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 壹号囚室 - 文岛 Wland

壹号囚室

12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2025/01/03 15:54

加载中……

————————————————

次日上午关汉卿顶着掉到嘴角的黑眼圈爬进中巴车，丢开座位上的行李袋，一屁股坐到汤显祖旁边。后者手忙脚乱地抱住从天而降的包，说：“李渔在后排。”
关汉卿狠捶他一拳，汤显祖又说：“这位置是沈璟的。”
我管他沈璟李璟王府井，关汉卿冷笑，有的是位置给他坐。
逻辑漏洞百出，汤显祖张嘴，又闭嘴，上下打量导演一遍，确认他今天起床气极大，决定不去触霉头。美术指导看看关汉卿浮肿眼泡，从包里翻出一罐刚冰好的可乐，说：“试试？”
关汉卿沉默片刻，抬手把呲呲冒气的易拉罐摁上他后颈。
借汤显祖三个脑子也盘不明白到底怎么得罪了这位爷，思来想去，只好归结为今日不宜远行，身边人看自己横竖都欠打。编剧恰在此时上车，眼圈发乌，头上耳机摇摇欲坠，游魂似的飘过来，把一沓新鲜出炉的打印纸扔进导演怀里。
A4纸上油墨热气腾腾，烫手山芋首页标题写的是影版分镜参考，弦摔进后排，扣好安全带，直直躺成干尸一具，挂断电话前的最后遗言是“王实甫我杀了你”。
这下汤显祖连吱儿哇乱叫都不敢了。
车厢里怨气凝霜，可怜的美术指导缩成鹌鹑，任凭冰水顺着后背淌。三分钟后沈璟姗姗来迟，抱着画夹环视一圈，人人噤声装死。司机熟练地关门启动，他走到李渔身边，狐疑但沉默地坐了下去。
车往机场走，这一趟短差是两天前临时调的行程，要借专业影棚拍完第四场那段台上分身的官摄。半年过去，适度放开的口号喊在明面上，政策执行依然暗礁重重，只差一天退票者有之，开幕前四小时禁演者亦有之。没什么能提前规划，王实甫恨不能真变成催命厉鬼，甩着鞭子赶人投胎，生怕时辰贻误，阎王便不批通关文牒。
饶是如此，《壹号囚室》的合作待遇也不比其他独立剧团好上多少，经费规模放在那里，纵使加上演员主动垫进去的交情，依然只有迁就别人的份。脚本要两天改完，编剧拿命换时间，敲字敲得杀心横溢。另一边王梦湘的行程排成燕子三抄水，路透出来，被粉丝骂到千转，经纪人焦头烂额，把恶评装订成册，隔空去和王实甫谈判。老神仙心想你家姐姐自愿跟组是担心谁人尽皆知，并不把坏话放在心上，一边给她多批几天假，一边乐呵呵地调整机票安排。
组里夜游神扎堆，他体贴预订下午航班，落地休整几个时辰，刚好够上接风宴。从南到北两小时，真正弹指一挥间，弦照样如临大敌，还未起飞便拿毛毯把自己裹成虫，在座位里生不如死地蛄蛹。程务秋隔一条走廊观察晕机人类，关汉卿坐他俩前排，顽强地探出头来。
商务舱座位半封闭结构，他偏偏找得到角度露脸，一定要人给个确凿解释。程务秋简直怀疑自己前一世昧了他的祖传网球，大狗轮回讨债，要把脑袋重重搁人腿上。吐息温热均匀，质量不可忽视，眼神也不可忽视：直率、热切、带点莽撞的浪漫和潮湿的期待，毫不避讳又足够坦诚，有种很无害的压迫感。家养金毛凑近他，掐头去尾地问：“为什么取决于我？”
“关老板，”程务秋揉着眉心，“阿拉丁神灯都经不起你这么擦。”
关汉卿眨眨眼：“你真有意思。”
但凡换个人讲，程务秋都要觉得这五个字是什么隐晦脏话，然而说者观者皆没什么特别反应，便只好当字面意思解。李渔坐在两步开外，正和沈汤两人头碰头研究未来几天要动工的道具天平，三双耳朵都竖很长，铅笔抵在素描纸上半晌不动，时刻预备做会议记录。
程务秋愈发不想搭理，抬手把硕大狗头按回去。“加上昨晚第三遍了，”他压低声音，确保不会让路人听见，“死缠烂打连夸带捧的，小关同学，你想泡我吗？”
弦很不客气地笑出了声。

关汉卿看起来终于被那句话镇住，再也没打程务秋的主意，哼哼唧唧地补觉去了。纠结一夜，困意汹涌，睡得格外沉，程务秋翻着剧本侧耳许久，转头问对面那只蛹：“羡慕吗？”
编剧隔着毛毯给他比了个“滚”。
桌上剧本摊在Ⅰ号Ⅱ号对手戏那张，笔记写得太多，终于被程务秋拆开，单独抽几页重新复印过。排得久了他愈发觉得这故事绝望至极，仿佛预示人既摆不脱内心的冲动，又逃不开外在的束缚，无论Ⅰ号Ⅱ号见与不见，理智情感倾向哪边，自我终究是在无尽煎熬中度过一生。演边缘角色最忌三观统合，发自内心信剧本设定约莫等于人物灵魂附体，于情程务秋很希望自己今次能入戏到此种境地，于理又隐隐知道果真如此必不能善终。
降落过程颇不太平，弦的三魂七魄轮流出窍，落地时只剩一具空壳。道具组在转盘边等行李，王实甫的电话拨过来，被尚未回神的编剧错过两次，终于打到王博谈那里。后者分给她一只耳机，主动拎走登机箱，弦还在炖浆糊的脑子想不通制作人如何想到联系这位，只能顺着指示往出口挪。
王实甫在耳机里喋喋不休，语气莫名带点愧疚，囫囵念一遍未来安排与注意事项，讲自己在剧场脱不了身，另派了要员过来代他接机。机场广播嗡嗡，弦听得一知半解，只记得摸出手机查收邮件，顺便感叹制作人在皇城都能找到临时据点的神通。到达口近在眼前，老神仙的话难得清晰地飘进来：“虽然不太厚道，但放着现成资源不用，实在奢侈。”
弦眼皮狂跳：“什么？”
王博谈在她面前猛地刹车，编剧狠狠撞上自己的拉杆箱。电话被掐断，弦低头揉膝盖，视线尽头一溜儿鞋，原色的黑白灰棕，被踩过的黑白灰棕，正中间一双Corthay Arca，尖头刷得锃亮，颜色极其风骚。
这品味过于熟悉，她近半年见过的人里只一位爱把自己打扮成有格调的开屏孔雀，中年大叔冲人群微微颔首，视线在弦头顶一尺：“哎呀，有失远迎。”
弦默默转脸、缓缓抬头，正看见王博谈脸上礼貌又僵硬的营业笑容。家父都吩咐过了——前两个字被念得咬牙切齿，简直能从音调里看见他额角青筋：“陈导，好久不见。”
编剧往后连退三步，一把揪住程务秋衣领：“王博谈和他爹关系这么差吗？”
“算不上很差。”程务秋隔着墨镜看看她，眼神表情都很高深莫测，让人拿不准他是不是用沈昀当了参照物。王博谈和陈烁尚在打客套机锋，程务秋沉吟良久，终于试探性地答曰：十年生死两茫茫吧。

后来弦发现这个典用得很到位，妙处不在生死，在不思量自难忘。王益民儿女双全，尽管家里根深叶茂，本没打算全送进娱乐圈。王梦湘从长相到性格都合适，他便着力培养一阵，大儿子近乎放养，性格人品学业全是众里挑一，当爹的相当满意，只派人带去实习，教点经营管理，耳濡目染一阵，以为他有接班的自觉。
很有自觉的王博谈风平浪静地考完期末，成绩单领到，收好书参加初试去了。一轮放榜，自有人给王益民通风报信，后者这才知道亲儿子暗中谋反成功，暴跳如雷，已然来不及了。
弦大受震撼，心想你个浓眉大眼的，还挺叛逆。
王博谈扫她一眼：“想什么？敢想就说。”
弦不敢说，于是索性也不想，安静地扮一只毛绒玩偶，暗暗祈祷自己不要吐在王家车上。陈烁并没料到剧组此行全员出动，接驳计划彻底漏了沈璟和汤显祖。王博谈权当不知这几位的书都是在本地读的，面不改色地睁眼说瞎话，讲我们路熟，能自己走，来者是客，有劳陈导，旋即转身把程务秋塞进自家的车，在门边驻足片刻，又连编剧一起提溜走。
商务车比出租平稳，不算很晕，驶出机场路弦就回过神来，意识到来访人数当然也是王博谈自己报的，怕是早就算好后策，根本懒得和陈导虚与委蛇。王博谈不否认这个猜想，皮笑肉不笑地勾了勾嘴角，看得编剧狠狠一激灵，打定主意不能再探下去。
算盘被掀之前，王益民的规划可谓长远，多半想让儿子入编，是个特别标准的官商勾结剧本。然而王博谈拒不配合，更不想圈内人人拿他当少爷看，王益民抹不开面子，对外基本宣称从没这个逆子，两位实在很愿意当对方死了。奈何血缘是终身劫，兼之有个花见花开的王梦湘夹在中间，父子关系不上不下，王博谈事业又风生水起，更加不缺人在身边事无巨细地汇报彼此动态。
听的最多的是公关故事。舆论管控和风险决策，当代娱乐公司经营水准的试金石，男女各有塌房法，王益民是处理这些的翘楚，什么该说、什么该瞒、什么该狠下心来不管，杀伐果决、当断则断，真去从政难说不能平步青云。当然有记者问过秘诀，老爷子的回答合理又恐怖：无他，惟手熟尔。
程务秋给弦讲各种逸闻，搂着车座上一大根圆胖胡萝卜抱枕，半张脸埋在肥厚绿叶里，像只护食的兔子。说话口吻介于声情并茂与漠不关心之间，彻底且纯粹的叙述者立场，听不出是否寓褒贬。王博谈等他讲完，从车门格子里摸出一包牛奶，熟门熟路地塞进程务秋手心，转头向编剧提供一个更具诋毁意味的竞争性解释：“以己度人，自然清楚这些龌龊事该怎么干。”
“积点口德，”弦瞠目结舌，“那可是你亲爹。”
亲爹又如何？王博谈冷笑：本来公司也就总部门前俩石狮子干净。
这个典故过于出名，无论如何都该用对。弦一时竟不知应摆什么表情，更不知听了此等家丑会不会今夜就被灭口，只得讪讪道：“我没想过你原来是这种行事风格。”
好恶相当分明，情绪起伏不小——编剧犹豫片刻：而且嘴还挺损。
王博谈皱眉：什么东西？你从前当我是庙里撞钟打更的和尚么？
弦精准挑出他最深恶痛绝的称呼，说王少，我和你之前真的不太熟。她斟酌一会儿词句：“我以为你恨我。”
“这倒是真的。”
“……”
程务秋把整张脸埋进胡萝卜里，紧攥那包牛奶，看起来快要笑晕过去。

陈烁找到的小剧院在胡同里，距住处十分钟车程，通勤比上下楼略麻烦些。刚进门就刷新一只王实甫，野生的制作人精神抖擞，每片衣角都在合宜位置，显见前夜睡得很好。弦快三十小时没合眼，急火攻心又无力找茬，看着老神仙直奔自己而来，连句招呼都不想打。
王实甫在她面前站定，从背后捏出一截空荡荡袖管。黑色冲锋衣，薄而糙的防水布料簌簌作响，制作人郑重其事地将它放到编剧手心，司仪般念诵祝词：“他今后就交给你了。”
袖子的主人拽下口罩瞪他，眼神毫无攻击力，满脸写着敢怒不敢言。冲锋衣腰间系着，牵出来莫名像一截狗链，弦急忙撒手，也抬头去瞪人。在场各位全都看出情境奇怪，老神仙沉痛表情里混三分慈祥，仿佛很期待编剧下一句话接的是“我愿意”。
“介绍一下，”王实甫若无其事地继续引见，“张养浩。”
关汉卿的同级校友，新闻系纪录片方向，技术过硬、风评极佳，颇得圈内前辈青眼。今年春天院长亲自带队去抗灾前线采风，钦点了他当助理，算是破格提拔，眼看就要去央台掌镜。王实甫删繁就简，专挑最耸人听闻细节展开：这家伙在基层跟了小半年，积劳成疾、差点猝死。老院长被他吓到当场心脏病发，双双躺进医院。
此事轰动一时，病好之后张养浩被顶头上司勒令休假，业内自此没人敢给他派新活儿。他在家赋闲两个月，把《动物世界》从头看三遍，眼见着就要憋出心理疾病，天天骚扰关汉卿。后者忍无可忍，只能顶风作案，求王实甫带他进组打发时间。
老神仙语重心长：“你们互相监督，谁都不许在我手里过劳死。”
他拍拍两人肩膀，放工作狂们执手相看泪眼，回身掏出本皮面手账和摄制组负责人确认安排。张养浩白T恤工装裤，双肩包侧袋插着水壶，颈枕还环在脖子上，确实是脚踏实地深入基层的面相。弦看他抓着包带环视一圈，神色逐渐从奇异转向犹疑，最后落到李渔身上，芥子园老板抬脸冲他笑一下，张养浩的表情彻底变成惊恐。
知情者、倒霉蛋，编剧小姐默默贴好标签，再想起他和这群人的深厚交情，无端生出点目睹羊入虎口的怜悯。程务秋走过来，给纪录片导演手里塞颗橘子糖，说合作愉快、多多指教，《壹号囚室》的分镜挺难，你要是感兴趣，说不定能提供些专业意见。
张养浩乖乖拆开橘子糖扔嘴里：“我还没看到剧本。”
程务秋沉默两秒，缓缓扭头和弦交换眼神，愈发坚信这可怜孩子是被老神仙花言巧语骗来的苦劳力。张养浩茫然四顾，顺从接过前者从宽大外套内袋里摸出的剧本，才刚翻开两页，王实甫就勾住他的肩，从后探手过来抽走了那卷涂满批注的纸。
制作人腾出另一只手搭上程务秋的胳膊，依然可以滔滔不绝与工作人员讲话。十五秒后转脸叫住弦，仍旧维持着左拥右抱的姿势，笑得像只慈眉善目的八爪章鱼：公演前半个月开始售票，劳烦编剧和宣发看下草稿打样；定妆照和海报尚在联系，场刊和周边也要构思起来；摄制组有一周档期，过渡段的戏须于此间定好；票版在和公司确认——他微微皱眉：“这戏没法多加座位，怕是要亏得家破人亡。”
弦说：“不用怕。一定会亏得家破人亡。”
王实甫流畅念完一段贯口，气都不喘，又转回去看摄制组，继续说：演员来的比想象齐，或许能白天合排晚上录，反正都是拉幕布光的室内戏。只是辛苦主演多调整状态——没事，他可以，选他就是因为他可以。
老神仙放走负责人，把手里那卷面目全非的剧本递还给程务秋，表情看上去有些担忧：“用不用我给你找本新的？”
程务秋在他臂弯里奋力挣扎：“第四场的Ⅰ号Ⅱ号和第三场的Ⅰ号，那根本是三个人。”
王实甫面不改色：“要不然怎么叫家破人亡呢。”

然而程务秋骂归骂，演总还是照演。此君贱一定要犯，倒是从不将怨言付诸行动，敬业得仿佛没有尽头，全身上下简直只有嘴硬，专等人用恰当方式得寸进尺。剧组花两小时休整，接风宴过后开夜场再排一段，真正奉行寸金难买寸光阴的教诲，对得起全员工作狂的名声。
程务秋在制作人这里倒完苦水，照例提前去厅里踩场。关汉卿被抓去对表，他于是来得比谁都早，在空荡荡排练室里兜圈儿，径自练起独角戏的台词。屋里没别人，足音嗓音都渺邈，程务秋不爱开灯，一片漆黑里大门忽然“吱呀”一声，连着走廊在地上拉出个惨白梯形，编剧正偏头和李渔聊天，转身就看见阴影中间镶着个伶俜鬼影，吓得差点没当场跪下。
程务秋森森然飘过来，拍开顶灯，电路“嗡”的一下，眩光炸开，弦眼前失焦零点几秒，总算看清他没披床单，是穿了件轻飘飘的交领衫。底下搭了条同色的阔腿裤，两头都宽松空荡，愈发显得脚下无根。
衣服仿佛是丝的，用料用色款式暗纹都古怪，素得精彩绝伦，能称一句惊艳。弦向来不通此道，也免不得多看几眼，心想这身要在芥子园老板面前多晃两圈，早晚被他描回去研究。
李渔没看。
Sensibility今夜心事重重，收了话题抬腿就往屋内走，步子都沉痛，揪着手里剧本仿佛提着一把铡刀。弦盯着人背影，疑心再踱一阵他就要同手同脚，显然早就魂飞天外。
事出反常、妖异甚大，李渔几时在人前六神无主到此种田地，编剧冷汗都要冒出来：“他昨天到底和关汉卿聊了什么？”
言下之意分明是：关汉卿怎么他了？
程务秋凉凉扫来一眼，并不理她，转脸又往门口看。走廊上人声熙攘，大部队全在和两边制作组开会，如今整军开拔，气势可称浩荡。关汉卿拖着老神仙走在最前面，后者亦步亦趋栓着个张养浩，导演手里拿着至少三叠纸，凌乱堆出五六七八层，活像只预备筑巢的欢腾喜鹊，不知刚想出了什么绝妙好辞。
李渔在把杆上压腿开肩，镜子里正看见关汉卿兴高采烈地飞进来。屋里就他、弦和程务秋三个人，配置一目了然，导演在门外便看清，脚下猛地一刹。
编剧和主演齐齐对他俩行注目礼，四只眼睛里一色的隔岸观火。李渔深吸缓吐、立腰沉肩，迤迤然把刚掰上去的右腿放下来，软底练功鞋落在地面声都不出，转身朝对面勾勾手：“关老板，请多指教。”
弦愣住，心想这装得也太好，刚进门时原来满心满意在盘算一会儿人前怎么演得体面。她兀自咂摸一会儿，突然回过味来——行啊，敢情咱俩不算人是吧。
程务秋看看李渔，再转回去看看关汉卿。导演右腿定在空中，眼神丝毫不错地攫住李渔，足足顿了两秒，久到一丝古怪得意渗出来再滴下去，终于轻而实地钉进排练厅。
程务秋舌尖抵着齿列缓缓舔过，几乎犹豫了一下是不是该咬破：“弦参谋。”
我要是现在劝他快逃，你觉得李渔还会听么？

接下来两小时排练程务秋多少有些神思不宁，不算碍事，台词动作依然行云流水，只表情茫茫，也就真熟人能看得出没太走心。弦第一次发现这位原来发着呆都能熟练对戏，蛮想把他脑壳敲开来看看有没有晶体管。
程务秋想得倒是不远，不过是多少觉得有些对不起李渔。毕竟当时劝人思凡的是自己，如今劝人夜奔的也是自己，怎么看都自相矛盾。李渔那天喝完他大半壶白茶，出了房门便埋头装死，程务秋确信他左耳有进，想不明白为何能是这个反应，只能暂当他从右耳漏了个彻底。
如今程务秋意识到他只是思忖太久，久到时移世易、丧尽先机，关汉卿天罗地网都布好，周全得几乎不需要再主动引诱，只用等人姗姗动心。确实也算不上有意设计，可兔子当真如约撞死，事情便开始离谱。李渔讲往事时从不包括这段，芥子园老板全心怕自己靠得太近，当他关汉卿是大喇喇放在案上的珍贵藏品，只恐自己留了指纹、污了净坯。李渔起初、素来、至今都以为他是想把蚌壳撬开看看，可惜关老板天生是当玉匠的料。
你道他只想要你的扇坠么，程务秋在心里叹气，他要你也当块玉。
而玉就是用来琢的，故事就是用来写的，虽说我劝你时实在不知道关老板是这么个玩意儿，但未卜先知谓之谋，谋定后动——程务秋恨不得上手去拎李渔耳朵——你倒是按时动啊。
主演兀自开小差，关导并不在意。高潮排第二轮，重点左右不在Ⅰ号身上，只是心有戚戚，怕这位当着人面再笑语盈盈地给他来句什么。李渔答应关汉卿试试，但控制人委实很难，他毫无经验，遑论对象还是程务秋。导演能放人在身边当个带毒的漂亮摆件，轮到了抓起来摇一摇，讲完词再丢回去，他却没法把Ⅰ号纯然当只金苹果。
程务秋并不容易拿捏，就算他刻意配合也不行。此君的控制感不似压迫更像渗透，丝丝入扣地缠上来，只可轻拢不能紧握，越用力越涩手，像某种自带毛刺的草茎。李渔怀疑这根本已成他本能，以至自己很难意识到予取予求、任人把玩，本质也是种极致疏离态度。
张养浩贴着镜子溜过来，双手抱着电脑，闷声不吭地在编剧旁边坐下。十句台词过去，弦抽空瞟他一眼，桌面上开着个经典黑灰色操作界面，仿佛在渲染什么东西。编导本人抱着屏幕发呆，听得满头雾水，摆明了一句不懂。王实甫不知葫芦里卖什么药，张养浩倒也习惯这待遇，一心一意当剧组供在玄关的招财猫，喜气洋洋、无所事事，没人晓得他究竟该用来做啥。
弦看不下去，三两句话给他讲遍剧情，重要人物挨个儿指过去，评书似的加上批语，张养浩一路“嗯嗯嗯嗯”，仿佛很是明白。编剧说完结局，安分闭嘴，他也跟着静下来，过半晌重新开口，从场上台词里挑个不出错的问题：“Stigma是个双关？”
话头递到嘴边，弦没有不接的理由，替他把Ⅰ号Ⅱ号共生关系细细梳理一遍，讲情感是多少自我意志来源，是灵感之泉也是恶念之种。圣痕或污名，相当别致的一体同源，基督教奉它为至上虔诚标识，手足流血、钉状伤疤，一如当今为牛马烙印，痛进皮肉也算灵魂驯服。而现代人视其为秽物，平添尴尬、徒惹麻烦，倘若不能自觉藏住，最好还是安心当社会渣滓，等着被填埋或者无视。
——缪斯与魔鬼，恩赐与诅咒，Stigma与Stigma，向来都是同义词。
张养浩又点点头，醍醐灌顶的语气：“噢，原来如此。”
弦哭笑不得，知道这段话里夹杂太多似是而非成分，不懂他原什么来如什么此。转而意识到这种聊天口吻她熟悉得很，自己过去也算常用，访谈前功课做得够杂，方方面面都要了解一些，确保能把话题续上。爱现是人之常情，皮毛上来去几回，犯个无伤大雅小错给人揪住显摆，就能顺畅往下套话；偶尔几个谨慎的，也足够靠事前准备哄他们相信自己是真懂行。
张养浩倒是没有后一层本事，好在他拍的是新闻纪实，将来跑不了要给天子打工，不像编剧孑然一身上蹿下跳，必须混成江湖百晓生。翰林院钦点的大学士，犯不着记住这么多旁的偏的——何况大部分都没什么用。
所以他接话接得熟练，捧哏托词儿都不是为了内容，只不过让对白顺畅妥帖流下去。有人讲就听着，听懂了就应着，不懂的就记着，没人会白说什么，好生存在心里，迟早能用上。弦和他来去几句，已经懂此人为何能得一众前辈青眼：会干活，肯闭嘴，懂规矩，没脾气，实在识相，极其靠谱——但也真是个认死理的。
渲染的进度跑完了，张养浩把屏幕转过来给弦看一段切片。三十秒镜头，还是今年春天的前线取材。成片里删掉的东西，他出院后愣是从硬盘里全扒出来。编剧凝神去看画面里直白赤裸现场特写，尖叫喝骂刺透耳膜，愈发确信主管雪藏他时真正担忧的是领导血压。
平素里稳重克己，故而人见人爱；正事上实话实说，却很难步步高升。难怪王实甫护犊子一样罩着，恨不能从七窍玲珑里分他三成心眼子，这么根苗种在皇林里，倘若看顾得当，但凡来日能蒙些许荫蔽，都不知要省他们这圈戏疯子多少事。
奈何这位看上去妥当，内里难保不是个倔的。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这立意眼下只配出现在朝代剧里，哪能堂而皇之搬到纪实频道，弦不信张养浩不懂。然而屏幕上的视频片段剪得很精心，画面节奏都流畅，不知是打算做出来往哪儿放。
弦默默想个开头，喝令自己打住，下一刻老神仙踱过来揠苗助长，把张养浩从垫子上妥帖拔走，塞去一台摄像机，远远插到导演助理旁边。
他显然看出弦咂出味儿来，也懒得跟她废话，只往空气里点点食指，警告道：“没事别戳着玩儿，当心漏了。”
他和你们不一样，王实甫说，这位真是个人。
弦自下而上看看他，礼貌地“呸”一声：您真多余操这份心。
搁这儿炫耀什么？又羡慕不死我。

两天后弦站在芥子园门口，自上而下瞻仰那座独门独栋小楼。镂花窗雕花门、竹系栏石板路，两侧苗圃月余未修，更显枝繁叶茂、草色离离。沈璟摸出钥匙打开锁，回头看看已然傻了的穷编剧，特别言简意赅地问：“羡慕吗？”
羡慕、太羡慕，弦喃喃，抬脚进门前甚至略微蹭了下鞋底。就这还哭穷，她颇有些咬牙切齿地想，剧组除我以外还有没有诚实的工薪阶级。
被王实甫绑走前李渔刚刚洒扫停当，建组后又拜托老房东看顾一阵，于是几十天过去，地面桌面只落微不可察一层灰，丝毫不曾折损李老板本来的精巧布置。弦念叨归念叨，真在店里转转也看出他进得多出得也多，样品的材料都是最好的，难说能存下几成利。
宣发负责人没跟来，远程发份设计思路，想把纪念票的设计和舞美布景做结合。汤显祖正没日没夜和摄制组搭台，随手打发沈璟和编剧去负责，顺便同李渔软磨硬泡，让他把芥子园借出来当了临时工作室。
这地方本就做的是文创生意，该有的器材和纸样一应俱全。奈何老板本人腾不出空，只说让他们自便，沈璟趁排练间隙揪住李渔，问他要大门钥匙。
李渔脱口而出：“你没有吗？”
沈璟冷冷看他一眼，表情仿佛看傻子。后者原地呆立几秒，缓缓从袋中摸出一片金属，情深义重地拍拍他手臂，架势好似临终托孤：“沈璟同学，你是他们之中唯一的好人。”
唯一的好人在芥子园后堂试了一圈，终于在满墙抽屉里找到了样品目录。李渔存材料的百宝橱顶天立地，构架仿佛一间中药铺，最顺手位置的正方形格子里装着几十种纸上百份纹样，沈璟对着橡皮筋扎好的两排纸片沉思半晌，整个儿端到了工作台上。
弦蹲在台边翻桌子底下的东西，敞口篮子里堆成山的模型，三两木片搭出来的机关，边缘粗糙、打磨打蜡一概没有，显然是随手做着玩的。最上排那堆甚至连材料都简化，铅画纸草草一裁，但求神似而已。宣发给的思路简单，沈汤定的舞美氛围至上，也很难抽象出繁复纹样。何况纪念票再怎么说都是张纸片，没法做太精细结构，编剧翻箱倒柜许久，终于伸手捏出一枚来。
双层卡纸、拦腰扣好，能三百六十度转出前后两种图案，立体纸模里最常规的机关。沈璟从她手里接过来，垂眼玩了几遍，放回篮子里，说：嗯。
弦看着他打开手绘板，摸出笔来唰唰画图，没想好要不要等下一句。沈璟勾完了形状，抬头观察一会儿编剧表情，又把目光收回来，继续唰唰在屏幕上起稿。
弦叹口气：“嗯是什么意思？”
“能做。”沈璟左手探向那沓纸样，右手把平板电脑推过去，“以及我知道怎么做。”
弦转脸研究稿子，画布上正面反面两张示意图，她看一会儿，重新拿起那枚机关转了转，恍然大悟：“哦。”
沈璟从纸样里拣出四份一字排开，正往图纸上潦草填色，闻言手腕一顿、缓缓抬眼，似笑非笑地问：“哦是什么意思？”

12

章节目录

留言

阅读设置

12

章节目录

说明、前情、断章

壹号囚室-正文

留言

阅读设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