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示录 Apocalypse.
XIV.于心沉默安息之处
“回去吧……我们回教堂好么?”
撒加不忍心拉开史昂,可是浸泡在冰冷河水中的身体从内部散发出的灼热让他心底升腾起异样的渴望。史昂埋在他怀里剧烈地喘息,听到撒加的话他竭力克制着发抖的身体抬起头,清亮的眼眸里藏着乌云散去后的一轮圆月。他张了张口,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出口。
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史昂推开撒加的手臂,借着清朗的月光在浅滩的石块间搜寻着。
“怎么了?”撒加上前拉住他的手臂,想把他没入水中的半截身子拉起来。
史昂甩手挣开,依旧在破碎的石块间摸索。
“我在找解咒石……”
他的脸仍然苍白,但是遍布肌肤的发黑的血丝已经随着伊姆雷德的死亡而褪去,解咒石于他而言早已失去意义了。
可是史昂没有停下手下的动作,他似乎是在试图麻痹自己的大脑一般呢喃着“会有用的…会有用的…”他也不让撒加帮忙,只是埋头翻找着,在走出几英尺外的河岸拾起了卡在石缝里的那块小巧的方形石板。冻得麻木的指腹抚摸过粗糙的表面,被刀刃割出了几道划痕摸着有些硌手。史昂收拢轻颤的手指将它紧攥在手中,肩膀被轻柔地拢住,撒加耐心地问道, “好了,现在可以回去了吗?”
史昂往他臂弯里缩了缩,在接触到他飘扬的黑发和血一样的眼眸时,轻咬住嘴唇。
“……嗯。”
他们在爬上斜坡时看到了迎面跑来的马尼戈特,他提着一把鲜血淋漓的剑,银色的剑身已经被污血覆盖,他的外套被划开一道长长的口子,原先胸口的伤又裂开来,血迹遍布在豁口处,可他依旧马不停蹄地赶上来,在看到倚在撒加怀里的史昂白净无暇的脸时长舒一口气,腿上一软跌坐在湿漉漉的草丛里。
“马尼!”
他担心了一晚上的小师弟慌慌张张地扑上来,细长的手指轻抚了下他胸口的伤,又害怕刺激伤口,手僵硬在半空。
“没事……师兄胸肌厚,没伤到要害。”马尼戈特咧开嘴露出痞笑。
然而史昂眼底还是蒙着一层水雾,他的嗓音有些哽咽,慢慢垂下去的手揪住了马尼戈特的衣角,和小时候受委屈时的模样如出一辙。马尼戈特想揉揉他的头,在看到自己手掌上的血迹时又讪讪收回了手。
“好啦,都结束了就不要再去想了。乖啊,快扶师兄回去。”
史昂抿紧了唇,只是沉默地点头,然后抬起马尼戈特快要脱力的手臂想把他从草地上拉起来。
“等等。”在马尼戈特还没起来时撒加突然打断两人。吸血鬼的红眼扫过马尼戈特的伤势和肩负着一个成年男子体重,身体尚且微微发抖的史昂,冷漠地吩咐,“叫阿斯塔尔特带他回去。”他无视了马尼戈特警惕的眼神,盯住史昂,“你的身体并没有恢复好,别逞强。”
“可是……”史昂想反驳几句,却被马尼戈特制止了。马尼戈特虽然怀疑他藏着不可告人的心思,但现在确实不适合再要求史昂做什么,师弟搀着他的手都在抖,他其实刚才话一说出口就后悔了。
“这么说来,你的跟班在哪?”
撒加朝安魂室的方向望去,在逐渐晴朗的天际和林冠线之间,一个扇动着宽大膜翼的黑影正在朝自己这里飞来。黑发的侍者在草丛间落下,对他的主人行过礼后道,“大人,我刚才回安魂室察看过了,没有任何灵体活动的迹象,看来那个主教确实已经死亡。不过以防万一我将洞口封住了。”
吸血鬼微微颔首,又挥手道,“你先带马尼戈特先生回教堂,他的伤势急需处理。”
侍者微愣,但看出他的主人并没有任何想要协商的意图,他只好来到马尼戈特跟前,将这个人类扶起来,展开背后的翅膀。
“喂等等……你不会半路上把我吃了吧?!”
侍者瞪了他一眼,恶狠狠道,“我刚才吃过一只野兔了!而且我对你不感兴趣!”
马尼戈特讷讷地回敬了几句,见侍者并不搭理他而沉默下来后,突然说道,“我觉得撒加不太对劲……”
侍者没说话,苍白的面孔没有任何感情。
“你和他不是同类吗?你有没有感觉出他有什么异样?”
“没有。”
冰冷的回复激发了马尼戈特压抑已久的怒火,他暴怒地大吼,“放我下来!我要回去看看!”
侍者流动着静脉血似的眼眸盯住他,阴沉地警告他道,“别乱动,不怕我现在松手让你摔在岩石上粉身碎骨么?”
“哼…看来你们早就想杀了我了吧?”马尼戈特冷笑两声,“你小子还真是个忠诚的下属。”
“……”
“不说话?被我猜对了是吗?”
马尼戈特重新抽出剑挡在侍者眼前,态度强硬地命令他,“给我回去,不然把你翅膀削下来。”
吸血蝙蝠的视线从剑尖一路滑到人类提剑的手,红眸转动的过程中马尼戈特感觉到危险急忙挥剑,同时侍者拧腰转到他身后猛力一击,将他的意识封闭在席卷而来的黑暗中。
侍者在半空中拎着他的一条手臂,见他已彻底失去意识,便放心地挥动翅膀往教堂飞去。
天快亮了,再浓重的阴霾也遮挡不住穿透而下的霞光。撒加看到依旧扎在河里的剑,轻声道,“去把它拿回来吧。”
史昂微愣,又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用吧……”他见撒加面容阴沉,想走近些,却被撒加暴躁地一把推开。
“……别靠近我。”
他知道这样的话会伤害到他,但他无法忍耐一个鲜活的生命紧挨着他,血液在体内流动的声音和热度令他欲罢不能。
史昂咬唇的模样明显表达出了委屈,他还没能适应现在的撒加,尤其是他血红的眼睛,即使那双眼睛并不直视着他,他还是感受到一阵阵寒意,让他产生会被攻击的莫名恐惧。失血和整夜未曾合眼带来的疲倦影响了他的反应,他步伐迟缓地往河里走着,湿透的衣物贴着温热的皮肤,他拔出河流中的剑,透过剑刃上朦胧的血雾看见了自己映在金属表面的惨白的脸。撒加在岸边等他,天际投射下的光柱打在草坪,光圈在逐渐扩大,即将照亮他漆黑的身影。
史昂拨开湿粘的贴在两颊的发丝,拎着剑跑回去。
“你还好吗?我们先去旧教堂避一避阳光吧?”他看到撒加脸色比以往更加苍白,皮肤下血管的青色越来越深,他的面容在慢慢变得狰狞。史昂也没打算等他回答,拉着他的手躲进丛丛密林里。
撒加的手既冷又僵硬,尖锐的指甲刮在手背上的感觉毛毛的,他的手指似乎还在无意识地揉捏他的手背,像是在感受自己血管的跳动……
“撒加……”他怀着恐惧唤着他的名字,希望能让他维持些许理智。
吸血鬼的尖牙已经生长出来,深埋着头不与他作任何交流。阳光从细碎的叶片之间漏下来,不断变幻的光斑映入瞳孔,眼中的世界便也光怪陆离起来。
身后的吸血鬼突然停下脚步,史昂手腕一紧,被他拉了回去。他惊慌失措地回头,对上那双充满无形寒意的眼睛。风穿过树林,吹动枝桠搅起闪烁的光斑,倒映进他血红的眼里像流动着鲜血。
史昂没出声,无边的压迫感和恐惧让他不知该作何反应,唯有愣在原地,目睹这个男人一步步接近,伸出僵冷的手捧住自己的脸。
“你愿意……放弃人间的一切陪在我身边吗?”吸血鬼的眼睛直直望进他幽色的瞳仁,眼底流转的光在他眼中旋转,形成血色的旋涡,吞噬他逐渐模糊的理智。
“我……”史昂好想说愿意,在那双眼睛的注视下不假思索地同意他的请求,仿佛这样的回答理所当然。手臂上传来火烧般的剧痛,他被拽出那个无尽的深渊,挂在他腰间的那把剑散发着红光,还有滚烫的热度。他迅速清醒过来,慌忙改口道,“不、我不能抛弃他们……”他没能说完,因为撒加正用一种无法名状的神情死死盯着他,像是在怨恨他的拒绝,又对他的回应感到释然……
那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却能在那张脸上共存。撒加松开史昂,踉跄着后退两步,说话的模样似乎是在承受着什么噬骨的痛苦,“那么……”他挣扎着,抱住头颅,手指陷进漆黑的发间撕扯,
“杀了我吧……”
“什么…?”
史昂下意识地握住剑柄,但根本下不了手,也不敢贸然接近他。
“快杀了我!不然的话……”
他又朝自己伸出了手,史昂本能地后退,因为没有及时拔剑格挡而被忽然扑上来的吸血鬼狠狠摁在树干上,吸血鬼的手掐住他的脖子,同时按住他的肩扯下他的衬衣领口,企图扭开他的脸让他的颈部露出来。
“放手!撒加你冷静点!”
暴躁的吸血鬼已然听不进任何劝告,他的指甲陷进颈部柔软的皮肤,几乎快要扎进他的血肉,史昂的脸被他强硬地扳过去,从下颚骨至锁骨间的部分线条流畅,都暴露在吸血鬼眼底。撒加冰冷的身体紧贴着他,甚至解下他腰间的剑一把扔进远处的草丛,他被扼住咽喉,连呼救都发不出来,只能如垂死之人一般轻微地扭动反抗,竭力汲取稀薄的空气。
撒加的脸挨着他的肩窝,史昂能感觉到他在挣扎,可终究还是抵不过嗜血的本能,尖利的牙扎进皮肤的瞬间史昂只觉眼前血红一片,一种比刀刃割破肌肉更令人恐惧的感觉在颈部蔓延开,又被逐渐攀升的酥麻感覆盖,他开始感觉不到伤口的刺痛,感觉不到血液正从他体内流失,他的挣扎一点一点变弱,直到全无反抗地被撒加搂在怀里。
马尼戈特被带回来的时候昏迷不醒,白礼慌张地把他扶进去,见站在教堂外的侍者正欲离去,忙叫住他问道,“史昂呢?!”
“他们在后面,马尼戈特伤势严重,撒加大人命我先带他回来。”
“他和撒加在一起?”
侍者偏过头,露出一个理所当然的表情。
白礼不再和他多话,将马尼戈特转交给神父道,“马尼先麻烦您照料了,神父。我实在放心不下……”他突然感觉手腕一沉,低头看到马尼戈特费劲地睁开眼睛,嘴里嘟囔着,他转动眼睛看了眼教堂的大门,又将视线转回白礼脸上。白礼猜测他想回避门外的吸血蝙蝠,于是警惕地转过头,发现侍者早已在不知不觉中离开了,便迅速关上门。
“我是被打晕的……”马尼戈特还有些神志不清,说话含糊迟钝,还因为伤口的撕裂时不时抽气两声。
“我觉得撒加不太正常,至少……和一开始相比…”
艾文神父一边给马尼戈特清洗伤口,一边犹豫着说道,“你知道怎么对付他么?”
马尼戈特自嘲地笑,“我要是知道的话……哪能被这么轻易地扔回来?”
“而且,如果真的杀了他的话……史昂会难过的吧。”
一直阴沉着脸的白礼出声,“就算他难过也只有这个选择。”他取过从马尼戈特身上解下的银剑,冷声问他,“还记得他们的位置么?”
马尼戈特一惊,险些从床铺上蹦了起来。“老爷子你冷静点!那家伙力气有多大您知道么?一把年纪的就不要凑热闹了!”
“如果连我也不为所动,你是打算干脆把史昂就这么送给他吗?!”
无法反驳的马尼戈特咬紧牙关,沉吟半晌后要求道,“那我也去。”他低头察看身上的绷带是否有松动,然后从神父手里抢过已经染血的衬衣重新穿上。“对了,这个老爷子您拿着,枪在史昂身上,您到时候先护住史昂。”他从兜里掏出一颗银弹,那是先前他把枪交给史昂时从弹夹里取出来的。
“现在天亮了,我猜他现在的状态不太可能再全无顾忌地暴露在阳光下,估计躲在森林里那几座建筑或者他的城堡里。”
“根据我被带走的河岸的位置推算,不是被破坏的安魂室就是曾经的旧教堂……”他边说边收拾好装备,不顾身后神父的阻拦推开门——
黑发的侍者双手鲜血淋漓地握着一把剑,远远地站在树林的阴翳里眺望着从教堂走出来的人们。
阿斯塔尔特并非没有意识到他的主人的异样,只是这嗜血的本能对吸血鬼来说太过常见,于他而言和饥饿没有分别,但他不知道由人类化身恶鬼对撒加来说始终是无尽的折磨,每一次被欲望蒙蔽理智造成的结果和清醒时的忏悔,如同深渊般旋转下沉的罪恶感,都在这四百年里重复、轮回,钻入他的灵魂,将恶与善融合为一体,让他无法舍弃一切成为真正的魔鬼也无法撕去罪恶重返人间。
斑斑血迹在某一点开始延伸,踏过沾上血点的草丛,他在返程的路途中发现了被遗弃在树林里的剑,他无法拿起剑,一旦触碰到,他的手掌就会被无形的神恩腐蚀灼烧。他放弃了拾起剑的念头,跟随着血迹一路往前,最终停留在废弃的旧教堂前。
教堂里没有光,黝黑的门洞宛如恶魔的洞穴,他听到从里面传来的微弱的呼吸,嗅到了空气中对他而言过于浓厚的血腥味。
侍者后撤两步,在吸血鬼发觉他的存在之前藏匿进树丛里,那黑暗里一闪而过的血光仿佛打在他背后的烙印,他开始迟疑,思考着是否该前去阻拦,他回到了躺着剑的草丛,在边上站了很久,终于下决心拿起它,横挂在腰间赶回教堂。
冰冷柔软的触感在颈边流连,史昂在昏暗的室内醒来,逐渐清晰的视野里出现的是半张苍白的脸,灰白唇角流下的血滑过下颚,那张脸慢慢地下移,直到他熟悉的红眸定格在视线的中央。
史昂身体一颤,恐惧之色立刻爬上眼角眉梢,他在撒加的注视下摇摇晃晃地撑起身,从左肩绵延至袖口的丝丝缕缕红痕在朦胧的光线里闪过一抹艳丽的暗红。史昂的头脑因为失血而昏沉眩晕,他手脚并用地挪开,带动石堆上散落的碎石块逐一滚落,悉悉索索的声响和他的思绪一样杂乱无章。
“撒加……”史昂不断退缩着,手掌按在粗糙破损的石砖地面,尖锐的小石块划破了他的手,他指尖一抖,缩回来发现手掌上被划开了一道血痕,余光里注意到撒加眼神的异变他急忙把手收到背后,这时撒加已经悄无声息地来到他面前,抓住他那只手臂把他拽过来。他的力气大得快要把他的骨头捏碎,史昂疼得使不上力,只能被迫伸出手。撒加,或者具体地说是失去理智的吸血鬼牵着他的手,优雅而邪恶地吻上他的手心,冰凉的舌尖轻轻舔舐他的伤口,将皮肉间渗出的每一颗血珠都纳为己有。
史昂无声地任他为所欲为,直到他的手沿着胳膊伸向了他多了两个血洞的脖颈,这时他看清了吸血鬼脸颊上浅浅的泪痕。原本想要挣扎的身体不再退缩,史昂克制着手上的颤抖,轻柔地捧住他渐渐靠近的脸。
“你一定很痛苦…是吗?”
吸血鬼的獠牙在黯淡的微光中反射出森冷的寒光,欲言却又止。
“这痛苦使你麻木疲倦,可最后得到的又只有无边的黑暗……”
痛苦与悔恨交织,却无法摘下邪恶的面具与爱人坦然相对。
心底油然升起的悲悯盖过浅显的畏惧,史昂的手绕过他的脖子,将他紧紧纳入怀抱。“没事的……”
就像他先前始终不肯让他看见真面目,总是伪装成普通人的模样小心翼翼,又急切地接近他一样,现在的史昂也是那样谨慎地,去触碰他疲惫不堪的灵魂。
吸血鬼动作迟钝地回抱住他,喉中挤出疯狂的笑声。他收紧手臂,把这个人类死死锁在怀里,说着含糊不清的祈求。
“救我脱离困苦吧……”
“从这麻木自身的痛苦里……”
“……害怕一无所有的恐惧里,”
“从这被世俗情欲支配的躯壳里……”
“救我…逃离这一切吧……”
我的选择即是你心中所想。
百年前的自己留下最后一句话,定下了最终的结局。
可是他还有太多话没来得及说,他想和撒加回到伦敦,回到那个弥漫着雨水和咖啡焦香的午后,再体会一次他接近时自己内心的慌乱。
有湿润的液体从眼眶滚落,史昂紧紧拥住他的身体,不在乎他发疯般的狂笑和悲泣。
“一切都会结束的,撒加……”
“无论未来如何转变,我都爱着你。”
这句话,曾落于他每次书信的末端,收尾于每一次见面后的离别。此后的四百年里,撒加再也没有听到过这句话,直到他即将离去,摆脱这缠扰百年的罪恶,终于最后又找回了那时的悸动。
世间仿佛安静下来,大笑与恸哭都戛然而止,他眼底的疯狂层层褪去,直到恢复了最初深邃如海的湛蓝。
那清澈的、盛满祝福的泉水溅在脸上时史昂只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冷下来。被圣水灼伤皮肤的吸血鬼好不容易复原的理智再次撕裂破碎,他的瞳孔狰狞地竖成细长的纺锤形,像夜间从林里的饿狼扑向从身后袭击他的人类。
“不要!”
史昂的制止毫无作用。尽管发狂的吸血鬼动作敏捷,但没有防具而以肉身为盾的进攻方式在神明赋予的恩典下并没有多少胜算。他的手臂被剑割破,长长的伤口从腕部延伸至手肘,血液洒在发黑的地面,似乎在预示着什么。
“马尼戈特!快住手!”
然而在场的两人谁也没有听进他的话,马尼戈特虽面露难色,手上动作却绝不犹豫,史昂见状只能冲上去企图先拽住离他最近的撒加。
“给我回来!”从旧教堂右侧破损的窗洞绕进来的白礼适时地疾驰而来制住他冲动的学生。
“老师!老师放开我!拜托您了,你们不能杀了他!”
眼见撒加越来越疯狂,身上细细小小的伤痕在往外冒着血点,马尼戈特也被他凶悍的攻击压制得节节败退,再不阻止的话极有可能下一击就会使其中一个丧命。
“史昂,以前发生了什么我管不了,但是现在你不能插手!”白礼扣住他不停扭动的手腕拽住他的胳膊不让他往前冲。
“我做不到就这么躲在一边!而且马尼戈特也会有危险,他本来就负伤了不是吗?!”
他看出他的老师动摇了,他转而安慰道,“老师…交给我吧,我了解他……我清楚该做什么……”
“……不行。”
沉默良久,白礼还是拒绝了他。
史昂瞪大眼睛盯着他,最后也明白了白礼并没有要妥协的想法,他愣怔地僵硬地转过脸,看到依旧缠斗着的两人,心慌地四肢冰冷头脑麻木,甚至无法静下心好好思考。
一声震耳欲聋的枪响贴在他耳边呼啸而过!史昂猛得抬头,看到从身后伸出的一只手,握着他本该挂在腰间的银枪,枪口袅娜着一缕青烟,滑过枪膛的银弹穿透了对面吸血鬼的肩胛骨钻入其冰冷的血肉。
为什么枪里还有子弹?为什么他的老师始终无法接纳撒加?为什么他还是什么都做不了。
史昂的脑中瞬间空白,还伴有雷鸣般震颤的响声。在他眼里撒加一直笔直的背影扭曲了一下,身躯在马尼戈特再次抬起的那把血雾弥漫的剑下如同被钉死在原地,失却鲜血的身体更加苍白,他的脸已经褪成死尸般的青灰色,因为胸口无法愈合的重伤而动作迟缓,歪过身子躲开从头顶劈下的剑。
原以为刚才那一击可以算作最后处决的马尼戈特没有足够的时间收手,剑砍在坚硬的石板上,弹刀时传来的反作用力震得他虎口发麻,险些握不住剑柄。
吸血鬼以仍比人类更快的速度闪过身,扼住马尼戈特执剑的手腕反向一拧,人类柔弱的肉体承受不住如此扭曲翻折,手指一松,蒙着血光的剑摔落在地,溅出几束银红色的流光。
那穿透胸膛的子弹不仅折断了胸骨,似乎还碾压在他不堪折磨已久的灵魂,火焰在灼烧枯骨,引燃他维生的血液,而肉体能够不断重生的其余部分还残留于世间,他的身体在权衡着生的欲望和死的解脱,意识在痛苦与渴望间浮浮沉沉。
一缕属于他的鲜血的香甜袅娜飘荡而来。
史昂发现自己前进不了,便拿起随处可见的碎石块划破了右手臂。血液涌出来,在白礼惊恐的质问和马尼戈特停顿的动作下,史昂朝撒加伸出鲜血淋漓的手,极耐心地呼唤着他,试图让他把注意力转移到自己身上。
“撒加…来这里……不要在意其他人,到我这儿来…”
“有我在……不会痛苦的……”
他不厌其烦地重复着,引导被本能控制的吸血鬼一步步收敛杀意来到他面前。
老师的束缚不知在什么时候悄悄松开了,史昂向前跨出一步,恰好接住撒加往下倒的身体。
“史昂……”
“我在这里,撒加……不要怕,我没有离开你。”
他还是呢喃着他的名字,牵起他尚在淌血的手,轻柔地吮去血浆,把脸埋在他柔软的沾了鲜血的手掌间。
旧教堂的穹顶崩塌了,石块落下震起的灰尘在随之流淌下来的阳光里飞舞,让这个破败的地方看上去像童话书里的幻境。阳光落在了吸血鬼的背上,融进他冰冷的身躯。
撒加扶着史昂的肩撑起身体,以极缓慢的速度仰起头,感受着此刻温暖的,不再灼烫的艳阳。
“神说要有光,于是世间便有了光……”他盯着灼目的光低声自语,又垂下头去,抚上史昂的脸,言语中是和曾经如出一辙的钟情,他的唇边咳出血块,身躯在耀眼的光芒下变得模糊。
“我日夜向神祷告,祈求你的目光能落于我心,从此我便拥有了你……”
“如果在世的最后一眼中有你的身影,对我而言已经足够了。”
他按在他肩上的手无力地垂下,身体又一次扑倒在他怀里。史昂静静地听着,压抑的呜咽声挨着他,穿过漆黑的发丝扑进他耳中。
“对不起……我不能再拖着你陷在过去里……”撒加倚在他的怀抱间,轻而哀伤地向他诉说。
伤口在阳光的催化下开始溃烂,无火的灼烧扩大开来,马上就要覆盖全身。史昂感觉腰上传来阵阵暖意,他从衣袋里取出那块解咒石。沾了他血液的石板发出微弱的白光,宁静柔和如同夜间这片森林上空闪烁的银月。
史昂握紧撒加苍白的手,在白光照耀下的皮肤开始复原,褪去死尸般的灰白,回到了拥有鲜活血液在底下流动着的肤色,他将闪着莹莹微光的解咒石放在撒加手心,用自己的双手包裹住他逐渐温暖的手掌。祈愿之种闪耀着,在恋人的手掌间萌发出奇迹。血红狰狞的虹膜被苍蓝覆盖,漆黑的发从发梢开始褪色,剥去层层沉淀的诅咒,变回了原本海一般深沉的蓝。
为守护汝之心,赐予汝永眠。
祈求这充满阴影的灵魂接受这份救赎。
于此心中满溢的光飘然落下,释放束缚百年的悲鸣。
蓝发的男人在他怀里抬起头,逐渐透明的脸上残留着一抹微笑。
“我要离开你了,史昂……不要哭,我本就不该存在于现在的世界……就当经历了一场漫长的梦,醒来后,找回自己应有的生活吧……”
“我依然爱你。”
他的手指痴缠着史昂的指尖,不愿放开。他听到史昂几声细小的抽泣,便捧住他的脸,吻去他眼角的泪光。
泪水模糊了视线也模糊了撒加的脸,史昂重新睁开眼眸,纤长的睫羽间挂着小小的泪珠,在湿润清晰的视野里,撒加的身影渐渐变淡,直到化作光点,如野草丛里被风吹散的蒲公英般散落飘零。
一段细细的银链缠绕在他指尖,底下挂着一枚雕刻精细的小十字架,悠悠旋动着的坠饰转过身,露出背后一串刻痕流畅的字母——Saga
他离开了,一半的记忆也随之消散。史昂收拢手指,想起了他第一次将银链交给自己的那一天,曾经云雀飞舞的山坡,还有伦敦阴暗潮湿的那条小巷。
剩下的属于他的记忆,将陪伴他度过悲伤与虚无,直到迎来生命的终结。
2018年,十月
伦敦的雾雨笼罩城市,潮湿的空气里升腾着土腥味。
一座经历了多次改建的教堂,由最初的图书馆变为报社,最终又改造成了小巧的博物馆。它坐落于城市的角落,流传着一个曾经有恶魔出没的都市传说。
馆内空间并不大,只收藏了些两百年间传下来的精细的小物件。
一个金发男子在首饰区的某一块驻足,他面前所展示的是一枚小巧的银制十字架,长年的氧化使得吊坠表面覆上了些许黑色的氧化物,十字架的介绍中提到其背后刻有文字,但因为磨损和氧化已无法辨认。
金发男子身边扎着马尾的棕发女孩忍不住说道,“史昂,走啦?你都站在这个十字架前发呆好久了……”
男子回过神,有些尴尬地移开视线,道,“呃…刚才走神了……抱歉……”
“没事啦没事。”莉莉安蹦蹦跳跳地走过十字架展台,在转头最后看一眼的时候随口问道,“也不知道这十字架背后到底刻了什么……哎呀!”她没有注意前方,直直撞上了一个蓝发的路人。
“……Saga?”还在走神的史昂听到莉莉安这么问,就把这个从刚才就一直在他脑海里轮转的名字念了出来。
“你是在叫我吗?”被女孩撞到的男人愣了一下,把视线从莉莉安移到她身后的金发男子身上。
史昂在看清他那双湛蓝如海的眼睛时,仿佛突然跨越百年时光,看到了一座朴素又神圣的教堂,教堂门外倚着一名身着银甲的蓝发骑士,向他伸出了手。
他在几乎快伸手回握住时清醒过来,而他面前的蓝发男子也面带尴尬,两人的距离似乎都拉近了几分。
“Shi…on?”男子不确定地轻轻道出了属于史昂的名字。
窗外的风把凝重的气氛搅乱,蒲公英终究还是落回了草丛,深埋于灵魂的记忆抽出新芽,在破开乌云的阳光闪耀之际重返尘世。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