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 壹号囚室 - 文岛 Wland

壹号囚室

04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2025/01/03 11: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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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镜的房间是剧院的舞蹈室，地方不大，镜子倒是慷慨地镶满四面墙，前后左右反射一圈，影子叠影子，特别适合套娃。
王博谈衷心觉得这设计有时十分讨厌，比如现在他站在关汉卿前面，助理站在后面，三点一线，非常严实地挡住彼此的脸，视野里于是只留给他一个没有美感的后脑勺，还有无数个散落的程务秋。
关导说：不许动，尽量不要说话，给我一个旁观者视角，随便找谁对戏，再来一遍急躁、同情、惋惜和愤怒。剧里的守夜人不负责和观众共情，角色塑造靠旁窥而非对话，所以不要用眼神直接说出答案，得学会保持神秘感。
房间里统共三个活人，助理藏在题板后面安静装死，王博谈目光在程务秋身上兜转一圈，无声磨了磨牙。若非及时记起关汉卿和他俩都算初见，大概并不知道彼此之间汹涌暗流，几乎就要疑心导演是在故意挑衅。
他上次同程务秋碰面大约还是在合作《灰调》那时候，这片子前期后期用工倒挂，拍了极久，剪得极快。请的导演有点怪癖，按时间顺序走剧情，动作戏除了特别难的几场，一律不用替身，宁愿花大价钱聘来武术指导，手把手地从头教起。效果卓绝，成片画面特别干净，长镜头流畅至极，不用频繁切景或者添加特效，意外地省去不少制作功夫。秋天杀青的戏，紧赶慢赶，居然够得着春节档，导演懒得避忌，更懒得计算票房，索性趁热上菜，免生事端。
单论结果，制作团队的决策堪称英明。宣传活动来不及大办，只简单铺了通稿，院线排了半个月，人气口碑双收，竟然还是赚的。讨论度首先来自导演的名气，其次是预告片里几张漂亮的脸。当然还有场外轶闻：程务秋接工作的间歇向来很长，业内传说他拍戏耗命，耗进医院也算不得意外。然而点映会设在自家地界，特意挑在主演因病缺席的当口儿，却是暗地里的大事。
心思活络的立刻想起更早些的消息，行里知名的演艺公司，董事同旗下新生代头牌不和，有意另捧他人——为什么点映不请？因为要变天了呀。
更明白点儿的对此照样嗤之以鼻：变什么？股权分配首行首列，端端正正的三横一竖，这姓氏再常见，也该教人认清谁是真太子。

然而舆论中心的那位众目睽睽之下同他吵完一架，立刻销声匿迹，隐居了半年有余，直到六月才重新出现，给电影的二度宣传站台。采访接了两三个，活动方仿佛也忌惮传言，从未试图将剧组凑齐。王博谈杀青以来见他第一面，时机地点都欠妥，被导演钦定的对戏搭档正缩在椅子里玩手机，静音横屏，亮度调得很低，眼都不抬，摆明了不会主动配合。
王博谈回忆着关汉卿的要求，居然还有闲暇分神将人品评一遍：头发长了，气色好了，再没有戏里那个病入膏肓的样子。又想这套衣服确实适合扮嫩，妆师刻意掩饰了眉眼锋芒，快三十的人假装起大学生来，竟然绰绰有余。
这联想近乎慈祥，仿佛在网吧抓逃课坏小孩的监护人，关导喊action时王博谈差点因此笑场。程务秋高中时候同现在的区别并不算大，设定代入起来相当顺手，前三种情绪应该分别来自家长朋友和教导主任，程务秋本色扮演叛逆混子不听不听王八念经，连个眼神都不稀罕分给他。
助理唰唰翻题板，最后一张是“愤怒”。大表情和没表情都难表现，一不留神就容易过火，轻则吹须瞪眼，重则面目狰狞，十分可能演成暴力狂。王博谈不怕这个，奈何愤怒情绪需要衬托，如今对手演员冰山一座，相看两相厌，实在难有张力。
他花十秒钟酝酿压轴题，脑子里小差开出会审架势，想程务秋着实是冷战的一把好手，面上滴水不漏、礼数周全，旁人丝毫异样不曾察觉；实际连问候的“好久不见”都皮里阳秋，只有当事人能听出冷嘲兴味。《灰调》之后二者再无正经交流机会，多少话都卡在半途，矛盾封存搁置，都是上好燃料。天使恶魔拉锯几番，仿佛要把《壹号囚室》的剧情提前演完，王博谈几乎能听见心底某处在嘶声尖叫：不就是想一刀两断吗，让他断啊。
谁怕谁啊。
可惜理智永远比本能回笼更快，自动清空杂念，重新酝酿严肃情绪。愤怒的层次实在很多，既要符合人设，又要符合情境，他在脑内过一遍剧本的大致情节和舞台色调，深吸一口气。
关汉卿隔着两米距离，看他缓缓收走脸上所有表情，到程务秋面前半步站定。后者完全没理，王博谈微不可察地咬了咬牙，嘴角肌肉抽动，竟然像是个笑。关汉卿不敢说这是演技还是真情，只觉呼吸都被攫住，无形绞索套过来，导演下意识地构思起合宜前因：试镜是没有台词的，他会补台词吗？他要说什么？或者换个更确切的联想思路——愤怒的理由是什么？
王博谈空出半拍，把那口气吐出来。
“好久不见。”

窝在椅子上的人顿两秒，缓缓放开手机，仰头抬眼，又侧身瞥向关汉卿，每个动作都经过打磨，控制得格外精心。程务秋收回视线，目光自下而上钩住对面人，突然莞尔：“这条过了。”
天使恶魔不吵架了，王博谈现在只想冲这张漂亮笑脸来一拳。
导演助理小跑过来，程务秋拈起剧本翻了翻，迤迤站好，伸手抚平牛仔外套下摆被压出的褶子。王博谈沉默观赏一会儿，仿佛看见红毛狐狸自如抖开蓬松尾巴。
大妖怪递过本子：“第一场。”
Ⅰ号和守夜人的开篇对手戏。
我陪你试。

《壹号囚室》是个平淡开场，只用半边舞台，Ⅰ号房间在右、Ⅱ号在左，守夜人拄着手杖笔直立在舞台中央，灯光从侧面打，演员溶进左手的黑暗里，仿佛厚重墙体边缘一块松动的砖。
有一人两角的噱头，Ⅰ号Ⅱ号的关系却不是惯常联想中的双重人格。全剧的概念取自米德，解释却与原典无关，核心落在“主我”与“客我”的隔绝与纠缠，灵魂破碎成两个撕裂半身，演绎双向的依赖和单向的渴求，又最终在夙愿得偿的刹那同步迎来共享的死亡。
按照最本格的定义，被囚禁的Ⅰ号是主我，是个体心灵中不全受理智掌控的、随机的、超出常理的行为的来源，也是突破边界的可能性。始终隐在黑暗里的Ⅱ号则是客我，是泛化的他人，人类在内心中建设出的审视的态度，是理性化的来源，是反省与自我约束。
纠结全在心理上，对细腻度的要求自然就高。这戏不缺大开大合的冲突桥段，但真功夫全落在小处，要暗示、要反差、要含而不露的韵味：Ⅰ号被锁在逼仄、昏暗、意象模糊的房间里，却偏偏留下一片通往隔壁病室的围栏和一扇引向自由的窗；守夜人沉默放任主角的全部挣扎，又偏偏在结局带他靠近陷阱、身入囚笼。
而大幕拉开瞬间空荡荡台上却只有灰黑色单薄布景，贫瘠墙面上漆着语焉不详的罗马数字，留Ⅰ号和守夜人凭空造境。诡谲暗示从第一秒起便需渗进空气，角色之间每一次拉扯都要挑逗观者神经：余烬里一点星火，春盛时一片飞红，在极端中酿另一极端的疯狂，才能坦然引向结局时候死灰复燃、繁华落幕。
终场时遮住舞台右半的背景帷幕轰然撤下，聚光灯打出的通明区域铺满鲜花与人海，囚笼中央是伫立的铁质十字架，赞歌与掌声的簇拥里，Ⅰ号看见无数个盛装打扮的自己。
弦在剧本空白处小字旁批：布景要用镜子。
要铺天盖地的镜子，围住半边舞台，让坐在席上的所有观众全部入画，无知觉地、不受控地专注凝视殉道者的受难。镜子中央刷着相似的醒目漆文，却不是罗马数字的Ⅱ。
而是ME。
乞求沟通者焦渴，抗拒回应者驯服，所有悬念和吊诡氛围至此全部收束，谜底揭晓、结局落定：你和我不是分立的主体，交流也绝不是慰藉。不是罗马数字Ⅰ与Ⅱ，是英文字母I和ME。知道真相是好事吗？你是我压抑的欲望，而我的掩饰是你全部痛苦的来源。板上钉钉的明证落定，在观者眼里你是疯子，那我便也是疯子。

整部剧的所有起承转合只靠角色烘托，开场、发展、高潮、过渡、结局，五场戏层层递进，呈现到哪种层次全凭演员本事。而排练厅里甚至什么布景都没有，程务秋走两步，撩起衣摆，对着王博谈跪下去。
姿态控制得极好，膝盖磕上地面只有轻缓一声响，堪堪掩过他抹脸深呼吸的动静。牛仔外套质料细软、垂感上佳，流水一样抚过腰身，程务秋低头抬手，苍白指尖颤抖着前探，在空气里痉挛两下，再谨慎又坚定地凭空握住假想的铁栏。
Ⅰ号开场台词只四个字，混五成气声对全然隐没在黑暗里的半边舞台念白：
“把灯打开。”
程务秋说这话时直勾勾盯着自己的手指，眼底仿佛沉着一口无波古井，镜子似地映出淡漠的绝望。Ⅰ号的房间里没有时钟、没有方位、没有日夜更无所谓存亡，他是无可救药的病患、无权祈祷的信徒，是一季生一季死的夏虫和画地为牢的蛙，全部挣扎只为暂窥头顶的方寸云影、咫尺晨昏。
而守夜人站成一根不露半分瑕疵的木头桩子，漆黑袍角落在Ⅰ号指尖前方半寸，悬成一味赤裸裸诱惑。弦委实很懂得折磨演员，这角色台词动作一律沉静，却要接住Ⅰ号最多感情。他该是所有情绪最初的来处和最后的归所，仿佛热带洋面蒸腾出丰沛水汽，再慷慨承载风雨咆哮、江河涌汇，只在包容表象下暗藏玄机。
王博谈停顿片刻，微不可察地轻磕一下木杖。
Ⅰ号在栏杆上摩挲许久的手突然剧烈一抖。
沉默至此的关汉卿终于揪住助理的袖子：开摄像机，录下来。
程务秋不愧是大银幕出道，习惯电影镜头毫不留情特写，对动作的处理细到毫厘。收到回应的主我震悚、胆怯、恐惧却绝不畏缩，惊讶之后战栗地又往前探，哪怕颤动几近不受控制，都没有分毫向后躲藏的意思。
惊惶犹疑缠在指尖，焦灼渴望却缓缓燃进瞳孔，守夜人又磕一次木杖，而Ⅰ号在钝响声起的瞬间骤然抬头，攥紧那片嘶嘶吐信的衣角，如溺者抓紧最后一根浸入漩涡的稻草。观天的井壁顷刻坍塌，他成为咬住直钩的一尾游鱼，自此被提出水面奄奄一息，又自此豁然开朗，看见井上天光，看见百川入海，看见冰也看见火，看见荒芜旷野尽头一束新芽。
王博谈当然没有真拿道具，加之今天穿短款衬衫，程务秋自始至终抓的只有空气。这段开场实际恐怕不到十五秒，临场体感却漫长如时间尽头，Ⅰ号重复一遍唯一台词，声调口吻愈发破碎，关汉卿隔着监视器凝神盯住守夜人嘴角短暂一抹笑容，沉思许久后喃喃自语：“凭什么。”
端着摄像机时刻待命的助理一愣：“啥？”
关导显然不打算点拨，径自没头没尾地接了下去：告诉汤显祖，开场这段收着打光，只许露王博谈下半张脸。

木鱼脑袋都能听懂这是试镜通过的意思，后续的合约报酬是王实甫需要操心的问题，关导无权置喙，也乐得清闲。助理算算《壹号囚室》敲定的剧组阵容，出排练厅时差点同手同脚，推门时余光扫到镜子里人影，王博谈圈着程务秋手腕把他从地上拉起来，顺手理好衣领衣襟，姿态神情过分自然，委实让人不由多想又不敢多想。
门打开，迎面就是汤显祖一张笑眯眯俊脸。美术指导在舞蹈室外兴致盎然地守了许久，只求第一时间看到定角，心态宛如古时等放榜的举人。
关汉卿端着笔记本赶上来，不轻不重损他一句：“汤师傅，您未免太敬业了。”
韵脚头衔听着都像知名方便面，汤显祖毫不在意，讲这是合格戏剧人基本职业素养，虽说组里多是关系户，统筹规划可以样样从简，但一星期后正式排练，我和沈璟总得先把妆定了。
“不像某位新人话剧导演至今拒绝和演员单独聊本子。”汤显祖背手踮脚，兔子似的往走廊尽头蹦跶，把那六个字的头衔咬得格外清晰。非得集齐里里外外全部卡司，才肯开会是吗？美术指导斜睨他一眼：“仪式感如此之强，亏我提前知道你是来导戏。”
关汉卿刚刚了却选角一桩大事，如今心情大好，很愿意陪老友跑跑火车，只当听不出言外之意。我是那种一碗水端不平，提前和个别人通气的腐朽导演吗？他状似痛心疾首地长长叹气：汤显祖你怂恿我提前开工、厚此薄彼，属于挑拨群众内部关系，十恶不赦，该打。
汤显祖转转眼睛，还没想好像样的刻薄话用以回击，一路优哉游哉跟在旁边的程务秋突然笑出声来。这话简直——他眨眨眼，语气里的揶揄如有实体——和选妃时皇帝讲自己将来必会雨露均沾一样靠谱。
关汉卿震悚，继而再听见王博谈习以为常、无奈又嫌弃的一声“啧”，险些被台阶绊倒。程务秋入戏出戏着实很快，翻脸如翻书，天生适合一些矛盾分裂角色。可惜此人处理角色的性格情绪如同处理廉价速冻饺子，跪在地上时姿态眼神一概脆弱，场记板咔嚓响后半秒回神，笑话接得又冷又嘲讽，连带观者的怜惜一起囫囵包了下锅。
关导痛心疾首，深觉自己不慎抓来一只降不住的妖怪。“留点幻想空间成吗？”他微弱抗议一句，“我没您这等抽离能耐。”
程务秋脚步猛地顿住，仿佛被哪个词当胸刺中。妖怪缓缓扭头，上下打量他一遍，直看得关汉卿浑身激灵，终于开口道，别怕，我工作的时候很乖的。他竖起三根手指，并拢举到太阳穴旁：“凭君调遣，马首是瞻。”
王博谈忍无可忍地给他注释：“欠打而已，揍就行了。”
谢谢，关导受宠若惊，只有你敢。

程务秋出道十年，五部代表作，三部是和王博谈搭的。虽然两人签在同一家公司，考虑到前者动辄归隐的工作风格，这合作次数依然频繁到足够称一句未解之谜。程务秋眉眼酷似沈昀，轮廓线条却比她更锐，于是同样眼风扫过来，漂亮里都带点锋利。外形气质都不像传统小生，演不了什么正气凛然的角色，圈内公认的一句评价难分褒贬：骨子里就是疯的。
可是正面英雄毕竟讨喜，即便恶役也有千种坏法，更多人只会记住角色，很难记住演员。上升期打不出本人的知名度，角色光晕散去，便注定与长虹长青无缘，沈昀血淋淋的前车之鉴摆在眼前，程务秋兀自走他的钢索，毫无深渊在侧的自觉。没人知道他打算怎么规划未来生涯，看客或担惊受怕或虎视眈眈，过了三年五载，盘旋心头的问题终于变成另一个：影帝已经拿回去了，还叫上升期吗？
去年的《灰调》号称是转型作，初看设定讨巧、剧照靠谱，似乎程务秋终于决定踏实一回。然而帅不过半场，编剧手起刀落，连环套层层拆开，剥出个讲理智的赌徒、重情义的骗子、玩阴谋的善人。背叛组织又暗中相助，目的相仿而手段相悖，坏不彻底，好不纯粹，难说是病得更重还是更轻。加之故事定位离奇，商业片的设定，文艺片的走向，好这口的共鸣无数，吃不惯的却只尝出一锅夹生饭。
旁观者眼里，这部戏更像王博谈的机会。双男主，他演黑幕组织的少东家，在军政的旋转门间斡旋，争一副足以改变力量格局的药方。程务秋的角色是故事里仅存的知情者，先与他在代号Lachesis的特别行动组当了数年队友，同床异梦仍出生入死，各怀鬼胎却默契无间，直到叛逃前一刻都哄人相信这死局还有第二条温和解法——来，走，最后又回来，亲手断掉所有歧路，让自己同时成为不可得兼的配方和药引。
有主角的衬托，王博谈的演绎便显得格外心机深沉。既要权又要人，煎熬抉择背后却是异样的清醒，痛苦并不影响判断，也不妨碍在结局时握住对方主动递来的枪柄。难得无情的稳重角色，观众喜不喜欢倒在其次——青春饭不能吃一辈子，三十出头的演员，人设的厚度上来，戏路只会更宽。
“《灰调》杀青前后他俩吵了一架，”当事人落在身后五米，汤显祖凑在关汉卿耳边，小声把八卦讲完，“不少人说是因为戏。”
对，不止有和高层的矛盾——虽然差别不算很大。抬咖这话术常用，大多听着没道理，但即便平时不显，王博谈也是实打实的少爷。亲爹是自家公司的掌门，多少艺人指着他王益民吃饭，哪怕称不上行业霸主，也是一方诸侯。程务秋寄人篱下，到底算不得嫡出，这么多年来似乎连个正经经纪团队都没有。纵使业界奖项拿遍，也比不过人家真有王位要继承，金杯加身，依然只能当伴读。
既老套又离谱，论阴谋甚至比不上十年前的宫斗剧。然而架是实打实吵了，阵仗似乎也不小。通稿压得及时，流出来一线风声，只说程务秋要另立门户，没人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腊月起行业停工，有更重大新闻占据头版，此事发酵不成，加上对剧组而言没有明显后果，也就这么不了了之。
关汉卿分神品了品王博谈那两句“好久不见”，能看出确实有火。转念又想起试镜时那段对戏，顿时气短：这是吵完架能有的默契？
汤显祖自然不知道导演在想些什么，自顾自将故事续下去，说《灰调》对外宣传永远都讲双男主，今年这行情，如果运气够好，剧情片也有冲奖希望。你猜剧组打算捧谁？成全程务秋一个双金吗，或者做得不露痕迹些，难得开个并列？
美术指导笑眯眯地自问自答：“你信吗？沈璟都不信。”
关汉卿无语半晌，不知该先吐槽哪一个分句。
汤显祖打量他一会儿，很惊奇的样子：“你事前功课不做这方面背景调查，要真的在排练时打起来，你打算找谁救场？”
王实甫吗？他眨眨眼。老神仙的道行恐怕镇不住这场子。杀青那会儿阴谋论已经不少，宣传采访里导演导演明着讲剧本是程务秋约的，于是大家又猜他早就看穿诡计，有意要讽刺一下。何况这故事处处影射，略作解读，就能看成指桑骂槐。
“不然谁会关心他和编剧的因缘际会？”汤显祖讪笑，“围观的只是想看看程务秋是不是当真成了谁的垫脚石。”
毕竟前车之鉴不少——关汉卿终于从他的玩味口吻里品出一丝尖刻来——我自然额外提防几分。

服化道的临时办公室设在走廊尽头，大排练厅内侧隔间，汤显祖和沈璟进组比关汉卿更早，玉茗堂又离驻地更近，两人来回几趟，差不多快要搭好完整的工作间。墙面隔音良好，里外都听不见什么动静，汤显祖推开门，单手拎起拦路纸箱一只，给身后人让出道来。
房里满坑满谷的衣服，一多半是各种式样花色的裙子，布料堆里埋着从外面搬进来的蓝牙音箱，闷闷地唱昆曲版的游园惊梦。沈璟捏着针线坐在角落，铅笔别在耳朵后面，手腕上绕了三圈蕾丝，正僵硬地翘着兰花指改一条衬里的腰身。动作熟练、气氛诡异，配上他那张天生冷脸，场面无比尴尬。
沈璟抬眼看看门口一行人，沉默地伸手摁掉了背景乐。五秒之后纯属手痒过来帮忙的李渔在一室寂静中从衣服堆里钻出来，嘴里还叼着一枚曲别针，含含糊糊地问他怎么曲子停了。
下一刻他就看见笔笔直杵在门口的关汉卿，四目相对的瞬间沈璟咳嗽一声：“导演辛苦了。”
李渔的表情活像是刚把那枚别针吞下去。
“你怎么在这？”
关导长叹一声：不好意思，你也听见了，我必须得在这。

后来王实甫心平气和地跟李渔解释，说我两周前就告诉你剧组定了导演，不算知情不报。奈何你平素对人不太感兴趣，自己不问，怪不得我们不说。
李渔冷笑：我不会问，你们不会说？
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诗经郑风，千古别扭始祖。老神仙眼观鼻鼻观心，风轻云淡地把皮球拨回去：“你俩当年君子协议，仿佛不包含江湖不见这款。”
现代社会了，小老板，比不得古时深闺大院一落锁，墙外行人不闻声。如今要想和谁彻底断了联系，可是不容易的。《风筝误》庆功酒上你说什么来着？一生一代一双人，相思相望不相亲，这话的重点到底还是前半句。俞伯牙钟子期、崔莺莺张君瑞、侯方域李香君，相遇是运气，相知是缘分，至于相思相望相亲最终落在哪步，多少听天由命。
可惜案发现场并无称职红娘，和事佬彼时正在办公室里拟王博谈的签约合同，工作间里只留两个当事人面面相觑。局势过于复杂，汤显祖显然难担圆场重任，僵持太久，落在后头的几位也尽数到齐，门口众人除掉明清同行，李渔统共认识一个，当下眼一闭心一横，两步上前冲程务秋热情伸手：“好久不见。”
刚准备看戏的程务秋猝不及防，骤然被拖进风暴眼，沈璟关汉卿汤显祖连带王博谈齐齐转身行注目礼，他倚着门框堪堪迟疑数秒，李渔脸上的表情已经快要垮掉。
——好久不见。
这四个字在空中飘荡一阵，尾音散尽，连着温度都凉下来。李渔收起嘴角笑意，眼神却不变，右手固执地举着，指节弧度像个孤独的单引号。这姿态几乎有种破釜沉舟的牺牲意味，程务秋缓缓舔过牙膛，终于握住，继而猛地一拖，把李渔从满地杂物里摘了出来。
三十天而已，他低声说。李渔踉跄半步，并不等站稳，借势便往门外跨。掌心力道未松，程务秋驯顺地跟他转身，后半句话吹到耳边：“茶还没凉透呢。”
怎么就算好久不见了。
关汉卿杵在原地，眼睁睁看着两人挤进狭窄走廊，先擦过自己，再擦过王博谈。后者双手环抱、面色不改，背后电梯门打开又合拢，工作间静得落针可闻，他等人从张口结舌状态中回过神来，问：“关导想聊聊剧本么？”
沈璟立刻把音箱开到了最大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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