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光布袋戏]缺舟医生心理诊疗事件簿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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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点名之后，任孤沉拖着已经几乎失去知觉的双腿回到自己的房间，勉强攀援着爬上了上铺。
在此之前他已经在盛满凉水的水盆里连续跪了三个小时。虽然现在时值初夏，水的温度至少不会太低，但长时间在低于自己体温的水中保持同一个姿势还是让他的双腿和膝盖都难以承受，即使已经裹上了被子，也仍然疼得无法入睡。
一片黑暗中任孤沉摸索着从床上坐起来。因为睡在上铺，他不得不弯曲起上身，脖子后面贴着房顶冰凉的水泥。
这时睡在下铺的人猛地踢了一脚上铺的床板，吓了他一跳。看守所的每个房间里都有四张上下铺的床，新来的几乎都会被分配去上铺，并且会被老人要求不能在床上发出任何响声，也不能做出任何能导致床铺晃动的举动，此外新人还必须购买食品、香烟孝敬同室的老人，如果做不到就会被认为不合群——今天的跪水盆就是对他不合群的惩罚。
几天以来的训练和惩戒已经让任孤沉了解了这里的大部分规矩，但他还是不得不冒着不听话的风险从床上爬起来。实在是太疼了。
他弓着上身，小心翼翼地把双手放在两个膝盖上，闭着双眼，在心里默默地想象着布满泡水后皱纹的双腿皮肤重新充盈起来的样子。从膝盖到脚尖蔓延过一丝暖意，疼痛在暖意的流淌中逐渐减轻，最终消失了。他拉起裤管摸了摸自己的腿，起皱的皮肤果然恢复了平整。
于是他小心翼翼地再次躺下，进入了梦乡。
拥有治愈的神力并不会让他的生活更好过一些，第二天马上就有人发现他恢复了正常，于是紧接着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欺凌。
任孤沉自打成为孤儿以后就一直在受欺凌，在福利院里被年纪大一些的孩子拳打脚踢，在学校里被同学嘲笑畏畏缩缩的像一个女孩子，还曾经被关进女厕所，被女孩们当成过变态。在诸葛穷进入福利院和两人一同被收养之前他都是这么过来的，而在养父司马良欢死后，他意识到了，诸葛穷无法在这个世界上保护他，他更不可能保护得了诸葛穷，人生只有两种选择，一种是远离伤害，让自己不再受伤，另一种是在受伤后自我疗愈或者彼此疗愈。
必须要先受伤才能治愈人的神力，算是好的力量吗？
在某次集体劳动的过程中，他远远地望见了接天岚。接天岚和他被关押在不同的分区，大约是为了防止他们互相串通在法庭上翻供。接天岚身上没有任何神力，只是一个普通的人类，不过他看起来倒不像被人欺负过的样子。
“那个屁股下巴的，据说杀过人哪！”他听见身边有人暗暗地说。
于是周边的人们都肃然地对接天岚尊敬起来，或者是敬而远之了。
这就是看守所里的等级，除去老人对新人的支配权以外，还有按照犯罪性质划分的三六九等。没有人敢惹杀人犯，毕竟连人都敢杀的人，还有什么做不出来呢？比杀人犯次之的是抢劫犯，再次是盗窃犯，诈骗犯和强奸犯位于等级体系的最底层。已经倒台的公务犯罪者也受到众人唾弃，但那些人善于逢迎，更懂得通过讨好狱警的方式来保护自己，于是还是诈骗和强奸的犯罪者更容易引起公愤。能在看守所里混到大哥身份的人大多家庭条件算不上阔绰，有一些人还保留着古时绿林好汉的那种义气感，他们崇尚的是就算犯罪也要自己亲手干，躲在安全地带利用别人的不幸进行诈骗和利用别人的信任实施性侵的人在他们眼里都是极端的懦夫，而作为邪教教主诈骗钱财的任孤沉就是这个懦夫群体中的一员。
任孤沉对于自己的诈骗行为并没有多少实感，他和接天岚一起住过别墅，享受过几天锦衣玉食的生活，但他自己从来没有经手过钱财，也从来没有深究过接天岚的钱到底是哪里来的。对他来说，接天岚的身份比起一个诈骗犯更像是一个导师，接天岚是第一个关心、信任他的外人，也是唯一一个关心并信任他的外人。
他至今还记得那天接天岚用小刀在自己手指上划了一道口子，然后拉着他的手，告诉他只要他想做，就一定能用意念让那道伤口愈合。
接天岚说：“我相信你。靳铅华能，你也一定能。”
然后他做到了。
任孤沉小时候确实听母亲讲起过一个类似的故事。据说任家有一位先祖的妻子生了重病，全天下的名医都束手无策，这时先祖遇到了一位奇人，奇人要求先祖发愿，以家族的未来为代价换回妻子的性命，先祖全家上下共同许下毒誓，夫人的病就真的奇迹般地好了，并且一直到老死都没有再染过疾病，此后任家也时不时地会出现才能异于常人的后代，但作为代价，任家的后人中每隔几代就会诞生出一个特别的孩子，或是患有精神疾病，或是患有先天性的脑疾。任孤沉自己就是这样的一个孩子。
当时母亲为他讲这个故事大概不是为了炫耀家族的光辉历史，而是为了安慰他。母亲抱着他，告诉他：“和别的孩子不一样不是你的错。”当时的任孤沉自己也是这么相信的，可是接下来他的家庭连遭变故，父母双亡，他从家谱中看到的记载都是那个特殊的孩子早逝，但现实中他这个精神残缺的独子却成了全家唯一存活下来的人。
接天岚说任孤沉的力量是受到了真神眷顾，玄武真道的信徒们也都说他的信仰通达真神，因此获得了神力，然而任孤沉自己知道，他并不信神，如果信神就能获得特别的能力，那恐怕不可能有人比得过虔诚的信徒靳铅华，然而据接天岚说，靳铅华已经失去神力了。任孤沉不知道靳铅华是不是真的失去了神力，也不想深究她到底为什么会失去神力，任孤沉觉得，靳铅华失去力量也许是因为接天岚选择了自己，对他来说，神力的来源不是什么虚无缥缈的玄武真神，而是接天岚这个普通人。
如果早一点认识接天岚，会不会就可以让父母和养父都起死回生？
不知道是谁告诉了大哥任孤沉进来之前号称过包治百病，大哥叫了一群人，当众掀起上衣，露出腹部的一块圆形伤痕，对任孤沉说：“听说你这个教主在外面能治百病，你要是真能，今天就当着兄弟们的面把这个弹孔给我消了，我就不信你小子还能有这能耐。”
任孤沉不是第一次这样被人围观给人治病，从前围着他的是玄武真道的信徒，大家带着期待的眼神，每一个教徒都相信他可以让被医生宣判了死刑的病人起死回生，然而现在围聚在一起的人都不相信他的能力，每一个人都在等着看他的笑话，任孤沉讨厌这样的氛围，但他越是犹疑，人群就围得越紧，厚厚的人墙围堵过来，压得他喘不过气。
“大哥都给你机会了，怎么不动手啊？”
“你不是包治百病吗？怎么这点小伤就不能治了？”
“你当教主的时候呼风唤雨的不是挺能耐吗？”
人们一边催促着他赶快动手，一边开始推搡他，踢他，任孤沉没有反应，人们就踢打得更加密集，任孤沉感到呼吸困难，头脑发昏，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双腿像是突然被抽掉了支撑，他脱力地跌坐在地上，双手无助地抱住了头。
先前已经被靳铅华治好了大半的恐惧症复发了。
任孤沉发疯似地想要逃离那些伤害他的人，但身体使不上力气，他越是想逃，就有越多的拳脚落在他身上，紧接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阵天旋地转后，整个房间里的摆设全都凌乱地倒在地上，先前围在他周边的人们像断线的木偶一样躺在四面的墙脚，任孤沉感到头痛欲裂，只来得及向周围看了一眼就昏了过去。
在医务室里醒来之后，任孤沉被安排搬去了一间单人房。他无法适应集体的学习、劳动、洗澡和就餐，一旦出现在人多的场合，就全身发抖，呼吸困难，严重时甚至会直接失去意识。看守所联系了他的家人，准备给他申请保外就医。
在等待诸葛穷跑手续的过程中，有意外的人来探了监。
曾经在任孤沉的梦里出现过的长得像狮子一样的警察来看他，隔着玻璃对他说了很多话。
临走时那个狮子警察——他叫做向警官——对任孤沉说：“关于你的病，我也帮不了什么忙，我会请一个心理咨询师下次来看看你，你可以和他谈一谈。”
与缺舟医生的会面结束后，任孤沉主动提出取消了保外就医。他觉得奇怪，自己明明没有病，为什么要申请保外就医？
再次参加集体劳作时，任孤沉和和气气地同狱友们打招呼，其他人似乎有些惊讶，但也都点头向他致意。在劳作的人群中，他远远地看到了一个长着屁股下巴的中年男人，男人仿佛认识他，隔着人群远远地朝他这边看过来。他思考了一会儿，才想起那个人是自己在诈骗团队的同伙接天岚，于是他转过身，用背影表示自己与接天岚分道扬镳。
由于工作不熟练，任孤沉在给缝纫机上线的时候被针扎了手。他向看守的狱警要了一块创可贴，贴在伤口上。
当天晚上，他梦见了小时候的事。奇怪的是梦中的家里只有父亲，看不见母亲，也看不见哥哥，他似乎在以一个局外人的视角看着自己与父亲的互动，梦里那个应该是自己的孩子还时不时地对旁观着梦境的自己恶语相向，叫旁观者“笨蛋”、“傻子”、“白痴”，梦醒后任孤沉躺在床上，百思不得其解：自己小时候是那样的孩子吗？如果不是的话，那这个奇怪的梦又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梦里的自己甚至在那个小孩子嘲弄自己的时候感到有一丝开心？
上午哥哥来探监，带来了一个丑陋的布娃娃，是兄弟俩小时候的玩具，充满了两人幼年愉快的回忆。任孤沉很高兴：“谢谢哥。”
“你怎么了？！”哥哥诸葛穷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你从来没喊过我‘哥’，你……你怎么了？”
“怎么可能？”任孤沉觉得不可思议，“我不是从小就叫你‘哥’吗？”
这时任孤沉忽然怀疑了一下，为什么哥哥姓诸葛而自己姓任？是兄弟两人分别跟了父母的姓吗？
“不对，”诸葛穷表情严肃了起来，“一定有问题。从你叫停保外就医开始就非常有问题。你不能继续呆在这儿了，咱们出去给你治病，治好了病再接着坐牢。”
“我哪有什么病啊？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吗？”任孤沉回应，“我没有病，在法院宣判之前，我哪里也不去。从小爸妈就教育咱们不能为恶，现在我鬼迷心窍犯了罪，就应该承担责任。等我改造好了，再去爸妈坟前谢罪，哥，你愿意等着我吗？”
从前似乎对所有事都能够笑着应对的诸葛穷直愣愣地看着任孤沉，泪水沿着他的脸颊流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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