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Aria Sul G

壹号囚室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2025/01/04 01: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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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签合同时张养浩都懵着，表情茫然如被九头虫派去打唐僧的奔波儿灞。王实甫把笔往他手里塞，说让你拍就是信得过你，想那么多做甚。“也没有大张旗鼓地提前造势，顶上还有人镇着。”制作人对症下药，给现实主义者精准划出下限，“何况关汉卿又不是不干了，你俩一起，最烂不过就是变成普通官摄，别怕。”
张养浩指着特邀顾问栏里陈烁的大名，手抖得快要砸了自己摄影师的饭碗：“他？”
笔尖又转回来戳向自己：“我？”
你让我在陈烁鼻子下面当摄影导演？你还记得我本职是拍新闻纪录片的吗？
“有什么关系？”被点名的那位悠然转了圈椅子，“跑前线做时事早就是上个时代的大梦了。”
不如安心拍点文物或者手艺，织染修补、金石玉器，再挂个非遗的名号——“市场最吃这套，不缺卖点。”陈烁拿过合同看了看，又放回桌上，“不也是纪录片么。”
张养浩说：“可我不想啊。”
周末剧场首演，影版的前期筹备走了几周，特邀顾问早早混进组来，从上到下开了一轮又一轮的会，俨然把戏里戏外各种故事都听完了。王实甫眼看着他缓缓皱眉、徐徐转头，朝自己投来困惑一瞥：“你确定他跟关导更熟？”
这讲话风格，真不是李渔亲兄弟？
王实甫又把合同推过去：“你就当是为了补上空窗期。”
养病时候兼了个职，不算被院里雪藏，传出去还能夸一句适应性强、不拘题材，现实虚构都能上手。“多大点事儿。”制作人盯着他签完名，又问，“把你折腾进医院的那部片子呢？剪完了吗？”
张养浩收起自己留底的那份，从他手里接过进度表的初稿：“放不了。”
“网上也放不了？”
“就凭他给我看的那几段，要保护受访者，估计哪儿都放不了。”弦拎着咖啡进来，走过场似的在大敞的门上敲两下，显然在走廊上就听到内容，“只能当资料影像拿去上课。”
编剧把加完细节的几页剧本甩到桌上，张养浩转头朝她一笑，王实甫左右看看，忽然按住她手腕：“你之前连这都干过？”
“我是坐底下看素材的那个。”弦迅速识破制作人的诡计，冷冷抽回胳膊，“学的再杂也没到这份上。”
电影分镜真不会，你让他自己来。编剧探头瞥了眼进度规划，龇牙咧嘴地拍拍张养浩的肩：死道友不死贫道，再陪你熬一部出来，下个月就是我头七。

事实证明弦的嘴比心硬了太多，《壹号囚室》通篇都是象征元素，张养浩错过半程排练，根本无从下手，只能不断找她聊天。跑得勤了，弦终究于心不忍，把工位搬到他旁边。
影版说是重拍，归根结底也只够再做个布景和分镜，脱不出舞台的形式，更像是这十年间行内前辈试过几次的戏剧电影。决定做得突然，剧组没门路筹到新一轮款，愈发穷得一清二白。所幸演员都配合，又挂了陈烁和贾明两个特邀顾问的名，报酬打折上折，器材和服化省下钱来，预算突然宽裕，舞美的花样顿时翻番，汤显祖摩拳擦掌，仿佛找到了新玩具。
万事俱备，坐等开机。公演三周，弦白天在剧场看关汉卿排练，夜里上楼陪张养浩画画，凌晨进屋准备次日的材料，工作如坐牢，四点睡九点起，竟然还能记得要回家喂猫。王实甫倒是清楚这两位废寝忘食的前科，每日亲自过来探监，顺便提人下楼吃饭，定时定点、荤素搭配，生怕谁又把自己送进医院。
十场演过一半，反响在意料之中。小剧场，地段偏僻，座位二百来个，影响力自然有限，看过的却都能给个好评。也有专业导演肯写几篇分析，讲舞台的整体效果“能让人抛开对演员个人的关注”。倒是首演的纪念票被人拍到网上，小小火了一阵，观众循着背面钤的金印找到芥子园，逼得李渔连夜赶回去，在歇业牌旁边挂上预约排期，远程接了不少单子。
末场在周日晚上，谢幕谢了两遍，当天就有人求加场。王实甫前脚安排着后续影版的宣传，后脚主演和编剧就轰轰烈烈地病倒。两位的体质差得难分伯仲，偏偏暂时还住一个屋檐下，举目无亲，王实甫又排张表，派人轮流去跟进工作进度，顺便确认存活情况。
没额外症状，只是干发烧，医生问一遍近况，断定是累出来的，双双赶回家躺平。诊断发给制作人那天距弦在王实甫办公室给自己下咒正正一个月，言出法随，大祭司地位更加不可动摇。汤显祖跑去送几版备选的舞美方案，提着两整箱橙汁摞上灶台，叮嘱给他开门的一号病人按时补充维生素C，再绕到书房，遥遥站在门口，朝弦大喊：“我说什么来着，坏事讲多了就是会成真。”
编剧根本懒得搭理，美术指导呛她一句，转身逗猫去了。张养浩分镜基本画完，一张张扫描，做成PDF传过来。弦睡了三天，略微康复一些，顶着退烧贴看初稿，头昏脑胀，文字在眼前闪烁，屏幕像养蝌蚪的池塘。四页纸翻过去，她摘掉眼镜揉揉眉心，隐约听见汤显祖在厅里和程务秋讲话：“这猫怎么玩着玩着舔起来了？感情那么好的吗？”
程务秋烧得比弦略重，刚游魂似的把美术指导迎进来，又去厨房接了杯橙汁。“全是公猫，早早绝育。”他回忆一下弦刚搬来时做的介绍，操着半死不活的腔调，形神具备地模仿道，“太监对食，良有以也，不用大惊小怪。”
“是吗，”汤显祖蹲在地上，将信将疑地看了看眼前滚成一团的猫，“那祝你们三个把日子过好。”
弦从书房里冲了出来。

主演不在，工还是要上的，摄影棚是陈烁找的地方，他自然到场，大部分时候远远坐在墙角，放任张养浩和关汉卿商量，只偶尔到监视器后面站一站，看看布景在镜头里的效果。公演完了，人到得反而更齐，C芒在两部剧二巡的间歇期，难得有空，天天泡在组里。戏份不多，她就在片场唱着歌转圈，从伦敦桥哼到歌剧魅影，当一个绕场的音乐播放器。
拍不了重要剧情，可以先和关汉卿一起练其他角色的走位，顺便让沈璟和汤显祖把例行的架吵完。剧版限制重重，单是程务秋分饰二角一桩，就足够否掉许多创意，比如结局段末尾Ⅱ号的亮相，华丽十字架上并没有人，只绑着衣装的空壳，视觉效果主要依赖帷幕掉落的冲击感，还有背景的镜子与墙漆的“ME”揭开的伏笔。
但这对电影来说不是问题。要让程务秋亲自演吗？要在全剧增加实感，扩展舞台上做不到的东西吗？还是更好地运用光影和景别转换，把象征性强调到极点？
汤显祖说，我喜欢后一个思路。又转向沈璟：“你会吗？”
“我要是不会，”沈璟淡淡问，“你来做吗？”
纱帘绳索硬纸板，汤显祖往道具堆里扫了眼，抽走搭档手里的工程图。沈璟扔给他一只铅笔，起身到后勤那儿拿盒饭去了。十分钟后美术指导跑回来，把工程图还给他，乖乖打开设计稿：“哪些能做？”
沈璟丢给他另一盒饭，熟练地开始画圈打叉。
目睹全程的C芒歌都不唱了，一把拦住制作人：“他俩一直这样？”
王实甫愣了会儿，说哦，你来得晚，别人都习惯了。
“不用管。”老神仙摆摆手，“到最后都做的出来。”话剧置景是沈璟看家本事，亭台水榭、高门大宅，能让演员在台上进进出出上楼下楼，我们这点体量还烦不到他。“至于汤显祖么，”制作人叹口气，“再吵十次他也不会主动为了制作难度低头的，不必担心。”
转行之前他俩就这样。王实甫清清嗓子，卡了个不会被正主听见的音量学给C芒听。写的什么东西，能唱吗，怎么演，韵和拍子都没对上，剧场里的效果想过吗？另一个说真照章填词哪来的灵感，你的想象力呢，所有故事都要推敲既定格式的话，创作的意义到底在哪？
“吵得凶了你就把李渔叫来。”
“他擅长劝架？”
“不是，他是觉得格律才华不可偏废的那种人。”王实甫一摊手，“所以二位都当他是知己。”

最后定下来的方案果然是更抽象的那版，用到的道具也果然只有墙边那堆纱布绳子和纸板，还有很多、很多、很多的光影。有陈烁在，设备绝对不缺，张养浩对着灯光设计看了三天三夜，觉得自己简直是在考试。成品拿出来照样先交到陈烁手里，特邀顾问从头到尾翻两遍，仔细得仿佛专家审论文，末了把本子一合：“你真的只想拍新闻？”
制作人抢上一步，堵住摄影导演的嘴，说算了算了，大家过来看方案。
七八个脑袋凑一起，等张养浩一页页翻，再掏出电脑来放动画示意，最后一条播完，轮到王实甫开口了：“你闲着的时候真的可以考虑拍点风光片。”
关汉卿幽幽插嘴，说你以为我没提过么。他前些年去江南调研时顺手拍的那套小品可是正经拿过奖的，但人打定主意要鞠躬尽瘁，你拦不住。
又说，编剧明天才复工，要不要先给她看一眼。
“弦不会有意见的。”C芒放下那本设计稿，“这是她最喜欢的风格。”精巧的机关，小而灵活的布景，简单的道具，出人意料的效果——她反复研究的作品都是这种路数，小舞台、基本不用实物、有时甚至不换场。
“一桌二椅。”C芒说，“戏剧，或者……戏曲。”
王实甫一愣：“她还和你聊过这个？”
C芒眨眨眼：“你以为我真的只拿她当助理？”
这回愣住的是陈烁：“她还给你当过助理？”
好多年前的事了，不重要不重要。C芒拦住陈导，阻止他在搜索引擎里再翻下去，伸手夺过张养浩收好的材料，向后连退几步：“我给她送去。”
王博谈站在人堆外面打电话，听起来是打算托人把宣发的活儿揽走。正是扯皮扯得焦头烂额的时候，C芒等他一会儿，终于放弃，低头看了眼时间，拍拍一旁的王梦湘：“要不要一起去蹭个饭。”
“弦参谋？”王梦湘愕然，“你馋黄瓜拌金枪鱼了？”
“程务秋也在啊。”C芒打开手机找买菜软件，很雀跃地说，“他又不会吃猫饭。”
“哦，有道理。”王梦湘思考片刻，迅速瞥了眼亲哥，“确实想去。”
“……你们还记得他俩是在养病吗？”

翌日程务秋踏进影棚，立刻被关汉卿拖走，一气呵成地嵌进舞台，拼图归位似的卡到布景里。张养浩拿出场记板敲了下，满屋的人嘎吱嘎吱转起来，弦在门口欣赏一会儿，有人拍她肩膀。编剧回头，陈烁。
大病初愈，弦的脸色比平时更差，特邀顾问领她到桌边坐下，编剧冷眼看他翻了会儿东西，只认出那大概是个手工皮的邮差包，终于开口：“你怎么不去导演背后镇着？”
我以为老神仙请你就是派这用场的。
陈烁充耳不闻，心平气和地摆好三本文件，动作时袖口露出的手表也考究，可惜看在弦眼里根本就像孔乙己在酒柜上排开几枚大钱。“你和C芒小姐认识多久了？”他问。
“你看上她了？”弦只花半秒就想明白了陈烁的潜台词。程务秋、我、张养浩，是不是还有贾明——编剧往屋子中央瞥一眼：“这算什么？滚雪球法挖墙脚？选角导演的职业病吗？”
何况你想让C芒演戏找我干什么，她站起来，我又不是她监护人。
陈烁微笑着抬头：“你也不是程务秋监护人啊。”
弦自上而下瞪着他，仿佛在考虑走之前要不要掀桌子。陈导翻开最中间那本，说我想邀请她来客串一部音乐电影。
“她在片场唱了一周的歌，音色很有记忆点，特别合适。”他往舞台上指了指，显然在说剧里那段伦敦桥，“你眼光很好。”
弦冷笑一声：“谢谢。”
“我昨天看了她的几十段录像，表演也不错。”陈导权当没听出讽刺，流畅地再打开平板电脑，“可塑性挺强。”
是吗。弦把椅子踢开一点，又笑：唱跳俱佳可塑性强的音乐剧女演员多了去了。“妈妈妹妹女儿公主，”她屈起指节，敲敲屏幕上的播放列表，“或者青春快乐恋爱喜剧。”
你要哪个？
陈烁打断她：“所以我在跟你讲电影。”
设定更丰富的角色？未必。
更大的选材范围？一定。

漫长的沉默，弦看他的眼神缓缓变成看普天下最大的一张煎饼。煎饼本人无动于衷，甚至伸手把三册文件又往前推了下，心想这表情大概是她仅有的生动神采，淡漠且全方位的嘲讽，无差别的攻击性，甚至难以区分矛头所指究竟是别人还是自己。
十秒钟过去，编剧愤怒地拾起桌上的策划案，从头翻到尾，又拿起第二本，坐下了。“还是那个问题。”她说，“你找C芒演戏，和我有什么关系？”
“你为什么会当她的助理？”
“相关行业实习要求，”弦头都不抬，“只有她回了我邮件。”
“我记得你不是学戏剧的。”陈烁皱起眉。二学位？普通高校能开艺术类的二学位吗？“我二学位也不是戏剧。”弦看出他在想什么，干脆地掐掉了猜测的苗头，“只能拿到课程证明的小项目而已。”
随手勾选修课的时候全凭兴趣，临毕业那年发现只差两门便能凑齐项目单子上的学分要求，索性就补上。于是待办清单里多了个实习，两篇论文之外要写的再加一份剧本。
“C芒和我同岁，音乐学院，后两年基本都在组里。”弦说，“零零总总有过几个小角色，六月份来帮我演了结业戏。之后她接到个不错的本子，于是又跟了一轮演出。”
“然后呢？”
“她在那剧组被导演看中，邀请她去演一部原创戏的女主角。”编剧唰唰翻页，“恰好那段时间要建正式的工作室，我就走了。”
七年。陈烁简单算了算时间：“我以为你们拍《灰调》的时候才认识。”
怪不得，他想。演了个镜头加起来没有十五分钟的机械师，我还在奇怪导演怎么选角能选到音乐剧演员身上。所以这之间几年没有发生任何事？然后你就把那么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很久以前合作过的熟人，跨行推荐给了剧组？陈烁摇摇头：“而且是两次？”
弦合起第二本策划书，拍回桌面上。“别想了，真不是她监护人。”她面无表情地接了个笑话，“就算是她旧情人，我也不会替你去游说。”
陈烁姿势都不变，从容地等她讲下去。编剧沉默许久，仔细评估了一会儿守口如瓶与胡说八道孰优孰劣，终于打开了最后那份文件。
“我欠她一个剧本。”弦说。

“你字正腔圆地喊我真名，然后要我叫你C芒——这是弦签完合同之后跟我讲的第一句话。”C芒顿了顿，“于是我解释说，听你叫熟了之后，将来粉丝再喊这个艺名，比较不容易尴尬。”
“然后呢？”
“她沉默了。”C芒得意地笑起来。王实甫简直能从这四个字里看到二十一岁的编剧的脸。“然后说，那你叫我弦吧。”
后来我知道这是她在学生报社用的笔名，偶尔也拆开来用，附会一下形状，改成署“三十二”。编辑部的活儿她什么都干，长的短的严肃的娱乐的，人物、故事或者调查，写、改、校对甚至排版，只要和文字相关，我好像都见过。
红灯了，C芒往窗户外面张望一下，前后左右的风景都陌生，悻悻地又回来坐好。录音棚是她找的地方，不影响她记不住地址，只清楚工作内容：先录两版原声，带词的和哼唱的，编曲不用太复杂，方便之后处理。王实甫陪她同去，聊一路天权当开嗓，话题兜来兜去，还是兜到了编剧身上。
助理的岗位当初是随便挂的，C芒自己都不清楚要让人干什么。刚刚跟组的小演员，事务骤然增多，手忙脚乱兼丢三落四，光是记住日程ABCD就要占用一半脑子。然而分心是演员大忌，两害相权取其轻，第五次忘记来时把自行车停在哪里之后，C芒站在剧院侧门的小巷里，发了条招聘公告。
从实用角度看，弦符合她的一切要求：冷静、条理、守时、认路。最大缺点是五音不全，唱歌调子平直如念经，幸亏音感尚可，能根据C芒嘴里破碎的“嘀嘀哒嘀”找出正确的谱来。次一级的缺点是太忙了——“衬得我特别像个剥削阶级。”
偶尔几次周末连轴，半夜到家，次日又要上工，C芒便留她住一晚。四环附近的一室一厅，十二点自己去洗漱，弦在客厅写东西，凌晨四点她醒过来倒水喝，弦还在写东西。最可怕的是九点钟依然能准时来拍卧室门，穿戴齐整，脸色和语气都像怨鬼，说她虽然不怎么会睡觉，却很擅长起床，自然也懂得如何催命。
相安无事两个月，下一场演出在外省，剧组行程单发过来，弦点开看了两眼，罕见地面露难色，说能坐火车么，我晕机。
火车要十几个小时，自然是不能的。
弦一声不吭地排好行程，到旅店箱子一甩，扎进枕头里。剧院就在隔壁，C芒洗个澡，神清气爽地拎着谱子去报到踩场，又在楼下捎了两份晚饭，双层吉士堡配巧克力圣代，回屋拿电脑插数据线，连到电视看古早综艺录像，安德鲁·韦伯亲自给自己的新剧选女主角。两个唱段过去，弦从被子里探出头来，往床头柜上摸到眼镜。
“我俩猜爵爷会夸谁，每次都是她赢。”C芒说，“就这么聊起来了。”
那几年中文音乐剧的市场才多大，前辈里好一点儿的去给话剧跑龙套，差一点儿的都转型了。“歌唱选秀节目如日中天的时候。导师拍个灯、转个身，第二天可能就火了。”她说，“虽然我还是想演戏。”
最开始我只记得弦要找个实习——不怪我吧，C芒耸耸肩，毕竟她连《小星星》都唱走调。直到两人从西区聊到宽街，从韦伯聊到桑德海姆，弦说，我其实还写剧本。“我那时候才想起来她跟我说过结业戏的事情。”
两人蹲在书桌前面等弦笨重的电脑开机，顺着之前的话题聊最近和将来预定的工作，C芒想到身边人前一阵子日理万机的状态，随口问了句职业规划。
弦的动作和屏幕上弹出来的用户登录页一起停住，古怪地笑了笑：“不太好。”
本职、兼职、兴趣，或者什么旁门左道，都不太好。
她把密码敲进去，想了想，又改口：“总有种会每况愈下的预感。”
但是没关系，当时的弦叹口气，打开文件夹，从十几行Word文档里挑出两个，说，我也不会干别的了。
王实甫在脑内搜索编剧此前都做过什么，词云正中央赫然是醒目的“新闻”二字，立刻把点评咽了回去。
“占卜倒是能月入两万了。”C芒在车窗上弹琴，终于看到几幢熟悉的建筑，“她还不如当时专心去做魔法师。”
总之她给我看了故事梗概和人物设定，然后我问她缺不缺女主角。
王实甫愣了一愣：“你和弦一样大吧？”
“哇。”C芒惊诧地转头看向制作人，“你们做这行的，连思路都是统一的吗？”
我是有自己的毕业大戏要排，但那是整个年级合演的剧目，怎么都轮不到我担纲。何况弦的本子确实有点意思——C芒眨眨眼：“而且谁让她真的找不到女主角呢。”

有陈烁掌镜的第四场珠玉在前，张养浩果断决定倒着拍，把Ⅱ号的戏份凑到一起，也方便借现成的妆造补镜头。过渡和结尾段，演员基本只用得上程务秋和王博谈，布景却繁琐得很，远比Ⅰ号那四面空空如也的灰墙费神。道具和舞美的人被打包扣在影棚，进度表上单独划出五天，李渔请出假来，飞回芥子园，要改伦敦桥小姐的天平。
公演时用的那架当然还在，被他当成参考模型供在后堂，百宝柜抽屉拉出一格，宽度正好，能挂住横杆的两端。挑的位置不高不低，坐着看顺眼，走起来碍事，两天里撞了七次，胳膊上的淤青大红大紫，李渔终于挪开几只纸箱，改从工作台另一侧出入。
第三天C芒也来了，在店里转了五分钟，老板从屏风后面出来迎客，手里还拎着把锯子。后堂被李渔彻底改成了车间，布匹纸样卷起来堆到墙角，腾出桌子来放木片和金属零件。舞台版要考虑整体效果，道具大小受限，精度于是也受限，但求结实耐用，扔储物箱里三周不坏。这程度给观众看足够，放镜头里却不协调，摄影机凑上去，细节就容易露馅。
张养浩把天平当作重要象征元素，设计大量特写，稿子足有十几张，仔仔细细拍它坍塌的瞬间，每个结构都留了镜头。李渔简单想象一下成片的质感，几乎能听见摄影导演画分镜时的腹诽：风光人文织造工艺？请。
精工的版本更大些，确保每条弧线、每个折角都少瑕疵，也能在纯手作的上限里容纳最复杂的设计。但空镜之外还得有摆弄天平的镜头，演员要入画，正比的那个依然得修，李渔给C芒一整杯琉璃珠子，让她在涂料不同的木板上试滚动的速度。
很无聊的过程，像物理课上测摩擦系数的实验。李渔在旁边做自己手头的活儿，有一搭没一搭地哄她讲故事听，C芒聊完和弦合作的那部戏，他突然抬头，想起了什么似的，问：“编剧小姐在正式场合穿过礼服裙么？”
C芒一愣：“没有？”
好。李渔点点头，又解释：我有个人情要还她。
他显然不打算讲细节，试图将这个插曲一笔带过。C芒找了会儿先前的话头，终于回过味来：“你们怎么最近都喜欢聊弦的故事？”
芥子园老板正捏着锉刀磨装饰用的雕花，闻言大乐，说施主有所不知，那妖怪在剧组蹲了两个月，快把所有人的老底都挖完了。“来而不往非礼也，”李渔一笑，“但剧组认识她最久的是程务秋。”
你敢去找他打听吗？我反正不敢。
“嗯，”C芒把之前扔的琉璃珠收回杯子里，也笑，“意思是我比较好骗。”

弦的结业戏叫《作品》，很草率的名字，很短的剧，一共就两个角色。讨论残缺和完满的美，坚固的永恒和瞬间的遗憾——“对，风格和《壹号囚室》像极了。”C芒朝李渔点点头，“我以为她再也不会写这种剧了。”
“为什么？”
“因为那个本子的两场演出都是彻头彻尾的事故。”
学校没有艺术系，比较简便的办法是把剧本借给话剧队展演，再请原班人马来结业考核。然而校队走的是经典路子，声台形表都正气凛然，容易将荒诞剧的台词念成诗朗诵。弦抽空去看，进场时汇报演出已经开始，走火入魔的雕塑师邀请狂妄自恋的模特在展会开幕前参观，满墙的草稿、满地的雕像都是后者的剪影。
编剧本人站在过道末尾，听主角讲“美来自人们的吊唁”，音调昂扬，口吻犹如宣誓。她听完整场，去后台找导演道谢，说：我决定自己做。
故事的主题是艺术家的缪斯走进现实，却和自己持完全相悖的审美理念，兴奋到极点的、癫狂的战栗被兜头浇灭，剩下的会是什么？绝望？痛苦？还是幻灭？
“弦觉得是厌倦。”C芒说。
你是我的灵感来源，但作品永远是我的作品。开口反对的那刻你便再不是我的缪斯，只是某个随处可见的、听不到神的呢喃的聋人。
疯狂的于是变成了被放弃的模特。
整体布景并不复杂，除了结尾的处理。漫长的争执结束，雕塑家答应以对方为原型创作最后一件作品，然后砍断模特的双臂、效仿那尊著名的维纳斯像，摆在了展厅的正中央。
“你要怎么在舞台上表现这个？”
李渔把雕花贴好，沉吟半晌，叹了口气。“戏曲本子里的人，一般不会死得这么……”他谨慎地挑选了一下形容词，“具体。”
《离魂》《坠珠》《沉江》，闭上眼、跳下楼或者拧身一摔，灯光暗了幕布拉上，那就是死了。“你把这结局讲给沈璟试试，”李渔喃喃，“看他会不会把弦和汤显祖往同一个坑里埋。”
所以弦是怎么处理的？
“她在台前垂了条纱巾，找人排了段现代舞。”

灯打上去，白色的帘子渐变成红色，然后更多的纱布成匹成匹地坠下来，埋住演员，铺满整个舞台。金纸飘落，布景的展板左右拉开，雕像悬在中央，双臂断面涂了血一样的漆。“半分钟的舞，没有对白。演出前那个月我陪她听了几百首曲子，选开幕落幕的两段配乐，放在结尾的那首更像吟诵，是一出古希腊悲剧里歌队的唱词。”
没有独立音源，最清晰的版本是西音史的教学CD，图书馆借出来的，只能使用，不能编辑。弦要在台下等谢幕后答辩，没法亲自坐到中控台，只好同负责人千叮咛万嘱咐，让他先将鼠标移到准确时间点，再按播放键。
从零开始做了大半年的戏，很顺利地推到了结尾。纱帘遮上，男女主角起势已经摆好，两百位观众等着配乐的第一个音，喇叭响起来，洪亮地念道——“西方古典音乐教材第五课。”C芒摊开手，“音控师忘了。”
这是那种不可能用即兴或者演技弥补的意外。她看向明显丧失语言能力的芥子园老板：“我当时以为她会和音控师打起来。”
全场都在笑，包括台上的男演员。剧本提前上交审阅，评委知道结局是什么，所有人都觉得直接谢幕也无妨，坐在前排的朋友已经开始鼓掌。
“然后弦站起来，说，音乐调到三分十七秒，重来。”

“那是她第一部完整的、标准体量的剧本。也是我第一个主演的角色——虽然没有登上正式舞台。”
“模特？”
C芒一笑：“我是那个雕塑家。”
当然弦还是拿到了课程证书，她说，甚至没有影响到最终成绩。“我们去学校外面的酒吧庆功，顺便提前纪念她成为我助理一周年。”
扔弹珠选出来的那片木头在李渔手里，正被他小心翼翼装上原来那架天平，一旁还放着新的平衡机关。芥子园老板露出某种同病相怜的表情，拣出更温和的那个话题：“我记得她酒量并不好。”
酒量差，心情只会更差。所有人都看得出弦是个近乎神经衰弱的完美主义者，没谁主动提刚刚惨烈的舞台事故。一小时后店里开始蹦迪，C芒放下杯子，去吧台买了一小份伏特加。
初夏深夜，两人骑了五公里的车，在小区门口的超市逛了一圈，提着几个购物袋上楼，终于将庆功宴的地点挪到家里。酒装在透明的长方形玻璃瓶里，小得像卸妆水的罐子，兑进一升鲜橙汁，依然能够醉人。充当背景音的剧唱到最后二十分钟，某段著名的祝酒歌响起来，C芒倒完壶底的果汁，和弦再碰一下杯：“Drink to our first play.”
你会有更多主演机会的，弦说。彼时她已经不太清醒，敢于用积极的肯定句预测未来，又指了指电视，讲你知道吗，这是我最喜欢的音乐剧最好的那个版本。
“极精彩的群像，极精炼的台词，极精巧的舞台。”她掏出口袋里的笔，遥遥戳了戳C芒，终于开始前言不搭后语，“下一部戏你要演普通人。”
“为什么？”
“因为你刚刚演了偏执狂，不该继续演拿着锯子的雕塑家。”弦仰头躺到沙发坐垫上，“否则简历上会留下一串犯罪记录，找不到正派的下家。”
“不犯罪的角色有什么？”
“快乐的傻子。”她一百八十度地摇头，左耳贴上沙发，然后是右耳，像个定速二十的节拍器，瘦长指针顶着沉重的金属块来回晃，“会有很多、很多、很多快乐的傻子，在舞台上谈很多、很多、很多场幸福的恋爱。”
“听起来挺不错的。”C芒沉思起来，“快乐，或者傻子。”
节拍器摆回来看向她，不动了：“你很想当傻子吗？”
“不喜欢的话会怎么样？”
“我们可以再写一些故事。”男主演唱到落幕前最后那段自白，弦安静地等他弹完钢琴，“就从这个看起来不太快乐的人写起。”

李渔拧上正中间的螺丝，把修整完的天平递给C芒：“所以你们最后写了吗？”
“没来得及。”C芒说，“我第二天就收到了新角色的试镜邀请。”
有台下坐着的评委老师录了像，发给了相熟的导演，正好在弦此前联系过的十几个剧组之中，他们把我的简历从文件堆里翻出来，递过来一个机会。
没谁知道制作团队参考了什么，那故事和弦的本子毫无相似之处，恋爱喜剧的女二号，男主角的妹妹，全部戏份是和青梅竹马的高中同学破镜重圆。“标准的快乐傻子，”她在工作台边缘清理出一块空地，把道具放平，“我那时收到过的最重要的位置。”
出门报喜的时候弦已经起床，正在客厅收拾垃圾，捏着一张快有半米长的购物小票，贴在鼻尖上，聚精会神地辨认着。前天晚上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醉鬼对着老前辈四十年前的作品聊了三个小时，性转、翻译、本土化改编，人设和梗概记在能摸到的唯一一张纸上，涂得像道士拿树枝画的符。C芒把电脑端过去，弦显然昨晚睡得混乱，眼睛是脸上唯一醒着的器官，屏幕凑得够近，正好方便识读，她一目十行，又举起那张购物单子，说：我觉得这个提纲是可行的。
“她说她不会填词，所以没法译配，要是之后有机会遇到通音律的，再把故事写完。”C芒拨了拨重新打磨过的滚珠，看着天平往一侧缓慢地倾斜，“要是没法搬演，就送给我当睡前读物。”
第二天我们就去见了导演，然后是例行的读本、准备、分练、合排。“进组后第一个休息日，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完全不记得那个晚上和弦聊了些什么。”C芒说。但角色和演出都是完美的，日程、宣发、后勤和外联也是——“剧组的导演介绍我认识了他的制作人朋友，我拿到了更好的新角色，也陆续有了更多演出邀请。”
滚珠停到平衡点，颤巍巍地立在横梁上。新版本提升了机关的精度，道具不再需要演员时刻操纵，C芒等它完全站稳，伸手推了第二次。滚珠应声而坠，杠杆利索地翻过支点，落进李渔垫在桌下的手心。
之后的故事比较简单，她说。
“工作室正式注册，弦跑了。”

影版只在棚里拍了二十天，比排练的时间还短。杀青当晚张养浩抱着素材扎进了剪辑室，闭门谢客，连关汉卿都被锁在外面。三周之后摄影导演头重脚轻地栽进章台大门，把移动硬盘扔到吧台上，径直摔入沙发，一觉睡到了晚上。再睁眼时每张桌边都坐满了人，酒吧照常营业，老板忙于待客，张养浩仰面盯着章台的天花板，花五秒确认自己没在医院，开始怀疑过去的几个月是不是做梦。
然后王实甫敲敲他头顶的桌子，说：“我给你另约一首主题曲，片尾过字幕的时候就别放伦敦桥了。”
剧本在公演时已经审过，影版无需太多额外功夫。首映礼时间敲定，皇城的树甚至才刚刚秃完。地方还设在先前来北边排练时的小剧院里，座位不比之前驻演的时候多多少，照例一人一套纪念票，更新了演职人员名单，又把票夹底边的斜坡设计换成胶片带。
剧组打定主意不想上大新闻，请的媒体都还是舞台版开工前顶风冒雨来发布会的那些。映后嘉宾是张养浩和汤显祖，关汉卿充当对谈人，演员并肩坐在观众席末排，显然想将宣传重心往制作风格上引。台上聊到第六个问题，弦站起来，从后门出去了。
酒会设在二楼，采访间干脆就搭在排练厅。换场时安排来宾走观众席侧面的通道，绕不到正门来，大堂于是空空如也，灯都没留几盏，只剩下签到桌和几张海报立着，墙上的宣传屏放着预告片，Thistle拍的定妆照依次翻过去，配乐是影版的主题歌。
请人做的词曲，唱当然还是C芒唱的。编剧听了会儿，制作人也出来了，站在她背后几米，安静地等高潮段结束，在间奏里说，散场之后还有聚会，你可别提前跑了。
弦叹口气：“我为什么要跑？”
她一转身，衣服上的星星就动，映出低调的、转瞬即逝的冷光。西装形制简洁，只在单侧下摆手工钉了几十颗极细的碎钻，离近了能看清衬底的银色绣线，王实甫端详片刻，认出那是紫微宫的天象图，一时竟不知该从何笑起。芥子园的篆印加在袖扣上，弦显然注意到他的目光，索性抬手任人看个仔细，说，李渔的还礼。
大概是谢我往影版剧本里额外塞了十几个细节，好让关导别出心裁的长镜头加得不露痕迹——“然后他拿我当钦天监监正。”编剧重新理好外套，半真半假地骂一句，“我为什么总是上赶着给自己找活儿干？”
改到最后根本变成了新东西，她隔空指指王实甫，我要问你拿双倍的工钱。
真按工作量算我得给你五份钱，制作人微笑。宣传屏上的歌又放一遍，王实甫问：“你满意吗？”
歌，或者剧。签合同的时候你说不用给你任何决策权，只要我保证每个环节都让你在场。现在所有能帮的忙你都帮了，会做的东西你都做了，殚精竭虑至此……这个结果是你想要的吗？
“如果我说不是，你的下一个问题是什么？”
我最想改的地方是哪里？
王实甫摇摇头：“你迄今为止有对自己真正满意过吗？”
“为什么坐在采访席的不是你？”弦叹为观止，“你要是当了娱记，这世界会比现在精彩许多。”
“所以答案是没有。”制作人沉默片刻，“这是你不断换工作领域的理由？”
大家都是这样的，弦打断他。你、汤显祖、沈璟、关汉卿甚至张养浩——或许很快还会加上程务秋。换来换去还是在相同执念周围打转，明眼人一看便知困住你的究竟是什么。
“但还在打转的都是心没死的。”编剧微笑，“因此第一个问题的答案是满意。”
王实甫看着她，宣传歌的旋律飘下来，C芒的嗓音像一块五彩纱巾，轻盈而明媚的调子，听起来却像陈年往事在耳边呼啸。他终于察觉了眼前人与她互称知己的那位真正的相似之处，在落幕那刻，在所有问题都被妥帖、完满地打理停当之后，压在身上的重担撤去，抽空的铁皮罐子从海底“噗”地一声浮起来。
“你是从什么时候意识到的？”王实甫斟酌一下用词，最终还是讳莫如深地兜起了圈子，“自己的——失控。”
完美与残缺，圆满和遗憾。制作人苦笑起来，注意到自己难得的迟钝：“你甚至从第一部戏开始就在审判自己。”
你让雕塑家赢了那场争论，但你骨子里更像那个模特，对不对？看得到改进的空间，便容不下自己的失误，哪怕审美与理智都能提供充足借口，焦灼的本能依然不会放过你。
弦抿唇盯着他，飞快地顶了下腮。“我那天说什么来着？”她眯起眼睛，“你知道的确实太多了。”
王实甫坦然迎上她目光，微笑道：“怪不得。”
可以了，谢谢您——编剧打断他的更多感慨，警告似的抬起手。“她那轮巡演开始的时候，为了筹措经费，我兼职给出版社做翻译，样书寄到，打开看了十页，找到一个没能校对出来的错误。”弦做了个把书合上、放到一边的手势，“我把它扔回快递箱里，再也没有翻开过。”
“仅此而已？”
“折腾自己只是选择。”弦平静地转回去，“不折腾别人却是一种道德。”
最初我以为自己只是单纯的挑剔，而挑剔显然源自傲慢，也因此是一种可以控制的恶习，但后来我发现我误会了。挑剔并不会让人回避。我其实是在害怕。
害怕结果，害怕过程，甚至害怕自己当真握着雕塑的工具。
“这就是最后那根稻草。”编剧垂下眼，无意识地捻着右手指节的茧，“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
我也知道你想问什么，她轻声说，现在你已经有答案了。
时间到了，影厅里传来观众离场的动静，工作人员举着麦克风引路，声音闷闷地穿透外墙。王实甫把视线从宣传屏上收回，转身朝二楼走去，在踏上第一级台阶前踌躇片刻，罕见地觉得这对话顺畅得令自己有一丝无奈：“或许我只是好奇你为什么拒绝给主题歌填词。”
是吗，弦在他背后笑了笑，这问题倒是简单。
“因为我不通音律。”

C芒从露天的消防楼梯走下来，陈烁正在巷子里抽烟。映后到庆功宴正式开场间隔半小时，供观众离席、媒体采访、投资方互换名片，也供疲于此道的那些在新一轮社交开始前稍作喘息。
伦敦桥小姐单手提着衣服，臂弯里挽着只塑料袋，高兴地跟他打招呼。陈烁只能把烟摁灭在电线杆子上，朝门内指了指：“可有要事发生？”
主演们似乎还没从排练厅出来，酒会这边基本是制作人和张导在应付，贾老板把纪念票拆了，美术指导正在陪他修。C芒历数一遍，披上外套，从塑料袋里抽出双洞洞鞋。
但我来的时候发现路口有个甜品站，北海道冰激凌第二个半价——她往左手边一指：“陈导要不要一起？”
顺便聊聊您的策划书。

陈烁说，我本来想同时邀请编剧和你。
“结果呢？”C芒举着两支甜筒走回来，“她拒绝了？”
“你朋友好像不太喜欢我。”陈烁装模作样地叹口气。第一次见面防备重重，第二次把我拦在门外，难得坐下来好好聊过，结语却是“不关你事”——“我甚至没来得及细说。”
“你问了什么？”
“欠你的是哪部剧。”
C芒一愣：“弦会和你讲这个？”
“毕竟聊到了你们共事的经历。”陈烁从西装内袋取出手机，动作谨慎，时刻提防着手中的甜筒滴到前襟。编剧说你此前就考虑过角色形象受限的问题，也有拓宽戏路的打算，应当会对我的策划感兴趣。他打开相册，将屏幕举到C芒眼前：“虽然我没想到你真的试过。”
半分钟不到的视频，像素极低，放大倍率夸张，演员和布景糊成舞台上发光的几团。录音的效果却好，刚刚开场亮相，没有台词干扰，石膏像从空中垂落，工整的弦乐协奏里，雕塑家踩着旋律踏上舞台，指挥起自己满墙的作品。
“我以为这场演出的录像早就失传了。”C芒眨眨眼。
“Aria Sul G，巴赫的旷世之作。”截取视频的人甚至没有保留完整的乐句，陈烁皱着眉关掉窗口，从音乐播放器里找出正确的曲子。离庆功宴开场只剩十分钟，两人终于回到剧院侧门，咏叹调的旋律和会场的圆舞曲织在一起，C芒换回高跟鞋，忽然问：“弦有告诉你她是什么时候说要走的吗？”
“巡演之后？”陈烁重新掏出烟盒，在手里转了转，“你正式注册工作室那段时间。”
“对。”C芒点点头，“那是同一天。”

末场的后台，庆功宴结束之后，自己刚刚和两位导演聊完未来的合作意向，回化妆间时走路的步子都浮着。“现在回看，那大概是我出道以来最关键的转折，但当时只觉得高兴。演出成功高兴，有人喜欢我的表演，更高兴。”
弦等在门外，先递来一束花，再递来一沓文件。一如既往地理得很整齐，按重要性排序，最上面那张是当天新领的营业执照。接着是后一个项目的剧情梗概与时间安排，其他值得试镜的角色介绍，还有某档大热音综的海选邀请。
“更好的机会，更多的选择，更大的舞台。全部都是好消息。”C芒说，“我翻到最底下一张，看到了弦的辞呈。”
陈烁挑出盒子边缘的那支烟，沉默地咬进嘴里。
“G弦上的咏叹调，也有人管它叫G弦之歌。”C芒撑着楼梯的栏杆，指了指他手里还在演奏的手机。“我陪她选配乐的时候就开过这个玩笑，说我和你的笔名拼在一起，或许也可以找到类似的曲子。”
然后她说，小提琴是没有C弦的。中提琴和大提琴的C都是最低音，不会有作曲家把旋律放在第四弦上。

“我第二次听到她用类似的语气讲话就是在那个化妆间。她从辞呈上面抽走海选材料，好像底下那张只是炸鸡店餐盘上的垫纸，然后跟我讲那档音综的制作组风评不错，去了会火，只是观众的印象容易固定，对日后发展未必完全有利。”
两种选择各陈优劣，滴水不漏的介绍方式。打火机响了一声，陈烁和着烟叹口气，问：“你去了？”
C芒朝他眨眨眼：“我问她想不想让我去。”
陈烁愣了愣，夹着烟的手隔空点了点她，无声道：狡猾。
但这对她来说是个很难的问题。比分析现状、衡量利害甚至预测未来都难。“我问了三遍，得到的只有更加详细的解释，虽然她显然知道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C芒安静地把故事讲下去，“最后我只好说，如果你不回答，我就不同意你辞职。”
学生时代做的潦草约定，签的合同法律效力都存疑，哪有这种要挟功能。C芒摇摇头：我出口便知失言，耳边几乎已经响起下一句冷静的回应——反驳，纠正，再度重申的拒绝。
“然后弦说，那你去吧。”

“我去了。并且证明了她都是对的。”C芒握住宴会厅侧门的把手，弯起眼睛，朝陈导一笑，“你觉得弦开心吗？”
我呢？
我好像没有那么不开心。
所以我希望她也开心些。
她转身往屋里走，门拉开一点，三拍子的音符混着甜蜜的暖光涌出来。陈烁喊住她，烟头暗红色的火星在冷风里颤了颤：“那部戏。”
你们的那个故事——多年前的戏言或者承诺，不管是要翻译，要改编，还是聊作消遣——他把烟摘下来，从肺里吐出一口白雾：“弦欠你的到底是什么？”
七十年代宽街的经典剧目，桑爷的代表作。C芒慢悠悠地转过身来：陈导一定听过。
那是她最喜欢的本子。
“Compan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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