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短篇集1

狼狼狼

阁楼里的星空球

2024/11/29 12: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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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2-2024.11.29

1.
“多少？”伊扎克抬高了音量。
“80地球币一晚。”柜台后的男人面色和动作不变，依然无精打采地垂着眼角，徒劳地用手指搓桌面上那块深色污渍。
整座房子都无精打采的，从内外看都是一副老朽陈旧的模样，四面墙皮斑驳，地板开裂，一股浑浊的臭气漂浮在他们周围。
对这样一家将行就木的旅馆而言，这个价格未免太高了，伊扎克挑起眉。
然而他没能开口说什么，阿斯兰手搭上他肩膀，对他轻轻摇头，示意他看向面朝院子的那扇窗。窗玻璃上留有弹孔，以那个手指头粗细的孔洞为中心，延伸出蛛网般密密麻麻的裂纹。这让窗外的景象不太清晰，但凭借调整者出色的眼力，伊扎克还是分辨出玻璃另一侧是两个孩子和一只秃毛小狗，较年幼的那个和小狗玩着丢树枝的游戏，年长的那个戴着明显过大的手套，正试图拔除杂草。
一家位于战乱地区的破旧旅馆不值80地球币一晚，但如果有两个孩子需要养大，那就另当别论了。
伊扎克咽下心里古怪的滋味，付了3天的钱。
他们定了一间标准房，一个狭小的洗浴室和两张躺上去咯吱咯吱响的单人床，伊扎克甩下行李，把自己丢到床上的下一秒，就被这让人牙酸的声响惊得一下子弹起。
阿斯兰站在窗边，这里是三楼，在城郊已算是高层。他能看到那两个孩子和他们的小狗仍在院子里，稍远处道路戛然而止，本该畅通无阻的一段路途，泥土和沥青被翻起，再远处的空地上，难民搭起帐篷和板房。
“这里的情况比报告上还要糟糕。”阿斯兰皱眉。
伊扎克没理会他，自顾自在背包里翻找打火机，在楼下男人告诉他们，这里晚上可能停电，他们的房间里有蜡烛，但他不确定还有没有打火机。
“不管糟糕不糟糕，我们该做的事不会变。”抬起头看阿斯兰还在窗边，身影因背光而暗沉，伊扎克提醒。
阿斯兰转身回到他身边：“我知道。再检查一遍子弹吧。”

2.
由于信息技术的发展和林木资源有限，PLANT自第一颗殖民卫星建成、它还未被称作PLANT的年代起便推行无纸化办公。直到73年也是如此。
因此，婚姻管理局默认发放电子证件。
当然，无论时代如何发展，结婚和离婚都是人生中相当重要的事，只需交付一笔并不高昂的费用，管理局便会在5个工作日内将纸质证件寄往指定地点。
当迪兰达尔询问阿斯兰是否想要纸质证件时，阿斯兰一怔，逃跑似地飞快摇了摇脑袋。紧接着他意识到自己这反应实在不礼貌，又生生止住动作，用一种混杂着尴尬和歉意的眼神瞅着迪兰达尔。
迪兰达尔只是笑笑，说：“那回家吧。”
当他说“家”这个字眼时，他指的是他在Aprilius市的房子，距议会大楼不到半小时车程，拥有一个漂亮的前院和3间正在使用的卧室，分别属于迪兰达尔、正在士官学校学习的雷，以及阿斯兰。
阿斯兰不会会错意，但仍不习惯。他从未以“家”称呼过除位于December市的那座房子以外的任何地方，在奥布时他会直接说他要去行政府、他要去马尔基奥导师那。
正是这不习惯让阿斯兰稍稍蹙了下眉。
迪兰达尔也许看见了，也许没有，反正他没说什么，只是嘱托司机路过市立图书馆时停一下车，他要代雷还一套书。阿斯兰和他同初次见面时那样分别坐在后排两侧，可能比初次见面时离得更远了几公分，阿斯兰的姿势也更拘谨。
“你可以放松一点。”迪兰达尔开口，“尤其是有外人的场合，阿斯兰。”
阿斯兰被这突然的声音惊了一下，下意识回道：“是，阁下。”看样子要不是坐着，他能敬个军礼。
迪兰达尔无奈地笑着摇摇头：“这可不是放松的反应。”他稍稍抬手，示意阿斯兰看圈住他无名指根部的钻戒，阿斯兰手上有个同样的戒指。
阿斯兰抿了下嘴唇：“是，吉尔。”
这个代表亲近的名字被他念得又轻又生涩，他更愿意称他为“议员阁下”或者“迪兰达尔先生”，只是现在已不合适了。
“会习惯的。”迪兰达尔说，态度温和。他对阿斯兰一向是温和的，那些无伤大雅的“抗拒”从不会使他介意，毕竟他想要的只是附着在阿斯兰身上的政治资本的助力，帮助他从议员成为议长，然后以前所未有的牢靠将军政两界掌握在自己手中。为此他只需要一份电子结婚证，以及一场演给民众看的“琴瑟和鸣”的戏。
有人会称此为“丑陋的政治”，迪兰达尔却说这是一种聪明和努力。
而阿斯兰想要什么，他也再清楚不过——他想要回到PLANT。
这实在是个卑微的愿望，但对于背叛了PLANT又被PLANT背叛的阿斯兰来说希望渺茫。因此，当一双援手伸到他眼前，只需他抬手，用暂时的、形式上的婚姻做交换便可抓住时，他有什么理由拒绝？
迪兰达尔不着痕迹地瞥向阿斯兰，他已经忘记拘束，沉浸在了车窗外的街景中，当一家门前布置得花团锦簇的花店划过车窗时，他的脑袋跟着转动。

阿斯兰并不怀疑迪兰达尔说的“会习惯的”。事实上，他觉得自己适应能力惊人。
在结婚申请表上写下“Athrun Zala”这串字母时，阿斯兰稍微有些晃神。上一次他写出这名字是几天前，写在回归ZAFT必要的手续文件的最下方，字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端正。再上一次，他记不清了，也许是交接Justice时签的文件吧。之后再遇到需要签字的情况，Alex Dino取代Athrun Zala成为了他的选择，他在奥布工业大学的入学申请上，在慰灵碑落成仪式的安保协议上，签的都是Alex Dino。
他以为自己会不适应，无论是Athrun Zala变成Alex Dino时，还是从Alex Dino变回Athrun Zala时，他都以为自己需要至少一个月的时间习惯。然而事实告诉他，用不着这么麻烦，他几乎立刻就从身心两方面接受了他的新名字。那一年的时间里从未出过差错，当别人谈起Athrun Zala时，他反应冷淡得好像与自己毫无关系——确实应该毫无关系，Athrun Zala是PLANT的公民、ZAFT的机师、调整者的英雄、帕特里克·萨拉的儿子，于战后下落不明，而他是奥布的Alex Dino，在战争中失去了所有亲人，从来与天上那群人没有瓜葛。
而现在，阿斯兰也已适应了从Alex Dino变回Athrun Zala。他穿过一次那套新送到他房间的红色军装，样式相比一年前毫无变化，只他个人多了一枚配件——代表FAITH的银色徽章。他穿着军装站在落地镜前，恍惚回到一年前。相比一年前，他自己也没怎么变，身高都没长上几公分，前几天见到伊扎克时还被嘲笑了一番，笑完伊扎克皱皱眉毛，问这些日子是他自己不肯好好吃饭，还是奥布虐待他了。
所以，阿斯兰相信，自己很快也能适应这个新身份，“议员的配偶”——有概率成为“议长的配偶”，这就是需要他们去争取的了——不会太难，不会比“议长的儿子”还难，曾经那份工作他做的不错，除了最后阶段，现在这份新工作他也能做好。

3.
在床上，迪亚哥从不吝于夸赞。
他会在开拓的过程中，阿斯兰咬着嘴唇或手指忍耐疼痛时亲吻他眼角。接着，他会来到阿斯兰耳边，灼热的呼吸喷洒在阿斯兰耳廓，烫得他略微瑟缩一下。夹在呼吸中的是迪亚哥喑哑的嗓音，不断夸赞阿斯兰“真漂亮”“反应好可爱”“放松点，对，干得好”。
这种场合向来是阿斯兰羞耻心最强烈的时候，用不了多久，他就会被令人面热的夸赞和埋在体内的手指的动作弄得全身发红，像害了什么病似的，脑袋也晕乎乎的，吐出的喘息都粘连。
直到进入后，这夸赞也不会结束。迪亚哥喜欢抚摸他的头发，或是眼睛周围，也最常赞美他的蓝发和绿眼睛，说这是海水和森林的搭配。
他有时会恶趣味地一边顶得阿斯兰说不出话，一边非要阿斯兰回应他的夸赞，被阿斯兰压着哭喘瞪一眼。

4.
真一直记得阿斯兰给他的那两巴掌。
不是还记恨阿斯兰，也不是因为疼。其实不怎么疼，手掌落在脸上，看着气势汹汹，却收了力，只让皮肤泛起了红而已。
若单论肉体上的伤害，真早就报仇了。他从美玲口中确认，那个电闪雷鸣、风雨飘摇的夜晚，火虎坠海差点要了阿斯兰的命。
真知道横贯阿斯兰后背的那道疤痕便是这么来的。从右肩胛骨到左背阔肌，干脆利落，颜色较周围肤色浅，活像那日的闪电映在了阿斯兰身上。
真第一次亲眼看到这伤疤时，它还未完全长好，新长出的粉色嫩肉微微凸起。真一愣神，阿斯兰就套上了奥布军那件绿色内搭。他转身看见真呆头呆脑，眼圈还是红的，脸上泪痕尤在，开口：“真，把气密服换下来吧。战争结束了。”
真心里堵得慌，似有千言万语，又像无话可说。
后来再见到那伤痕，已是完全愈合了，只留下狰狞的疤。他一边沿着它的纹路抚摸，指腹滚烫，好像触摸的真的是闪电，一边喃喃地问，怎么不去做祛疤手术。
阿斯兰在他身下，只顾绞着床单忍耐哭喘，没听清他在问什么。于是真停下动作，又问了一遍，好像这是头等重要的大事。
阿斯兰不回答。
真有些生气，低头猛地咬住阿斯兰脖颈，再次重重顶入。阿斯兰倒抽一口凉气，咬紧牙关，腰立刻颤抖起来。
体内的捣弄又重又深，几乎顶得内脏位置错乱。阿斯兰手臂撑着自己想逃开，被真抓住腰按在原地。真还不断在他肩上、背上留下咬痕和亮晶晶的口水痕迹。
“真——”阿斯兰唤他，鼻音浓重，语带警告，真一点也不怕。
但阿斯兰给真的哪里只是不轻不重的两巴掌。
在挨打的当下，真确实怨恨阿斯兰，怨他当众给自己难堪，恨他不夸赞，反而责难他。但就像露娜笑他向来记吃不记打，罗恩格林一战后，真记得的就只有“阿斯兰相信他”“阿斯兰说他做得好”了。
他以英雄的身份被当地人团团围住、高高抛起，笑得肆意，只感觉浑身舒畅，吹过的风像是能带他往天上飞。
不知谁找来了礼炮，砰砰几声，无数细小的彩色纸片喷出，在半空中飞舞，引来更大的欢闹，恍惚是一场闹哄哄的嘉年华。真好不容易才被放下，踮着脚在人头攒动间寻找阿斯兰的身影。他站在人群外，望着真的方向，眉眼因距离和彩色纸片的干扰看不清晰，然而真觉得他一定也是开心的，是笑着的，是眼眸弯弯又温柔的。于是真朝他招手，大喊“队长”，告诉身边的人，那是他的队长，是他制定了全套计划。
后来真回想起这一段，怀疑自己看错了，阿斯兰半点也不高兴。

后来他们聊起过那两巴掌，那是在真加入罗盘后不久。
阿斯兰向他道歉，说他不该责骂真，他担心真把战争当英雄游戏，因在战场上受追捧陷入好战和独断的深渊，可现在看来，独断的那个是他自己。他说那时他也不成熟。
就在这一瞬间，真的就是这一瞬间，怨恨又涌上真心头。
他已经很久没恨过阿斯兰了。他曾经恨得无可自拔，夜里梦到的都是阿斯兰的身影，或向他投来轻蔑的一瞥，甩开他的手转身离去，或用玻璃似的空洞眼睛望着他，浑身湿透，胸口插着一把匕首。
后来战争结束，阿斯兰在坑坑洼洼的月球表面，控制机体单膝下跪，对他和露娜伸出手。那时真也恨，可除了恨之外更大的是悲苦，除了悲苦之外更大的是疲惫。红色涂装的机体打开驾驶舱，在看清阿斯兰脸的一瞬间，真哭得越发凶。他不知道他为什么哭成这样，只觉得恨意渐渐被疲惫取代，有个声音告诉他，算了，别恨了。
后来他真的不再恨阿斯兰了，也不再爱他。
可现在，在阿斯兰说出“对不起，我那时也不成熟”的那一刻，真切切实实感受到了久违的怨恨。他想，你凭什么能这么说，你比我大两岁，比我多经历了这么多，你凭什么不能成熟的、完美地解决一切？凭什么要让我们两个都痛苦？
这时真才明白，原来他不是不再恨阿斯兰了，只是恨得不那么明显了。
也是这时，爱重又漫过心头。

5.
“你喜欢甜食？”阿斯兰说，有些惊讶，迪亚哥看上去一点也不像会喜爱糖油混合物的人。
迪亚哥舔净嘴角的奶油：“嗯，你之前不知道？”
阿斯兰摇摇头。
“真伤人，你都认识我这么久了。”他故意夸张地抱怨。
阿斯兰将盛放小块黑森林蛋糕的碟子推向迪亚哥：“我这份也给你吧。”蛋糕是套餐的一部分。
用完餐他们请服务生撤下盘子，各自点了杯咖啡，边喝边闲谈。他们坐在餐厅临窗的位置，可以望见鳞次栉比的楼宇，和楼宇背后片片染上粉红色霞光的天空。霞光渐渐黯淡了，街上的路灯、车灯和霓虹灯反倒愈发明亮。迪亚哥率先说道：“走吧。”起身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
“你想回旅馆，还是去我那？”发动引擎前迪亚哥问。
“先回家。”阿斯兰回答，面对迪亚哥隐藏疑惑和惊讶的表情，解释道，“我想去找父亲的手稿。”
迪亚哥没问是什么手稿、找它们做什么用，他用轻快的语调回了句“遵命，先生”，将车驶出停车场。
中途在一个十字路口停留等候，迪亚哥还是没忍住，问：“你准备什么时候回来？”
阿斯兰望着横向在他们眼前川流不息的车流：“我还不确定。”
“等你确定了，提前告诉我一声吧。”
阿斯兰答应了。
之后，也许是这简短的对话造成的，迪亚哥心里骚动。于是在绿灯亮起的前一刻，他凑到阿斯兰面前，飞快地在他唇上落下一个啄吻，快到分开后，阿斯兰才反应过来。
阿斯兰眨眨眼睛，抿了下泛着水光的嘴唇，接着稍微眯起眼：“咖啡的味道……还有巧克力和奶油，太甜了。”

6.
双子A，哥哥阿列克斯，弟弟阿斯兰

他们的年纪差了5分钟。只是5分钟而已。
但足够阿列克斯自幼骄傲地以哥哥自居，对阿斯兰宣称身为哥哥的权利和义务，比如“弟弟必须听哥哥的”，比如“哥哥要照顾弟弟”。
而阿斯兰向来顺从地任他决定他们的大小事，从周末交游的小伙伴，到明天要穿的衣服，他都交给阿列克斯选择，自己乐得不用思考，只要傻傻地跟在哥哥后面就行。原本应该用来认识世界、学习处理人际关系的时间被阿斯兰拿来发呆，脑子里浮动着些连他自己都摸不准的、天马行空的东西。
蕾诺雅觉得这样实在不好，阿斯兰活得就像哥哥的影子，哥哥和谁交朋友，他就和谁一起玩；哥哥爱好阅读，他就跟着看同一本书。最糟糕的是，他乐在其中。
刚满4岁的孩子，却成天像只飘在天上的风筝，对这世界的一切兴趣不大，因而没有自己的喜恶，也没有诞生喜恶的渴望，他接受任何给予他的事物，只关注自己头脑里闪烁而难以辨认的思维碎片。而阿列克斯是唯一拴在风筝上，连接风筝和大地的线，因为有他在，阿斯兰才会在飘悠悠的同时偶尔瞥一眼地面。
蕾诺雅想到阿斯兰很晚才开口说话，一开始他们以为是这孩子发育迟缓，后来担心是某种精神方面的病症，最后怀疑阿斯兰声带有问题。这对调整者来说可能性几乎为零，但不是没有。然而医生一一否决了他们的担忧，却又找不出症结所在。
大人们焦头烂额的时候，阿斯兰睁着双大眼睛，奇怪地看着他们。阿列克斯看看阿斯兰，又看看他们，说：“弟弟想知道，为什么他必须说话。”
这把蕾诺雅惊到了，她蹲下身，费劲用孩子的口吻向阿列克斯解释这件事的必要性。也不知道阿列克斯听明白了多少，反正他凑到阿斯兰耳边，用只有他们两个听得到的声音说了一通。只见阿斯兰点点头，对蕾诺雅喊了声妈妈，又对帕特里克喊了声爸爸，连医生也没落下，得到一句礼貌的“斯科特先生”，吐字清晰，发音准确。
之后大人们才想明白，阿斯兰只是懒得对外界做任何回应而已。
蕾诺雅问过阿列克斯是怎么知道阿斯兰在想什么的，阿列克斯的回答毫无参考意义。“就是知道呀。”他说。最后蕾诺雅只能将其归结于传说中双生子之间奇妙的心灵感应。
与阿斯兰截然相反，阿列克斯热心“真实存在的事物”。他早早表现出温柔的品性，不只乐于操心阿斯兰，也关照身边每一个人，会为别人的压力和困境难过。他也乐于认识世界，刚开始识字就学着父母的样子读报纸、看新闻，遇到不懂的部分便缠着父亲解释。而通常这种时候，阿斯兰都在一旁，看似听着，实则发呆。总之阿列克斯的心智和兴趣实在不像一个孩子。
有时蕾诺雅觉得，阿列克斯和阿斯兰是同一个灵魂被分成了两半，阿列克斯拿走了社会化的、外向的那部分，阿斯兰拿走的是自我的、内向的那部分，又或者是他们出生前，阿斯兰感知世界的能力和兴趣便被阿列克斯吸收了。这也导致他们比一般双生子更了解对方、更离不开对方，不只阿斯兰依赖阿列克斯照料他、拖着他感知外界，阿列克斯没有阿斯兰在身边也觉得空洞和焦躁。
因此当帕特里克提出蕾诺雅带着阿斯兰去月球生活时，蕾诺雅的第一反应是反对。
但她终究被丈夫说服了，他需要保护自己的妻子和孩子，需要培养自己的继承人。而给予蕾诺雅致命一击的是，帕特里克说，分开两个孩子也许能逼迫阿斯兰从天上落到地上，去接触这个世界。这确实足够有吸引力，阿斯兰还小，但他不能永远活在自己的世界，对外界保持若即若离的懵懂。
事实证明这确实有效，当蕾诺雅带着阿斯兰回PLANT时，他已经足够像一个普通孩子了，能体面地和外界交流，也培养出了与哥哥相似的温柔。蕾诺雅觉得这其中有一部分原因是阿斯兰遇到了基拉，那孩子比阿斯兰还需要人操心，所以阿斯兰学着哥哥照顾自己的样子照顾基拉，逼自己接触外界。
唯一不为阿斯兰的变化欣慰的是阿列克斯。在分别的几年里，他与阿斯兰仅能靠偶尔的邮件联系，他对阿斯兰的记忆停留在幼年，并对那时的相处状态非常满意，毕竟哥哥就是要照顾弟弟的。所以当一个足够社会化，有自己的爱好以及阿列克斯所不知道的人生经历，并且不再需要他时时看顾的阿斯兰出现时，他只觉得回来的简直不是自己的弟弟。
久别重逢后的相处远不是预想的那般亲密感人，事实上阿列克斯和阿斯兰度过了尴尬的一段日子，阿列克斯数次试探，试图继续在生活的方方面面替阿斯兰做选择，阿斯兰则将其归结于控制欲，虽然他不敢说。
好在他们很快摸索出了一种新的相处方式，各自退了一步，阿列克斯接受弟弟不再是给懵懂无知的孩子，阿斯兰愿意一定程度上装作什么也不会，由他照顾。

就算对双生子而言，阿列克斯和阿斯兰也长得太过于相似了，连下巴右侧淡色的痣都一模一样，蕾诺雅和帕特里克是根据孩子的气质区分他们的。这招在他们小时候非常有效，半低着脑袋沉浸在自己思绪里的是阿斯兰，用滴溜溜的大眼睛观察周围，情绪起伏比较明显的是阿列克斯。但在他们长成十几岁的少年，气质越发接近彼此后，这招失效的概率就大大提升了。
有时他们会玩假扮彼此的游戏，今天的餐桌上由阿斯兰询问阿列克斯是想要花生酱还算蓝莓酱，再起身从餐桌中央拿取阿列克斯指定的那种，这时父亲母亲一定会叫反名字。通常这种游戏会持续一整天，阿斯兰代替阿列克斯去和那些部长、议员的孩子交际，阿列克斯代替阿斯兰去工科学校上课。这不是他们各自的专业领域，但短短一天时间总有办法混过去，他们从没被发现过，也从没坦白过。深夜全家都睡着了，他们从对方的房间偷偷溜回自己的房间，在走廊遇上，掩嘴嬉笑几声，借着昏暗的月光看着眼前这张与自己分毫不差的脸，有时也会恍惚，自己到底是阿列克斯，还是阿斯兰呢？
不过在阿列克斯正式加入ZAFT，跟在父亲身边学习后，他们就再也没进行过这种游戏了，这可不是能闹着玩的。

核弹击中尤尼乌斯7号的5分钟内，消息传遍整个PLANT，也许还有整个地球。当时帕特里克和阿历克斯都在ZAFT总部大楼，阿斯兰独自在家。他被恐惧填满，接起阿列克斯的通讯时手心满是汗。
“你在家吗？”这是阿历克斯的第一句话。
“那就待在家里，不要乱跑，我现在就回去。”这是第二句。
第三句是在阿斯兰用颤抖的声线问了两次才说出口的，阿历克斯轻念他的名字，语意未尽，隐隐带着哭腔。
阿斯兰问的是“母亲呢？”。现在他确定了。
他们都不太记得当晚是怎么度过的，好像父亲一直没回家，好像他们等待父亲回家等到深夜，天将亮未亮时才都满脸泪水地睡去。
但其中没有阿斯兰的眼泪。很奇怪，他心脏鼓噪剧痛，眼眶却枯竭般干涩，流不出一滴泪。他觉得自己的大脑恍恍惚惚的，像回到了很小时，对外界漠不关心，看什么东西都像隔着一层毛玻璃的状态。然而胸膛内的疼痛是真实的，逼得阿斯兰手脚发麻。
一向自诩更成熟、更坚强的阿列克斯却哭得蜷缩在床上。阿斯兰抱着他，脸颊贴着他的脸颊，因而沾上了他的泪水。他一边哄孩子似的轻拍阿列克斯的背，一边心想，也许是因为两人份的泪水都让阿列克斯流了吧，毕竟他们是双生子。
他们只睡了几个小时，在同一时间惊醒了，都不记得梦见了什么。阿历克斯顶着双红肿的眼睛说要去军部，他得回去工作。阿斯兰用冷水打湿毛巾替他敷了一会儿，效果聊胜于无。
阿斯兰想起那个假扮彼此的游戏：“我可以替你去ZAFT。”
阿历克斯摇摇头：“说什么呢。”
出门前他再次叮嘱阿斯兰，不要离开家。
这一整天，家里依然不见帕特里克的踪影，连带着阿历克斯也没出现。第二天黄昏他们才回来。三人食不知味地吃着晚饭，阿斯兰突然宣布自己去军校报了名。
帕特里克略一沉吟，点了点头。阿历克斯却很着急，瞪大眼睛看了阿斯兰一眼，又飞快看向父亲，发现父亲没表示丝毫反对后高声道：“你根本就不知道这有多危险，阿斯兰，你要去的可是……”
“前线，我知道。”阿斯兰放下餐叉，“我也知道你一定会这么说。而你知道的是，我早就不是什么都不懂，需要你时时照顾的小孩了。”
这话噎住了阿列克斯。他确实从来情愿把阿斯兰当孩子照顾，他希望阿斯兰能一直活在他的庇护下，远离危险和烦恼，这是他的责任和骄傲。而忽视其实阿斯兰早已长大的事实。
“我们说的不是一回事。”阿历克斯硬着头皮接到。
“是的，你没法认为你可以一直管照我。”阿斯兰放柔语气，“而且，我不能不去，你明白的，你知道我的想法。”
他确实能感知到阿斯兰的心情，大概又是双生子间奇妙的感应，他能体会到阿斯兰心中强烈的、澎湃的冲动，为了母亲，为了父亲，为了同胞，为了PLANT，也为了……阿历克斯。
送阿斯兰去军校报道的那天，他们道过别，阿斯兰下车，突然想起什么，转回身子，俯在车窗旁，说：“有种说法，其实双生子里晚出生的那个才比较大。”
“所以，其实我才是哥哥。”阿斯兰说。

7.
他在痉挛中抓住了父亲的袖子。
当然，他并没有意识到，就像还是婴孩时用幼小的手抓住父亲的小手指那样。
他抓得很用力，布料上出现数道深深的褶皱，但帕特里克没有拂开他的手，也像他还是个婴儿。
帕特里克只是看着他手背上凸起的肌腱，和透过皮肤显示出淡淡青紫色的血管，一时间有些恍惚。那只抓着他小手指的手，尽管有力，却是那么小、那么柔软，只有他掌心大。有时趁蕾诺雅不在，他会轻轻捏那只小手肉乎乎的指节，触感仿佛填满了棉花。
是从什么时候起，变成眼前这只修长的、骨节分明的手的？依然比他的手小，但早已不属于孩子，虎口一片生着茧，手背上布着细碎的擦伤。
帕特里克掌心抚上这只手，感受它的颤抖和紧绷，以及薄薄皮肉下僵硬的骨头。
“能再给他一支吗啡吗？”他问道。
军医摇摇头：“抱歉，这可能会让他对药物上瘾。”
他点头以做回应。
又经过安静的几分钟，在阿斯兰醒来前，帕特里克离开了。

8.
他咬牙强迫自己不发出任何声音。
不是因为耻辱，只是一个习惯，既然面临疼痛时，哭喊和呻吟毫无帮助，那不如把它们全部封锁在喉咙里面，保存体力。
阿斯兰不确定是刚刚喝下去的水有问题，还是他们在他昏迷期间给他用了药。他浑身无力，软得像一滩湿润的泥巴，大脑也如湿泥般沉重，思维与肉体之间仿佛隔了一层。
他的腿被分开、折起，有人在他两腿间进出。最开始，他感受到一片冰冷的刺痛，又有滚烫的液体流淌在皮肤上。但现在，他已经什么都感受不到了，就连身体的存在也不能，仅剩的思维开始疑虑自己究竟是谁，就好像他是一个被困在名为阿斯兰·萨拉的肉体里的孤魂野鬼。
一片温热的掌心贴上他脸颊，轻柔得仿佛爱抚。阿斯兰费力仰头望去，朦胧的视线中出现一双悲哀的焦糖色眼睛。
“为什么不能做乖孩子？”
这声音飘进阿斯兰耳朵里，隔着水一般。
他张了张嘴。他不知道自己张嘴做什么，是想喊一声他的名字吗？可喊他的名字又是为了什么？道歉、求饶，还是咒骂？为什么他也感到悲哀？
大脑已经无法思考，他唯一坚持存在的念头是，不要出声。
“啊！”
然而，埋在阿斯兰体内那人在那双焦糖色眼睛的示意下退开。他抚摸阿斯兰沾着血和精/液的下身，突然将手指狠狠顶入，仅这样就让阿斯兰知觉回归，短促地尖叫一声。
“真很伤心，因为你背叛了我们。”他说，手指不断动作，搅得快感夹杂在疼痛间，阵阵上涌，阿斯兰绷紧了小腹和大腿根。
“你不应该补偿他吗？”
“真……”下意识的，阿斯兰喃喃念真的名字。
“对。”他抽出手，将带着腥膻味的液体抹在阿斯兰腰侧。
“结束后把他清洗干净，送到……”
阿斯兰逐渐黯淡的视线中，他转身向谁嘱托道，声音越来越远。

9.
萨拉宅的院子里有一株桃树，是阿斯兰还很小时种下的。
他独自在房间里，边看绘本边慢慢啃完一整个桃子，啃得脸颊和手心都沾满黏糊糊的果汁，举着果核突发奇想，想把它种在院子里，等明年长出一棵结满果子的桃子树。保姆找到他时，他已经蹲在窗台下，用玩具塑料铲子挖青草和泥土了。
“在做什么？”保姆轻声细语地问。
“种桃子！”他扬起笑脸。
“那我来帮你吧。”
不过还没等绿芽从土壤底下冒出头，阿斯兰就随母亲去了月球。他不愿意离开熟悉的家，出生以来第一次拽着母亲的裙子又哭又闹。蕾诺雅板着脸教训了他一会儿，毫不奏效，只得给帕特里克使眼色，然而帕特里克看阿斯兰哭成这样，一句重话也不忍心说出口。最后还是阿斯兰哭累了，又被大人抱着哄了好一会儿，许诺了一堆补偿，才勉强同意过几天要乖乖地跟母亲一起上穿梭机。
“桃子树怎么办？”被父亲擦洗哭花的脸时，阿斯兰抽噎着问。
“等我们回来后，它一定长成一棵大树了。”母亲说。
“真的吗？”
“真的哦，妈妈保证。”
等十二三岁的阿斯兰回到PLANT，看到的果真是一株高大的桃子树，树梢一直触碰到二楼他房间的窗户。他回来时正好是樱花盛开的季节，也是桃花盛开的季节，相似的粉色花朵连成一片如梦似幻的粉色雾霭。阿斯兰在窗边给基拉写邮件，桃花的影子就落在他手边，看着便让人感到寂寞稍缓。
只是等到春末花瓣落尽，树枝上还是不见小巧的青涩果实，只有越发茂盛的绿叶。
“可能是养分不足吧。”母亲猜测，让园丁换了种肥料。然而隔年秋天，依然不见桃子树结果。父亲告诉他们，这棵树从未结过任何果实，也找不出原因。

其实阿斯兰怀疑过，那不是自己埋下的果核长成的桃子树，因为位置与他记忆中稍有出入，他猜它是父亲为了哄他高兴移栽来的。不过阿斯兰从未把这疑虑说出口，因为毕竟，不管真相是哪个，都足够让他开心了。
直到战争期间的某一天，他在病房里醒来，全身疼到麻木，几乎动弹不得。护士兴奋地告诉他，他们的统帅，也是他的父亲，亲临前线慰问士兵。当然大家都心照不宣，帕特里克主要是心系险些获得“阵亡”荣光的儿子，才来的。
阿斯兰制止了医护人员汇报他已醒来的情况，他不想自己半死不活的样子被父亲看见，尽管他昏迷期间父亲一定来看过他了。他还没做好以这副样子面对父亲的准备。
不过帕特里克做什么从来都不由阿斯兰安排，夜里他走进病房时，阿斯兰刚因为不适把吃下去的晚饭吐了个干净，吐得浑身冒虚汗。护士匆匆收拾干净残局，把空间让给父子俩。
面对面时才发觉，两人实在没什么好说的。说私事，阿斯兰很久没回过家了，帕特里克也是，几乎住在了办公室；说公事，前线士兵和后方指挥官能有什么公事可聊？要是打算说“ZAFT感谢你的牺牲”之类的套话，那对父子而言可就太可悲了。
最终帕特里克说，今年那株桃子树也没有结果。
阿斯兰一愣，一时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几秒后才想起家里是有这么一棵桃子树，他的脑子快被战场上大大小小的事塞满了。
“啊……”他张口，不知该怎么回应，想想问道，“父亲，那棵树真是我种的果核长出来的吗？”
帕特里克轻咳一声，难以察觉地偏移了一下视线。
之后他们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帕特里克没待多久就离开了，走之前他犹豫了一会儿，将手放在阿斯兰脑袋上轻轻抚摸，嘱咐他早点睡。

后来，阿斯兰从迪兰达尔手中接过萨拉宅的大门钥匙，迪兰达尔说物归原主，阿斯兰除了感激，一句话也说不出。
他回到阔别许久的家中，四处转了一圈，看到家具陈设全都落满了灰。一窝流浪猫不知从哪扇没关紧的窗户跳进来，在阁楼安了家。院子里荒草满地，淹没从前的玫瑰和郁金香，桃子树倒是一如既往，高大茂盛，且不见一颗果实。
再后来，他又一次离开PLANT，将钥匙交给迪亚哥和伊扎克，托他们不时去看一眼。那年秋天，迪亚哥给他发来一封邮件，附上一张桃子树的照片，果实累累，压弯了树枝。“桃子很甜，可惜你不在这，我也不知道你在哪，该怎么寄到你手上”，迪亚哥在邮件里写。
又一年，他终于有机会回PLANT，虽然入境登记的名字是阿列克斯·迪诺。那是夏天，时机不凑巧，桃子都还是青色的，吃起来又酸又涩。阿斯兰和迪亚哥、伊扎克一人摘了一颗，都被酸得牙软，但还是慢慢啃完了。
吃完擦嘴，迪亚哥问怎么会想到种桃子树。阿斯兰想起那个蹲在窗台下挖土的下午，以及父亲躲闪的眼神，微微笑了，准备告诉他们关于这株桃树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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