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昂】访客

【撒昂】访客

-Eldorado-

加载中……

在一个阴雨连绵的日子，郊外荒凉的藏书楼迎来了一名旅人。
       森林里流淌出的湿气在视野可见的一切地方弥漫扩散，浓而厚的雾气笼罩在扭曲的小道上，迷雾中藏书楼高耸的尖顶冲破雾气，透过最顶层的玫瑰窗勉强能看到黢黑深渊般的内部，肋形拱券若隐若现。
       旅人穿越层层雾霭，在正门前停下脚步。他放下手中的皮箱，戴着深棕色皮手套的手按上凝结了细小水珠的木门。林间的雾气霎时流动起来，像滴入清水后晕开的牛乳，丝丝绕绕旋转着，轻纱般笼上身。
       他似乎是习以为常地想直接推开门，按动门扉听到金属锁芯的响动时才反应过来，收回手伸进大衣的口袋。
       啪嗒——
       门在他还未将房产公司取来的钥匙掏出来时，在他眼前吱呀叫唤着拉开了一条缝。
       没有人记得这里了，房产公司的钥匙是后来配的。旅人悬在口袋边的手不由地揉捏了一下那把光亮的钥匙，仿佛在确认它是否从自己手中溜走。
       藏书楼的布局如同缩小的城堡，一楼大厅空空荡荡，光洁的大理石砖面能敏锐地吸取室外的光，深红地毯从门前铺至尽头的阶梯上，因为荒废太久，红色已不再鲜艳，几点霉斑，几处撕裂，黯淡的，孤零零地躺在冰凉的地面，像一具尸体。
       旅人重新拎起脚边的皮箱，跨进这座唯有死寂的孤楼。他侧过身掩上门，再度正视前方的阶梯时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仅是眨眼的一瞬间，朦胧的人影便消散，彩色的玻璃窗已是斑驳破裂，每个狭长的窗框里住着一位圣者，脸部无一例外地从中间崩裂，失去了表情。
       向两边分流的侧边阶梯拾级而上，无处采光的走廊里弥漫着纸张书页独有的霉味，在知识的夹层间滋生的微小生命占据了一方废土，吸饱来自森林间的水雾，粘在旅人的大衣上，黑发间，苍白的嘴唇上，从呼吸系统一路深入，渗进每一丝血肉中。
       他拧开最近的一扇门，封尘的空气被搅动，凝重压抑地宛如潮湿的布衾，裹住身形动弹不得。屋内仅有一张书桌，桌上摊开着一本厚重的书，书旁搁着一支钢笔，此外便是成排的书架，桌脚也同样堆积着一摞摞的书，有几张泛黄的纸散落在地毯上，旅人走上前将它们一一拾起，每一张都是人像，却没有五官。
       细腻软糯的笔触涂抹出的卷发柔软蓬松，尖锐硬朗的线条勾勒出他的脸庞、身体的曲线，甚至连他手中捧着的书，封面的字都描绘地清晰可见。
       可唯独看不见他的容貌。
       旅人捏着纸张的手指痉挛地收紧，他的表情突然间变得痛苦，满是血丝的眼睛更像是要淌出血来。他甩下这几张精细的手稿，捂住眩晕的头部像要就此倒下。
       他勉强撑着边上的桌角维持平衡，涣散的目光落在了摊开的书页上。华丽的花体整齐排列在发黄纸张上，边角空白处是细细的批注，如此虚幻，又如此真实，连转折时因墨水枯竭而摩擦出的印痕都那般清楚，他伸出带着皮手套的手，轻抚过那字迹，又似乎不知足地摘下手套，用皮肤去感受那一片片某个人存在的证明。
       纸张已经在水汽的氤氲下湿润软塌，霉变的味道自进门后便充斥鼻间，旅人在近乎痴迷般抚摸那书页与钢笔许久后，才猛然回过神。他离开房间的动作莫名地有些仓促，仿佛遗忘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他离开这间书房，略过走廊间其余封闭的门，木制地板在他匆忙慌乱的脚步下嘎吱呻吟。他来到通往三层的阶梯前，在拐角处停驻。阶梯的尽头开了一扇窗，依旧是狭长的柳叶窗，蒙上一层厚厚的灰尘，凝成的水珠在玻璃上滑落，伴随一阵低沉的叹息在楼道里回荡。
       三层的藏书室从感官上来比较更为宽敞，或者说毫无遮挡。整个楼层没有分割，整齐排列的书架几乎触碰到天花板。旅人在书架间徘徊，书脊上烫金的字样在苍蓝的眼眸里略过浮影，他突然在一本书前停下脚步。因为什么而驻足，他也不明白，只是肉体像记忆重播一般，他取下那本书翻开，同样材质的速写纸藏在书页的夹缝里，画里的人在对他微笑，上扬的唇以上皆是空白。
       旅人盯着那两瓣刻画细腻的薄唇，耳边恍如听到从那唇间溢出的轻笑。他的脸上恐惧攀爬蔓延，而嘴角却上扬着仿佛感受了某种失而复得的久违的期盼。他取走那张画，向更深处走去。
       藏书室的中央摆着数张书桌，唯有一张桌前放置着一本硬皮笔记本。旅人来到那张桌前，翻开扉页，软塌的纸面上流畅地写着一个“S”，而后面的字母像是被水渍晕开了，又被谁擦拭过，墨水在纸上晕染成一团。
       旅人维持着捻起一页纸的动作僵直了一会儿，才缓慢地翻到下一页。他用视线描摹纸上那一张张同样的面孔，鼻梁的弧度，脸颊的线条，画与画之间间歇记录着某天的进程，直到最后只有空白。
       一本有头无尾的日记，因为不可知的缘由被搁置于此。日记的主人再也写不下任何一个字，画不出一条流畅的线条，随着书页的往后，他的情绪愈加激动，画里的人依旧看不清面容，有些缺了眉眼，有些缺了口鼻，而最后的几张里，他终于得以展现真面目，却被杂乱疯狂的线条撕扯去五官，徒留一块墨色的线团。
       一阵发条拧动的细碎声响在偌大的空间里游荡而出，清脆透亮的单音从音筒与簧片间弹出，在旅人痛苦踟躇的步伐间循环短暂悲怆的旋律。
       旅人已走到这一层的尽头，林间本就被稀释搅散的阳光勉强穿透窗户，贴着暗色花纹墙纸的墙壁上挂着一幅巨大的画，画布被撕扯得褴褛不堪，垂下来的布片上沾着发黑的红色，结了块一碰便碎成粉末。
       旅人凝视这张面目全非的画，在八音盒空灵的旋律变得空洞，凝滞，直至拖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时猛得后退几步，像是对画布后露出的未知狭窄通道感到无比恐惧。
       而他的身体却在不受控制地接近，灵魂被撕裂成两份，一半怀着最深的恐惧想要回避，另一半则因期盼而感受着欢愉，他像个双向情感障碍患者一样在狂喜与悲恸间无征兆地往复，他嘴角咧开一个诡异的笑容，摇摇晃晃地靠近画框，拾起墙角一支沾着血红颜料的画笔。
       一股浓稠腥甜的液体从漆黑的通道里涌出，涨潮般溢出画框，在地板上积蓄成一股股涓流，旅人甚至在冰凉的脸颊上感受到氤氲在空气中的温热。
       猩红的液体依旧源源不断地流淌，他不顾脚下的粘稠跨入通道，打开尽头的木板，在飞扬的尘埃里看到了一幅画架，画架上有一幅还没完成的画——
       灿烂的长发，幽深的眼眸，他望着作画人时微微上扬的唇角。
       画中的人身着简单的长袍，臂弯间夹着一本书。
       那数十张残缺的手稿没能描绘出的容貌终于在这张画上显现。旅人似是被画迷住，踏在嘎吱作响的木地板上一步步地接近画架。
       画架正对着一扇华美的玫瑰窗。旅人想俯下身凑近画像上的脸，却又在背后嗅到了一阵腥甜的气息。他回过头，泛红的双眼在玫瑰窗下倏然睁大。
       和画中人有着同样面容的人正浑身浴血地倒在窗下，一把匕首扎入胸口，他泛白的唇角不断溢出鲜血，他想开口说话，可每次张开口就会咳出更多的血液，原本明艳的紫眸逐渐空洞失神，他向旅人抬起的手在最后一次痉挛的挣扎后失却支撑，摔在从他体内淌出的血泊里。
       旅人捂住再次隐隐作痛的头颅，喘着气背过身，想要回避眼前的幻觉。他把视线放回身后的画上，然后，从他剧烈起伏的胸腔里，挤出一声疯狂的嚎叫。
       那幅干净的画像上溅满发黑的红，画中人的胸口如同被匕首刺穿般裂开一个豁口，某种尖锐的利器刺破厚实的画布，他看到画中人的紫眸里淌出血红的泪，匕首划破的胸口也在汩汩流出鲜红的液体。
       有纸张翻动的声响传进这件秘密阁楼里，小夜曲与急促的呼吸奏响完美的和声，刀刃没入柔软肌肉的触感、血液喷涌出肉体的流动声、他的痛呼、喘息、因对眼前发生的一切难以置信而瞪大的双眸、苍白而柔软的唇微凉的，被血液覆盖的奇妙的温热滋味……
       屋外狂风骤雨大作，瞬间阴沉下来的天际像快坍塌的废墟，沉重的雷声钻入耳中。
       “我以为我能忘记……”
       数年里强行从记忆里撕去的面庞清晰得如同活人，惨白的唇角依旧是一抹温柔的微笑。
       画像里的唇张开了，飘进旅人耳中的音节沾上了血污黏腻含糊，更像一句古老的诅咒。他脚步沉重如深陷泥潭，几乎是俯冲到画架前，在那两瓣涌出了黑红液体的唇前呢喃，像是要撕开自己的唇舌才能吐出声音般艰难地，嘶哑地呢喃着寥寥几个单词，那是他唯一敢说出的词汇，面对这个他曾一笔一笔塑造出的肖像。手中握了已久的画笔被再度记起，刷毛里沾着碎成粉末的干涸的染料。旅人握起笔，干燥的笔端落在画像破裂的胸口，他蘸取从那豁口里流出的红色，在自己胸口同样的位置落下笔尖……
       一道雷电在玫瑰窗外劈下，尖锐的寒气没入肌肉，刺入胸骨之间，随即被温暖的腥甜的液体包裹，它们流淌过肉体表面，渗透出痉挛的呼吸道变成血沫被咳出。画笔从旅人脱力的手中滑落，坠地时发出了沉闷阴冷的呐喊。
       玫瑰窗前立着一道人影，发如青玉，身形缥缈。他抬起头颅，向旅人张开满是鲜血的双臂，惨白的唇仍是挂着淡淡的微笑。
       旅人朝他缓慢地走去，沾着血沫的脸苍白颓败，凌乱的黑发像盘踞灵魂之上的梦魇，吸走了他身上所有生气，他已如一具僵尸，失血后青白的手向前伸去，想要触摸眼前的身影。
雷雨悄然退散，晦暗的屋里被微弱的光照亮，窗前的身影荡然无存，这座孤楼重归死寂，再也没有一个人。

等待数天没收到任何消息的房产商终于联系了当地的警局，不明真相的人们来到这座藏书楼，推开半掩着的大门，在大厅彩绘窗里的圣者平淡的注视下四处搜查，最后来到了曾经出事的阁楼上。
       还是那扇玫瑰窗，窗下倒着的是那名最后拜访这里的旅人，他的胸口被利刃刺穿，和十三年前的那桩悬案如出一撤。
       阁楼中央的画架边落着一把匕首，似乎是唯一的凶器。
       画像上落满灰尘，颜料因时光与空气而黯淡，画中人的唇却是血红艳丽，覆在那两瓣薄唇上的似乎是比颜料更湿润温暖的物质，像是染血的唇亲吻后留下的吻痕。

FIN.

章节目录

留言

阅读设置

【撒昂】访客

章节目录

默认卷集

留言

阅读设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