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

2025/04/25 20: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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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他们爬上了楼顶的天台。天台上也和地面一样长满了草，只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不需要伸展肢体也能轻易获得阳光，草长得比地面的短一些，坐在上面还能感受到一点日光的余温，软软的很舒服。不远处夕阳将它的余晖铺洒在河面上，橙色的光芒在水波与高楼大厦的玻璃外墙之间跳跃，渐次亮起的路灯与街道上的车水马龙反而衬得他们身处的环境更加静谧，像一座漂浮在城市中心的孤岛。风逍遥拿出自己来时在附近便利店买的三明治分给白先生一个，又将几盒下酒菜一字排开，递给他一瓶酒。
白先生道了谢，但并没有在风逍遥身边坐下，而是拿一个空盒把每种小菜都拨出来了一点，自己坐到了与风逍遥有些距离的地方。他学着风逍遥的样子拧开小瓶白酒的盖子，解开衬衫的袖口挽起来，露出两条手臂内侧已经泛黄的大片淤青。萦绕在他身上的恶鬼似乎不太喜欢白酒，在他喝酒时从他身上下来，黑色的内核在他身旁挨着。
“我和他的故事可能有点长，”白先生终于开始讲述，“风侦探是本地人吗？”
“不算本地人，不过也在这里生活了快二十年了。”
“那你也许听说过他，”白先生说出了一个名字，“他过去曾是这座城市最大的黑社会群体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十年前他死在黑帮火并中的时候，所有头条新闻里都有他的姓名。”
啊？风逍遥不禁讶异了一下，这个人他何止是听过，甚至还见过，只不过风逍遥见到他的时候，他就已经是一具血泊里的死尸了。这么说来，上次来到这里时感觉到的那股异常强烈的攻击性，会不会就是因为当时自己手里握着的正是杀死了他的那把手枪？
虽然这么想着，但风逍遥没有把自己做过警察和不久前在同一栋楼上抓过人这些事说出来，而是听白先生继续往下讲：“我们原本是同学。毕业之后，我想去求职，上班，拿固定的薪水，安安稳稳过普通人的日子，但他觉得我太懦弱，他不想像我一样安于现状，想过更富裕也更刺激的生活，就加入了黑帮。
“他形象好，人也聪明，又不怕死，舍得争勇斗狠，很快就受到黑老大的赏识，没几年就升到了二把手的位置。从一方面来说，他简直是天生的黑帮，但从另一方面来说，他却也最不适合那个环境。黑社会是人情的世界，对那里来说，他的性格过于爱憎分明了，偏偏他又占据高位，有时手下的小弟违逆了他的意思，他气头上来了就会对人下狠手，又不懂得用怀柔的方式笼络人心，因此在社团内部树立了许多敌人。我一直劝他早日从那种环境里抽身，但他始终听不进我的劝告，才酿成了那起惨案。”
“你说的那起惨案，就是指十年前的那起黑帮枪支走私案吗？”风逍遥问，“当时他……去世之后，他的鬼魂就缠上你了吗？”
“是。当时的那起枪支走私案，我后来怀疑，那就是针对他的一个局，不管是警方介入，还是敌对势力下手，他都会死在那天的港口上。但这也有可能是我的自我安慰，因为那时是我劝阻他不成，为了避免他沾手更严重的罪行，才去报了警，告发了他们的交易。换句话说，也可以认为是我害死了他。他死后变成这样来纠缠我，不知道到底是因为我们当初做下的约定，还是因为他心里对我有恨。”
“约定？”风逍遥抓住了关键词，“什么约定能让他执着到变成鬼也不肯放开你？”
“他本身就是个执着的人，一旦认定了什么，哪怕撞了南墙也不愿回头，”白先生回答，“而且我们做的大概也不能算是普通的约定。我们在年轻时发过血誓，无论什么都不能让我们分离，如果其中有一方先死了，哪怕要化作厉鬼纠缠对方一生，也绝不会分开。”
世间竟有如此浓烈的爱吗，风逍遥不禁想，委托人喜欢白先生喜欢到委托自己来帮他，但如果同样的事情落到她身上，她会放弃转世投胎的机会，不惜做鬼也要留在他身边吗？如果换成自己或是欲星移，又能做得到这种事吗？
“可是……这样对你们来说真的好吗？”他问白先生，“你胳膊内侧的瘀血应该不是走路摔的吧？人与鬼终究是殊途，与一只恶鬼共处十年，你的身体和精神都已经垮了，再继续这么下去，你会被它侵蚀致死的。”
“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白先生解开衬衫的扣子，露出遍布躯体的斑斑血痕，“以前还只是偶尔这样，现在已经成了家常便饭了。医生对我的情况也束手无策，不过想想也是，这已经不是属于人类范畴的问题，医治人类的医学怎么可能有用呢？”
“你有没有想过放开他，或是让他放开你，让他回归他该去的地方，你也回归活人的世界？”
“我……下定不了决心，他又太坚决，在他活着的时候我就几乎没有说得动他的时候，在他死了之后就更没有，”白先生叹了口气，“而且你知道吗，如果他刚死就呈现出现在这种恶鬼的样貌，我或许也会害怕，但他是在这十年的时间里在我眼前一点一点变成这样的。一开始的他只是一个白色的人影，有着和他生前相同的容貌，相同的声音，除了没有温度，没有实体，一切都和他活着的时候一模一样，有时他甚至还能对我说上一两句话，在那种情况下，我实在狠不下心把他当做恶鬼赶走。后来他渐渐失去了神志，外形也越来越模糊，近几年甚至已经连人形都无法保持了，还开始无差别地攻击接近我的人类。其实我也想过，如果他继续留在世间会伤害到其他人，不如我就自我了断，随着他一起去好了，但……”
白先生的话没有说完，就变得面目扭曲起来。他涨红了脸，眼球突出，喉咙里发出断续的气音，双手无助地挠着胸前的空气，像是要扒开什么束缚，脖颈上渐渐现出一圈清晰的勒痕。这时红日早已西沉，一轮将满的圆月和小区外城市的光晕映照着他，显得重新回到他身上的白雾熠熠生辉。风逍遥没有办法直接扒开扼着白先生脖子的恶鬼，而且以目前的情况来看，如果真的产生了肢体接触，恐怕风逍遥自己倒是会先走一步，他急中生智，摸出常欣给的那个小瓶子，拔掉瓶塞将里面的晶体朝白先生撒了出去。晶体在与恶鬼接触到的瞬间升腾成一团雾气，包裹着男人的白雾渐渐松开钳制，放了他一条生路，白先生倒在地上咳了半天，才终于恢复了呼吸。
“抱歉，失态了，”他从口袋里拿出面巾纸，擦去脸上的泪水、唾液和涌出的鼻血，“你看到了，他不允许我自杀。他活着的时候就说过，如果哪天我想自尽，他就会先一步亲手杀死我。他就是这样的人。有时我也想，虽然已经变成了这样，但他会对冒出自杀想法的我下杀手，会不会就说明这样的他也还是他呢？”
“这已经不是他了，”风逍遥斩钉截铁地说，“你的爱人已经过世了，现在和你在一起的这个就是一只恶鬼。我觉得你自己心里也应该清楚这件事，不然你没有理由把你们的事告诉我这么一个陌生人。”
白先生沉默了一刻，脸上露出悲伤的表情。“是这样吗，或许真的是这样吧，”他抬起头望向天空中的月亮，“他这个人，嫉妒心有点强，做人的时候也就是冲我发发脾气，做了鬼之后，一开始还和活着的时候差不多，后来就变本加厉起来，对所有接近我的人都充满了敌意。哪家邻居对我好一点，和我多说了几句话，过了几天那家就会开始闹鬼，公司里的同事要是和我亲近一些，也会被他缠上，莫名其妙地生病，甚至有一位女邻居因为我流了产。自那以后，我不断地换工作，不断地搬家，直到住到这个没有邻居，与野猫野狗为伴的地方，反而害得猫狗都不敢接近这栋楼了。他的存在已经给我周围的人们带来了太多麻烦，我可能也该下定决心和他告别了。风侦探，你有什么办法吗？”
“我也没有……”风逍遥照实回答，“我只是个灵异侦探，驱鬼这种事不在我的能力范围里，不过毕竟事关你自己和别人的人身安全，我给你找人问问吧。希望能有好消息，干杯。”
他用自己的酒碰了一下白先生放在地上的酒瓶，仰头一口喝干。
由于恶鬼太过阴邪，风逍遥没敢在白先生那里多待，问清楚情况就回了家。回家后他给常欣发了消息，问她知不知道有什么方法可以驱除这种存在时间有点长的邪灵，以及有没有什么能力比较强的除灵师可以拜托。
“存在了十年的恶灵确实有些棘手，”常欣发来的回复里写着，“要不我明天和你一起去看看？”
“你不是在外地实习吗？”风逍遥问。
而当他看到常欣回答的“我回来过中秋节”时，他才意识到原来明天就是万家团圆的日子了。
中秋节欲星移不上班，但风逍遥暂时没办法陪他，中午十一点就草草吃了一顿时间提前的午饭，两人对着大太阳分了一块月饼。将近十二点时，风逍遥出现在废弃小区的门口，常欣已经等在那里了。
与上次见面时的知性少女打扮不同，她今天穿了方便活动的白T恤和浅色运动裤，长发在脑后扎起来，和风逍遥站在一起活像一对兄妹，两人之间最大的区别大概就在于风逍遥脖子上没有狐狸围脖。风逍遥停了电动车，带着常欣往小区里走，但其实似乎根本用不着他带路，常欣自己就能看见正确的路径，原本趴在她肩上的小狐狸也站了起来，面朝着白先生所在的那栋楼的方向。
“在你眼里，这里是不是挺热闹的？”风逍遥问。
“嗯，这里有很多灵，但都是无害的，”常欣说着指了一下他们即将走上的路线，“所有灵都清楚地避开了这一条路，看来那个恶鬼的阴邪程度确实不一般，说实话我也不算很有把握能除掉它。”
“只靠咱们两个人，能行吗？”
风逍遥原本以为常欣会叫上一些更年长也经验更丰富的除灵师一起来，或者至少也可以增加几个帮手，结果就来了她一个。他有点想问她为什么不能多叫点靠得住的人，但又没好意思开口，于是只能这么问。这时他想起来在那个金雷信息咨询服务有限公司的广告里巫女常欣的介绍是排在第一位的，难道她就是她们那个家族企业里实力最强的了吗？
常欣似乎看出了他的犹豫，回答：“我不能保证一定能行，但其实叫太多人来也没什么用，反而有可能被恶灵所伤，所以我一个人来就够了。我好歹也算是有文武双保险的。”
“什么意思？”
“风先生没有系统了解过理论，是半路出家的灵媒从业者对吧？”
“是。”
“所谓的除灵，主要分两路，一路是文除，一路是武除，”常欣边走边解释道，“你用的除灵方法就属于文除的一种，也就是比较温和的除灵，通过消除鬼魂的执念让它们离开人世，去往另一个世界。我的家族主要掌握的也是属于文除的祝祷类法术，你可以简单地把它理解为一种言灵，就是借由语言与天地相通，向自然或是供奉的神灵借来力量实现自己的目的。与这种温和做法相对的武除就是指暴力除灵了。当然我本人还是倾向于沟通的，但如果真的沟通不成，玄狐也可以用武力镇压住鬼魂。”
这只小狐狸这么厉害吗？风逍遥不禁看了看它，被小狐狸瞪了一眼。
“人类的语言有这么强的力量吗？”他接着问，“和一个恶灵要怎么沟通？”
“说实话我觉得可能会有些困难，但也得试一试，不能放弃沟通的可能性，”常欣回答，“人类的语言本身就是蕴含着灵力的，人在说话时由气息震动声带，说出的话语就随着气息的呼出染上了生命力，同理由动物血液、来源于植物的墨或是个别几种矿物书写在纸上的文字也带有某种程度的生命力，盲文、手语和类似于手语的结印、掐诀本身作用相对弱一些，但它们也同样包含着信息，而在凭借语言系统完成流转的过程中，信息就成为了生命力的载体，这种生命力也可以称为阳气，称为精神，是所有人都与生俱来的能量，而一部分人天生就掌握的或是后天通过某种方式习得的使用语言文字将这种能量加以利用的方法就是所谓的法术。人死后如果作为鬼魂留在世间，使用语言沟通的能力也是区分鬼魂强弱的凭证。到现在为止，你看到的大部分鬼魂都是没有语言能力的吧？”
风逍遥点头。
“人死后与其他活人的来往变少，可以视为一种语言环境的坍缩。刚死不久的鬼魂还可以用人类的语言与能看见他们的人对话，但随着死亡的时间增长，语言环境的长时间缺失会让它们逐渐失去口头表述的能力，书写的能力也会渐渐丧失，就好像现在大家都使用键盘打字或是发送语音消息，于是就很容易提笔忘字一样。随着作为思维基石的语言能力的退化，鬼魂就会渐渐变得难以捕捉自己的思绪，最终丧失神志，成为你看到的那个样子。虞姐姐能在将近一千年的时间里保持说话的能力，可能就是因为她会时不时地附身在活人身上和其他人类交流吧。”
“如果人死之后活人一直对着鬼魂说话就能延缓它丧失神志的速度吗？”风逍遥问，“我觉得看白先生的样子，他应该会一直对那个恶鬼说话才对。”
“很可惜，沟通是双向的。如果那位白先生本身没有灵异体质，听不到鬼魂的反馈，那么哪怕他一直对着鬼魂说话，只要没有建立起两者之间的双向沟通，信息没有完成流转的闭环，就起不了多大作用。而且只和一个人沟通与作为活人不管自愿还是被迫地和许多人类沟通还是不一样的，所以绝大多数情况下人在死后都无可避免地要面临语言环境的缺失或者至少是减弱，最后基本都会走向同样的结局。”
“这么说起来，感觉鬼魂像动物一样。”
“动物之间其实也是有互相沟通的途径的，长时间和人类共生的宠物也会演化出一套能在一定程度上与人类双向沟通的信号系统，”常欣说，“而鬼魂没有办法与其它的鬼魂对话，留在人世其实也是对它们自己的一种消耗，对人对鬼都没有好处。这个世界毕竟还是只属于活人的。”
常欣这个小姑娘年龄比他小了差不多一轮，对事情倒是很看得开，风逍遥想，但如果每个人都看得那么透彻，这世上就不会有爱恨情仇了，不知道这小姑娘会不会因为把人生看得太明白就失去了体验爱憎的乐趣，如果真的超凡脱俗，那就不像人了。他这么想着，两人走到了白先生住的那栋楼下，常欣摘下一直背在后面的小双肩包，风逍遥看到上面别着几个圆形的金属牌，拉链上挂着两个厚塑料片，本来以为是护身符一类的东西，但仔细一看上面都印着一个白发金瞳、眉心画了一道红色十字标志的卡通人物，大概是个美女……又或许是个美男，风逍遥不太懂这些年轻人的东西。
常欣从挂着美人的书包里取出一小沓符纸，数出四张递给风逍遥，又给了他装在袋子里的四块晶体，说是自己培养出来的食盐结晶。她嘱咐他不要惊动那个恶灵，从另一个楼道里爬上楼顶，把四张符纸贴到楼顶的四个角上，用食盐晶体压住，她自己会在楼下布置另外的四张，这样用符纸构成的结界可以将恶灵框在里面，万一出了什么岔子也能在一段时间内阻止它逃出去。
风逍遥点点头，表示自己懂了：“用盐压住符纸，是为了把食盐和符箓的驱邪功能叠加起来吧？”
“这倒不是，”常欣回答，“食盐是纯净晶体里比较便宜的了，用它压住符纸不会影响阳光照亮上面的字，而且事后即使不回收也不会觉得心疼。”
风逍遥顿时觉得有些事还是在不知道的时候保留一点神秘感比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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