百分百知道，关汉卿不打算真和自己发展点什么逸闻，不过是——他的比喻很对——喜鹊看见发光的漂亮玩意儿，总想叼回来盘一盘罢了。
程务秋显然也记得这茬，眼看着关汉卿脸色越来越差，晃晃手里的杯子，叹息：“你这脾气当什么编剧导演。我看你就该去当经纪人。”
天生选苗子的眼光，见一个撩一个，再撬开来扔到台上，自己欣赏够了，正好能转身走人。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真做成了也是功德一桩。程务秋迤迤然抬脸：“李渔不过是难琢磨一点。”
你确实看见了他。他也确实是不一样的。然后呢？你看明白了、弄清楚了、琢磨透了，然后呢？
你肯当卞和，怎知他就甘愿被雕成传国玉玺。程务秋在关汉卿惊愕注视下把整杯酒一饮而尽，说你觉得李渔真知道自己是个啥么？或者换个问法——他冷笑：你觉得他真想把自己切开揉碎摊平了研究、受虐狂一样解构到底么？
关汉卿嗫嚅片刻，这回倒是敢说：“夫子自道？”
是。程务秋闭闭眼，认得干脆利索。托沈昀和王博谈的福，我历过这劫。他顿了几秒，仿佛要把什么东西嚼碎了咽下去：关导，刨根问底是有代价的。
你放李渔在那里，他永远是和氏璧。剖开了，最好不过皇帝老儿盖戳的那枚章子，最次不过道旁随便一块石头——程务秋揪住关汉卿衣领，简短威胁捻在舌尖，眼睛亮得简直绝望：“我以身试法，给你看看下场。”
剥出来一颗空心、一团败絮，你要不要呢？

尾声
王博谈是早上八点来的。
比营业时间略早，他相当礼貌地没有敲门，往门口站定，把长柄伞套好、插进收纳柜里。三天来只晴了一次，关汉卿整晚没睡着，坐在吧台前面听门外暴雨，如今刚好给不速之客开门。
王博谈进屋，仔细在垫子上擦干鞋底，把手里提着的纸袋递过去。里面是两瓶接骨木花利口酒，不是很容易买到的品种，到手得花几天功夫。
于是关汉卿只能问：“你什么时候知道他在我这儿的？”
王博谈上下看他几遍，答曰：“两天前。”
又说：算算日子，关导怕是也该被折腾够了。
关汉卿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讲出来，又闭上，心想，我真是宁愿和程务秋那妖怪讲话。哪怕句句笑里藏刀，被他剌一道，至少总留个口子。他没心情再和人聊什么谜语，何况王博谈向来是个开门见山的主，遂劈头盖脸地问：“他拍《灰调》那年多大？”
王博谈根本懒得确认“他”是指谁，说，二十八。
真好。关汉卿喃喃。我要是你，他拣这时候讲息影，我也得奉陪到底。

程务秋没醒。两天来没怎么休息，他昨晚倒是睡得比老板本人安稳。关汉卿熬到三点，起身给自己新开一瓶酒，顺手把程务秋抱回自己的豆袋沙发上放好。如今不速之客一号在豆袋中央蜷成团，能被一件宽松版加绒外套从头盖到脚，只留发顶露在外面，活像只露馅的芝麻汤圆。
早上八点，按说叫人起床并不犯法，但显然没谁下得去那个手，关汉卿只能从吧台底下冰柜里摸出牛奶，给不速之客二号冲杯有损酒吧形象的早安拿铁。王博谈没什么意见，礼貌地看调酒师端着奶泡把花拉成白色一团，还是面不改色接过来喝了，然后说：“程务秋跟你讲了他为什么息影。”
关汉卿不置可否，木然道：“他什么都跟我讲了。”
好的。王博谈平静点头，继续闷声喝咖啡。关汉卿看着火大，又全不知能做什么，索性拿他当树洞，横竖此人什么故事都知道，是个纯天然无公害的垃圾桶。不寻人开心时王博谈的气场比他家那只妖怪温和太多，质地类似厚实帆布或粗韧皮革，囫囵一裹，再破碎玻璃都变成钝的、哑的，棱角了无痕迹、愈发不求生亦不求死，仿佛一捧因潮湿而免于燃烧殆尽的焰火。
关汉卿讲完大半，终于看见王博谈挑了挑眉。后者把马克杯放下，问：“关导，你见过人走钢丝么？”
“什么？”
“他要是当真生不如死，那晚绝不会给你打电话。”王博谈看着章台老板给自己磨咖啡的手猛地顿住，停了一会儿，继续说：一息尚存、一念之差，至于这到底是脚下钢索还是手里的平衡木——
他露出个肖似微笑：你挑一个信吧。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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