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 壹号囚室 - 文岛 Wland

壹号囚室

16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2025/01/03 21: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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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养浩放下手里的饮料，在门边站了一会儿，感觉脖子上挂着的相机快把自己勒死。Thistle的大化妆间，少说容得下三十个人，他从走廊尽头过来，拐角处便听见屋里聊天的声音。墙里佳人笑，张养浩左手一提奶茶、右手一提咖啡，不知该不该为了送个外卖把自己搭进去。
下午茶是C芒订的，迟到两小时，需给剧组同事赔礼，理由充分得无可指摘。然而小票上留的却是王实甫手机，老神仙堵在路上，遥遥给他发来取餐暗号的截图。附带一长串细致提示，弦离麦克风半米远，教他如何在荒郊野岭和骑手找地标见面。语音外放，在工坊大厅撞出空荡荡的回声，张养浩仔细听了一阵，开始疑心这顿茶根本就是编剧的主意。
到这儿一小时，他基本只在建筑里外转圈。Thistle从选址到装潢都很有水平，张养浩捧着单反拍得不亦乐乎。快门声其实很大，他惴惴不安摁了几下，没被阻止，以为是工作人员包容，心安理得地逛完一遍，转身发现周围根本没有人影。
建筑设计显然是贾明钦定，妙就妙在隐蔽，人群涌进来如涓流入海，散得悄无声息。中厅直接挑高到顶，大门正对的那堵墙上嵌着错综的钢筋，铁灰色金属配艳丽的涂鸦，张养浩在取景器里拉近拉远，怎么都找不到想要的角度，捶胸顿足之际，突然觉得身上一暖。
天亮了。
台风恐怕快要吹到，云层飘散的速度都急了几分，太阳于是露出脸来。大厅的天棚整扇换了玻璃，折叠结构凑出几面复杂棱镜，过午不久，日光微斜，一缕金色直直投在那具十字架上，连着背景墙上的钢筋和油彩一起点燃。
这哪里是工坊，张养浩松开相机，根本是教堂。只是美到极致，反而有种浩瀚的悲伤，偌大影棚里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谁都忙得团团乱转，他孤零零站在圣光底下，简直想不出更凄凉情境。
王实甫的消息就在这时候跳出来。
日上三竿我独眠，奉旨赋闲的纪录片导演在心里安慰自己，谁是神仙，我是神仙。

门推开，满屋子的聊天登时静下去，伴随微微抽气的声音，仿佛往沸锅里浇了碗凉水。张养浩拧开门把后弯腰去提东西，还没站直便对上屋里十来只眼睛，关汉卿捧着剧本，李渔盯着镜子，王梦湘盘膝坐在软垫上，鹤一样探出头来，手里还捏着只芒果味的糯米麻薯。
人员配置过于要命，张养浩进退两难，拎着十二杯饮料，情愿自己当场死掉，回到大厅那道圣光底下就地埋了，但东西已经拿在手里，只能机械操控两条腿继续往屋里迈。所有人齐齐注目，他走到中间，把咖啡和奶茶都放到化妆台上，王梦湘仰脸看着他，从麻薯盒子里夹出一只白色的：喏。
香草味的。
众人蜂拥过来瓜分下午茶，张养浩捏着团子，挑出两杯拿铁给脱不了身的李渔和化妆师拎过去。李渔的脸还在妆师姐姐手里，半闭着眼在桌上腿上一顿摸索，抽出两张打印纸递给他。
张养浩一愣：“王实甫不让我看剧本？”
李渔乐了：“那你就背着他偷偷看。”
“少听他忽悠，”关汉卿的声音从背后传过来，“王实甫要正经想拦，你怎么进的了摄制组。”导演走回来，手里也捧了两种咖啡，目光远远往化妆桌上一扫，无比自然地拐个弯，把左边那杯塞进张养浩怀里。
排练厅坐了这么久，从过渡到高潮全看了，引子的剧情我猜弦也专门给你讲过，全组谁还有你那么好待遇。关汉卿把自己的拿铁放下，抽出李渔抓瞎摸的两张纸，正反确认一遍，原样掼进张养浩臂弯。“来得正巧，”他重新打开自己的手记，“我们在聊收尾。”
哦，张养浩把麻薯团子塞进嘴里，腾出沾满糯米粉的手来试图展平剧本。他还没来得及分清前后顺序，王梦湘已经抓着软垫靠了过来，很是慷慨地分给他一张：“坐。”
关汉卿拎起剩下两块垫子，在妆台边上拼了个圈。“你可是重要人物，”导演按住张养浩的肩膀，好像怕他被眼前的郑重架势吓跑，“这儿只有你知道程务秋怎么演的第四场。”

没聊几句张养浩就咂出味儿来，这屋里俨然是要重开一场读本会。王梦湘和李渔，Sense和Sensibility，配上关导本人，翻着剧本从人物小传讲起。他旁听一阵，疑窦丛生，模糊记得排练进展已至后半段，没好意思问现在才捋这个是不是太迟了。
另一个问题更无害些——或者可能更尖锐些，取决于听者是谁：编剧和主演全不在，考虑到《壹号囚室》这故事的特点，约等于角色的来处和归处都缺席。然而理智情感两位本尊看起来都没什么意见，张养浩又插不上话，只当自己眼拙，千言万语浓缩成一句，弱弱问：“就这么干聊吗？”
“放心，”李渔眉梢和手腕同时一扬，“这不是有你请的咖啡佐着，且噎不死呢。”
我可要被你的笑话噎死了，张养浩略有些无语，嘴上还是单独挑出后半段来，一板一眼地澄清：“不是我请的。”
哎呀，傻的。王梦湘粲然一笑，不知在品评哪句话，又总结道：可爱。
间隔明显，形容词只能是并列关系，听得张养浩有些茫然，觉得她像在看家里小孩儿拌嘴，心想姐姐你也比我们大不了几岁，电视剧里还能演高中生呢，究竟打哪儿修来这种亲切。
两句话显然连着关汉卿和李渔的脑袋一起抚了，三个人都愣愣的，不知该不该从里面听出点夸奖意思。张养浩初来乍到，和几位主演并不熟悉，依然从王梦湘身上嗅到某种同王博谈与程务秋一脉相承的特质，只是更隐约些。用时髦的话讲或许就叫“松弛”，即便他认为这更像是笃定：不用时刻端着，把自个儿高高举在云里，装出餐风饮露、卓尔不群的样子。虽说后两位确实不怎么接地气——可那是真的千帆过尽了。
看排练时弦一度陪他聊过，闻此感叹，冷冷道：否则呢？都在天上飞，也得分分谁是神仙谁是坐骑。
嘴简直毒得当世罕见，张养浩果断将编剧划归己方阵营，生怕日后不慎惹了，要和她对面交锋。如此看来王梦湘好像真的更有前辈自觉，按资历和年纪依次照拂，并不一视同仁，人味儿比剩下那几个加起来都足。可贵的是她还能将此种态度和孩子心性糅在一起，呼噜完毛，依然记得把问题再接上去：“就是要这样才好玩儿嘛。”
没人盯着，故事分析起来才有另一番滋味。编剧若在，直接挑明正解，这话题三句便结束了——王梦湘撇撇嘴：“破案现场碰上个会起卦的，还剩什么意思。”
拍《灰调》的时候剧组斗地主都不带弦和程务秋呢。她难得逮到在背后揭短的机会，很乐意多聊一点：都爱算牌，手气却差，打得一步不错，依然容易大输特输。
“全靠概率，”王梦湘说，“他俩最不喜欢的那种游戏——关导你笑什么？”
控制狂本性难移，简直太合理，关汉卿默默地想，举起双手示意她继续。算不准的事情无法让人放松，宁愿去陪正副导演打桥牌，演戏用脑子，休息还用脑子。王梦湘摇摇头：“不如帮组里的高中生写暑假作业去。”
左右那弟弟戏里戏外都喊程务秋一声“老大”，理应罩他做个解析几何。
两年了，她松松叹口气，高中生也读大一，再也不用管什么动点PQ。发生了那么多事情，还会再发生许多事情，王梦湘突然感到轻微的惶惑，就像当初第一次在资料馆看到沈昀的Rebecca。翻拍版取了个年代感十足的名字，仿佛叫什么“幽宅诡影”，她大为不解：原来的译名多好听，自在飞花、无边丝雨，轻盈得不真实，没那么像个盘绕的诅咒。
关汉卿带张养浩先过一遍剧本，王梦湘咬着奶茶吸管，小心地不让口红被蹭掉太多。她行程紧张，在剧组的时间有限，需要特别炒热气氛，好让人聊起来没那么拘谨。吃吃喝喝兼几件轶事讲完，场子确实活泛，连妆师姐姐都打趣几句，她却依然眼皮微跳，总觉得今天要出事。
蛮不讲理的预感，说不出原因。Thistle里外都太僻静，与既往多数同《灰调》沾上边儿的东西一样，都有些莫名的邪门。妆师拍了拍手，把李渔放走，换她坐到镜前，王梦湘闭上眼睛，想自己可能近日和弦聊多了，耳濡目染，不经意间也变得神神道道的。

事实上倘若弦真的在场，反倒可能提供个唯物的解释，顺便先赞她一句通透。几日前在章台愁肠寸断过了，决心定下，说忘便忘，说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包袱丢得干脆又干净，抖抖衣摆又变回惯常那个无忧无虑的晶莹样子，而且不像是演的。
任谁都有证据说她培养得好，很难相信王梦湘其实也是单亲，当爹的那个更是极不合格。在艺校上完创作课，她愈发明白这人物背景要是放进犯罪片，自己就是公式套路里黑老大的亲亲闺女，用来突出一点恶人的柔情，以彰显权力对比。实则王益民除了安排课外班外鲜少过问，倒是衬得她亲哥仿佛操了双份的心，连带着程务秋都习惯了随手关照自己一下，即使后者按年论根本和她是同龄人。
无论后来发生了什么——同沈昀也好，他俩之间也好，亦无论他们怎么折腾自己、折磨彼此，王梦湘确实如愿地未受波及，长久地浸泡在充盈的呵护与支持里。毕业后她多少练出些眼力，惊觉程务秋简直是个千疮百孔的莲蓬，仅剩的一点儿好果都剜下来，渍在蜜里端给她。
于是章台里弦那句“你开口他便会收手”，听到旁人耳里，还以为是对这段情谊多么诚挚的认可，王梦湘却只觉得揪心，顿时不忍再去逼问。她说不好这是不是编剧风轻云淡的劝阻手段，情绪已经先于理智做完这道判断题。
假若传闻是假的，那去问无异于伤口撒盐。假若是真的——刷子扫过颧骨，妆师要给她打淡淡一层腮红，王梦湘睁开眼，仰面盯着化妆间顶上的灯带，缓缓眨了两下。
要是程务秋真这么披枷戴锁地熬了十年，容他算计一次，又能如何。

关汉卿想补上的是之前漏说的第三场戏，进度接在飞北边录制之前，也就是同李渔谈判那天。剧组越往后越忙，导演作息逐渐混乱，记不得确切日期，只能凭重要事件划出晨昏界限，又都是在磨Sensibility的戏，历法遂绕着李渔打转，仿佛后者是他宇宙里的一颗恒星。
王梦湘经验足够，几乎用不上教，情态或互动都是一点就通，立刻能演，无需在反复尝试里艰难去抓感觉。李渔被狠练一阵，也捶打出形状——拗过刻在骨肉里的表演习惯并不容易，更何况此人能把这些经验整理成册，但关汉卿下了死力，使不来巧劲就用耗的，看谁先油尽灯枯，效果显然卓绝。两头一对，演员当下状态竟然难得地合称，让错开的排练流程格外合理，简直像谁量身设计过。
引入、发展、高潮、过渡、收尾，五场戏，所有人的情绪都是递进的。王梦湘台词烂熟，甚至清楚她缺席时的现场进展，比如Sensibility和Ⅰ号对换的那段尝试多么妖异而惊艳，以及程务秋把关汉卿和李渔各自吓得开了什么窍。
Sensibility要控制，而不是诱惑，或者要从诱惑变成控制。那Sense呢？最开始的时候，她应当有种豁达的怜悯：Ⅰ号不过是信徒里的一个，宽容、慈悲，所有光辉都来自于不在意。“千万人在琴声里传诵神的名，”王梦湘念了句台词，“Sense没道理去注意呼喊里的一把细弱声音。”
“但后来不一样了。”关汉卿说。
后来那声音变得刺耳。他不甘心再当顺服的羔羊，接受理智的牧领——被封闭在窄小囚室的I，没有外界的目光、他者的参照，无法反省，只被日复一日地要求保持缄默，不要惹出麻烦。“Sensibility动摇了他的虔诚。”李渔说，“第一步就是让他好奇，靠好奇破Sense的金身。”
墙外面是什么？无论有多么好，或者有多么坏，你为什么不可以让我看一看？我只有知道对面是什么东西，才有可能看清自己是什么东西——“把灯打开。”张养浩喃喃，“Ⅰ号从一开始就有的本能。”
“来自光明的虚妄泡影，被构建出来的海市蜃楼。”这个念头一旦产生，Sense根本无法通过自证使它消弭。“她没有料到这个，因为此前她的权威从未受过挑战。”王梦湘轻声说，“她慌了。”
李渔点点剧本：“但Sense是不能慌的。”
“为什么？”
“因为生杀予夺的合法性来自于她的绝对正确。”王梦湘看向张养浩。理智是唯一的标尺，所以有资格要求Ⅰ号的服从，哪怕是让他毁灭——所以你会怎么做？
张养浩迟疑片刻，低头确认剧情：“试着和Ⅰ号沟通？”
“没有让你真的代入自己，小张同学。”关汉卿大摇其头，满脸写着朽木不可雕也，指了指王梦湘，“你来说。”
“解决它。”王梦湘平静地答，“危机感来源于局限性，Sense能意识到这是问题的关键。”
补上缺失的认知，重新做出判断，进而恢复原先对他的权威。这是一个可控的过程——是的，没错，关汉卿想，Sense的执念最终也落到了控制上。
“所以第三场里，”王梦湘继续说下去，“无论Sensibility怎么挑衅，她的失态其实只有几个瞬间。”
“因为她迅速找到了可行的出路？”
“因为确信Sensibility赢不了游戏。”李渔说，“即使他看似能赢过她。”
还记得那架天平吗，虽然不平衡，但往左往右，正常摇摆的时候，球永远不至于从某一侧翻下去，只会在木杆子上不停地滑。“无止境的拉扯和内耗，相当具象化的设计。”芥子园老板讲到这里，痛苦地抹了把脸，“差点没把沈璟逼疯。”
当然真做出来之后很是得意，指不定会复刻一只供到办公桌上，专用来日后吵架时敲汤显祖的头——这是后话了。
Sensibility希望迷茫或者类似的情绪吞没Ⅰ号，不要再压抑本心；Sense希望他彻底放弃寻找自我，确保皮囊显贵。于是前者像一团火，后者像一根弦，快被烧尽的时候勒住脑仁儿，痛里挣出几分清明来，便能在悬崖边吊住人。
“虽然事实上，Sensibility离成功不远了。”李渔说。两条路，两种可能性，情感这边最有说服力的一句是什么？是我只注视你。
我是你唯一的同盟。张养浩叹息：好标准的精神操控话术。
王梦湘表示同意，剧本往后翻一页，她说：“但是Ⅱ号回应了。”

所以程务秋到底怎么演的第四场？
三或四个人合力推到顶点的情绪，灯光一切，全落到他身上。垫高的斜坡底下藏了镜子和简易的投影，遮上幕布后能在前三场映出Ⅱ号大致的轮廓，熄灯的几秒里机关一转，站在观众面前的就变成活人。
关汉卿此问一出，李渔和王梦湘也回头，三双眼睛齐刷刷地看过来，凑近了等张养浩开口。读本过程里妆师陆续给人做完造型，收拾东西去隔壁影棚待命了，偌大房间里只余下他们几个，突然就显得空旷。首套印象照要求风格统一，连关汉卿都被摁住薄薄打了层粉，预备蹭场地灯光拍几张公式照回去，宣传期发通稿好用。Thistle毕竟专业，面前几位分明五官轮廓没哪处像的，数笔下去，生生勾出微妙的相似，如今连神色都一致，三张俊脸摆作堆，简直是套花纹精巧的木刻娃娃。
“我哪形容的出来，”张养浩立刻愁眉不展，语气里略微带了点愧怍，以为自己既蹭吃又蹭课的，实在无以为报，“原片和花絮也早不在我手上。”
何况说了你们就真敢信吗，即便将来我名字后面多半也缀一个“导演”，可是让纪实频道的来讲艺术创作，最多算是凑热闹。张养浩在关汉卿殷切注视里把眉头皱得更紧了些，说：“我不知道。”
片刻后又补一句：我觉得他不像人。
像什么？关汉卿觉得这句追问根本不太厚道，只能让好友的脸色越来越苦，眼见就要榨出汁来。第四场什么剧情来着？Ⅰ号一直在追问，Ⅱ号听见了，他开始说话——时间地点人物，起因经过结果，张养浩背完一遍，被自己气笑了：“既要让所有人看出一模一样，又要让所有人知道那是两个不同的人。”
而且程务秋演Ⅱ号时并不怎么看人，不如说他基本从来没给过Ⅰ号眼神，只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像张皮、像只壳，飘摇地撑在那里，像刚从水中拎出来、被吊在大太阳底下烤的衣服，也像瘪瘪的、晃荡着往上浮的热气球。
张养浩认为他快把近两个月的比喻份额都用尽，手在胸前勉力比划着：“不想再飞了，但内里的火熄不掉，偏偏又明知道结局会很难看，越久越难看，只好期待凭空有根针来把自己戳碎。”
是这个理儿吗？他忧心忡忡地再去翻剧本：谁是那根针？Ⅰ号？他是因为这个才有反应的吗？
不是为了沟通？而是为了、为了——没人打断或者接话，张养浩觉得自己的舌头逐渐开始打结，吐出最后那个词要用上三倍精力：“为了个了断吗？”
他闭上嘴，长舒一口气，仿佛赶在铃响前涂满了答题纸。屋里死寂良久，张养浩终于觉出不对，认真察看周遭脸色，惊恐地发现所有人都笑不出来了。
他攥紧手里几页纸，本能地往后瑟缩一下，很茫然的样子：“我说错了什么？”
“没有。”王梦湘喃喃，“甚至有点儿太对了。”
“谁说你只能拍新闻的？”关汉卿站起来，盯住张养浩，“你该去告他。”

是谁伴着我，往黑夜里走？是谁放不下我，却又离开我？
海报上当宣传语用的歌词，其实一共有四个问题，李渔想。现在印上去的两句批给了Ⅰ号，这剩下的两句呢？弦也打算用吗？
这场读本会补得很是时候，无论张养浩来没来。开排前确实也有过一场，大家围坐桌边，拿着台词从头念到尾，偶尔点评几句，各自阐述些人物心理，多少有点隔靴搔痒。李渔想起自己当初看到剧本时的直觉：这故事要演得好，戏外人得活成剧中人。
预言就这么应了——只是不知道能应几个。
于是眼下的时机就显得格外巧：最后碰头一次，合并线索、共享情报，准备着打未来那场硬仗。结局的戏还是在程务秋身上，Ⅱ号，只出场一次，却承担最沉重的抉择。
——我能看看你吗？
——我能知道自己是什么，而你又是什么吗？
“回答吗？回答不会有好结果的。”他听见王梦湘把剧情接着讲下去，“不回答吗？”
不回答就会有好结果吗？
殊途同归。关汉卿绕着垫子转一圈：“Ⅱ号是知道的。”
正因为知道，所以都难办。
“可是决定权不在他手上。”王梦湘缓缓道，又看一眼张养浩，“因此也不在Ⅰ号手上。”除了Sense和Sensibility之外还有第三条路，更现实的、真正会有结果的路。我曾经以为Ⅰ号和Ⅱ号的主题是“沟通”，她说，正如我最初并不觉得理智和情感的主题是“控制”。
但答案其实是“选择”对吗？关汉卿接下去，调子也轻轻的——不敢高声语，尽管这屋里也再没有什么别人可以被惊动了——“谁要做选择？”
王梦湘微微咬牙：“王博谈。”
张养浩老实地纠正：“守夜人。”
李渔终于将憋着的那口气叹出来：“差不多。”

Ⅰ号和Ⅱ号，I和ME，守夜人是“我”，是海报宣传语里的那个“谁”。千般万种拉扯之后他还是开了灯——王梦湘拍拍手：气球破了、火焰熄了，无论哪个都得以保全或存续，但神秘和生机也一并消失了。
“活死人似的，”她闷闷地说，“简直是内耗的地狱。”
你看到了对方，看到了自己，人前被视线钉在刑台上，人后被情绪困在心牢里。而见到彼此的那刻你们用己身确证了对方的存在，此后的每一秒、每一分、每一天，都不会再有逃避此种痛苦的机会。
张养浩再也受不了了：“这故事为什么不能留个开放式结尾？”
就算不是为了留情。他把两页剧本拍回桌上：好歹也多点意思。
“我读第一次的时候就问过她了。”关汉卿说。小杨生煎店里，周围人山人海，面前两碗牛肉粉丝——嗯，当然有意思，弦微笑，筷子一松，油豆腐砸进汤里：“偏不。”
没打算让你揣摩。导演现在领会了编剧的潜台词。这是道有标准答案的题。
幸好我有认真听王博谈讲的那些个故事，关汉卿想，还有汤显祖的那些个八卦。“放弃控制权，让他者全盘操纵你。”他摇摇头，苦笑起来，深觉自己这个月来主要是在被耍，突然便有点明白为何编剧小姐偶尔没那么受人待见。“但这出戏本身就是最大的控制手段，对吧。”
戏外要不到答案，那就戏里要？
“我的天哪，”关汉卿喃喃，“剧本原来是可以这么写的。”
理智要我死，情感要我疯，守夜人你要我活是吗？
即便明知我的下场？
那就请你亲手做一次选择，然后再来回答这个问题：你确定吗——王博谈？

所以这就是程务秋的答案吗？多少深思、多少神魂都丢进去，陪人试错、重复、打磨，披肝沥胆地将自己由内向外地翻过来，就只为这么一点小小的私心？
但这剧是他殚精竭虑喂出来的，掺杂的算计也没什么妨害，方法和目标都收敛，毫无错处可挑。关汉卿想着想着，血凉下来，几乎开始困惑——拔剑四顾心茫然，审判席和被告席上都没有人，导演空握着令箭，头回觉得这用处有时还真不如一把鸡毛。
至少后者往空中洒了，还能充当盛夏飞雪，替谁喊一喊冤。
关汉卿无端很想知道李渔的反应，毕竟王梦湘的不必猜，张养浩也想不通。戏里三生三世，戏外一拍两散，好嘛，眼下现成的反面案例——我怎么从未想到过还有这种拆台办法。他在心里笑一阵，果断决定先把人找到，直起腰来往回转半圈，瞟到门口，猛地刹住车。
弦站在走廊里，踩住化妆间的灯漫出去照亮的梯形小框边缘，无声无息的，没谁知道她来了多久。背后跟着贾明的合伙人，四十来岁的大姐姐，深棕色头发用鲨鱼夹盘起来，穿一件苎麻质地的米色立领衬衣，隔着编剧肩头和关汉卿对上视线，温和地笑了笑：“王小姐可以先去摄影棚。”
正好C芒也到了，二位姑娘不如一起。弦往侧边跨半步，从身后把合伙人让出来。“Ⅰ号已经拍完了。”她朝屋外示意一下，又说。至于Ⅱ号么，要做实景，更麻烦些，你们的舞监和负责人刚才折腾了好一阵。大姐姐微微欠身，虚虚揽住王梦湘的肩膀：“回见。”
编剧目送她们消失在走廊拐角，转回来打量起房间里的人。她看了会儿，一言不发地进来，在桌上袋子里翻了翻，摸出杯冰都化了的美式，灌药似的喝了几口，再从一旁拣出张纸巾，端着咖啡便要走。关汉卿突然出声，说弦参谋，留步。
李渔你也留步。
编剧脚下一顿，显然因导演的称呼愣住。半晌徐徐偏头，漫不经心地叹了口气，听不出太多明显情绪：“你又是从哪儿学来的这口癖。”
闲着的时候没少复习《灰调》吧，她凉凉地补上一问：琢磨谁呢，程务秋吗？
要我给你划个重点不？
关汉卿沉默地想了几秒，从化妆台前拖出把椅子，在桌边端正放好，遥遥朝李渔一指：“坐。”
对、就这儿、就那张，他在一室狐疑目光里耐心地指挥。回来点儿、离门远些——关汉卿用打板时喊“卡”的语气喊了声“好”，满意地颔首。
你先坐稳了，我才敢开口。他看着李渔不明就里地把自己乖乖塞进扶手椅里，终于又转向编剧：“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
铺垫一堆，磨唧良久，就是憋不出句整话来。弦在桌边都站烦了，冷漠地应声：“有本启奏，无本退朝。”
关汉卿说：“我想改一处情节。”
编剧放下咖啡杯，扭头朝快要走出屋子的张养浩招手，心平气和地吩咐道：“打烂他的嘴。”
张养浩抱紧怀里的相机，浅鞠一躬，四平八稳地从外合上了门。

“进结局之前，加个动作，”关汉卿梗着脖子往下讲，“可以只改影版。”
嗯，挺好，知道给我省工作量。弦赞许地点点头，微笑起来：小关同学、关大导演——你丫知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知道、知道、对不起，关汉卿迭声赔了一连串不是，态度极好地倔下去，理不直气不顺的，自己都不知打哪来的叫板胆量：“让我说完。”
弦眯了眯眼，站在原地没动。
竟然没直接拂袖走人，关汉卿默默想，倒是比看起来耐心许多。他往前挪几步，给自己找个支点，顺便用桌角硌在大腿穴位上的酸麻触感醒了醒神。现在这位置离李渔咫尺之遥，精确地拦在他绕到门边的必经之路上，关汉卿浅浅理了遍呼吸，伸手扶住后者的椅背。
“让Sensibility在台上给Ⅰ号添个妆。”

嘴里有温热的、咸涩的金属味道。关汉卿愣了几秒，终于回神，意识到自己的牙齿刚刚剐上了舌头，破出个血口子。紧接着腿也痛起来，抵着桌角的地方像中了密密一束暴雨梨花针，简直让人想要原地跪下去。
“明天得出好大一片淤青，”关汉卿低声说，“您可真给我撞了个狠的。”
幸亏早有准备——不，这能叫准备吗？他话出口后李渔几乎立刻跳了起来，全身都绷紧，受惊的鸟似的从树梢上蹿高了又栽下去，仿佛忘记自己会飞。关汉卿正等着这一下，依然被顶了个踉跄，摔打间握住对方肩膀，不容拒绝地重新把人摁回椅子里。李渔哪料得到这出，很是挣扎了几番，拧不过也拗不过，觉得自己快要被掐出个好歹来，只好压着嗓子嘶嘶威胁：“关汉卿！”
先把你的狗爪子撒开！
“精彩。”弦慢吞吞鼓了鼓掌，“太精彩了。”
打完了吗？我可不知道加班还有现成的猴戏看。编剧冷冷盯了他俩一会儿，直盯得关汉卿和李渔都滞住，僵在桌边不敢动弹，好像周遭空气也凝固，终于笑了笑。弦重新端起咖啡，就近给自己找了张椅子窝进去，长长出一口气，无声地骂了句什么。
“准奏。”她竖起手指，抹关汉卿一眼，“三句话。”说清楚要什么、为什么、凭什么，多一句就算你没想通，没想通就给我滚边儿去。“不着急。”弦从桌上堆着的Thistle宣传册里抽出两本，随手翻了翻，又笑，“我等着。”
原来她骨子里是这种人，李渔情不自禁地瑟缩一下——并不全是素日里那副疲倦而惫懒的样子。我现在信你会单枪匹马杀去请程务秋翻墙看星星了。
而且那晚在章台也算留情，他想。锋芒微露、点到即止，戳穿一层便收了手，并没有把自己往死里整。相比之下——暖热手掌还箍在他肩头，然而撤了力道，像只甩不掉的五爪章鱼——李渔独自咬牙切齿了起来：关汉卿可真是个打蛇随棍上的。
是啊，对啊，脑海里有个人影笑眯眯地说。
你第一天见到我的时候就该知道了。

回程前那个晚上，剧组其实没留出多少休息时间。解散时已过黄昏，六七个小时练下来，任谁都筋松骨软的，隔日又要塞进机舱飞回去，怎么看都该在住处床上偷一夜难得好眠。然而章台老板说得冠冕堂皇，讲自己年关以来便没做成几天正经生意，哪怕开业一晚照样止不了近渴，多少也能替他暖暖灶。
等众人闹哄哄地四散坐下，李渔才意识到关汉卿可能根本只是想诳自己来喝顿酒，又怕做得太明显，干脆整个剧组一并请了。他倚在角落惯常位置，看老板穿花蝴蝶似的各处应酬，王梦湘从后门进来，关汉卿腾出空去关照一阵，片刻过后悠闲地晃回吧台里，单独给李渔调了杯胡萝卜橙汁。
大半年过去，李渔发现自己依然想不明白酒吧里为什么可以有这玩意。
关汉卿大大方方地给吸管打了个结，穿过柠檬插进杯子里：“跨年演出季，院里点名要排《窦娥冤》。”
见鬼的这什么审美——李渔几乎被噎住，半晌终于憋出一句：“多喜庆啊。”
青天大老爷元旦都不值班，他干巴巴地说，展绘新篇的顶好日子，真不怕旁人以为你们对今上有什么不满。
跨年排，又不是跨年演。放假抓来赶个进度，这都要避讳可太没道理。“驻场演出大约在寒假，”关汉卿给自己倒了杯金汤力，“你来看吗？”
邀请语气太过寻常，仿佛两人从未那么山水重重、音讯杳杳地隔上数月，面前放的还是《风筝误》的剧本。李渔狠狠恍惚一下，开始思考该不该暗中掐自己两把，关汉卿已经替他动手，冰冰凉毛巾贴住面颊，酒吧老板把夹子扔回桶里： “又不用你付票钱。”
李渔叹口气：“来。”
好，关汉卿点点头，那你要进组帮忙吗？编剧用不着你，导演你不肯接，服设道具妆造舞美宣发随你挑，还真找不到比你更熟练的。
“新年还不知什么行情呢，”他眨眨眼，“不如趁早给芥子园开个张？”
“关老板，”李渔放下玻璃杯，“不要得寸进尺。”
这便算得寸进尺了？关汉卿大乐：你记性也太差。我第一次去芥子园时都比此刻放肆，他想，这儿还是我地盘呢。
嘴上倒还是老老实实地劝起来：李家班解散了，你甘心此后就当个写评论的？这么几年琢磨出来的功夫，只供在《闲情偶寄》里，我哪怕不认识你，都觉得浪费。何况我亲眼见过——他迟疑几秒，后半句又咽回去——台上的，或者台下的。
多难得逼你松个口，应了句“试试”。关汉卿主意打定，高高兴兴地举杯在李渔的橙汁边上碰一下：我不把想得到的想不到的花样都来一遍，岂不是太亏。
看吗？看。帮忙吗？行。他集齐两个首肯，酝酿一会儿，并没给人留过多反应时间，又问：“那巡演你也跟来吧。”
李渔猛地一抬脸：“什么？”
三月份，七天时间，就在临省，给兄弟院校汇报演出。关汉卿顺畅地报一遍：铁路单程一小时，比城内通勤都快些，你要是担心芥子园，大可随时回去看两眼。
李渔攥着那条毛巾，看上去很想把它兜头扔过来。关汉卿打量他几秒，缓缓收了脸上笑意：“驻演可以，巡演不行。为什么？”
因为巡演同吃同住同进同出，你没地儿躲是吗？
芥子园确实是你的蚌壳，他想，离了那栋楼，你根本没安全感，甚至不惜给自己新搭一个临时的，哪怕只有形似。关汉卿拖来一张椅子，隔着吧台在李渔对面坐下，喝完杯底的酒，说：“我可以给你开张合同。”
“关汉卿！”
给你个合宜借口，把我当成生意伙伴，同你官场商场应付的那些神神鬼鬼一样，就当为了芥子园的利润。
别想那么多有的没的，也别慌——他苦笑起来，没想好该不该再给人拿条毛巾降降温：“我还没把你怎么着呢。”
“别拿合同。”李渔深吸一口气，终于挣出句话来，“别这样。” 
不至于此。何至于此。
“没事儿，”关汉卿一笑，“随你用哪套来应付我。”
顾客、同行、委托人，都没关系。我知道你看习惯了面具也戴习惯了面具，人海茫茫，假的那个游刃有余，真的那个找不到锚点，离了港便只能在水里惊恐地淹着。
李渔几乎无话可说：“你到底想干什么？”
请你看戏、邀你帮忙。关汉卿坦荡地一摊手：前两条你都答应了，巡演的事儿再想想。他从椅子上跳下来：在商言商也无妨。
“我不介意。”他凑近了端详起李渔的面色，忽地转了转眼睛。
下一句追问轻柔地吹过来，关汉卿的表情看上去简直有些得意。
——怎么，你介意吗？

关汉卿说：就加一段。
Ⅰ号的妆本来便淡，眉眼简单勾上，足够让人气质大变，何况李渔是专业的。剧场里隔得略远，效果或许不太出众，但影版能给Ⅰ号和Sensibility两个近景特写——你要把我塑造成什么样子？在你控制我的时候，你又是什么样子？
如果结局如此惨烈，Ⅰ号的情绪必须极端膨胀。只有在某种决定性的瞬间，他才会那么想要抓住现实的把手——回光返照似的冲动，带着被塑造的痕迹去逼问，方能在那一刻凿穿沟通的阻碍。“所以这一场得加，”关汉卿说，“就当在结局前划条泾渭分明的界线。”
“好诚恳口气，”李渔喃喃，“你骗鬼呢。”
鬼？哪个？面前这位吗？
她我是真骗不着，关汉卿默默地想，但你我绝对骗得着。有程务秋做例，他想到这法子并不算太难，真用出来，到底还是有几分心虚。更别提还被弦冷冷淡淡地瞧着，编剧小姐眼神如刀，还未出鞘都能刺得人一哆嗦，只觉自己活像个透明的药葫芦。
殊不知若弦当真会读心，现在遥遥看过去，面前这两位肚子里装的大约都是差不多的回忆。瞻前顾后就是动心明证，成事与否取决于你——后半句便实在是一模一样了：程务秋，好你个妖怪。
虽然我确实自己讲了不少。李渔思来想去，还是忍不住要问：可你当时才认识我多久？
就这么看出来了？
在芥子园见的最后那面，关汉卿将扇子连着玉坠抛还给他，一同摔在脸上的还有好一长段骂。相当生动活泼的愤怒，掺着几成匪夷所思的震惊。李渔叹口气：后者甚至可能多过前者。
王实甫不来找你，你恐怕这辈子不会认识西厢原作。我如果不来找你，你把那沓手稿翻烂，也不会想见我关汉卿。彼时此君尚在气头上，后一句接得掷地有声：“而你恐怕都不会觉得后悔。”
现在自诩是个作精的关老板大大方方地杀回来了，胡萝卜都不换一根，坦率地原样吊到他面前，讲你好幸会许久不见，这儿有第二次机会——你还要吗？
属实是，李渔在心里骂道，甚闲愁到你心头。
可他发现自己居然真的有点想要。
夕阳下屏风前，大红鲤鱼头上一注签，弦给他批的偏偏是两句《玉簪记》，陈妙常苦诵《清静经》。章台帷幕后边，酒精熏香烛光里，编剧懒洋洋地收拾泼了满桌的倾杯玉芙蓉，句尾问号冷冷勾起：四大皆空相？
就凭你把芥子园收拾出的那副模样？
欲说还休的后半段分明是：我看你不像啊。
——强将经卷压凡心，怎奈凡心转盛。

所以李渔你介意吗？你怎么可能不介意。
不知拿什么状态来面对我，往好里听，可不就是舍不得用应酬本事敷衍我。
于是进退失仪、手足无措，平日里多长袖善舞一人，眼看就要把自己打成个结。关汉卿差点为此笑出声来：哪有那么麻烦，解不开的东西，砍断便是。
你知道我想看什么对不对？你一定知道，也只可能你知道。程务秋教的那乖真的挺灵，言传身授地示范怎么拿捏人，立刻能被现成学去。让Sensibility给Ⅰ号上个妆吧，给你近景特写，让我看看——也让你自己看看——那将会是个什么表情。
会一样吗？
会和《风筝误》首演前在芥子园后堂，你给剧里的韩琦仲勾脸那时一样吗？
无论你是用力去演，还是用力去掩，关汉卿想，都算有个交代。哪怕你此后决定自欺欺人到底，我心里也有准数。毕竟除我以外，那表情没谁见过。
包括你，他想，所以我甚至有权不把结论告诉你。
戏里三生三世，那就戏里分明。
“李老板，”关汉卿轻声说，“这道儿可是你亲手划的。”

弦说，行吧，编得像模像样的，算你认真琢磨过，够格让我多熬两天夜。
又说，尽管这和剧情端的是半毛钱关系也没有。
“我也教你个乖。”编剧早早喝空了咖啡，抬手把塑料杯准确丢进垃圾袋，“还有下次，建议你直接从实招来。”
她看看关汉卿，又看看李渔，冷笑道：当然我劝你最好别有下次。
弦站起来，把手揣进外套口袋里，气势一松，整个人便又颓下去，仿佛刚才那段装腔作势预支了未来半个时辰的生命力。“下一个问题。”她偏偏头，“剧本拿到之后，你打算找谁拍？”
影版单独加上的镜头，可没法同现场官摄一起收。
导演的眼睛瞬间瞪大了。
刚露出来的几分胜券在握转瞬又不见踪影，表情垮掉，还是原来那条委屈的大金毛。李渔仰头看看他脸上复杂神色，一时竟不知自己是期待这事儿能成还是不能。
弦从容地等关汉卿把杀到嘴边的那句脏话咽回去，又问一遍：“谁拍？”
陈烁吗？
你知不知道第四场找他亲自掌镜是加了多大一个塞，她凉凉道，王博谈断不会再为你去求这个情。“那位可是真正面慈心狠的。”弦慢悠悠地说，“没什么多余耐心照顾外人的心血来潮。”
关汉卿深吸一口气：弦参谋。
打住、打住，我的天哪。“急什么，”弦狠狠喝止，“我不至于白写剧本。”
她说你去好好求求程务秋，能讲的不能讲的，全部一五一十地招了，说不定有戏。至于他肯不肯帮忙——编剧沉默半晌，终于真情实感地笑了下：“真的全看你造化了。”

关汉卿说，好。
他应完这声，彻底没法在屋里再站下去，举步欲走时方觉自己腰酸腿软，紧张得连膝盖都僵了。扶在李渔肩上的手又冰又湿，不知是谁的冷汗。他自己的那份剧本还在身后的化妆台上，关汉卿犹豫一下，抓起桌边的笔记，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零星几个批注，不要便不要了吧，导演想。也没什么要琢磨的了。
弦任凭他从自己身侧擦过，兀自回味了会儿，扭头去看在扶手椅里把自己蜷成个球的那位。“李老板，”她隔空打个响指，“感想呢？”
李渔沉默了半分钟，久到弦快要疑心他是不是晕过去，终于缓缓抬起脸来。
“那层窗户纸，”他没头没尾地说，声音涩得像刚被什么刮过，“我来领赏。”
“好啊，”弦低低叹口气，语调不自觉地放软，哄小孩似的，“你要什么？”
反正程务秋我是救不了了，她说。
不如保你这尊泥菩萨过次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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