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示录番外 Sicut lilium inter spinas. Ⅵ.归乡

【撒昂】启示录 Apocalypse

-Eldorad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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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cut lilium inter spinas
       透过荆棘看见百合

Ⅵ.归乡

“确定没有……遗漏的？”
       撒加在收信点徘徊了很久，望着包裹中的信件一点点减少，被分发到周围人手中，而他依旧两手空空在这里长久驻足。
       “真的没有了，撒加大人。我发誓每一封信都完完整整带过来了，绝对没有漏缺。”
       送信的男孩年纪不大，深棕色的短发因为一路奔波乱糟糟地翘着，他见撒加眉眼间满是忧虑，便又诚恳道，“您放心，我上次回城后替您打听过了，您的家人都很安全，请不要担心。”
       撒加似乎想露出以往的笑安抚这个过度紧张的男孩，但是扯动了两下嘴角后以失败告终。
       “谢谢。我并没有怀疑你的能力。”
       来取信的士兵都已经散得差不多，撒加既没有收到最想念的人的回应，也没有得到来自父亲的慰问。尽管一无所获，他还是取出了几枚钱币递给男孩。“辛苦你了，路上很可能有劫匪埋伏，注意安全。”
       男孩收下了钱币高兴地离开了，轻快的步伐捎走了他所剩不多的喜悦和期盼。
       撒加在吵闹的营地边走神了一会儿，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往某个方向走了几步，又突然转身回了自己帐内。
       他再次出来，手里攥着一封墨迹未干的信，掀开对面营帐走进去的时候侍从正端着盛满血水和绷带的银盆走出来，他示意侍从先离开，随后放下满是灰尘的帐布。
       加隆斜倚着上身偏过头，见到撒加一脸凝重忍不住调侃，“怎么了这是？没收到心上人爱的慰问？”
       撒加没搭理他，兀自展开手里的信，“父亲寄来的，要读给你听吗？”
       “别了，他能写出什么好话来。”加隆连忙摆摆手表示拒绝。
       “行吧，那信我先放在这。”
       他上前两步，给倚在床头的弟弟倒了杯清水递过去。
       “去去去，清水也好意思端给我。”加隆嫌弃地推开杯子。
       “……伤口好些了吗？”撒加没有收回那只僵持着的手，转而问道。
       闻言加隆咧嘴一笑，“好些了好些了，求求老哥你别用这种眼神看我了，看着像要给我送终。”
       见撒加依旧是一副愧疚的表情加隆终于把嬉皮笑脸收敛了下去 ，“别这么过意不去，老哥。”他靠着软垫的身子拧了拧，似乎因为不留神扯到伤口而皱紧了眉，“你没法保证每个人都安然无事。”
       “而且我这伤也不是你的错。”
       撒加仍是沉默着，不知有没有把刚才的劝慰听进去，他眼前不时地回荡着染血的纱布，混杂着充斥耳边令人牙酸的铮铮回响。
       “……加隆，接下来的战斗先不要参与了，好好养伤。”
       加隆愣了一下。
       “撒加！”他睁着湛蓝的眼眸瞪向背对他的撒加，一字一顿地说，       “我不比你差。”
       “这我知道。”
       “你没资格替我做决定。”
       撒加转过脸来，“我不能让自己的亲生兄弟带着伤上战场。”
       “嘁……”加隆嗤笑一声，“那让你亲弟弟回家当个残废就是最好的选择了？”他在撒加略带质疑的目光中掀开盖着腿的毛毯。
       血污已经渗出绷带，连羊毛毯上都沾染了发黑的血迹，加隆忽然叹道，“军医说实在不行只能锯掉它了。”
       “……”撒加的手痉挛着握成了拳。
       “我再去取点药来。”他沉声道。
       “撒加。”加隆喊住他，“别费劲了。”
       “我已经向这无常的命运妥协了。”
       撒加的语气听上去很是恼怒，“现在就说这话未免太早，一切都有挽救的机会。”
       然而加隆摇了摇头。“哥，你心慌了。”
       他在撒加强作镇定的怒视下坦然道，“你变得越来越……患得患失了，自从和史昂在一起后。”
       “我没有对他不满的意思，但是吧……”他抬眼看看撒加冷峻的表情，“他让你外表看上去更坚韧，内心却更脆弱了。”
       “你无时无刻不在担心失去什么。”
       让他有些意外的是，撒加默不作声地走出了内账，从外面搬了把木椅进来放在床边。“说吧，我听着。”他声音沉稳如常，甚至眉眼间的锐气都敛去不少。加隆迟疑了两秒，确信他哥哥并没有因为自己的意见而恼火，转又叹了口气。
       “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我的心思你都猜得出来，你在想什么我多多少少也有感触。”
       ……又是一阵沉默后
       “不用再伪装父亲写信给我了。”
       撒加蹙起了眉，但没吱声。
       “他就算写信也不会过问我的，顶多提一句，是吧？”
       “不，他问过你的伤势。”撒加沉声道。
       “但是吧，他一定不想家里多个没用的残废。”
       撒加抬起眼，似乎瞪了他一下，“你不是残废。”
       “快是了。”加隆满不在乎地说道，直起身面向哥哥，“与其苟延残喘地回家遭他唾弃，不如英勇地战死沙场来到壮烈。”
       撒加眼神冷冰冰地睨着，“你能这样走上战场再说。”
       看得出他心生不耐，加隆瞥了他一眼，随即转移了话题，“还是没有他的消息？”
       “……”撒加知道他问的是谁，他不想回答，于是维持着沉默。
       “别想太多，只是找不到机会送出去而已。”
       “怎么患者反倒安慰起我来了。”撒加倒了杯葡萄酒一饮而尽，撂下杯子嘱咐道，“老实养伤。”
       暗地里哼了一声，加隆在他即将跨出帷帐喊住了他。
       “哥！”
       “怎么了？”撒加耐心地回头问道。
       刚到嘴边的话被某种情绪强行压下咽回肚里，加隆觉得现在还不该说这番话，他也还没有到认命的时候，于是改口，“别总是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要是让史昂知道了会担心的。”
       “……你也一样。”
       “拜托，我脸上的笑还不够明显吗？”加隆笑嘻嘻地说完，发现撒加别有深意的眼神还是没变，才意识到他指的并不是前半句。
       “回去后记得替我谢谢他。”闷头安静了半晌加隆才又吭声，“感谢他的教导让我真正体会到了手足情……”
       撒加笑了出来。
       加隆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发现他哥确确实实发自内心地在笑。
       “自己回去说，那样他会更开心。”
       “哦？我还以为他不是很喜欢我。”
       “不，他不会这样的。”撒加收敛了唇边的笑意，望向阵营之上浩瀚的天河。
       “他珍惜这世上的每一个生命。他不止牵挂我，也为你而祈祷。”
       “所以好好活下去……”

“然后……”
       “过上你最向往的人生吧……撒加……”
       血液浇遍全身，敌人的，友军的，自己的，从盔甲的缝隙渗透进衣衫里，粘住皮肤与血肉像是在极力抵挡死亡从疮孔中钻入吸取灵魂。
       加隆睁着被血雾蒙住的眼睛，这句全然违背以往形象的道别伴随着鲜血的涌出而被削弱成哀叹，颤颤巍巍从唇齿间逸出，染红了他面前孪生兄弟的眼睛。
       撒加的脑中一片轰鸣，额骨处阵阵剧痛如炙热岩浆中鼓动的气泡，接二连三地在脑中爆裂开，滚烫的热气蒸腾而出，却被残忍地扼制住，淤积在咽喉，它们无处可去，于是融入了肺腑，钻入四肢百骸，把名为“悲伤”的痛苦注入在这名存活下来的骑士的生命里，刻下了第一道划痕。
       他沉着脸，既不恸哭也不哀嚎，他丢下手里唯一的武器，把一具具血淋淋的尸骸挪开，让他唯一的兄弟能以一个安详的姿态静静睡去，他撕下还算干净的衣角，替他拭去脸上的血污，露出他熟悉无比的五官。
       “返程吧。”
       他目送那具生命流逝了的躯体被抬走，用无力到悲哀的气息下令。

牢房的门被打开了。
       昏暗的室内射进来一柱光，又被来人的身躯尽数遮挡。
       史昂抬起沉重的头，看到德古拉公爵站在自己面前，从生满锈斑的栏杆背后俯视着他。
       “我记得你说过，你愿意承担所有的罪名与后果。”
       他怒睁着的眼睛有着能令他动容的同样的色彩，他年轻气盛的孩子曾在同样昏暗的屋梁之下拥抱着他，许下还无法兑现的承诺。他久久地望着那双眼睛，即便它们饱含的厌恶深入骨髓。
       “是的，一切的后果。”
       “那么……”公爵从衣袋里取出那封信，“是时候践行你的誓言了。”
       他朝门外的看守示意，收到命令的看守立刻上前打开牢门。
       “你有一个小时的时间来考虑如何剔除我孩子的罪名。”他加重了某个词的发音，让他面前的人心中的愧疚更深了几分。
       史昂坐在牢狱内简陋的木桌前，坑坑洼洼的桌面上还沾着油渍和酒液。他执起笔，蘸上墨汁，一想到这封重新伪造的信件会被公之于众，当着每一个人的面摘字引句地批判，用不堪的言论去猜测他的内心，所有人都会忘却他曾经做过的一切去指责他。
       握在手中的笔迟迟没有落下。
       “不敢吗？”头顶传来嘲讽的声音，“现在觉得羞耻了？”
       “请您……不要太责备他。”史昂盯着那封原来的信，在此之前，他还没看过信中的任何一个字，他一想到撒加在遥远的沙场满怀期盼地写下自己的思念，最后回来却发现面临这样的结局，就无法忍耐心中的绞痛。
       “他只是需要一个能理解他的人……”
       公爵对他悲哀的语调依旧嗤之以鼻，“我的儿子该怎么管教还轮不到你来指使，别浪费时间！”
       丝毫不给沟通的机会。史昂没有再出声，只是强迫自己在他面前写完，并忍受着他对信中内容逐字逐句的评判。
       “这里，”公爵指着开头的称呼，“未免太生疏了些，是因为在我面前写过于耻辱么？还是你对我儿子根本没有多少感情？”
       “……”史昂咬紧下唇，压着怒意道，“请不要太过分，公爵大人。”
       “希望你也能始终清楚，究竟是谁把我儿子拉入这泥潭的。”
       公爵俯下身，用同样幽蓝的眼眸瞪着他，“别让我发现一个离经叛道的修士企图用放荡不堪的词句陷害一个家族的合法继承人。”
       史昂迎接着他怒意四溅的视线，“……我明白，只要能让他安全的话。”
       他一一照做了，尽可能地让这位脾气古怪恶劣的老公爵满意，至少，公爵总不会加害自己孩子吧。
       史昂在沉闷的牢笼里蜷缩起身子，他已经在这个没有避寒物的狭小空间熬过了最寒冷的时光，却依旧在开始抽出新芽的日子里拉扯着身上唯一的一件粗布衣袍企图多遮盖哪怕一寸皮肤。原本莹润的肤色变得苍白、伤痕累累，血液仿佛都流动得越来越缓慢，无法为四肢传递温度。
       他听到熟悉的脚步声，他悲哀地发现自己对这个心狠虚伪的教徒竟了解得如此之深，深到他会以什么样的面目出现，用哪一段经文来隐喻暗讽他，甚至会用何种刑具来拷问他。
       锁链在金属环中扯动的磕碰声他早已听得麻木，溅满发黑红斑的刑具扣住过四肢、躯干、咽喉，缝隙里还夹着上次拷问时因为粗暴的拖拽扯下的几缕他的头发。
       他已经没有力气说话，而伊姆雷德还在锲而不舍地逼他开口。
       “告诉我，史昂。告诉我撒加对你说过什么，做过什么？”
       他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他每次弥撒后的晚上都在和你私会，是么？”
       “……”
       “他瞒着家人给你写信，以为这样很浪漫？”
       “……”
       “他在教堂里撕下了你的每一件衣服，他的手抚摸过你全身每一寸皮肤，对吧？”
       “……滚。”
       伊姆雷德收住了愈发恶毒的质问，嘴角疯狂的笑意瞬间消失，“为什么不供出撒加？”
       史昂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忍受住新伤口带来的撕裂般的疼痛，用干渴到泛着腥甜的嗓子艰难地发声，“我已经…承认过了…是我对他……”
       “好，那我换个问题。”伊姆雷德冷笑着打断他，“是谁让你伪造了信件？德古拉公爵吗？”
       “信一直都在您手里……不是吗？”
       伊姆雷德失去了最后的耐心，拽起地上的锁链把角落里的史昂拖到自己面前。“一定要我明明白白地说给你听吗？”
       他灰绿色的眼睛里倒映着史昂苍白的脸，“那封从战场寄来的信，末尾应该签着那个小子的名字，写着给你的甜言蜜语才对。它现在为什么会是你的字迹？”
       “看看那些令人作呕的言辞，这真的是你吗？史昂？”
       他蹲下身，试图让始终低垂着头的史昂面对他，“你让我失望透顶。”
       史昂不动声色地盯着墙角剥落的细小碎石，“主教大人，将希望寄托于他人身上本就是不可取的。”
       “请恕我……承担不起您的期望。”
       伊姆雷德的眼神又狰狞了几分，站起身道，“别再为你的肆意妄为找借口了。”他似乎还有什么话要说，然而被后来的人的脚步声压制住了，       史昂看到他脸上闪过一丝厌烦，又迅速调整了情绪转身迎接德古拉公爵。
       “公爵大人。”他向来人跨出两步，“您特意屈身至此，想必有重要之事？”
       公爵脸上浮现出极淡的讥讽之意，“看来主教大人也有要事在身。”
       “我的事自然不及您紧急，只是对这件事还存有疑问，所以想询问犯人罢了。”他和蔼地微笑着，“毕竟在神明的注视下，欺瞒是绝不允许的。”
       公爵对他的试探并无退避，反倒迎着他的咄咄逼问顺势回答道，“那确实有必要仔细查明，让您为此奔波劳累我深表歉意。”
       紧接着他无视了伊姆雷德试图加以解释的举动，以一种令人无法反驳的气势与口吻警告对方，“听闻您果断的处理让教宗十分满意，能够及时发现并根除污秽堕落之源，想必教廷对您的功绩也会加以赏识……”他突然侧过了身，窥见狭窄窗缝间雄鹰翱翔盘旋，嘴角的笑容嘲讽之意更深。
       “您如此深有远见，一定与那些逾规越矩的得势者不同。”
       “……感谢公爵大人的赞赏。”伊姆雷德自然听出他话语中的警告，他意识到现在不得不暂时收手了，即便德古拉公爵伪造信件包庇他儿子的嫌疑如此明显，但他无法从任何人口中得出证词，涉及监牢看守的士兵对他的疑问只是矢口否认，他唯一能寄予期望的人还被他亲自送入牢狱，对他恐怕只剩下无尽的恨意。
       伊姆雷德暗自长叹，简单地客套了几句便先行离开。
       支开了伊姆雷德并没有使公爵的脸色有任何缓和，他大步走到史昂面前，直截了当地阐明了他此行的意图。
       “在没看到你前，我还在担心你会不会坚持不住和盘托出。”
       “不过现在亲眼所见，我大概可以放心了。”
       史昂勉强支撑着身体，冻得麻木的肢体在超出负荷的坚持下轻颤着，撑起他摇摇欲坠的尊严。
       “加隆牺牲了。”
       轻如叹息的一句话，从这个始终面容严峻的年迈贵族口中倾吐而出。
       史昂整个人都狠狠颤抖了一下，呆愣了很久才缓慢抬起湿润的眼眸，看到走近的公爵眼角泛着淡淡的红。
       “我……不…对不起……”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道歉，在听到噩耗的一瞬间，他想起了曾经向撒加透露过的忧愁与悲哀。
       现在的他就和当时自己形容的一样，在他想要守护的人面临灾厄的时候，他都无法真正给予帮助，他没有能力保护任何人。
       听到他的哽咽公爵似乎找到了宣泄口，冷眼嘲讽更甚，“我已经不知道该为自己孩子的逝去而悲痛，还是庆幸当初没将他送进那个荒诞的修道院。”
       “你的存在让我无法安然迎接晚年。”
       即使悲伤和自责占据了整副躯体，史昂也清楚此时的公爵绝不会再让自己最后的孩子受到威胁，他压住因突然袭来的悲痛而颤抖不停的声线，用最真挚虔诚的言语发誓绝不会连累撒加一丝一毫。
       他不是说给公爵听的。史昂心里想着，他在说给自己听。
       无论最终的审判会施加给他多少痛苦，只要撒加还能享受应有的未来，那些痛苦与侮辱他理应一概承受。
       他说出誓言的模样如同在赎罪，把时间溅洒在撒加身上的每一滴污渍都转移给了自己，而这赴死般的决绝也只能换回公爵将信将疑的态度。德古拉公爵仍是紧抓着他“背德堕落的行为”不放，用尽一切机会讽刺他。
       “再过几天我儿子就要回来了，你行刑的日子也不远了。”
       逐渐失却光辉的眼瞳黯淡而空洞，史昂艰难地开头请求，“请不要…让他目睹这个过程……”
       “哼，撒加何德何能，能让你沦落到这般境地依旧对他念念不忘？”
       史昂沉默着。或许在德古拉公爵眼里，他至死都只是一个引诱他孩子的肮脏鄙劣的恶魔吧……
       公爵显然没有耐心在这里停留多久，很快挂着鄙夷的神色离开了。
       悲凉再次从四周包围上来。

在距离公爵最后一次来访后又过了数日，史昂得以离开这座塔楼，他被缚上沉重的锁链，穿过繁华的街道被拽往教堂接受一切目光的凌迟，审判的过程已经毫无印象，他只依稀回想得起教宗最后的审判，围观者的附和与欢呼声，他们在读着信件为他定罪时的窃窃私语和厌恶反感的表情。他不知道这样漫长的羞辱是怎么熬过来的。
       他回忆着某个夜晚撒加小心翼翼又满怀期待的模样。他自始至终都不希望那张脸上因他而流露出痛苦。
       他不想看到。
       ……作为感谢，我会尽力说服教宗赏你一场痛快的死亡。
       史昂看到那沾着黑红色的尖刺时，就明白所谓的“劝说”反而是变相的挑拨。
       手腕脚踝上厚重的金属环被卸下，换上粗糙的麻绳将他全无怜悯地拽进尽头狭窄阴暗的黑铁牢笼中。他只是走到她面前，就已经被内部散发而出的血液的腥臭狠狠击退，他从那个黝黑绝望的腔室中感受到了泪水的咸腥，血肉的腐臭，因挣扎而破裂的胸腹里流淌出内脏，坠物感悬在心口，一阵又一阵的尖叫哀嚎驱散了脑中所有耻辱，只把无尽的寒冷和绝望留给他作为最后的陪伴。
       背部抵上几根冰冷的利刺，隔着布料刺破了皮肤，几线温热的液体蜿蜒淌下，在他还没能最后看一眼世间的阳光时便被残忍地投入黑暗。
       他被重重地摔回原点，他曾经迟疑又期盼着推开的门再度合上，然而这次他身后没了退路。异物仿佛没有阻挠地没入柔软的肌体，他死死咬住唇，反而能更清晰地感受到被割裂开的肌肉紧紧覆着阴冷的黑铁颤抖鼓动，黑暗之外寂静无声，旁观者们并未离去，似乎在等待他发出直视死亡时的悲鸣。
       世界被束缚在这个徒有黑暗的空间，只有血液一滴一滴落在脚边的声音在提醒他时间依旧在流逝，他只勉强记得自己因为这无尽的折磨发出过叫喊，淤积在体内的血液无法从伤口喷涌而出，于是渗入了肺腑，堵住了咽喉，把他原本清亮的嗓音侵蚀成黏腻浑浊的喘息，在这个封闭的空间里刺激着自己的耳膜。
       有人迈着沉重的步伐来到这里，立在沾了无数鲜血的铁门之外，钢铁过滤后的声音威严厚重，但也消除不去说话人的惋惜和狠毒。
       伊姆雷德站在这高大的刑具面前，伸出一只手抚摸着生锈的铁门，呢喃道，“我看不到你身上的光芒了，史昂。”
       “也许你将这光献给了撒加，但是，失去了这些的你我无法忍受。”
       “我还是会让撒加得到他应有的惩罚。”
       史昂在黑暗里睁大了眼睛，他极力想发出声，结果却只是让淤积在咽喉的血液流淌出唇角，伊姆雷德想必听到了他在里面的动静，于是又故意添了一句，“撒加明天就会回来了。”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如同希望也宛如诅咒，原本沉入死水的灵魂挣扎着浮出水面，想要最后看一眼头顶的光亮。
       欢呼声震响了全城，而他再也听不见了。

教区墓地里伫立着一个年轻的骑士，他的银甲上溅满血迹，还没来得及换下。送葬的队伍已经散了，他独自一人在碑前静立了良久，蹲下身轻抚着新刻下的字迹。
       “我每个月都会来看你的，带上你最喜欢的蒙塔奇诺酿的酒，有新出的乐曲我也可以弹给你听。这里离家不远，如果你愿意的话……也可以悄悄回来看看。”
       他蹲在碑前说了很久，艳阳镀上金边时才静静地起身，面上的焦虑却始终没有消失。一路上他都心慌意乱，他没有回家，而是骑上马直接出城。
       他心中似有预感，他必须去见史昂。他从未如此急切地想抚摸他的脸，拥抱着他感受他的体温，他想亲吻他向他诉说自己的痛苦，想得到他的抚慰让自己得以振作起来继续接下来的人生。
       这场战争似乎让他变得一无所有。
       他在赶到教堂时就察觉出不对劲，愈渐加重的心慌使得他顾不上掩饰，径直跃下马冲进去。
       他闻到了血液的腥气，战场上血流成河也没能令他恐惧，而这缕清淡到如同烟雾的气息却猛然间揪紧了他的心脏。他愣在那里，看到从铁质刑具里流淌而出的快要干涸的血液，一袭苍白的布满血污的白袍。
       一具他想要守护的人僵冷的尸体。
       流尽了血的面庞惨白而悲伤，足以让他从今往后再也无法安然入眠。蔽体的衣物破烂不堪，血污染脏了他洁净的皮肤，半睁的眼跨越时空久久凝望着他，恐惧与绝望旋转着降下，撕开每一张刻画了美妙幻想的画布，让他看到了背后空荡荡的枯骨。
       史昂……
       撒加失神地念着他的名字，唇舌间泛着鲜血的腥甜。

——他消失之处，百花已渐生绿芽。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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