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下）

【卫练】《情海》

Ashu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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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海》

第八章

（六）

三年后。
夜，月满无风。
卫庄独自站在一处峭壁之下，湍急的瀑水从崖间坠落，沉重地打在男人虬实的脊背上，水流沿着硬朗的肌肉线条向下流淌，渐渐冲洗掉肌肤表面的汗迹和污痕。
三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对于一个身在边疆枕戈待旦的男人而言，一千多个日夜可能一眨眼就过去了。
卫庄仰起脖颈，单手拨开滑落额前的长发，水珠顺着凸起的喉结流到赤裸的胸膛，沾湿了一道道狰狞交错的疤痕。

这里是秦韩交界处的一处野地，四周荒草丛生，杳无人迹。
低下头，耳边似乎还能听到远方战马嘶鸣的咆哮。
闭上眼，眼前仿佛能看到刀枪剑戟交刃迸发出的血色火光。

回想当初，卫庄为了完成流沙的一次秘密任务，经过一个月徒涉，独自来到函谷关的当口，一眼就被依山傍险气势雄浑的函谷关震动。
那是在奢华糜烂的王城都市里绝对看不到的天工气魄，关外沿途绝岸壁立，崎岖森险，空谷陡峭幽深，人行其中如入函内，其地势之险隘，飞鸟难过。无外乎中原各国交战多年，百年之间名将辈出，却无一能攻破此地。

百年前，楚怀王举六国之师伐秦，秦依函谷天险，围困六国军队，伏尸百万，流血漂橹。十年前，关外五国联军挥师犯秦，至函谷关下，逡巡数日而不敢进，最终仍是败走而归。

问世间还有谁人，能亲手打破这道天之关隘？
卫庄站在绝壁之上，耳边风声呼啸，血液在身体里翻滚沸腾。

两年前的冬天，韩国南阳之地因军需亏空太大，又赶上蝗灾旱灾，最终被韩王割让给了秦国。
有趣的是，前来接手南阳的秦国官吏还是韩国旧人，名叫韩腾。
这个韩腾原是韩桓惠王庶弟的一个庶子，按礼与韩王安同辈，因身份相对卑贱，自小就被封到了南方贫瘠之地，其后不知何时投奔了秦国，一路仕途颇顺，在秦王朝中混得很开，于是晚年又作为内史被派遣回了老乡。

说起这位内史腾大人，倒确实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南阳城的油水原本都快被姬无夜父子榨干了，没想新内史来了不到半年，愣是把天灾人祸赶一块的南阳城救活了回来。对外广开粮路匀富济贫，对内又亲自带着一帮将士协助百姓治理四方田亩。不过两年，南阳城邑百废俱兴，生机勃勃，百姓安居乐业，其乐融融。
而且，不知这位内史大人与秦国上层是有什么交情，秦韩关系紧张之时，只要他一出面，秦军将领必然要让他三分面子——开战可以，远离南阳。
两年前，负责与内史腾交接的人正是卫庄。南阳交接完成之后，卫庄没有随韩国驻军离开，而是留在了南阳，暗中入了韩腾军营。
韩国边军军心懈怠，上层贪腐之气积弊已久，卫庄在边境待了一年，学到的东西实在有限。他知道自己还年轻，最缺乏的不是实力而是经验。当初之所以自请外放，目的就在于此。如果发现在这里学不到任何东西，自然就要另谋他处。

卫庄并不在乎南阳究竟姓韩还是姓秦，只知道如果中原开战，这个地方是必经关口，流沙想要在七国之间立足，必须在这里打好根基。于是就在离开南阳之前，卫庄在自己的队伍里安排了一出意外遇险事件，最后不仅瞒过了韩军的眼睛，还趁机带走了一批他个人的死忠。在边境送回新郑的汇报里，韩王及一众大臣只知道卫庄生死未卜，下落不明。因边境情况日紧，韩王心力憔悴，无奈又把军权交给了姬无夜，之后便没再过问南阳之事。
后来，卫庄把从军中带出的人马安排进了流沙，主要负责收集秦楚韩三界的情报，之后便独自一人来到了韩腾帐下。
那韩腾表面心机重重，实际倒是好说话。一开始说要把卫庄绑了送去咸阳，结果等鲨齿一架到他脖子上，韩腾二话没说就把人给放了，表示留在军营也可以，但前提是要替他做事。
军营里的生活枯燥单调，除了操练兵甲就是沙盘排演。当入营不足两月的卫庄以一己之力连赢十场沙盘之后，韩腾账下的一位左将军便提出要主动让贤，可惜卫庄拒而不受，理由是自己平时事多，没空练兵。

卫庄留在南阳的这两年，除了和紫女交接情报扩大流沙的势力之外，主要做的就是暗中帮韩腾处理各路敌袭，包括对战骚扰南阳边界的楚军，绞杀趁火打劫的土匪。两年来他利用实战，对应秦楚二军的战略，不断考证自己的想法，同时在周围布下了自己的人脉。
韩腾经验老到，治军严密，加上军中高手不少，几乎每人都有自己的一套战法。两年下来，卫庄不急不躁，一步一步且战且学的打稳了自己的根基，整个人逐渐褪去了青年时期的浮躁和乖戾，行事变得更加内敛沉稳。
在和敌人的生死交锋之中，鲨齿浴血成长。三年残酷无情的沙场锤炼，从剑到人都变得比原来更加强悍。

——————

不久之后，卫庄冲净身体，拿起立在石中的鲨齿，慢慢从瀑下走了出来。
三年不见，卫庄的身型愈发挺拔宽阔，四肢强劲有力，脸廓深邃异常，尤其是那双眼睛，黑色的锐眸暗如深海，少年时已令人不敢侧目，如今更兼一身久炙战场的杀戾之气，等闲之人在他一身煞气逼压之下几乎连话都不敢多说。

今晚原是流沙内部到南阳城中交接情报的时间，正赶上军营一月一次的轮休，轮到出营放风的是左将军部下。说是轮休，其实无外乎就是一群光棍搭伴去城里的酒楼喝点好酒，顺便见见酒楼里新来的姑娘。
卫庄收完消息从酒楼出来的时候，刚好遇到了左将军一行人。卫庄身份特殊，在营期间除了韩腾和他的少数亲信之外，军中绝大多数人都没见过他，迎面碰见也不知道这人是谁。
大约是他身上的气势过于强悍，左将军的部下看了他一眼，却见卫庄眼都不抬的走了。
是时左将军已经入席坐下，老板娘正在一旁倒酒，左将军冲外招招手，叫自己的部下也赶紧进来，别东张西望的吓着周围姑娘。

这个部下倒是很有眼力，关门坐好之后忙问刚才那人是谁，左将军只说不认识，一旁的老板娘刚上完酒，闻言便笑道：「呵呵～原来南阳城里还有将军不认识的男人？」
左将军也笑：「呵呵～自然没有老板娘认识的男人多。」
部下在一旁看着两人呵呵呵，知道问不出来什么，转而又对老板娘道：「既然如此，能不能劳烦老板娘引见一下，大家一起喝一杯聊聊，将军也可以再叫几个姑娘……」
左将军就着老板娘的酥手喝了口美酒，没工夫搭理他，最后还是老板娘轻笑着回道：「官爷有所不知，那位大爷从不喝酒，也从来不看我们楼里的姑娘。」
「……」部下一时竟被噎得没话了。
这还是个人？
左将军喝完酒，拍拍自己部下的肩膀，憨笑道：「不用管他啦！和这种不喜欢女人的家伙有什么可聊的……」
老板娘风情一笑，又打趣道：「将军此言差矣～」
「这种家伙啊，要么是不喜欢女人，要么就是心里藏着一个喜欢的要死的女人……」

——————

深夜，郊野漆黑一片，唯有空中星光点点，像某种宝石一样，在夜空下闪闪发光。
卫庄躺在一块平石上，仰头凝视着这片星空。
三年了，不记得上一次这样躺下还是什么时候，无数个不分朝夕的日子就在练武和杀人之间重复着，连睡觉都嫌多余。不知道敌人什么时候会出现，采纳模糊和真伪难定的情报，一旦有失后果都是难以承担的。所以，时刻准备是卫庄唯一的坚持，从他踏入边境的那天开始，无论哪一天发生什么，情况都是一样的。男人就在这样高度警觉的状态下坚持了整整三年，好像故意不让自己好过一样。到后来，连韩腾都私下劝过他：过刚易折，年轻人不要心太狠……

这样就算心狠了吗？

卫庄闭上眼，不再看头顶渐渐黯淡的星光。
想要的东西一样都还没得到，怎么能不心狠。

黎明时分，卫庄披上大衣，牵起了系在树边的战马。
很快，他就要离开这里。
时隔两年，新郑传来消息，韩王又向秦纳地效玺，欲请为藩臣，使九公子韩非聘秦。

与此同时，新郑城内传来的，还有红莲公主即将下嫁大将军府的消息。

（七）

当韩王在文武百官面前公开答应了姬无夜的要求时，红莲正在后宫的空庭里练剑。

剑柄紧握在手，伸长的链身在空中凌厉飞舞，杀气凛凛，如一条盘旋的长蛇，下一刻就要收紧毒牙，毫不留情地咬碎猎物。
在完成一组角度刁钻的旋刺之后，红莲收紧剑身，手腕同时发力，接着一剑劈断了庭中合抱粗的石柱！
一旁负责警戒的新侍卫看到最后，简直目瞪口呆，他们柔美娇小的公主殿下怎会有如此实力？！
其他侍卫倒是已经见怪不怪，整个庭院除了石块落地的响声之外，无人应语。
半个时辰之后，红莲结束了今日的晨练，接过侍女递来的汗巾，擦了擦颈下的汗水，之后回寝宫沐浴更衣，准备去向韩王请安。

三年前，红莲行完笄礼，正式成年。按照宫中礼制，王族当时就应该为她安排婚嫁，但因为种种原因，红莲的婚事一直被搁置着，导致至今仍待字闺中。
最初，关于红莲公主的婚嫁事宜，宫内外有着各种传言。有人说韩王爱女心切，不想让公主出嫁远方，将来没准会把红莲许配给本国权贵。也有人说三晋王族世代联姻，红莲母后就是魏国公主，没准红莲之后要嫁回魏国。还有传言说，如今秦韩交恶，边境形势危急，韩王若想和秦国缓和关系，很有可能和秦王和亲。
前两种观点都还算有根据，没事听听也就罢了，可最后一种说法，红莲实在无法理解。且不说秦楚王族世代通婚，韩国根本没有插入余地。就说秦王当初为笼络各方大臣，早把各家女儿娶了个遍，如今秦王儿子的数量加起来比红莲年纪还多，一群大人居然还能还笑着谈论我们公主要嫁给秦王便如何如何。

说是公主，在很多人眼里，好像只是一个工具罢了。

对此，红莲气愤过，呵止过，怒斥过，可无论她做什么，周围的人依然无动于衷。隔三差五，红莲就能听到有新来的宫人在背后偷笑着议论她的婚事，到最后，红莲自己都麻木了。
对于没有自我意识的人，你和他们永远讲不明白。
好像是在两年前，韩王决定割让南阳之后，几个美人在后宫凉亭中私下谈起，如果不是秦王态度强硬，韩王差点就把红莲公主嫁过去云云。其中一个美人最近正得宠，可能是在枕边听韩王说了什么，话里话外轻蔑不屑，好像是在替韩王抱不平，觉得后宫里的这些公主毫无价值，嫁都嫁不出去，対国事也起不到任何作用，就好像割让南阳不是因为韩王懦弱无能，而是公主们的错一样。

那天夜里，红莲坐在自己的床上，面无表情地放了一条小蛇出去。
次日，不久前还扬言要替韩王分忧的美人，清晨被宫人发现的时候，整个身体都已经烂透了。
验尸的太医看到脖子上蛇牙印，只说是被宫外爬来的野蛇咬了，没有办法，纯属意外。
等到同样的意外发生了三次之后，后宫传令，让宫人在各个宫殿的熏香里都加入雄黄。红莲当时正在研习药典，说是自己琢磨出了避蛇的良方，特意拿去献给了韩王。韩王本来因南阳之事一直没睡好觉，用了红莲的方子之后，不仅没有蛇虫干扰，每夜都能安枕而眠。于是心感甚慰，特意当着后宫众人之面赏了红莲一批宝贝，后来也没提嫁女之事。

从那之后，再也没有一个人敢在背后说红莲公主一句闲话。

红莲轻抚着手里的爱蛇，一脸漠然地看着送出宫外的尸体和周围下人惊恐的眼色，终于学会了让人彻底闭嘴的方法。

——————

三年之中，红莲好像一直很忙。因为已经成人的缘故，没有人再刻意要求她做什么做什么，于是很快，红莲命人拆了画画的凉亭，换成了一批练武用的石墩，每天自己练剑，自己看书，按时向父王请安，按礼出席王族宴会，做一个得体的公主……从早到晚，每时每刻红莲都把自己安排的满满当当。

时间久了，后宫里的人们渐渐发现，原来最热闹的公主殿变得安静了。没有人再跟个小孩似的四处乱跑，吵吵闹闹；有下人闯了祸，也没人再气哼哼的吼他们下次小心，而是直接按规矩拖出去领罚，一顿鞭子抽下来，打死活该。
在见过几次死人之后，公主殿内的小宫女们变得愈发战战兢兢，侍奉公主时别说嬉笑打趣，连大气都不敢再出。

红莲对此毫无感觉，每日依旧只忙着做自己的事。

偶尔，红莲也会停下来，微微喘着气，低头看着已被剑茧磨平的手掌，心想，自己现在在做什么？
她站在空庭里，抬头看向四周，被如今一翻就能出去的宫墙包围着，自己也不明白自己究竟在这里做什么。
想出去吗？
想的吧。
出去了之后呢？

……

偶尔，红莲也会独自来到一棵巨大的花树下，低头看着冷湖中的倒影。
微风吹过，湖面的波纹上隐约浮现出两个人的倒影，红莲猛地回头，却发现自己身边一个人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

于是红莲闭上眼睛，不再回头。

——————

三年时光眨眼而过，冷宫长廊里的莲花开了又谢。红莲就在自己的公主殿里，每天每天重复着同样的生活，不提过去，不问将来，就在这样日复一日的剑风汗雨里渐渐成长着，挥剑时的眼神越来越冷，私处时的性子越来越孤僻，没人管她，也没人管得了她。

直到这一天，红莲去向下了早朝的韩王请安，结果被殿外的侍人告知，韩王今日身体微恙，暂不见人。
红莲有些意外：「父王身体不舒服吗？太医怎么说？」
侍人神色迟疑，不敢多说什么，只说韩王不见外人，让公主殿下也先回去。
红莲心有困惑，却没多问什么。
到了晚上，红莲亲自煮了一壶补气提神的清茶，再去向韩王请安时，终于被韩王叫了进去。

那天夜里，红莲不记得自己最后是怎么从韩王殿里走出来的。
她只记得自己跪在冰冷的地上，双眼模糊的看不清王座上的人，被人硬拉起来时，眼前已是一片黑暗。
第二天，红莲散发蜷靠在床头，没有梳妆，也没有踏出宫门一步。
抬眼看去，桌上本应无物的托盘里，赫然放了一块晶莹剔透的水晶玉莲。

和她三年前砸碎的那块一模一样。

（八）

十五天后。
夜，卫庄站在冷宫殿外的长廊上，静静地看着岛中一成未变的花树。
紫女靠在一旁的廊柱上，轻声说道：「韩非十日前已入咸阳，传消息说他见到了秦王，能不能说服他还不清楚，月底之前肯定是赶不回来了。」

卫庄没说话，双手扣在鲨齿剑上，双眼只看着湖中花影，不知在想些什么。

紫女心里叹了口气，又接着说道：「听说红莲前几天在后宫大闹了一场，当着韩王的面把那东西给砸了，如今已被韩王禁足，只等十日后出嫁。」
说着，紫女颇为无奈地笑了笑：「看着比以前成熟了不少，怎么这脾气就一点没变呢……」
……
半晌，卫庄拿起鲨齿，慢慢道：「我的人调回了一半，暂时先安置在你那，十天内想办法把他们全送进城。」

此言一出，紫女难得皱了下眉，正色道：「我记得韩非应该告诉过你，不算百鸟，将军府里里外外还有近两千精兵，如果有降服的可能，没必要硬碰硬。」
闻此，卫庄终于看了她一眼：「你觉得前者更简单？」

紫女冷声道：「我只知道，没有人会跟自己的命过不去。」
卫庄嗤了一声，不作理会。
紫女简直头疼，三年不见，怎么这人更疯了呢？

「还有，红莲那边真的不用去提醒一下？」

作为整个事件的核心，万一那边出了什么岔子，紫女都不敢想，这一群疯子最后要怎么收场。
流沙分散三年，三年的筹谋布局、步步为棋，都只等着这一刻的收网。事到如今，但凡走错一步，那真的是不成功便成仁了。
眼下，紫女对外既要传接消息，又要协调人手，对内还得看住某些任性人士，想想也是发愁。
「韩非在宫里留了人，如果有需要，我可以随时联系。」
免得公主大人一个想不开，直接砸了后宫。
卫庄却淡淡道：「不必。」
说完又背向紫女：「你操的心太多了。」
紫女叹息，这还不是怕你带着人家妹妹一起疯……
卫庄攥紧鲨齿，离开之前，只沉声交代了句：
「回去告诉所有人，十天之后，将军府见。」

（九）

大婚前夜，红莲坐在公主殿的梳妆台前，手指轻轻摩挲着侍女送来的华丽嫁衣。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一个月了，从最初的难以接受，哭泣发狂，到如今的麻木无感。红莲已经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才能表达自己如今的心情。
其实认真想一想，过去这么多年的公主生涯里，好像总有这么一道坎，怎么都跨不过去。
无路她见什么人，做什么事，脑子里有过怎样的想法，现实中做过怎样的努力，一切的一切，最终总都绕不开嫁人这两个字。
因为是女孩子，所以必须要嫁人。因为是公主，还必须要嫁给地位尊贵的人。
身体是父母生的，地位是王族给的。红莲想不明白，她活了这么多年，究竟有什么东西是真正属于自己的？
如今，红莲披散着长发，独自坐在妆镜台前，看着镜中的自己。
熟悉又陌生的自己。
找不到出路的困惑，看不到未来的迷茫，不知道还要做些什么，才能面对这样的自己。
如果可以，我也不想看到这样的自己。
红莲低下头，镜台左边放着一个银莲冠，右边放着一把赤练剑。
红莲摩挲着手里的嫁衣，就这么看着这两样的东西，看了一夜。

清晨，护送红莲公主出嫁的队伍缓缓离开了王宫，十八人抬的豪华凤辇风风光光地绕着新郑城转了一圈，从天亮转到黄昏，叫人看了都不知道是在游街，还是在示威。
红莲原本闭眼坐在席上，不知为什么，路过城南戏楼的时候，红莲忽然像是感觉到了什么，睁开眼，掀起帘子，看了一眼窗外。
窗外的人刚好也在看她。

……

那好像是在三年前，她问过一个人，为什么你的头发是白色的？
那个人说了些什么，红莲记不清了，只记得自己最后伸出手，轻轻揉了揉他翘起的发梢。
软的。红莲笑着说。
如果留长会是什么样子啊？
对方皱了下眉，却没有避开，最后任她笑着揉够了，才似不经意地拉下了她的手。

……

红莲怔怔地看着人群中那抹身影，半晌，回头放下了手中的窗帘。
浑身血液开始翻涌，胸口传来一阵熟悉的阵痛。

是他。

……

即使隔了多年不见，即使隔着茫茫人海，她也一眼就能认出来的他。
……
红莲坐在凤辇之内，心跳声如擂鼓，随之而来的是脑内的混沌一片，尖锐如针刺的疼痛蔓延，眼前一片白光，一切仿佛又回到了三年前的那一天。

曾经幻想过的未来渐渐离她远去，伴随着失落接受了残酷的现实，痛苦如疯长的藤蔓扼住呼吸，气息屏窒，却丧失挣脱的勇气，连无人之夜脑内回旋的字句都难以呼出。从那个背影消失在自己眼前开始，心里就像破了一个洞，任由时光的碎片从洞中坠落，怎么填都无法填满。

红莲努力过，拼命地想要摆脱，努力忘掉，最后却发现一切都是徒劳。
直到这个瞬间，红莲才意识到，在自己渴望的未来里，能够浮现出来的只有一个名字。
一个想都不敢想的，含在嘴里就想落泪的名字。

红莲死死地咬住唇，想让自己冷静一下，最后却发现自己浑身都在抖。
压抑的绪念如决堤洪水般涌出，脑中混沌一片，精神恍惚。

想说都是你不好， 我在这里受了这么多委屈，你都不知道。
偏偏你留给我的记忆都是美好，最后害我想恨你都办不到。

红莲闭上眼睛，慢慢握住了腰上的链剑。

在这段枯燥，无聊，又悲哀的公主生涯里，是否有过那么一瞬，让她觉得自己的人生还没那么糟？

……

当晚，红莲坐在将军府的寝宫里，听到开门的声音，缓缓睁开了眼睛。

同一时间，卫庄拎着鲨齿，独自来到了将军府的大门前。

（十）

人类最大的武器，是豁出去的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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