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鹊南飞

天星沉

2024/12/10 01:33

加载中……

【二十八】
景元目送纤细的影子消失在院门口，这边李德福还没哭完。他懒洋洋的回转过来，在他肩膀上不轻不重的拍了拍，“李总管节哀，您省着点力气哭，不然一会儿进去就没力气了。”
“诶呦，”李总管脸色瞬间放晴，半分泪痕都看不见，“多亏您提醒，这外面风大，老奴赶紧领您进去吧。”说着他走在前头，引着景元一路走上台阶，亲手为景元将那厚重的帘子推开一个角。
景元颔首致谢，矮身从那缝隙里钻了进去。
整个浮阳殿都被药味浸透了，在烧足了的地龙加持下，景元竟生出一种自己落进了药罐里的错觉。屋子里暖的好似阳春三月，进门迎面便是一道丈长的屏风，上头绣着富春山居图，绣线细如羊毛，不仔细瞧压根看不出这是一件绣品。这是此次持明进贡来的宝物，据说十几个一等绣娘凑在一起绣了整整一年，万两金也买不来。
富春江，景元的手指沿着山势的起伏，擦过那俊秀温润的山脊，真是好一片引人陶醉的山水，迟早有一日他得亲自去瞧上一瞧。
“既然来了，为何不进来。”说话之人尽力维持着上位者的威严与低沉，然而久病之人中气不足，尾音难免虚浮，到底显出颓败与苍老之感。
景元总挂着笑，让人怀疑唇角的弧度是否已经刻在了脸上。然而，当话语落下之后，那永恒的弧度一寸寸的被拉平，灿金色的眸中沁出森然的冷意。屋子里太热，他解了氅衣的系带，抬手丢给李德福，这才慢悠悠的开口：“儿臣身上寒气重，恐冲撞了父皇。”
李德福接了氅衣，弯腰退下了，顺道还将屋里侍候的一众宫人一同带走。偌大的寝殿里，瞬息间只剩下了景元与他那皇帝老爹。景元的靴子踩在地毯上，脚步声都没有，他绕过屏风，拐到内室，又自己动手掀开内帘，与靠在榻上的皇帝对上了眼。
父子二人的目光在半空之中相撞，内室里本就沉闷的空气显得愈发凝重，干燥的空气几乎被两人目光撞出的火星子引燃。景元慢条斯理的走进来，他尚未至而立之年，正直壮年，顶好的锦缎裁剪的袍子勾勒出他笔挺的肩背，他如同沐浴于盛夏日头之下的一株树木，无时无刻不再向着更高的位置攀登。
而皇帝垂垂老矣，哪怕他不到六十岁，却显得老态龙钟，行将就木，沉疴消磨掉了皮肤下的肌肉，他干瘪消瘦的靠在榻上，哪怕仍然身着龙袍，纤细的脖子却早已撑不起十二冕旒之重量。
两双一脉相传的金眸，一个灿如烈阳，一个如同夕阳燃尽前最后的一点余晖。
“儿臣给父皇请安。”景元率先垂下眼，走上前来，屈膝跪下，稽首而拜，“陛下圣安。”
皇帝手中端着半卷书，闻言又将目光挪到了古书上，“平身吧。”
“谢父皇。”景元站起来，关切的问：“不知道近来父皇的身体可好些了？”
“尚可，老样子。”皇帝回答。
宫人们都出去了，景元自己动手从旁边搬了个凳子过来，兀自坐下，“前朝之事，有儿臣与几位大人操持，父皇莫要担忧，安心养病就是。”
皇帝冷冷的撇他一眼，没有接话。
他们父子俩沉默了半晌，皇帝用拇指捻了书页，翻到下一张，语重心长的劝：“过了年你也二十又七了，年岁不小了，是时候该娶个正妻成家了。”
景元摇摇头，仍然含着笑：“儿臣之前立过誓，天下一日未统，卧榻之侧一日不宁，儿臣便不成婚。”
皇帝哂笑，“先前主张与持明讲和之时，你不是还说，灭持明不可急功近利需得徐徐图之吗？”
“丹氏坐拥江南已历百年，根基深厚，非一朝一夕可以撼动。”景元摩挲着袖口的滚边金纹，慢慢道。
“难不成等你徐徐图个三四十年再娶正妻？”皇帝冷哼一声，“皇位已是你掌中之物，中宫悬而未决，后宫永无宁日。”
景元失笑，“父皇你自己的中宫之位已经空悬十年了，再者，之前有皇后镇在永宁宫的时候也没见后宫多么安静啊。”他摇摇头，“可别跟我说您对后宫暗潮浑然不觉，儿臣自小就不怎么好骗。”
皇帝眼角抽搐两下，他又说：“此次持明送来的质子，听说先前病入膏肓，还是蒙你搭救在城外的雁栖山将养，才捡回一条命来。你也算对他有恩，不如借此聘为正妻，一来他身份也算与你相配，二来也能缓和罗浮与持明的关系。”
景元点点头，“我方才在屋外见过他了，早听闻持明出美人，哪怕是男儿身也清俊姝丽，引人垂怜呐。”
原本皇帝没见过丹恒，听景元这么说反而生出几分好奇来，“哦？人还在外头吗？”
“啧。”景元挑挑眉，“陛下您还如当年一般，没有半分怜香惜玉之情，外头天寒地冻，滴水成冰，他一个大病初愈的娇弱少年，可禁不起这冷风，我早让人回去了。”
“呵。”皇帝冷笑一声，“也罢，这也不是你第一回越过朕行事了，既然你对他也有意，年后选个好日子将事情办了吧。”
“那恐怕难。”景元摇摇头，在冷冽的目光射过来之后，他慢悠悠的开口解释，“这么大的事，得先给持明那边递一封国书，阐述一下此事，否则倒显得咱们罗浮强占了人家的小殿下似得。”
“不过是个质子，何必兴师动众？持明还敢推脱了？”皇帝冷笑，“不过是你的托词。”
景元忽然抬起头，很认真的开口说：“父皇膝下儿女众多，恐怕连几个行末弟弟的名字都想不起来了。儿臣记得也曾有成群的叔伯，可惜到了如今，尚在人世的也寥寥无几了。我们罗浮自来如此，”他自嘲一笑，“兄弟阋墙，父子反目，玉陛为尸骨垒砌，龙裔以鲜血为漆。这宫中降生的孩子，落地便是死敌。”
老皇帝死死的盯着景元，他是踩着兄弟登上九五之位的人，从未触摸过这世间最稀罕的“亲情”。
“可是他们持明与我们不同，他们的皇帝历来不举，子嗣艰难，代代单传。到了这一代破天荒有了两位皇子，”景元慢慢的讲：“我听说他们从小长在一起，兄友弟恭，父慈子孝，就像寻常人家一样。”
“你想说什么？”皇帝有些不耐烦了。
“没什么，丹枫不会同意的，出于对丹恒的关爱。我也不会同意的，出于您对我的憎恶。”景元微微一笑，“不过我确实很喜欢那孩子，您宫里这么多女人，他一个这么大的男孩待在宫里也不成样子啊，改日儿臣把他接回自己宫里吧。”
这根本不是商量，而是通知。皇帝气的胸口剧烈的起伏着，“皇城上下都是你的人，还不是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还需要知会朕？”
“诶，”景元向后仰头，“父皇您哪里话，不是还有王公公为您鞍前马后为您送诏书吗？”
皇帝嘴唇一僵，“你什么意思？”
“诶呀，王公公真是鞠躬尽瘁，真将诏书递送给了乔装打扮早在宣夜大道等候多时的郭小将军。我记得是淑妃娘娘的侄子吧，跟安乐妹妹情投意合的那个。”景元笑容渐冷，“可真不巧了，一个时辰前，持明殿下回来的路上遭遇了刺杀，王公公他老人家不幸殉职了，不能回来给您复命了。”
“你………”皇帝面色铁青，手中的书卷不停的颤抖，书页发出焦躁的“哗哗”声，“逆子，你想如何？”
景元只望着他，屋中的融融暖意半分渗不进他的眼睛，“换做是您，您想怎么做的。”
“咳咳咳。”皇帝气急攻心，剧烈的咳了起来，疯狂抽动的胸膛仿佛被秋风摧残厄枯叶，“安乐………安乐是你的妹妹，你………”
“哦，原来陛下会这么做吗？”景元佯装震惊，他好整以暇的看着他的父亲，“可惜儿臣不似您那般冷酷，娇花似得妹妹，儿臣还是下不去手的。”
皇帝越咳越凶，指尖渗出丝丝缕缕的血红色。景元只觉得好不畅快，慢悠悠的站起来，“就不打扰陛下休息了，儿臣告退。”
他前脚刚出来，立刻便有一众宫人涌了进去，大内总管李德福亲手将大氅为景元披上，殷勤的说：“殿下放心，陛下这边老奴一直好生看照着呢。”
景元又重新挂上那副温润爽朗的笑，眯起眼：“那劳烦李公公您多费心，王公公这样的事，景元不想在看见一次了。”
李德福后背顿时沁出冷汗来，连忙说：“是是是，绝无下回了。”
景元点点头，转头回去了，午后的阳光落在庭院里，他心情愉悦，想：“今日真是个好天气。”

二十八

章节目录

留言

阅读设置

二十八

章节目录

长路漫漫

何枝可依

碾作尘泥

留言

阅读设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