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 逢春 - 文岛 Wland

逢春

七

棠伶堡

2025/05/21 17: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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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泽楷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被一群女大学生从翡翠狮子里拉了出来，那群女生一出门脸就拉得老长，没了五颜六色的灯光打点，她们的面容隐藏在黑夜里，就着轮廓，周泽楷看到同他搭话的女性紧紧抿住的嘴唇，他感到没来由地脊背发凉。

“你是杨荣仙的儿子吗？”那女人声音冷了下来，周泽楷被她的几个小姐妹围在中间，她在京城黑暗的街道上像座雕像，站得笔直。对方个子不高，但不知为什么，他有种变回小时候那个瘦小无依的孩子。

杨荣仙，这名字在周泽楷悠远记忆中非常模糊，如同随着时间消逝在洪流中母亲的面容。他每天都在想母亲，曾经他认为只要每天思念，就不会忘记，可越是想念越是不可避免地忘却，如今他已经记不得母亲的样子了。周泽楷惧怕时间消磨的能力，又无法改变现状，如今他脑海中提及母亲，只剩下一个模糊得看不清五官的脸，虽然看不清，但他知道那就是母亲。

母亲已经许久没有消息，她当初毅然和小白霜歌舞团的小提琴手私奔，这一走就是净身出户。周泽楷记得那天天气很好，初春将至，冰川消融，正适合母亲穿上平日素爱的衣裙。母亲上午洗漱后把周泽楷叫起来喂他吃早饭，她一身棉麻装束，袖口裤脚已然脱线，连布料都洗得发白。被父亲鞭打后，母亲很久没有打扮得这么漂亮，那张娃娃脸被衬托得更年轻，丝毫看不出她已经有个半大的孩子。

后来怎么样了呢？周泽楷不记得了，他从心里不愿接受母亲离开的事实，强迫自己去忘记，好像这样母亲就能回来似的。很多时候有些事并不是忘记，而是不愿意想起来，就想漏底的船，只要拔出木塞，水就会一股脑涌上使船沉没，连带着人也会消失在茫茫海中。

周泽楷被她们带到一个破旧二层小楼前，领头的女人说母亲会在这里等他。这座小楼年久失修，墙壁外侧用木板固定防止坍塌，角落里已经能看到混着干草的土墙裂开缝隙，沟壑般横在木板夹缝里，看似摇摇欲坠，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倒下，连带着内部的人和故事一并被风吹到天涯海角。

小楼的门是两片掉了红漆的木板，在风吹雨打中早就被腐蚀得不成样子，推开的时候能看到簌簌掉落的木屑，让人不禁幻想木头里寄生了多少白蚁蛀虫。周泽楷小心翼翼迈过碎木屑，里面安静诡异，四周堆满了搓衣板、木盆、破旧衣物等日用物品，地面也是木板拼凑而成的，在昏暗灯光映照下水渍闪闪发亮，似乎刚被草草拖过。潮湿酸霉味隐隐传来，让周泽楷不得不放缓呼吸，试图减少嗅觉刺激。屋里一切都太过老旧破落，而身穿衬衫背带短裤的周泽楷与这里格格不入，如同被丢弃在破烂里的水晶。对着门的桌上放了一盏小灯，旁边躺椅上坐了个年过花甲的老人，她听见动静正从账本册子里抬头看过来。

老人只抬头看了他一眼，复又埋进账本册里，嘴上问他：“来找人的？”

人在陌生环境里会下意识紧张，周泽楷更是窘迫到极致，他不知如何称呼对方，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肉眼可见的慌乱让他的手不自觉握在一起反复交替搓弄，半晌应了句：“嗯。”

“你找谁？来我这里找人的可太多了，死的活的，躲债的，被子女抛弃的，都有，还记得人家名字吗？”老人用手挠了挠她那背梳的稀疏白发这么问他。

老人话里那句“被子女抛弃”让周泽楷的呼吸凝滞在喉咙片刻，他赶紧报上母亲的名字：“荣娘，杨荣仙。”

“哦，她啊。你是今天第十三个来找她的，也是讨债的？”老人这才重新打量他，目光里赤裸裸的好奇看得周泽楷浑身上下都不对劲，他尽力按捺住想落荒而逃的冲动，再开口说话声音如同被砂纸打磨似的：“我是她儿子。”

“儿子……”老人在嘴里反复咀嚼这个词，像听到什么笑话一样指了指左边，“二楼，左边第三个房间。”

沿着老人手指的方向，周泽楷看到那里堆放了许多缺胳膊少腿的桌子椅子，因为光线太暗，一开始他还没注意后面藏着个楼梯。他终于像个挣脱陷阱的兔子，老人的目光就是陷阱，在那种目光的注视下他有种赤条条站在对方面前的感觉，再待下去他就要被剥皮剔骨，连埋在心底的秘密都要公布天下。

他的脚步越来越快，楼梯明明近在眼前，却怎么也走不到似的，堆放的桌椅此刻成为三山五岳，别说是翻山越岭，就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他还差点被地板掀角给绊倒，直到踩上楼梯才如释重负。

楼梯也是木头做的，走上去吱吱作响，还有些轻微摇晃，让他不得不放慢脚步，似乎过快的步伐能让它们支撑不住他的身体。而他也因为马上就要见到失散多久的母亲而重新紧张起来，多年未见不知母亲经历了什么才落到如此下场，甚至没有一个安心栖身的环境。

二楼环境稍微好些，走廊没有杂物，吊灯在天花板上缓慢摇动，灯泡已经用得发黑。周泽楷按照老人的指点来到左边第二扇门前，握住门把手的那一刻他忽然不想见到母亲了。从曾经的朝思暮想，到如今近在咫尺，他有种不真实感，门的那侧真的是母亲吗？他不敢开门，生怕打开门母亲就像那年喻文州带他看小白霜舞团表演时，同舞女们谢幕一样消失在幕布后面。

正当他犹豫不决，门的那侧传来一声沙哑的问候：“谁呀？我不是说了会还钱，总来总来，你们是听不懂人话吗？”

是母亲的声音，但又和小时候不同。在周泽楷记忆中，母亲说话向来是低声细语，而现在熟悉的声音有了苍老无力的沙哑，显得十分陌生。

门轻而易举被打开，尖锐刺耳的吱呀声刺得周泽楷耳膜疼痛不已，房间狭小得只能放得下一张木板床，周泽楷站在门口，与那张床只有一尺来长的距离，而他的母亲正和数不清的脏旧衣服一同挤在薄薄的床垫上。屋里没有点灯，全凭又小又高的窗户里投下微弱月光才能分辨轮廓。周泽楷抬抬手想捂住口鼻，意识到在母亲面前这动作太过失礼又硬生生放回去，床上的衣服或许很久没有洗过，它们闻起来有非常浓烈的腥臭味和汗味。

兴许没听到周泽楷做声，周母在这堆破烂里翻身，原本搭在她腿上的衣服被她踹到角落里然后挣扎着盘腿坐起来。周泽楷看到母亲的模样，下意识想倒吸一口凉气，可浑浊的味道让他不太想张开嘴，一口气憋在嗓子眼儿里，令他涨红了脸局促不安，双手无处安放。

母亲对比之前更瘦了，睡裙已经脏得看不出白色，皱巴巴地包裹在身体上，体骨棱角并没有在肌肤包裹下柔和起来，反而更衬出她的瘦弱和营养不良。她的面颊深深凹陷下去，不过三十来岁就让她脸上的皮肤松垂塌陷，眼角吐出一条条皱纹在太阳穴处扎根，完全看不出之前娃娃脸的模样，只有那双大眼睛依旧有神。两团黑色火焰在周母眼眶里熊熊燃烧，从周泽楷刚进门起，火焰越烧越烈，正当他觉得无处可逃快被烧成灰烬时，火焰突然无风自熄了。

“小楷？”听到周母不确定地叫出他的小名，周泽楷方才心里那点窘迫和逃避尽被这声呼唤驱散。他低低回了句：“姆妈。”

“真是小楷啊，你都长这么大了。”周母倾身凑过来就要摸他的脸，周泽楷往后退了两步，不知为何多年来压在心底的结如今解开，他却丝毫没有半点欣喜，或许是眼前的母亲和记忆中的母亲相差甚远，带给他的落差太大，可面前这位看起来不修边幅浑身脏乱的女人确实是他的母亲。

接下来的一句话彻底击溃了周泽楷，周母问他：“小楷你有钱吗？”

抛下他十几年的母亲张口就是要钱，莫说他现在没有钱，就是有钱也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把钱送出去。喻文州最近病得越来越重，一闭上眼就是对方蜷缩在床上快要把肺咳出来的样子，即便周泽楷与母亲血浓于水，但和照顾自己十几年的兄长相比，母亲倒显得没那么重要了。

“姆妈，我没有钱。”周泽楷老实巴交地回答，还没等他说完最后一个字，周母突然从床上窜过来，一如那天在翡翠狮子被刘掌柜和他的下属羞辱那样。周泽楷不敢推母亲，生怕这个身体脆弱的女人被他的抗拒压得粉身碎骨，他只能伸手去挡。母亲的手撕扯着他的衣服，粗糙的手指蹭过脖颈上肌肤留下火辣辣的疼。母亲声音尖锐，她嚎叫着理所应当的话：“我是你妈，你就是要孝顺我的，你不给我钱你就是不孝顺，混账东西！是谁生你养你的？穿得这么体面跑过来给我看不就是想告诉我你有钱了吗！给我钱！这身衣服也能卖不少钱吧！”

“你跟你那个没出息的爹一样！你们男人都是混账，为什么都要骗我！”骂着骂着母亲突然啜泣起来，她的手扯住周泽楷的衣领，上面扣子也被扯得不知道嘣到哪里去了，整件衣服变得皱巴巴的。

察觉母亲卸了力，周泽楷赶紧挣脱他的手，从口袋里摸出两张票子扔在脏衣服堆里，然后头也不回地跑出门。这不是母亲，是一个被男人伤透了的女人，女人和记忆中的母亲无法重叠，他对这个人感到恐惧，潜意识告诉他如果不快点离开就会被女人对钱的执着而生吞活剥了。想到这里周泽楷又难过起来，钱是叶修给他的，就算是施舍他也不该把叶修给他的钱花在别人身上，母亲如此，喻文州也是如此。

跑过吱呀作响的楼梯，对成山的桌椅，把楼下算账的老人抛在身后。周泽楷是怎么跑出来的连自己也不清楚，夜风吹不冷温热的眼眶，吹不干眼角的湿润，更吹不走他的伤心事。丢下母亲一走了之的罪恶感海水般吞噬他，将他沉入海底深渊万劫不复。

几个追债的人看他失魂落魄地出来，其中一个拦下周泽楷问他什么时候替他这个丢脸的妈把钱还上，周泽楷张口刚要否认，就听到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唤。他看到母亲从门口爬出来，在亮堂的灯光下母亲脏兮兮的身上布满了红色斑点，她面容憔悴，双眼里的火终究是熄灭了。她的语气里甚至带上了哀求：“小楷…小楷…不要丢下妈妈啊…”

周泽楷的心瞬间紧缩又软下来，酸酸涩涩流淌在胸口，他想去扶母亲，双脚又被灌了铅似的动弹不得。其中一个高个子女性见他犹豫，便说：“这女人把她儿子，就是你，抵押给我们了，她说她有个长得很俊俏的儿子，可以给我们。”开口是个男人的声音，话里的内容让周泽楷不可置信地看着母亲。

“小楷，妈妈没办法了，你在那种歌舞厅工作，也能跟张先生走的吧？你帮妈妈还了钱，妈妈再想办法接你。”

字字诛心，周泽楷听不懂话里的意思，母亲是让他去卖身吗？

“张佳乐？你在这里干什么？”这声音从外界撕破屏障，轻而易举入侵到周泽楷的领域，他机械地转过头看到叶修拿着他那柄烟枪，旁边站着唐柔。

被称作张佳乐的男性一看到叶修眉头立马拧到一起：“老不死的，你来干什么？”

“你们欺负我的小孩，我不能来吗？”叶修说着走到周泽楷身边，用拇指揩去他眼角的湿润，“哎哟怎么哭了啊，小唐说你被人拉走了，我不放心就跟出来看看。怎么回事？”周泽楷支支吾吾半天也没说出所以然，好在看到叶修之后眼泪不往下流了，他轻轻摇头，家丑不可外扬，周泽楷也不想让叶修知道自己家里的事。尽管叶修稍微查查就能知道他的身世，但他至少不想让叶修从自己嘴里知道。

张佳乐像个急性子，他先翻了个白眼，指指周泽楷，“你家小孩她妈的情人欠钱不还，把你家小孩抵押给我了。”说完还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周母，故意加重了“你家小孩”几个字的音。

叶修仔细斟酌了张佳乐说的话，也把疑虑问出来：“小周妈妈的情人欠钱不还和我们小周有什么关系？难不成小周妈妈的情人成小周爸爸了？你就看在我的面子上放过小周吧？乐乐？”

不知道哪里戳到张佳乐的痛处，他大呼小叫起来，一连几个没有意义的音节从他嘴里蹦出，周泽楷都能看到他额头凸起的青筋。他听到张佳乐说：“别说是给你面子，就是不给你面子你也能抢面子，行吧别再用这个名字叫我，不然给你命根子打断。带着你的小孩赶紧滚！”

他俩告别了张佳乐，周泽楷乖乖跟在叶修后面，像个做错事的小孩。等他们彻底听不到任何人声，叶修才转过身递给他一条手帕。周泽楷没有接，他猛地抱住叶修，脑袋埋在对方怀里，他能感觉到叶修身体一僵，然后抚摸着他的头发说没事了。

叶修身上传来的气味中带有不容置疑的安全感，他吸吸鼻子，眼泪鼻涕都蹭在叶修衣服上。

“知道你受了委屈，现在没事了。”叶修抱着他柔声安慰。

周泽楷忽然很讨厌这样的自己，他现在短暂拥有的一切都是叶修给的，本质他还是一无所有，是依附于叶修的附属品。如果今天叶修不来，他连自我也要失去了。

“让我照顾你好吗，小周。”他听到叶修这么说。

“你给我一个机会，让我照顾你保护你不受伤害，跟我回去吧，住在我那里，给我一个试用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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