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 壹号囚室 - 文岛 Wland

壹号囚室

13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2025/01/03 16: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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设计完稿又花上半周功夫，方案定型后只剩细节装饰，沈璟独自往芥子园跑几趟，甚至闷声不吭地找好了印厂。订单信息和工程文件打包发来，附件里是文本格式的清晰指令，让弦找到指定图层输入文案，更新版本命名，再原封不动地给他传回去。三天里编剧和沈璟讲的话加起来不过二十句，居然合作愉快、沟通晓畅，聊天框里唯一对白是加好友时互通姓名，此外只有后缀各异的文件飞来飞去，活像彼此的传输助手。
弦很快发现沈璟的寡言并不是出于冷漠，更接近于一种心安理得的懒，明晃晃写着“我多说一句当然不是不行，但我不信点到即止你就听不懂”。悟出此道后编剧立时震悚，心想凭他如此个性，得本事多硬才能不被人削死。转念就记起沈璟惯常都在和谁搭档，油然生出几分怜悯，意识到他俩在芥子园唱戏似的那段“嗯啊哦”，许是他近来最简练的一次沟通。
心路历程讲着讲着，莫名同仇敌忾起来，汤显祖脾气倒好，容得下两人当面叭叭，只在沈璟出门时见缝插针诅咒一句：“你完蛋去吧。”
他放开手里正在拆的镀膜铜版纸，伸手从编剧那里抓过一把簇新美工刀，忧愁地朝外看一眼，又回头呲牙：“你也完蛋去吧。”
道具组的临时据点搭在排练厅角落，入口左手边，扼守要塞，能同时看见屋子里外。半小时前李渔接到电话，芥子园老板满头雾水地到收发室往返一遭，回来时双手捧了个飞机盒，魂不守舍地把沈璟从纸堆里揪出来。
他一侧身，后面便又踱进来一位，老爷子背驼得厉害，弯成个“了”字勾在拐杖上，彻底看破红尘的样子。精神倒是好得很，白发蓬蓬、目光炯炯，愈显仙风道骨，更加衬得剧组像一窝虚弱的妖魔鬼怪。
盒里是一套打样，纸票加票夹，泡沫纸裹得严丝合缝，汤显祖凑过来，看看盒子看看人，再看看面不改色飘过去和老爷子聊天的搭档：“他哪位？”
李渔把纸板箱塞到他怀里，连人带票推回角落，说：“我金主。”
金主姓钱，当事实听得，当笑话也听得，汤显祖不知道这句能不能认真。芥子园的老房东，此前开个藏书阁，金石字画名瓷良砚，什么好东西没见过，票面的繁复设计在他眼里不过一张立体贺卡。沈璟往店里跑多了，偶尔遇上一次，居然速速混熟，说服老爷子动用自家印厂，给剧组的稿子免单打模。定稿的机关只能手拼，最多不过做几百份，颜色形状花纹纸质要求都复杂，印量又小，一来二去，开机费少说省下大千，救制作人于水火之中。
弦被撵过去陪美术指导验打样，远远听了几段，没品出老爷子看的到底是李渔还是沈璟的面子。汤显祖终于抠下所有零件，等编剧把亲手挑出来的旋转机关装上底板，依然没想通沈璟哪来的此等人缘。
弦在满地碎纸片里找指甲盖大的两片卡扣，小声说你们明清那帮艺术家根本没几个正常人，沈璟他要还缺了这种本事，靠什么当曲坛盟主。下一秒吴江派掌门踩着末句的尾音进屋，捻起半成品看两遍，色彩光泽都完美，他放下心来，按住汤显祖肩膀，问：“你带玉茗堂的名片了么？”
汤显祖的注意力半分不在他身上，全心全意盯着被沈璟翻面的票夹。长条形背板左下角小小一方烫金印，篆体阴刻的须弥芥子，汤显祖摸着凸起纹理，疑惑道：“这章定稿的时候有么？”
沈璟闭上眼，相当克制地叹口气，手下不停地把人往屋外拖。临出门时回头和弦对视片刻，遥遥朝角落里的一片狼藉圈了圈：“送你了。”
票面印的是一排一座。弦看了一会儿，从工具箱里翻出支金色油漆笔。

如今那套样品正安详躺在玻璃餐台正中央，柔黄灯光映着桌边蜡烛，封面的油画效果栩栩如生，仿佛真有浓稠颜料顺着笔触淌下来。色相浑浊，混合随意，干涸的血、脏污的土、锈蚀的绿、霉变的蓝，全都坠进底边一滩深褐色的沼泽里，衬得半空中歪斜潦草的烫银罗马Ⅰ字更像一轮扭曲的月亮。
三折的票夹，左边的半页偏窄些，合在一起充当外封。扣子是对开的机关，银色暗纹纸做了简单镂空，往上推时像伦敦桥从中央升起，也像古式监牢打开门栓。窄边内里印着演职人员表，对侧是剧目的简要介绍，上下掖出折痕，刚好能放进票根。顶边帷幕花纹，底边卡口倾斜，是布景里的斜坡十度。摊平后的内页嵌着纸模机关，和左右两侧一色的黑底银字，写的是Ⅰ号过渡段的台词。卡纸旋转半圈，能露出新的一层，灰银背景上锈红墨迹，边缘一圈草叶花纹，框住Ⅱ号终局时的独白。
王博谈捏着点餐的收据单子折着玩，看陈烁谨慎端详那层过于精巧的纸壳。剧组的进度安排比想象中紧张得多，排练和拍摄双线并行，所有人都忙得脚不沾地。录制要对接全新团队，磨合只会更难，影棚昼夜通明。陈导和程务秋一齐人间蒸发，焚膏继晷地补镜头。总算熬过一周去，主要工作将将收尾，终于得空出来应酬，让王博谈还上个本不想欠的人情。
地方是陈烁自己挑的，偏僻而讲究的私房菜馆，用完餐不让人桌上久留，厨子亲自翻台，把两位礼貌请到一旁小厅里慢聊。王博谈带了瓶好酒，不开，原包装递过去，附上装着签名样票的信封——日后自然会补给他一张真的。
情礼皆重，面子里子都顾及，看得出不想未来再同对方有什么瓜葛。而陈烁对样票的兴趣更甚于对酒的，至少没辜负沈璟和弦为此下的苦功。夹在里面的那张票面同样是黑底，卡纸边缘锐利，桌面一尘不染，场次信息平滑地融进玻璃台板的阴影，几行小字仿佛飘在半空。
弦把样品交到他手里时语焉不详，拿信封潦草一裹，没任何避讳意思，王博谈也从未想过是不是该先打开看看。然而陈烁捏着那张薄薄纸片反复端详，时间久到离奇，由不得他不注意。可这玩意儿再精美都只是份工艺品，连主视觉图沿用的都是宣传海报的某版设计，歪斜十字架下成簇的腐烂玫瑰，王博谈实在想不出什么玄机。
陈烁把黑色卡纸翻个面，突然乐了：“弦小姐问我要了两张名片。”
他抬眼觑觑对面人的表情，又说：今天下午。
时间线交缠，王博谈尚未捋顺前因后果，已经本能皱眉：“你们认识？”
算吗？中年男人状似无辜地摊手，说我和编剧统共见了两次，聊得既不深也不广，下午在剧场打个照面，她门口拦路，寒暄不过五句，就把我客客气气请出排练厅。
陈导叹口气：“这也配叫认识？这分明是在防眼熟的贼。”

虽然客观来讲，陈烁远不止“眼熟”。十年前便能当王博谈的对接人，根本是在王益民眼皮子底下爬上来的，仅凭资历也该混成心腹。可惜他对此兴致缺缺，择了根偏僻处的树杈子，安心倒腾他的艺术实验去了。离漩涡中心既远，天然错过许多旧账，但入行太早、发展太好，既见证了沈昀出事，又赶上《灰调》开机，生生把自己活成部野史，终究还是被卷进去。
清楚内幕的人不多，道听途说的故事却不少，更兼出品方和演员十年之期的那部片子拍得实在不算太平，当初的实时八卦摇身变为陈年怪谈，气势汹汹地杀将回来。
所有人都知道那是个虚构故事，可既视感过强，架空设定只会显得刻意，仿佛一个调虎离山的靶子，意在遮掩更确凿的证据。当代电影都是高清尸体，赛博鉴证无需执照，人人都可截图、放大甚至拉片，把同一画面细细切碎了验。年初公映，挤进个被天灾腰斩的元旦档，草草转战流媒体，正赶上观众闲得长霉的时节：当剧情片看，再好也只管一顿饱，可倘若当自传电影看呢？
简直太有嚼头。
半月过去，传了真真假假几十个伏笔，免不了又从故纸堆里翻出当年的警情通报，对照着查漏补缺。上一次旧事重提还是程务秋艺考被人认出的那回，然而今非昔比，以他现在的名声，讨论规模十倍不止。娱乐小报早早编完几轮悬疑故事，官方定论却是自杀加意外，就算夹杂一点桃色调剂，也很难填满观者的胃口。
庆幸吗？当然有一些。但更多的恐怕还是遗憾，毕竟风波主角来头够大、故事细节又足够诡谲，是个本该开流水席的好料。当天自杀、旋即失火，案发现场烧得干干净净，这要是没有隐情，简直对不起法医室里并排躺着的两具尸体。如今十年已矣，追诉期限都快过去，真相愈不可考，自称亲朋、邻居、目击证人或办案警察的“知情者”轮番出马，胡编的多了，总有那么几句准的。
线索集中、矛头统一，无非是三处有鬼：沈昀的案子、程务秋的脑子、王家的银子。没人相信他们同时清白，仿佛阴谋论的莫代尔三角。沈昀自杀是真，生前混乱的私生活是真，程务秋的精神创伤与卖身契同样是真，巧合太多，因果链上零件齐全，并排放在一起，谁忍得住不把它们串起来。至于王益民和他家大业大的公司——天哪，那可是万恶的资本家！
进展至此，《灰调》的言外之意彻底变成击鼓鸣冤，情节合理、逻辑通畅、立意高远，杀青前后主演同地主家的少爷红红火火吵个架，更是往热锅里新浇了一大勺滚油。观战的纷纷去程务秋形同虚设的社媒账号留言，期待他随便漏点风声，最好借机把谁彻底踩死。默认的生日提醒底下一色的催促，百十种话术，不变的意思：当事人，正升着堂呢，你说句话呀。
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嘛。

王博谈沉默地打开茶壶盖子，重新注满水，盯着液体流过茶滤，浮起几根碎叶，终于忍无可忍：“您是为了这个来的？”
临时约的录影棚和排练厅，连演员住宿都帮忙排好，卖这么大个人情，就为了当个传声筒，当着我面老调重弹一遍，警告我三人成虎、流言可畏？王博谈简直有些无语：舌根都快嚼烂的故事，早就猜无可猜，何况说句实在难听的——就算旁观的当真猜准了，又能怎样？
毁得了谁？还是救得了谁？
可是总有人等着看刑侦剧大结局，陈导耸耸肩，真相水落石出、加害者被审判、受害者得宽慰，毕竟是值得期待的戏码。一万双纯粹出于窥探欲的眼睛盯着呢，好奇的绝不止我一个——“说到底，”他轻敲桌面，若有所思，“那本子究竟怎么过的王总那关？”
休克疗法吗？把最恶毒走向都编排完，再统一否认，省去发散空间。不失为一种舆论战术，陈烁沉吟片刻，再看看手里的样票：“这本子又是怎么过的？”
噢，我想起来了，这本子你压根就没问。
王博谈平静地打断他：“这事儿轮不到你来找我算账。”
哪怕你乐意帮王益民递话，最好也别什么都说。木已成舟，接下来的小半年里驻场演出连着官摄发售，他有一万个不乐意，也得等到冬天才能发作。现在便忙不迭地来计较这次先斩后奏，往大里说，可都是在断公司财路。
“我知道，我知道，哎呀。”陈烁苦笑着举起双手，“戒心别那么重，我不是老板派来挑拨离间的。”说完自己都觉得好笑，浅浅摇头，依然能很镇定地续下去：圈内公关铁律，附会再真，只要抵死不认，都没关系。
可程务秋是在联合编剧一栏正大光明盖了戳的。
陈烁盯着对面人的眼睛，把手里的样票翻过来，稳稳按到玻璃桌面上：自古刀兵多起枕侧，王少，你知道自己可能一不留神成全了他什么吗？
黑底卡纸、银灰光泽的十字架，距离够近，王博谈这回终于看清主演金色签名底下压着的那片繁杂装饰是什么东西。
不是玫瑰。
是一捧写满字的千纸鹤。

在王博谈的字典里，千纸鹤最初代表着很多东西，比如祈愿、祝福或是善心。后来它只剩下一个含义。自杀前的三个半月沈昀拿日历折了近百只千纸鹤，结绳记事，编成门厅一面屏风，只等她挨到良辰吉日，亲手放火烧进骨灰。把程务秋从火场拖出来时王博谈赶上看它们最后一眼，早晨新挂上去的那只攥在目击者手心，纸张又焦又脆，被痕检取走时边缘都卷起，像烤过头的华夫饼。
现场一目了然，警方调查迅速，没给当事人多少准备时间；而细节复述太多遍，故事便不再有回避的必要。程务秋能平静地同任何人描述那段记忆，只是爱用甜腻比喻。所有人都看出此法并不治本，仿佛寄望调酒师往龙舌兰里倒超量的橙汁，压住基酒的苦，好让自己把那个黄昏一口咽了，只要再不反胃，就能勉强假装回味甘美。
从那时起千纸鹤几乎代表着一种死志，和帕罗西汀、阿立哌唑共同构建起某种PTSD的触媒，彩色的鸟变成乌鸦，在漆黑镰刀的刃旁盘旋。
王博谈没来得及再往后推演，听筒里的回铃音响了两声，迅速被人接起，仿佛线路另一端的那位整晚待命，专等着这个号码。
对面人声鼎沸，弦贴着手机喊：“他不知道。”
餐馆门前的路口快要变灯，提示音催命般的加速，一串红黄相间的残影拖着尾气划过去。王博谈踟蹰片刻，还是拐进胡同缝里，找个避人的阴影把自己藏好。编剧小姐早早写完八百字腹稿，并不给他开口提问的机会，王博谈靠在墙上听了一阵，闭上嘴，继而深吸一口气，又闭上眼。
样票定稿是汤显祖改的，弦说。玫瑰是早被用滥的概念，红的白的都俗艳。而千纸鹤刚刚好，毕竟临川派审美向来如此，一如他在《牡丹亭》里写杜丽娘死于对爱情的徒然渴望。祈愿才能把人彻底压垮，繁华易散、奢侈无根，都不是永恒的担子。
灵机一动、点石成金，天才般的直感——正式海报多半也会依这版来。
何况这意象很贴切。Ⅱ号、Me、客体化的自我；他人的注视，抽离的观察，角色的期待。印出来前没人有心理准备，赠票也早有计划，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恰恰好，天意如此，于是显得格外残忍。
王博谈按住太阳穴，平生第一次希望自己曾经学会抽烟。他挥开杂乱思绪，把三分钟前编剧轻描淡写带过的话题重新抓回来：“但他签了名。”
哪怕如此设计不是他授意，这至少代表着程务秋并不介意。十字架上一行金漆，像条随性的警告或是隆重的声明：他不介意把血痂撕掉、暗疮剖开，当然也可能不介意再做些别的什么。
又一股车流从胡同口涌过去，弦在喧闹尾音里说：“也可能他什么都没想。”
王博谈简直要被气乐了：“你相信吗？”
我不相信，编剧轻声说。但我相不相信有什么所谓，她笑笑，你呢？你敢相信吗？
或者换个问法：你敢不相信吗？
三人成虎、流言可畏，我当然知道这在百分之九十九的时候都算多虑。可万一成真了呢？你想过下场吗？
王博谈打断她：“人在哪？”
“排练厅。”
“……”
“我临时决定做一分钟好人。”弦幽幽地说，“不要让我后悔。”

《灰调》按故事进度拍，导演严苛且龟毛，结局一幕磨了两个礼拜，上到主角下到群演，统统被折腾得半死不活，没谁注意到程务秋悄无声息地从片场溜走。自家艺人回一趟经纪公司当然算不上新闻，勾不起任何人的警觉，等拐了不知几道弯的消息飘进刚刚被导演放过的王博谈的耳朵，程务秋已经在王益民的办公室里待了五个小时。
“手机打不通、安保不让路，到最后连记者都来埋伏，依然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所有人都在楼外打转。”王梦湘把最后一点酒喝完，蜷在章台的卡座里，看对面人一气呵成地静音锁屏收好手机，皱着脸咀嚼一下刚才那通电话，“我哥还好吗？”
好得很，弦喃喃，只要他没当场疯了，都算不上大事。至于你爹——编剧看向桌上笔记本里贴着的凌乱资料——恕我冒昧，凭我从王博谈那里得来的稀薄印象，五个小时，够他在会议室把程务秋亲手分尸。
王梦湘真诚地点点头：“我猜他想过，只是没做成，毕竟秘书和法务也在现场。”她顶着编剧震悚眼神接着往下讲：而且秘书还是那个秘书，法务也还是那个法务，沈昀出事的那天晚上，和程务秋签合同的也是他俩。
弦眼皮狠狠一跳，眼看着王梦湘翻过几页纸，再抬眼看向自己时表情几乎有些绝望：“我问过你的，弦参谋，哪家正常公司会签十年的约？”
还是在那种时候？
沈昀是自尽的吗？是，也不全是。王博谈确实有说一些，只是语焉不详，近乎什么都没讲。完整故事早就没有存档，纸质资料都只剩下内部报告里的零散消息：骚扰、威胁、纵火、谋杀……口述和回忆全都支离破碎，甚至让人难以分辨那股恨意究竟因谁而起、由谁而终。
除了当事人，再没谁知道十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一如除了程务秋和王益民，大抵也不会再有人知道办公室里五小时全封闭对谈的真正话题。“但有一件事我是知道的。”王梦湘合上笔记本，缓缓靠进沙发，姿态里终于漏出点星夜兼程的疲惫来——不管当年是不是为了封口，想要避免鱼死网破还是两败俱伤，条约都会有期限的。
十年已经很长了。王梦湘看向弦：十年之后呢？

晚上的排练厅像个方正的水族箱。四面围着镜子，隔音绝佳，说话时有瓮瓮的回声。月亮透过外墙顶上的窗户照进来，给地板铺上半面冷色调的光。投影仪竖在地上，天花板凹凸不平，充当一块粗劣的幕布，无声放着部古早的都市爱情片。色调昏暗、人影模糊，喇叭里是同电影全无关系的港风慢摇，音画都泛着粘稠的焦糖质感。
半江瑟瑟半江红，分界线上立着道具组装了一天一夜的转盘。Ⅰ号Ⅱ号的对手戏无论在剧场还是在影棚都需移步换景，转轮是常规切镜技巧，配合帷幕投射和背光剪影，是权衡了艺术效果和经济负担的完美选择。
两套方案，一纵一横，程务秋都不太喜欢。彩排和录影时刻要带道具，布景和特效却得等到后期再做，光秃秃的两个木质圆盘走上三十遍，很难不觉得竖着转的像跑轮仓鼠，横着转的像卡西莫多。
投影仪质量不好，亮度颇低，屋子里于是依旧漆黑一片。程务秋躺在更像处刑架的那个转盘上，新复印的剧本还没卷边，按页拆散，相当克制地沿着圆周铺开。王博谈站在门里看了一会儿，只能承认卡西莫多的那个比喻实在是很对。
廊灯在地上投出一个明亮梯形，他往里走，跨出那条窄窄底边，在稿纸筑起的护城河旁停下来。程务秋根本没在看电影，天花板上演员们的嘴张张合合，他拿两页剧本盖住半张脸，铅笔滚在旁边，俨然是在补眠。
北上拍摄快一周，两人共住，王博谈从未在房间里见过他本尊。早出晚归，来无影去无声的，愈发像个鬼魂。若不是床上有睡过人的确凿痕迹，简直就是部三流惊悚片。虽说这行里拍到凌晨是常事，但一人同时拆成三份用，铁打的也经不起如此折腾；再考虑到他此番钻牛角尖的程度，很难说是累的还是耗的。
从餐厅过来要花一小时，路遥车慢，就算真攒起来三分火，也都慢慢烧完了。怒气是一过性的情绪，易燃易灭，酝酿太久，几乎快成为一种掺着嘲讽的好奇。但怀疑却是永恒的——会减弱、会遗忘、会变成水族箱般房间里嗡鸣的底噪或者永不扎根破土的种子，但永远不会消失。
王博谈沉默地等了等，终于还是坐下来，开始看电影。

怀疑是种子，滥俗又精确的比喻，程务秋无疑是最懂个中妙处的人。从王益民办公室出来时已近深夜，保安在总部门外同记者周旋，没谁腾的出空去拦他。程务秋顺畅无比地从顶楼直下大堂，安然站到大门口，袖手看所有人在外边团团乱转，直到王博谈穿过几层人海，终于抓住他眼神。
全场肃静，众目睽睽下程务秋心平气和地通知他，说，我不续约。
意识到这四个字代表着什么花费旁人三秒钟，王博谈反应快半拍，堪堪够一个箭步攥住他手腕往楼里拖。如果签约是为了封口，那拒绝续约又是为了什么？王博谈不敢想，更致命的是，他不敢猜王益民到底怎么想。
玻璃大门在背后匆匆锁上，程务秋踉跄几步，替他答了那个问题：“我没想做什么，但王益民不相信。”
十年期满，哪怕那纸合约从没真正有过法律效益，他也有权把当年一切都抖出来。性丑闻与命案，万用的舆论爆点，就算随便抛个阴谋论出去，也值得津津乐道，信了不亏。何况我有立场有证据，甚至不算信口开河。
王博谈本能地回道：“你不会。”
程务秋愣了愣，饶有兴味地打量他片刻，突然笑了：“为什么？”
你看，王益民就不相信，五个小时，翻来覆去审了我几十遍。所有人都觉得十年过去总该前缘了断，怎么会有人还记得；但倘若真的卧薪尝胆到此种地步，又怎么可能不想要换你们血本无归。
——如果我说他猜的是对的，你会不会后悔十年前救我一命？
王博谈想不出为什么，也说不出是或否。程务秋的问题对他而言不啻于五雷轰顶，根本没有余裕去冷静分析这是坦白还是假设，抑或两者带来的冲击无甚区别，只记得自己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你敢。”
手下攥得太狠，程务秋不受控制地挣了挣，抬脸看他时眼神里竟然带着点如释重负的意思：“我敢。”

听他讲这段时陈烁又把桌上的票收了回去，捏在指尖捻了又捻。王博谈说一句，他眉梢挑一分，等故事终于说完，陈导的脸色简直有点戏谑。
你为什么这么笃定？他弹弹那张单薄卡纸，姿态像极了牌桌上胜券在握的赌徒：当然是因为就算程务秋真的做了，也不会有任何威胁。性丑闻司空见惯，哪家没几个进去的高管，我不信令尊没能力摆平。
王博谈皱眉：“那是桩命案。”
“沈昀和她那个自作自受的经纪人。”陈导冷笑，“哪个是你杀的？”他停顿片刻，把对面的沉默当作一个顺理成章的否认：“那不就得了。”
王益民在这行干了快四十年，千年的狐狸都能被他玩死，手起刀落那么多次，不差这一回。程务秋那天最后同他说什么来着？“既然不信，何苦要问”——王少，你倒是想想如果问不是办法，王益民还剩哪条路可走？
程务秋还给他留了哪条路走？
何况依我看来，他压根就没真正释怀。凭这种精神状态，估计还得时不时靠药吊一阵命。“别瞒了，”陈烁察觉到王博谈微微变色，干脆把话挑得更明些，“这几天和他同进同出的是我。”
是，我知道平时看不出来——他什么时候给人看出来过。导演啧啧两声，颇有些遗憾的样子：“程务秋但凡是个爱挂脸的，指不定还不用如此提防。”
王博谈盯他半晌，凉凉插进一句：“陈导，你才该去当家父的接班人。”
陈烁只当听不出讥刺，兀自接了下去。倒是那五个小时的犹豫值得推敲——他津津有味地转起票夹里的纸模机关：凭空捡来的影帝，业务能力没话说，双商竟然也很在线。倘若听话一点，即便戏路不转，未来也远不止一句“可期”。
现在么，现在估计很快要变成“可惜”。
你们家从来没开出过这种彩票，但也从来没有落下过这种把柄。前程固然有很多可能，但锦旗最好还是死的，钉住、裱好、镶进画框，才算真正高枕无忧。
——你是谁？
——我是你的Stigma。
圣痕与污名，勋章与暗疮。陈导默默咂摸一会儿，愈发觉得不可思议：“你们那编剧，真的不知道些什么？”
框架清晰、目标明确、手段干脆，王博谈愈发觉得眼前人没白白在染缸里摸爬滚打二十年，从里到外都腌透，简直不知该夸他果断还是冷漠。整套推演无懈可击，他草草过耳，只剩下烦躁，手上无意识地折起收据单子。然而王博谈此生做过的手工活仅限于中学时代帮王梦湘攒许愿用的道具，捏着张方形纸片，只能折出他今天最不想再看到的东西。
没对齐、没掐边，千纸鹤被折的歪瓜裂枣，翅膀不是翅膀嘴不是嘴的，几不成形。陈导看着好笑，半是对惨不忍睹的成品，半是对当局者迷的事态。他收好票夹，往前坐了几分，手肘撑上玻璃台面，劝告的口吻堪称语重心长：“如果你相信这个道理，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王博谈沉默片刻，又把那只千纸鹤抓回来，在手心捏成一团废纸：“如果我不信呢？”
陈导怔了一怔，缓缓眯起眼睛：“那你在气什么？”

天花板上的电影放到了高潮，音响里开始播圆舞曲。幕布质量堪忧，镜头又晦涩朦胧，于是听不见台词、认不清字幕，愈发像是雾里看花。走马灯里男男女女擦肩而过，宝马雕车香满路，瞬间的动心配永恒的遗憾，我曾经爱你但不长久，你确实爱我但不足够，所有人都甘愿做朝生暮死、决绝扑火的蛾。王博谈看了几眼便开始分心，注意力不受控制地被音乐牵着跑，圆舞曲三四拍，转一圈后又到起点，连带思绪一起兜回今年冬天。
孤注一掷也好，飞蛾扑火也罢，无论用什么决绝手段，都威胁不到王家的地位，只可能把自己搭进去。作为沈昀一案的当事人，程务秋本该比谁都明白。
从面上看，程务秋也确实明白。此后半年过得风平浪静，《灰调》杀青的季节不巧，他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像个从剧组蒸发的泡泡似的，消失得无影无踪。另一厢王博谈捏着鼻子回家贺岁，年比天大，按旧例得团团圆圆和和美美地装一周父慈子孝；谁曾想转眼间交通瘫痪，他和正在气头上的王益民在同一屋檐下被锁了足足三十天。
老狐狸正闲得长蘑菇，把全部精力放在这一桩案子上，与人斗其乐无穷，连环套层层布好，哪一招都够程务秋死无全尸。事态并不复杂，战火也远未燃起，年夜饭餐桌上王益民平静地拿谈判内容佐酒，讲五小时里程务秋没一句出格，打太极的态度堪称乖巧，偏偏半步不进、半分不退，是根谦和又顽固的眼中钉。
王博谈回想一下书房里三大本材料，只觉刚敬的二两茅台齐往天灵盖上冲。王益民没等人问出什么废话，气定神闲地再给他斟满：“但总有人敢主动招惹我。”
这下饭也不用吃了。
一旁大屏幕里开始喊“中央电视台”，六个主持人花团锦簇地走出来，王博谈抓起手机，站到阳台上吹风。八宝饭噎在嗓子里，酒意未消，寒气吹得人头疼又反胃。国内长途拨了两遍，终于有人接起，对面的烟花比人声先入耳，而皇城根底禁燃爆竹，放眼望去万家灯火、一片死寂，好像世间热闹都与此地无关。
王博谈自然没有蠢到听不出王益民的弦外之音，此番杀鸡儆猴，想敲打的显然不止程务秋一个。他劝不动更拦不住，只能靠眼下的无妄天灾换几月缓刑，仿佛铡刀落下前的煎熬休止，很难说是应该祈祷它趁早结束还是永无尽头。
凡此种种一概不能明言，于是主动拨号的人保持沉默，对方也全无率先开口的意思，勉强可闻的呼吸音都微弱，王博谈甚至揣摩不出他为什么要接。快到零点，听筒里传来吱呀一声，旋即有风顺着电波呼啸而来，他意识到对面把手机伸到了窗户外边。
放鞭炮的人愈发多，开门红接高射炮，响声惊天动地，没了隔音玻璃的阻挡，震得耳膜生疼。离转钟还差十秒，电话那边高新区的地标附近开始倒计时，十九八七，远处看热闹的人群鼓掌欢呼，跟着炸开的烟花笃定地大步往新年走。王博谈默默数到零，终于想出句挑不了错的开场白，低头一看，对面把电话挂断了。
刹那间天地无声。
音响里的圆舞曲在这时停了。

然后王博谈意识到程务秋醒着。
醒着，或者醒了，过程很不安稳，像水面上被油脂缠住的海鸟，调用全身的感官奋力呼吸，但氧气并不过肺，仿佛有什么东西扼在咽喉。进气出气都少，挣扎得悄无声息，王博谈愣了一会儿，匆忙间想起来要伸手去捞，托住程务秋后颈时尚在恍惚，只觉自己此生从未更具象地见证过“徒劳”的定义。
心悸的体验只能熟悉，无法习惯，更难以摆脱。程务秋仿佛被人骤然从深海提到半空，全身血液上涌，老旧电视的雪花屏似的，视觉和听觉一齐模糊。耳边尖锐啸鸣，眉心连带额角抽搐似的剧痛，他捂住太阳穴，等发黑视野艰难聚焦，平静地想：又来了。
最开始的时候，他试过计数。秉持做科学实验的耐心，仔细分析何种生理心理条件会带来梦魇的后果。幻听幻视、情景重现，教科书般的PTSD后遗症。创伤期过后依旧时有复发，烈度不减、规律难测，心理医生只能归咎于过度疲劳和精神压力，程务秋就着冰水吞镇定剂，把诊断书翻来覆去读几遍，账单小计七百块，心想这可真是好贵的一句废话。
耳鸣减弱一些，天花板上开始顺序放下一部电影。金红色龙标停了五秒钟，片名从黑幕里浮现，程务秋抬眼看了看，很努力地挣开王博谈的手，够到投影仪的开关，把画面关掉。
之前有个导演开给我的片单。他解释一句，呼吸依然不稳，声气微弱，说：“我不看她的片子。”
王博谈下意识地接住话头：“为什么？”
“累。”程务秋很顺从地答，语气却透出点讽刺，“我想见她用不着电影。”
我从你走进来开始就醒着，他说。我知道是你，看见的也是你，但我摆脱不了那张脸。我的神经告诉我那是沈昀款款绕过玄关走进来，十年来每次装修格局都未曾大动，所有风水师傅都把隔断拦在那里。镜子在客厅，她坐下来化妆，捧面霜罐子的姿态都眼熟；幻听足够细致，能模拟拧开水乳盖子的声音，塑料瓶帽磕在桌面，大小形状各异，响动均不相同。最后是主卧的柜子、地上的衣服，她往上浇一捧威士忌，蓝色的火就烧起来。
那是沈昀十几年来最快乐的一天。
“你体验过吗？”程务秋轻声问，“清醒的幻觉，和自致的失控。”
“……”
“真可惜。”他把自己折成三段，尽力压制狂躁的心跳，侧过脸自上而下盯住王博谈。这可是对想象力的上好锻炼，凭空造景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能力，长此以往，说不定能让演技再精进几分。
王博谈终于把手重新放回程务秋后颈，拇指下脉搏毫无章法，心率少说一百朝上，仿佛舒伯特《魔王》里的马蹄。他只说得出“冷静点”，劝人相信幻觉不过是虚假的想象，而后者叙事的语调轻而快，几乎成为踩过他脑海的步点。
程务秋说我知道、我知道，所以你想听实话吗？在警局的时候我被带去辨认身份，法医得开证明，程序必须要走。火灭得及时，尚未把尸体烤成僵直的干柴，只有棕黑的、褶皱的、毛刺的皮肤枯缩在一起，内里的血肉却还新鲜，稍一用力就会剥离。
“我那个时候在想，”程务秋笑了笑，很慢很慢地说一个比喻，“烧焦的人脸，像极了煮透的芋头。”
王博谈开始窒息。投影仪熄灭，走廊上的感应灯也熄灭，方形的排练厅里只剩下窗户投进来的冷光，他从生理上透彻领悟了水族箱的类比，只觉自己也快要淹死在海里。手机攥在掌心，王博谈尚在思索该先应急还是先求医，下一秒程务秋伸手按住屏幕，连带着他的所有企图一起压下来。
壁纸也是冷色，莹莹的光从指缝里透出来，变成纱质的一层轻薄晕影。PTSD、植物性神经紊乱、精神分裂、抑郁、过劳……程务秋盯着那把亮光，平静地报完所有可能的诊断，问：“你喜欢哪个？”
“药在哪里？”
程务秋抬眼：“你是想让我活着，还是不想让我死在你眼前？”
王博谈几乎从自己的语气里听出一丝绝望：“有什么区别吗？”
“有区别。”程务秋笃定地点点头，“我会让你知道区别。”
手机屏幕也熄灭了。王博谈再也坐不下去，提步去门口开灯。《壹号囚室》排到尾声，贯穿全剧的意象早已刻入骨髓，他跨出半步，下一刻便意识到程务秋轻缓抓住了自己衣角。
满室昏黑里Ⅰ号徐徐仰脸，姿态仿佛等一个宣判。
你是来问我问题的，他说，你要问我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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