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平安」纸落旧梦

椰香薄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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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像如同水雾一般漂浮在眼前。
突然从边缘晃出一个小娃娃，手指还没长开，软软的挤在一起，两只腿一歪一扭地挪动，走几步啪叽坐到地上，自己爬起来，再走几步，再坐下，不仅没哭还把自己逗笑了。
按道理一两岁的小孩子五官还没长开，看不出什么区别，但那个小小的人类嘴角一弯我就认出来了，方子默现在笑起来的弧度和脸颊上浅浅的单边酒窝和他如出一辙。
“我就说我小时候很可爱嘛！”方子默满意地看着年幼的自己。
我点点头表示同意。
真的很可爱。
我本来认为小孩子都长一个样，觉得可爱都是出于对幼小生物的同情。现在看来问题不在于小孩子，问题在于小孩子是不是方子默。
水雾一散，又重新聚集起来，这次不只有方子默一个人了。
一位短发的中年女子，戴着眼镜拿着粉笔在木质的板子上写写画画，怀里搂着年幼的方子默，拍着手咧开嘴笑得非常开心。
我也忍不住跟着弯起嘴角：“这是在画什么把你逗的咯咯笑。”
“螃蟹。”
本以为不会有答案的句子在说出去的瞬间就得到了答复，我惊讶地转头看向方子默。
他温柔地注视着眼前的画面，还绑着石膏的右手手指在桌上轻轻的划动——和那位女子粉笔运行的轨迹一模一样。
“……她只教了你这一次吗？”
“或许不止这一次，”方子默笑着停下动作，“小时候的事情我记得的不多，怎么学走路，第一次说话说了什么，我都是听爸妈告诉我的，”
“但这个场景，这个面前放着黑板，有人抱着我，在我面前用粉笔画了螃蟹，这个没有意义甚至有些无厘头的场景……这是我记忆的原点，我能记得的最遥远的事情。”
“我在这之前甚至忘了抱着我的人是谁。”
“谢谢你，蔚蓝。”
他叹了口气，又好像是我看错了，毕竟方子默脸上依旧挂着柔和的笑容，看着那片水雾的眼神却认真又贪婪，像是想把每一个细节都刻进脑子里。
我胸口紧到发疼，话语卡在喉咙里说不出口，最后只能保持沉默。
几案上的水痕逐渐蒸干，水雾的影像也慢慢消失了。
方子默情绪一向调整的很快，他深吸一口气换上雀跃的语调：“好，那么来办正事吧。”
“正事？”
“你不准备今天就回去对吧？那我们今天总不能喝西北风。”他拽着我走到屋子边厢，一阵哐哐啷啷后从角落里翻出两套床单棉被，在院子里拉了尼龙绳晾好，又从不知道哪里推出一台偏小号的三轮板车，把我眼睛都看直了。
“这是要干嘛？”
方子默笑得高深莫测：“城里长大的大少爷不知道村子里要怎么买菜吧？”
“赶集？”我来了兴致，在城里确实没这种机会。
“也没说错吧，每天在几个村交界的地方有小集市，卖菜卖日用品的都有，相当于固定摊位了，你想的那种大集市要每月中旬才有，至少五年前是这样。”
不知道是太久没骑三轮车还是太久没去集市，方子默明显有些兴奋，我们刚把车推出院门，落好锁，他一个纵身就跳上了车座。
我伸出食指敲了敲他右手上的石膏壳：“我来吧，你坐后面指路就好。”
“你可以吗？”他还略显怀疑，不肯交出车把。
我不动声色：“自行车是8岁会骑的，上学期一千米跑了3分26秒。”
“……是我失言了。”
确认他在车厢边上侧着坐稳，我尝试性地开始了人生首次蹬三轮。好在和我想的一样，这玩意和自行车完全是一个原理，一通百通。除了在泥巴路上颠簸着拐弯有点不适应外，等随着方子默的指示拐上水泥路就好很多了。
骑上水泥路后似乎有一段直线，方子默可能怕我无聊，敲着车板开始找话题：“说起来，蔚蓝小时候是什么样？”
“跟现在差不多，紫姐跟你说过吧。”
“具体点嘛，机会难得我也想听听你小时候的故事。”
“我想想……我小时候在家玩躲猫猫，有一次发现自己能躲进衣柜里，特别开心的往里头躲了好几次，晚上我妈打开衣柜找衣服，发现被我踩的全是脚印。”
方子默没忍住笑出声来：“噗，挨揍了吗？”
“没有，但再后来我往衣柜里躲就记得先脱鞋了。”
“倒是不要往衣柜里躲啊！”
他在后面缓了一会儿才止住笑，换上一本正经的语气：“那，蔚家的大少爷为什么隐退了？”
“……你就是想问这个吧？”
“你不想说就算了，我也就是趁你现在看不见我的表情，周围又是这个环境，来哄骗些情报。我可不像你有办法查既往历史啊，好歹让我知道点嘛。”
这倒是了，蹬着三轮车骑过这种乡间小路，奇异的组合让我有种不真实感，心情沉静了不少，甚至觉得这也不是不能说的事情。
气氛使然，就当我被方子默哄骗了吧。我思索着要从哪里开始说起。
“我们家的家规，不是说蔚家，是说我和爸妈这个三口之家，家规是要诚实守信。”
“我可以交白卷考全班倒数第一，可以用湿抹布擦电视搞坏显像管，可以踩脏妈妈的新衣服，只要实话实说都不会挨打，但说谎是绝对不允许的，我一直以来都是被这么教育的。”
我用力踩下脚踏板：“结果因为看得见，又因为我自己的私心而不能说实话，面对看不见的人越是顺利糊弄过去我就越讨厌我自己。”
我现在还是会害怕那种视线，同龄人往往夹杂着怀疑和畏惧，成年人则会带上轻蔑和否定，我越是诚实越会被那样看待，我不想再猜测那种眼神的人嘴里会说什么了。
如果我足够坚强，就算被孤立也没关系，被当作怪人也不要紧，那我是不是也可以坦然地说出自己看见了什么？就像方子默坦然地承认自己被诅咒的事实。
“蔚家关于那方面的评价是按资质走的，我并不是按辈分排的真正‘大少爷’。有一次看不见的某位知情的长辈来拜访，说有我这样能看见的孩子真好，当时我就有点不想干了。”
我清楚知道，所谓的最后一根稻草是哪件事。
“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来家访的班主任说我成绩很好，也不再说‘奇怪的事情’了，家教很好，羡慕爸妈有我这样的孩子。”
“和诚实两个字毫不沾边的我担不起‘家教好’这个评价。我不记得那天爸妈是以什么样的表情来收下这份夸奖的，我当时根本不敢看他们的脸，能记得的只有反胃感。”
我骗过了老师，我成功了，所以我才如此恶心自己。
“下个路口右拐。然后你就隐退了？”听不出方子默的声音有什么情绪波动倒是好事。
我稳住车把，控制着重心拐上他指示的道路：“那是蔚家对外的说辞，我年龄还小，也算是种保护措施。其实我只是逃走了，试图装作自己真的看不见而已。”
“报道那天，如果那只大头鬼是附在你背上，我会装作看不见。平时听到哪里因为妖怪引起事故我也会装不知道，我实际上是这种冷漠无情的人。”
“但是那天你伸手了。”
我一愣，下意识捏了下车铃。
方子默是在，难过？
“是你拽着我出教室的吧？”
“是你先伸手挡住了那个小妖怪的视线——啊啊啊，小学生吵架吗？！我想说的不是这个。”
我忍不住侧过身想看他的表情，结果只看到后脑勺。
“说着自己冷漠，多管闲事硬要插手来帮我忙的不也是你吗？”
“从大众认知来看，救人需要理由吗？”
“能不需要任何理由救人，已经称不上冷漠了。还是说我比较特殊？”
我认真思考了一会儿才开口：“确实是特殊。”
“因为我能看见那些东西？”
“能看见只是对我来说，在你面前可以说更多实话而已，比如刚才的事情。真要论起来，因为你生气就是生气，讨厌就是讨厌，想问什么就直接问，想做什么就直接去做。”我找了个合适的位置把三轮车停到路边，“我做不到这一点。”
就算在你面前，我都没法保证说实话。
方子默纵身跳下车：“我就当你是在夸我好了。”
眼前的状况要称做集市确实缺点意思，两条路斜着的交叉口，零零散散分布着挑着担子，铺着塑料布的摊位，聊胜于无。真逛起来东西倒是很全，从调味料到蔬菜鱼类再到炭火燃料都有在卖，怪不得附近的村落可以靠这个完成日常生活。
我现在理解为什么方子默要骑着三轮车来了，就算只是今天明天，好久不住人的屋子要从头收拾，东一点西一点，准备的东西慢慢就堆满了半个车厢。
临准备走的时候方子默一拍脑壳：“啊，我去那边买火柴，你等我一下！”不等我说什么人已经窜出好几步外了。
已经坐上车座的我只好趴在车把上等他回来。
“你好？” 不知道从视线死角哪里出现的人一开口把我吓了一跳，我转过头观察，来者是一位年轻的女子，牵着小男孩，又是好奇又是犹豫地看着我。
我换上对外营业性笑容：“您是在跟我打招呼吗？”
“是的……我刚才看到你和方家的那孩子在一块……”
“要找方子默吗？他去买东西了一会儿就回来。”
她有些慌乱，把孩子往后轻拉了一下：“不不不，我不是想找他。”
“那您需要我做什么吗？”
“我……”她大概下了一番决心才一股脑说出来，“那孩子对我有恩，六年没见到过他了，我想知道他最近过的怎么样？”
“您不亲自去问他吗？”我的表情一定不怎么好看，小男孩吓得拽着衣角躲到她身后去了。
“他不希望见我吧。”
啊，这我倒是知道，方子默为了不把其他人牵扯进他的诅咒里，一向是这样。
我缓解情绪，切换回亲切的状态：“我们从城里过来暂住两天，明天晚上就回去了。我是他同班同学，至于过得怎么样，你也看到了，方子默总是那副笑呵呵的样子，在我看来过得还行。”
“那就好，六年没见他都长高这么多了……”
放松下来我才意识到一些有的没的细节：“呃，您说六年没见？他上次回来应该是五年前吧？”
“是六年。”她看了眼躲在自己身后的小男孩，“方家奶奶去世和他出生是同一年，我记得很清楚。是那孩子追着我不顾我丈夫的……一些很难听的话，跟我说让我去医院检查，他才能平安出生。”
方子默当时是怎么说的来着？
“……五年前奶奶去世的时候我回来处理她的葬礼……”
……少了一年。
我尚且不知道这缺失的一年是怎么回事，是方子默记错了吗？他会记错最后一个亲人的离世时间？又或者会有母亲记错自己儿子多大？不管是哪边出问题都显得离谱。这一年的时间差，会和那张纸条上的“迂回步”有关吗？
女子打断了我的沉思，低头致谢的同时快速说道：“谢谢你陪他回来，看到他交到朋友我真的很开心，衷心希望你们都能健康长大。”
余光看到方子默的身影在往这边靠近，我明白过来她的意图，理解地点点头，她牵着小男孩很快就不知走到哪个摊位去了。
健康长大啊……
“走吧，东西买齐了。”方子默蹦蹦跳跳地窜上车厢，“还需要我给你指路吗？”
“不用，记住了。”
“我就知道。”他哼哼唧唧地抱怨考试背不住偏门的诗词，我随口接了几句话，说了什么完全没过脑子。
“蔚蓝，你这个人也挺好懂的嘛。”
方子默冒出来的这句话我一开始也没在意，“嗯，怎么说？”
“不要有负担，不管最后结果怎么样我都很感谢你。”
——没头没脑的话，只有我们清楚是在说什么。
我今天已经听到三次感谢了。
然而不论是哪次，不用谢这三个字我都说不出口。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资格说这句话，我只是碰巧能看见，再加上会一点蹩脚的术式而已。
这些东西根本解决不了问题。
不知道诅咒方子默的神明是谁，弄不清诅咒的强度，甚至无法确定抑制了那个诅咒方子默还能不能活下去。事实就是即便我动用自己能动用的所有渠道，调查也毫无进展，所谓的“蔚家大少爷”什么也做不到。
一旦着手才发现，天真地对方子默说“想要活下去不是过错”的我简直是个笑话——方子默比我更清楚活下去这件事有多困难，却接受了我一时冲动给予的希望。
能不需要任何理由救人，很遗憾我不是这样的人，我非常清楚自己为什么想让方子默活下去，我甚至觉得方子默其实也明白。
想要有看的见的同伴，想要能多说一点实话，想要学会不再伪装自己活下去，想要承认自己。
说到底——仅仅是出于微不足道的私欲罢了。
是笑话也不要紧，是儿戏也不要紧，我会努力用尽一切手段难看地挣扎下去。
那个神明，不就是想打发时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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