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懿元/信白】隐世异闻6

隐世异闻

玉风清音

2025/02/20 23: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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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Summary：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多么沉重的一句话。辞暮尔尔，烟火年年，人们总愿盛景如故、春风再顾，沉甸甸的玉玺从此便承载了国祚的重量。

李白坐在一条几尺见方矮木凳上，掖起袖子揉着陶土盆里的面团，本就葱白的手又沾上白花花的面粉，长发也被挽到身后，在刘邦看来，倒是越发像韩信捡来的便宜媳妇了。
只是这面团和的有点干瘪，像是水掺得不够，李白索性把碗里剩下的水全倒进去，又开始弯腰揉搓，结果面团全粘在了手上，甩不下来。
“我来给你讲一个蠢婆娘和面的故事。”刘邦走到张良身边，眼睛一闭一睁，手里变出把瓜子慢慢磕起来。
“从前有个婆娘嫁到城里来，丈夫让她和一盆面，蠢婆娘总是做不好，于是面多了加水、水多了加面，面团越和越大，等丈夫看到以后已经……”
刘邦讲故事的声音不大，故意让坐在厨房的李白听得一清二楚，凤凰知道刘老三是在指桑骂槐，也没给他什么好脸色看，狠狠地把面团掐出十个指印，像是在捏刘邦的脑袋。
“你不是这些天念叨食之无味？”张良知道刘邦老毛病又犯了，话锋一转，及时打住了这个蠢婆娘和面的民间传说，“下次回来前，去粮铺称两斤糯米，泡发了再给李白拿去，搅些肉馅，炸一锅圆子做早午饭吃。”
刘老三只好顺着台阶下，变回了应声虫，反正站着说话不腰疼，今天又不是他来蒸馒头。
而另一边，李白终于揉完了面，又放在砧板上搓一阵子，切成面剂揉做馒头状。凤凰看着百里守约留下的另一张字条，给面团盖上块干净麻布，便离开厨房等它们自己醒发了。
李白前脚刚走出后厨，韩信后脚便跨过门槛回到大堂，两人刚好打了个照面，凤凰甚至连胳膊上的面粉都没来得及洗干净。
韩信将东城会的书信递给刘邦，便寻思着打盆水让李白洗个手。老天师接过信笺，把没吃完的瓜子仔细收好，当着众人的面拆开信封。
李白说不好奇是假的，便也跟着凑了过来。刘老三展开信纸，装模作样清清嗓子，逐字逐句读了起来。
“刘掌柜，贵安。近来身体可好？您为镖局之事奔走，亮某感激不尽，如今万事俱备，也租下了豫园的场子……”
读到这一句话时，刘邦忽然意识到什么，哽住了。
“豫园？姓诸葛的和那赵家小子，拿着我盘来的血汗钱，把豫园买了？就为了开镖局？”老天师眼前忽然一阵昏黑，捏着信纸的手不听使唤，言尽于此。
难怪这俩小鬼一直不肯告诉他镖局的门面在哪，想来是算准了自己会百般阻挠。事已至此，那么大一座园林已被东城会盘下，想要讨回这笔银两也不太可能了。
好一个先斩后奏，真是坏完了。
韩信回想起诸葛亮给他信封时煞有介事的表情，恐怕就是为了见到刘邦这副吃瘪的嘴脸，不免有种看戏的感觉。
“信还没读完。”见刘邦一副半死不活的神色，张良顺势接过他手中的信笺，继续向下看去。
剩下的内容倒也在意料之中，既然是东城会来主持生意，那么总得物色几位行事老练、守口如瓶的镖师，来应付些不同寻常的主顾，做点铤而走险的事。
说白了，有些生意只能交给信得过的人，而刘邦这里恰恰好就有一位。
张良读完信的另一部分，又转头向李白交代了镖局的事情，凤凰这一整年都在跟着韩信做事，如今在行会里总算也有了自己的职务。
李白静静听着张良的安排，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从此以后便不能再与韩信共事了。他有些迟疑地看向对方，韩信并未多言，只是向凤凰颔首默许。
自从来到上海后，李白便很少离开过韩信身边，两人平日形影不离，入夜抵足而眠，给予初来人间的凤凰一种难以言喻的心安。
李白并没有预想过离开韩信之后的生活，不觉有些手足无措起来。可在此之前，他从来都是一个人，这无中生有的依赖感又从何而来？
锁妖塔一事后，韩信的双瞳一夜间由湛蓝变为殷红，饶是刘邦见了也觉得着实骇人，李白却不觉得青年面目可憎，反倒有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
随着凤凰逐渐寻回曾经遗失的力量，那些遥远而又朦胧的、完全不属于他的记忆，时而在梦中晦暗不明地出现。
面前的庞然大物睁开双眼，吐息裹挟着流云与落雨，那双与韩信如出一辙的红眸，在梦中无比平静地看着自己。
那是谁的记忆，祂又是谁？它们生于何时，从何处来？
一个又一个问题萦绕在李白脑海中，他所经历的一切并非被逐出天界那么简单，身为曾经的神，却活得越来越像人，好像这便是他原本的命运。
李白听着张良吩咐，揉了揉指尖所剩无几的面粉，思绪游离。
直到韩信从后院打上一桶水来，招呼李白过来洗手，凤凰这才回过神。他途径后厨时掀开麻布，面团早已醒发好，用手指轻轻压下又缓慢回弹。
他说了句稍等，随后架起蒸屉将馒头码放整齐，韩信等得有些不耐烦，便也靠在后厨门边看着对方。
刘邦总算不再哪壶不开提哪壶了，一边磕着衣袖里剩下的瓜子，拿起张良给他的碎银子，出门买米去了。

男人低头拆开手下递来的信件，肩膀上的黑发随着他的动作垂下几绺，男人也并不在意这些。
信封上印着东城会的纹案，司马懿即便不看也知道是谁寄送过来的。除了那个年少时处处给他使绊子的诸葛村夫，男人在东城会里也找不出第二个熟人了。
于司马懿而言，诸葛村夫向来尊口难开，可若是真到了给死对头写信的程度，那这件事必然是非他来办不可。
男人坐在衙门的公案前，将桌上的卷宗暂时推向一边，捏着信纸逐字逐句读了下去。
诸葛村夫家里那位姓赵的老相好，也算是上海城里有名头的金主，祖上是皇帝的嫡系血亲，与本朝天子同姓，于京师当官的长辈更不在少数。
“多少人一辈子的盘缠，都不够在上海买一亩三分地。这姓赵的倒好，一拍脑袋就能把豫园盘下来。”
司马懿似乎有些不屑，将信纸三两下折成豆腐块，随手一抛便丢到桌边，也不再理会。
简而言之，村夫想要在豫园开设一处私家镖局，以东城会的名义做事。但有些与官家对接的生意，自然不能放心交给江湖上三教九流的镖师，须在镖局里安插些信得过的眼线。
可司马懿从稷下学宫毕业后，便过了乡试去巡抚门下任职，如今公务在身，自然不能去做镖师这等收钱消灾的勾当。
那这封信究竟是为了请谁而写，诸葛村夫的意图已经很明显了。这偌大的上海城里，也只有一位他俩都能信得过的人了。
男人颇为不满地嗤笑一声，最终还是老老实实地将信纸从地上捡起，重又塞回信封中装好。
这忙横竖也得帮，谁让他确实欠诸葛村夫一个人情呢。
司马懿将卷宗与剩下的事务交代给衙门里的其他文职，只身带着那封信便出了平安街。
男人轻车熟路地走向西坊地界，此地多住着些以手工业谋生的平民，故而鱼龙混杂，生意人更是形形色色。
司马懿从来往的人群中穿行而过，径直走向了幽深的小巷之中。男人在一家无人问津的纸马铺前驻足，象征性地敲了敲虚掩着的木门，随后推开其中一扇，跨进门内。
厅堂正中，一人高的傀儡动了动，习惯性地向来客鞠躬，见来者是司马懿，忽然又像断线一般没了动作。
个头略矮的青年从屏风后的房间走出，十指缠着若隐若现的傀儡丝，他向司马懿眨了眨眼，似乎有话要说，却又因为某些缘故难以启齿。
见状，司马懿摇了摇头：“你若不方便开口，写下来便是。”
“怎会不方便，只是师兄上门到访，让傀儡说话显得太生分。”见司马懿会错了意，青年略显焦急，赶忙开口解释。
可他这一开口却暴露了问题，那声音沙哑得不像一个正常的人，似乎是因为主人太久没有说话，连嗓音也变得十分干涩。
司马懿倒也从善如流，对这屋中的陈设烂熟于心，提起茶壶便倒了一杯水，递到元歌手中。
青年轻声道谢后便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喉咙间的酸涩感略有缓解，声音也顺畅了许多。
元歌领着司马懿在窗边坐下，两旁的货架上摆着许多祭祀用的香烛、成串的纸钱，正中一处较为精致的五斗橱上，则展示着许多纸折的小巧物件。
从稷下毕业后，青年拒绝了学宫组织的乡试，在司马懿的帮助下，去西坊盘了这么一间不大不小的铺面，专门经营些香烛纸马的生意。
司马懿长叹一声，取出那封信交给元歌：“这次想找你的并非是我，具体的事诸葛村夫都写在这里了。”
元歌展信浏览片刻，表情显得有些为难。即便心结早已解开，青年还是对这些往来应酬之事略有抵触。
可毕竟是诸葛师兄的请求，元歌斟酌再三还是决定答应下来。司马懿不想干涉他自己的决定，只嘱咐青年一句“不要勉强”。
元歌摇了摇头，并不多言，从桌边裁剪整齐的纸中抽出一张，仔细叠作一只纸雏鸾放在司马懿掌心。
像是知道他会这么做，对面的男人并不意外，轻轻收起掌中栩栩如生的折纸，随后起身与元歌道别。
纸马铺不是什么招人喜欢的生意，与白事沾边在常人眼中多少有些晦气。司马懿走出店门，望着眼前人迹罕至的巷道，门边垂下一串纸折的花，随过堂风轻轻颤动。
他觉得元歌很适合这样的生活，僻静、无扰、自给自足，可诸葛村夫究竟在想什么呢。有时候司马懿会产生一种错觉，好像他们还是那时的自己，其实从未长大过。

李白仍旧做着那些不属于他的梦，每到关键的节点又是一片空白，就像是缺失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使这些回忆产生一种熟悉又割裂的感觉。
韩信对此没什么头绪，很明显这部分记忆也不在他的经历之中。星垂平野、月涌大江，沉睡着的大地与古老的星火，他不过是一只无力回天的凤凰，怎么会做这样的梦？
李白对于将要担任镖师的事有些介怀，尚未弄清楚那些光怪陆离的梦意味着什么，又将要被丢到陌生的环境中去，凤凰一时难以适应。
韩信枕着一只胳膊躺在床上，对睡在他身边的李白讲述自己第一次与人动手的经历，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听起来并不光彩，可凡事总有第一次。
“我没当过镖师，不过对你来说，将雇主安排的东西送达便是，兴许也不需要起争执。”
跟刘邦待久了，容易被他看的那些话本故事带着跑——什么绿林好汉出身的传奇镖师，遍识天下英桀，一日千里、运镖必达，十里八乡的山贼水匪见了都得卖个人情，要多离谱有多离谱。
若是人人都有这般神通广大，那镖师一行岂不是得赚得盆满钵满？
李白姑且算是被韩信忽悠住了，扯过被子准备吹灭油灯，韩信将从张良那要来的安神丸递给他，示意李白服过再睡。
也不知是不是这药真的管用，总之凤凰一夜无梦，算是睡了个好觉。
翌日，众人早上吃着李白昨天刚蒸的馒头，虽说谈不上特别好吃，但也没有到难以下咽的程度。
“怎么每个馒头上都有一处指印，你这是上蒸屉之前还要做个记号么？”
刘邦捏了捏馒头上凹下去的一小块，吃着吃着又开始发表言论，被张良在桌子底下踩了一脚，于是不再过问。
韩信特地推了工作，要把李白送到豫园去，好教他安下心来。
豫园被建在东坊靠近平安街的位置，曾是前朝某官宦世家的私宅，如今那宗族的主人大势已去，这处巧夺天工的园子倒是被留了下来。
天上的宫阙比人间精巧万分，却远不及这古朴的园林有烟火气。每一处楹联匾额皆是名家手笔，洞门通达、栈桥回环，山石水榭无不考究，隐隐可见前朝昔日的繁荣。
两人刚来到石门楼下便有侍从引路，过了拱桥去往湖中央的正厅，隐约见到诸葛亮正与另外两人交谈着什么。
“两位请进，二当家已恭候多时。”
侍从说完便在门边驻足，不再向前。诸葛亮听见门外传来脚步声，旋即点头与二人示意，他面前站着一位陌生的傀儡师，黑发的官差靠在不远处的墙边，一言不发地听二人叙旧。
李白隐约认出了司马懿，正是前些日子与马可波罗起争执的那名衙役，看上去就不像什么省油的灯。不过他身边那位卷发的傀儡师，李白倒是第一次见，青年身后跟着具一人高的木偶，只静静地站在原地不动。
“来得正好，重新介绍一下，这两位是在下的旧识，士元、仲达。”诸葛亮转而看向两人，“他们正是与你告知的商会成员，这位太白阁下此后便是你的同僚。”
“幸会，鄙人初来乍到，若有不当，请多担待。”出于礼貌，李白抱拳上前向元歌微微躬身。
青年似乎对陌生人之间的客套寒暄有些茫然，一时间愣在原地，随后才记起应当礼数周全，用不算太大的声音回了李白一句“幸会”。
“二位愿坐镇镖局，亮某自然感激不尽。在下已准备两枚特制玉牌，赠予二位以示身份，方才唤人去取，稍等片刻。”
诸葛亮请四人入座，一旁的下人斟了些茶水端上，这才好慢慢与李白、元歌吩咐些细枝末节的琐事，诸如江湖走镖的规矩、镖局里难缠的主顾、道上万不可得罪的人物之类。
两位镖师只是初窥门径，此前连与人送信都不曾有过，更不必提往来押送货物这等麻烦事。不知诸葛亮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稀里糊涂竟把李白与元歌找了过来。
从今日起，两人皆是豫园特许的高阶镖师，平日里毋须亲自出马，主要负责接手同僚难以处理的大宗生意。
好在李白本着随遇而安的态度，也逐渐接受了诸葛亮的安排。元歌性格内敛、不善言辞，与主顾洽谈之事多由李白代劳，同僚二人慢慢便熟络起来，傀儡师也不再处处拘谨。
贵重些的货物时常需要李白与元歌同行押镖，十天半个月的脚程里，难免遇到些不成气候的响马，两人本就实力不俗，行剑抽丝配合默契，对付些毛贼自然不在话下。
刘邦掂量着李白递过来的钱袋子，他这一个月的薪水可都快赶上自己了，这下老天师的地位岌岌可危，毕竟挣回来的银两一旦变多，在家里说话都能硬气不少。
李白本想着将前阵子定做新衣的钱一并还回去，却被韩信分文不少地退回，他给出的理由相当能使人信服。
“不收也罢，你的就是我的，我的还是我的。”韩信举着袋子在手里上下抛接，沉甸甸的银两撞出闷声，“这钱放在谁那儿都没什么区别，何况刘老三再穷也不至于掏你腰包，安心收着吧。”
凤凰左右一寻思，确实是这么回事，便不再提起银子的问题。反正有韩信在，不交出钱还能饿死他不成？

李白还没能接住这泼天的富贵，蒸蒸日上的镖师生活便要被半道截胡了。
“你这摇钱树怎么不结金元宝了？”
这两月李白时常在外走镖，家里柴米油盐的事又落回了刘邦头上，老天师一向懒散，一旦滋润起来哪想回去受苦，听说李白最近遇到了棘手的事，一时间喜形于色，笑得合不拢嘴。
许是生意做得太大了些，此番向豫园镖局提出委托的不是别人，正是上海城那位说一不二的巡抚。
虽然诸葛亮再三提出免去走镖的酬劳，曹操仍旧避而不谈，只吩咐众人此行所押之物贵重万分，不可有半分差池。
那将要送往上京的物件也不在巡抚手中，而是位于港口以东的崇明镇上。两人须先行登岛取物，再返回城中递交巡抚过目。
既是如此重要的物件，自然应托付官差押运，曹操却以不可假公济私为由，拒绝了诸葛亮的提议。二当家眉头微皱，只觉得这其中的事并没有表面那么简单。
可现如今巡抚已经亲自造访，镖局若婉拒了这单生意，岂不是连官家都不放在眼里了？这名声要是传出去，以后东城会的生意也别想经营了。
再者，行会手下那些见不得光的生意，巡抚那边又怎会不知，仅仅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今天若是不能给出肯定的答复，指不定贩私盐的事都要受牵连。
元歌无话可说，李白也只能硬着头皮接下来，本想着回去后与韩信他们商量，谁知上来先被刘老三借题发挥，含沙射影打趣一番。
对付刘邦这种老赖，韩信只建议李白以德报怨，老天师自讨没趣后，也就不会成天念叨了。凤凰揉了揉跳个不停的右眼皮，把厨房里碍手碍脚的刘老三赶了出去。
李白忙活半天做好了饭，四个人便围着桌子讨论起明天的行程来。
“总之，不求无功、但求无过，只要你们不留下什么话柄，巡抚那边自然也不会故意刁难。”张良理了理来龙去脉，给出一句中肯的建议。
吃饱饭以后，刘邦果然变得老实不少：“我看韩信还挺担心你，要不我给他放几天假，先把你送去崇明再说。”
韩信表示这个建议未尝不可，可李白却摇了摇头。一来众人都有自己的手边的事，抽不开身，二来他与元歌此行同去，人多反而显得有些招摇过市。
见李白一个人去意已决，韩信也不再多说什么，替他收拾好一桌残羹剩饭，两人便一起刷锅洗碗去了。
想去崇明镇，非得从港口坐船不可，那是大江裹挟而来的膏腴之地，随着数千年的堆积，一点点聚沙成塔，成就了如今的一切。
行船的时间并不长，李白站在船舷后，只见滩涂离自己愈来愈近，岸边便是大片的盐场，日光曝晒下的盐池错落有致，这便是镇上人世世代代赖以谋生的产业。
 东城会所贩私盐大多从崇明镇民手上收购，这样一桩隐秘而又不可或缺的生意，关系着许多人的生计。一旦官府从中截断，便不仅仅是商会的损失，参与其中的所有人皆会受到牵连。
诸葛亮明白个中缘由，所以这趟镖李白与元歌必须接下。可直到李白踏上崇明岛的土地，他仍旧不知道自己将要面对的究竟是什么。
巡抚吩咐他们取来的东西被存放在崇明镇的宗族祠堂中，只交代了那是一个封存完整的木盒，却对里面存放的物什只字不提。
从沿海前往崇明镇须得有约莫半日的脚程，两人沿着漫长的林间道向前走去。
岛上人烟稀少、颇为静谧，李白却时而听到一只鸟的泣鸣，那声音引得他心头发颤，凤凰只好向身边的元歌询问，傀儡师却不明所以，只觉得是李白听错了。
远处古老的祠堂前立着一只半人高的大鼎，方口四角，崇明岛气候潮湿，使得器身早已布满铜绿，书于其上的铭文更是晦涩难懂。
凤凰并不知晓人间的繁文缛节，自然不知钟鼎礼器代表着什么，越过方鼎便向祠堂走去。元歌却觉得有些蹊跷，究竟是何等规模的宗族，才要在祠堂前竖这样一尊青铜鼎。
李白将巡抚亲笔的书信与信物一并附上，宗族后人随即便取来一方坚实的木箱，确认封泥完整后才交付二人。
元歌望着眼前层层叠叠的牌位，其上姓名皆以籀文书写，颇难辨识。傀儡师只在稷下学宫的藏书阁中阅读过类似的文字，这些牌位虽身份不明，却无不指向同一个宗族，姬氏。
元歌回头看向门外那尊青铜器，一时间想到了什么，可在这陌生的环境中，他那寡言少语的性格不由自主地发作，整个人又开始嗫嚅起来，最终不再言语。
凤凰掂了掂手中沉重的木箱，隐隐感到一种莫名熟悉的气息，牵动着他的双手缓缓附上封泥，只差一步便要将其打开。
好在这股奇异的力量并未存续太久，李白只一瞬间便灵台清明，强压下心中作祟的欲望，带着雇主委托的物什离开。

来往崇明与上海港口的船不多，两人计划天黑之前乘船回府，崇明镇深居岛屿腹地，这一来一往便要费上整天的工夫。
李白与元歌行至崇明镇外，此时天色已晚、乌云密布，隐隐有落雨之势，两人抬头看了看天，决定快马加鞭赶回港口。
可当零星几滴雨水落在身上时，周遭竟已完全黯淡下来了，头顶的黑云来得比预想中还要快，顷刻间便笼罩了整片岛屿。
两人不由得加快步伐，兴许能赶在衣裳被雨完全淋湿前到达码头。
一阵沉闷的雷声过后，元歌敏锐地从道路两旁察觉出愈来愈近的脚步声，像是许多人踏着枯枝败叶赶来。
那木箱里封存着的果然不是什么简单的东西，想来是有人从中作梗，不愿让他们两人回去交差了。
“太白，小心身后。”
元歌一边提醒对方，双手扯过控制傀儡的丝线，木偶像一瞬间注入灵魂般活了过来，朝着暗中漆黑的人影袭去。
“不过几个剪径贼而已，无碍。”
李白自然也察觉到了周围的异样，抬手唤出长剑便要应战。
那些刺客似乎有备而来，皆身披黑袍，头戴斗笠，身法矫健、内力浑厚，武功绝非绿林响马可比。
两人相背而立，各自应付着面前的敌人。
阴暗的光线条件给了元歌更大的发挥空间，锋利的纸雏鸾化为暗器刺破血肉，那些黑衣客却捉摸不透傀儡师的所在。
敌人一刀劈下，却只见傀儡师的身影化为纸屑，消散在空中，却被身后悬着的两道丝线扯中，血流如注。
李白那边的局势却没有这般顺利，凤凰双眼本就不适应昏暗的环境，又要在雨中对峙，凰火的威力自然大打折扣。
与黑衣客鏖战几个回合，李白逐渐有些力不从心，凭直觉弹开迎面飞来的暗器，凤凰终于不小心被刺中一剑。
李白左臂揽着那重要的木箱，只用右手持剑招架对面三人，元歌正在身后，此刻更不能展示凤凰真身，一时间进退两难。
好在元歌及时解决了另外三名黑衣客，回身便要助李白破局。两人配合无间，左右开弓，攻守之势再度逆转，隐隐有一边倒的倾向。
李白忍着腹部的创伤，一击将最后的歹徒打翻在地，元歌随即上前俯下身来，试图从他口中问出些什么。
那歹人见大势已去，赶忙掏出早已准备好的瓷瓶服药自尽，元歌正准备夺下他手中的药，却终究慢了一步。
李白有些疲惫地收回凤鸣剑，将木箱护在胸前，尽量不压着侧腹的伤口。
两人身上的衣服早已被雨水浸湿，长发也粘着后背，衣摆沾着的血已经分不清究竟来自谁。
就在两人都松了一口气，还在回神之时，一道阴影从暗中走出，刹那间便笼罩了李白与元歌。
元歌只觉得五感尽失，看不见前方也听不到声音，像被关在一间暗无天日的牢笼之中，使人不寒而栗。
他凭着直觉拉起傀儡丝，硬生生挡住了向两人袭来的一团黑雾，电光火石间，元歌看清了那刺客的影子，以及一柄巨大的镰刀。
他想到了无数种理由，无数种可能，但无论如何也没法解释眼前所发生的一切，以及站在他面前的这个人。
容不得元歌多想，那柄雾气凝聚而成的镰刀便迅速收回，调转矛头直指李白，以一种出人意料的速度飞去。
元歌再一次感受到了巨大的恐惧，傀儡师想起当年似曾相识的画面，无形的震撼使得年幼的他失去言语，如今再度重演。
他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再也没有办法出声，也不可能提醒李白。
于是，傀儡师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柄巨大的镰刀贯穿李白的胸膛，连带着他怀中那只无比重要的木箱一起，被斩得支离破碎。
木屑中掉出一块白玉制成的玺印，混着凤凰温热的血滚落在地，散发着不可思议的光。
一道快得看不清的身影飞驰而来，将那镰刀从李白胸前带出，狠狠弹向一边。
男人颇为狼狈地在地上滚了几圈，阵法被破，他的目的也已经完成，再于此地逗留毫无意义，只得化为一阵黑雾隐入夜色之中。
韩信接住脱力倒下的李白，将凤凰揽在怀中，雨水将他的面目浇得透彻，青年沉默地看着他的伤口，愤怒却又无可奈何。
早在黄昏将至时，一股莫名其妙又不祥的预感笼罩在韩信心头，他望了望城外的黑云，最终还是决定去接应李白。
可韩信终究是来晚了，他未曾料到这不详的征兆将会成为现实，会成为那永远救不下李白的一步之遥。
元歌不知如何应对眼前发生的这一切，他将木箱中滚落的玺印拾起，玉玺却在李白身边微微颤动起来。
两人沉默着搭上了回到港口的船，将重伤昏迷的李白送回同济堂。

他在很久之前见过那样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于是他的人生也跟着变得四分五裂。
那时元歌还很小，只刚到牙牙学语的年龄，还不足以理解这于他而言的无法承受之重。
烛龙为何不敢紧闭双眼？因为那将会释放出禁锢着的一切。
他记得那个身居高位的男人，许多年过去，等到元歌早已长大成人，时间仍然没有在他身上烙下印记。
男人身上有种沧海桑田的厚重感，就好像岁月无法左右他本身，而他却在雕琢时间。
他穿过雍容富丽的筵席，站在台下窥伺着男人的侧脸。男人总是戴着一幅厚重的、能够遮住双眼的青铜面具，并且从不轻易取下。
元歌见到面具之后那双金色的竖瞳逐渐阖上，男人喝醉了酒，伏在案边小憩。
兴许他本不打算陷入沉眠，可侍从们在身后喊了许久也不曾回应。
那时元歌才知道，原来烛龙的双眼一闭一睁，人间才有了黑夜与白天。
烛龙为何不敢紧闭双眼？因为祂就是那片黑暗本身。
铺天盖地的黑暗从男人身上涌出，他逐渐显现出一对常人不该生有的犄角，却仍旧没有半分将要醒来的迹象。
漫无边际的阴影很快将整间宫室淹没，人们连滚带爬地逃离这里，哭泣并哀嚎着，又在下一秒被紧随其后的暗潮吞没，连着他们最后沙哑的求饶声一并消逝。
元歌恐惧地站在原地，竟然忘记了应当逃离，就在暗流要将他吞噬之时，有人从身边拉了他一下，将他护在怀中，捂住了双眼。
“别去看。”
宫殿中，那个只比元歌大了一岁的孩子抱着他，明明两个孩子都紧张得发抖，却还是安然无恙地躲过了这次危机。
真的只是危机吗，不如说屠杀来得更为贴切。
吃人尚且得吐骨头，可当白日降临时，宫殿中竟干净得可怕，除却满地的杯盘狼藉，连一滴血都没有留下。上至官差，下至侍从，所有人都被吞噬得一干二净。
那是元歌穷尽一生都无法理解的事情，也是烛龙永远的秘密。
从那以后，未曾长大的孩子便失去了与外界交流的能力，他努力张开喉咙，仍旧发不出半个字音。
醒来的烛龙找到了躲在角落里的两个孩子，像是对眼前的一切熟视无睹，祂的目光长久停留在司马懿与元歌身上，却并不试图解释什么。
除了他们，这件事最终没让任何人知道。
元歌叠了一只又一只纸雏鸾，一并堆在荒地上点燃，司马懿取来些祭祀用的香烛与黄纸，帮他在一边烧了。
那些平日里熟悉的人，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消失了，此后再也没有回来过。
男人收养了他们，出钱供两人去稷下学宫念书。烛龙看中了司马懿从阴影中活下去的能力，并教导他为自己所用。
男人从不强求元歌开口说话，只将他与司马懿安排在一起训练。刺客并不需要多语，这于元歌而言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在司马懿面前，元歌习惯于用眼神或纸笔交流，他寡言、安静，从不多管闲事，也是司马懿最信任的人。
天赋异禀的少年不愿与那些聒噪的同窗相处，却常常坐在元歌身边，翻阅着藏书阁中有关魔道的简牍文书，而对方仍旧低头研究着手中精巧复杂的机关。
走过如此漫长的轨迹，元歌只遇到过两位改变他一生的人。救下他性命的人是司马懿，而诸葛亮则用傀儡教会他言语与沟通。
既然口不能言，何不用傀儡代为行之？
于是他终于活成了一个真正的人。
司马懿并不喜欢木偶那尖锐又充满讽刺的声音，他总是想听听元歌自己的声音，而少年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正是司马懿自己的名字。
他们靠在一起，像是彼此的影子，只需回首便能够看到对方，平日不见，却又从未离开。
司马懿掌握了源自烛龙的魔道之力，他的力量如同昏黑的阴霾，却从未对元歌出手过。
如今，那股力量的主人定定地站在纸马铺前，望着街角的方向，像是在等候那个必定会到来的人。
跟随韩信将李白送回同济堂后，元歌取出手中的玉玺放在桌前，拒绝了刘邦等人的挽留，一个人匆匆消失在雨幕之中。
他知道自己将要去确认何事，当黑色镰刀从自己身前划过的一瞬间，元歌就已经有了答案。
司马懿站在那家不起眼的店铺前，也没有躲进屋檐下避雨，被淋得透彻。
“为何要那么做？”破天荒地，元歌头一次主动开口。
男人并没有躲避傀儡师质问的眼神，将真相如实告知对方：“巡抚命我带人劫持你们，若事不成也要将箱子毁掉。”
元歌沉默了一阵，他思考了无数种理由，直到听见巡抚两个字时，那些假设是否站得住脚，此刻都显得无关紧要了。
“他盯上了那姓赵的小子，想让我从中作梗，好给他制造些理由扳倒对方。”
“之前那画舫着火的事？”
“是我放的火。”司马懿大大方方地承认，“那次火灾没能了结他们，曹操更加怀疑了。”
“他想要的东西是……”元歌明白了关键，欲言又止。
“成为真正的龙。”

李白能感觉到腹部的血在逐渐流逝，不知可是淋了雨的缘故，四肢百骸也有些冰凉，身体不听使唤，却并没有想象中的痛苦。
玉玺中散发的光芒包裹着他，一种强大又温和的力量回归体内，李白想，他一定是曾经拥有过这一切的，否则此刻怎会感到无比的熟悉。
凤凰紧皱的眉头缓缓舒展开来，他感受到的不再是疼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精疲力竭后的困倦感。
李白略微挣扎了一下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对赭红的眼睛，韩信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一遍又一遍地呼唤自己的名字。
“李白，醒醒，别睡！”
凤凰一定是见过这双眼睛的，但他忘却了许多事，梦中的身形影影绰绰、似是而非，曾经的那个人究竟是谁呢？
他有些迷茫地阖上双眼，任由韩信再怎样呼唤也不愿醒来，那些残缺不全的记忆再度浮现，可这一次，凤凰却想起了全部。
他变成了记忆里那只鸟的模样，似人似鸟的神仙手中捧起陶埙，吹奏着大河之民流传的歌。
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
崇明啊，重明——
李白对上了面前这只庞然大物的双眼，他坐在群山之巅，举着一只粗糙的陶埙，不那么熟练地吹奏着。
白龙眨了眨殷红的双眼，停在这渺小的鸟儿身前，他只需稍稍吹一口气，便能将对方掀出十几里远，所以他必须格外小心。
“白龙，你叫什么？”他听见自己如是问道。
巨龙再次眨眼，像是在做出否定的回答：“吾生于天地之间，无姓无名。”
似乎白龙的答案正在意料之中，李白笑了笑：“那你便唤我重明。”
白龙看着他那对漂亮的眼睛，如玉石般光洁，双目皆为重瞳。重明啊，崇明，定是上古诸神天赐的名字。
伯禹愎鲧，夫何以变化？纂就前绪，遂成考功。
他惊叹于人类治理洪泉的智慧，曾为大夏最初的君主送来国祚。他是一只承载着国运的鸟，而那些将选中为帝王的人们，无不生着一双重瞳。
可耽于安逸的王权终有腐朽的一天，李白观望着自己曾经选中的部族于神州大地之上烧杀劫掠，不解地看向白龙。
他问白龙，也像在反问自己，他所做的一切究竟是对是错？
“人性便是如此，无关对错。”
李白挥手化出一只玄鸟，飞向了遥远的大地，玄鸟落下一枚白净细小的卵，为一位女子吞下，另一位目含重瞳的孩子诞生，名为商的部落就此起源。
简狄在台，喾何宜？玄鸟致贻，女何喜？
重明热爱着这片土地与土地之上降生的人们，他将绵延不绝的国祚赐予善良与贤明的主君，引导着人类向更遥远的地方走去。
而眼前这只白龙究竟是从何时起，便陪伴在他身边了呢？
重明化为鸟身，飞上这只庞然大物的头顶，白龙裹挟着云雨，腾跃在数千米的高空。
白龙诞于天地之间，本无姓名也不知爱憎，他只守望着重明所热爱的土地与人民，重明在哪，他便在哪。
陶埙的乐音单调空旷，却又像在尘世逍遥之间沉浮，那是大泽之民所创造的奇迹，奇异的音色如见平芜春山。
常人不识重明真身，亦无法窥见白龙之形，李白执意化为似人非鸟的身形，白发披散肩头，丰盈的羽翼包裹着全身，却又不着寸缕。
“你这个头也太大了些，与我交谈倒像是天崩地裂了。”重明跪坐在白龙头顶，一手扶着巨龙璨金色的犄角，似笑非笑。
“汝意欲何为？”白龙并未开口，温润平和的声音便浮现在李白脑海之中。
“何不同我一般，化为人类的模样。”
“……依你。”
白龙沉默半晌也拗不过重明，只得答应下来，随着一阵青烟化为男子身形，衣冠楚楚、白发高束，倒十分符合李白妄想中的样貌。
重明原本跪坐在白龙头顶，此刻失去了凭依，倏忽间便从半空坠落下来，又被白龙稳稳接住。
李白惊呼一声，顺势环上白龙的脖颈，靠在对方肩膀上，随即捧着男人的脸端详起来。
“不错，帝王之相，可愿一统中原？”
“胡闹。”
此身既为三界神明，岂可左右人间之事，重明所言自然只是一句玩笑，却不由得令他心颤。
白龙本不知爱憎，此生却仅一次悸动不已，好像怀中这只鸟儿，便是他存在的全部意义。

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神明那漫长的生命是否也会有尽头？
当白龙见到他心爱的鸟儿，此刻坠落在人类的祭台之上时，他第一次感受到了愤怒与无能为力。
肉体凡胎无法窥见白龙真身，祭坛前的人们只觉一瞬间风云变幻、雷雨交加，一阵飓风带走了重明的身体，倏忽间消失不见。
太古以来的创世诸神制定万物法则，人类祈求神明赐福的同时，却逐渐从斗转星移的运行中窥见天道。
只要捉住那只名为重明的神鸟，将它的力量封印于信物之中，代代相传，如此便宿命可改，国祚可留。
神巫们将玺印捧于手中，任由突如其来的雨水洗刷着重明留下的血迹。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多么沉重的一句话。
白龙颤抖着抱起鸟儿，他只需引下一道天雷，便可令一座城池灰飞烟灭，但他不能这么做。
他不可伤害娲神留下的子民，更无权插足人类之事，可重明却早已深陷其中。只因它身负王权兴废的法则，左右人间时运，便落得如此下场。
辞暮尔尔，烟火年年，人们总愿盛景如故、春风再顾，沉甸甸的玉玺从此便承载了国祚的重量，人们称其为“传国玉玺”。
可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真的是这一枚小小的玉玺能够左右的吗？
白龙并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他只能带着重明离开这里，去一个不再被人类找到的地方。
昆仑山巅曾有西王母留下的瑶池幻境，他将重明带进天池之中，细细用泉水洗去对方身上的污秽，又调动龙息为李白疗伤。
“这便是汝选择的王朝，为人所背叛的滋味如何？”
“无人不想坐拥江山，千秋万代。”重明靠在白龙身前，贴上了他的额头，“只不过他们选择了最原始的方式。”
人类的崇敬与畏惧源于无知，神明目光之下的民族从懵懂到繁荣，几千年也不过弹指一挥间。
倘若人可以掠夺神明的权能据为己有，为存活在这大河环绕的原野之上，未尝不值得一试。
中原五千年的国祚被殷商的子民封印于传国玉玺之中，它承载着过去，昭示现在，也曾预示未来。
“或许人的历史从来就不该由神左右，这份力量于我而言并无意义。”李白将手置于白龙掌心，“再者，若我真有性命之虞，至少还有你，我说的可对？”
见被对方转移了话题，白龙一时间有些无所适从，只得别开视线。
“落得这般下场，难道汝就毫无怨言？”
重明难得摇了摇头：“我身上有人们所渴望的东西，迟早会到这一天。”
即便身为不老不死的存在，时间也仍旧没能抹去李白心中多余的情感。
“汝过于怜悯凡人了。”
“呵，若有来世，做个人类也不错。”重明对白龙的评价不置可否，说起了毫不相干的事。
可他的愿望终究没能实现，对神族而言，成为人类的路太过遥远，神明与凡人注定无法进入共同的轮回。
白龙还是将重明留在了昆仑山，山巅不见曦月，任凭世事变迁，无人惊扰。
这平静的岁月一直持续到日光照进瑶池幻境的那天，山巅坚实的冰雪悄然融化，许是凡人触怒了神明，人间终究难逃一劫。
天道不肯放过僭越祂的人民，有商最后一代的主君横征暴政，即便是那玉玺中夺来的国祚，也无法再使国民对他俯首称臣。
时日何丧，予与汝皆亡！子辛再也无法忽视民众的呐喊，只得带着无尽的怨恨与遗憾死去。
旷日持久的封神之战使得中原国土民不聊生，手持玉玺的子辛并未守住殷商的国祚，这个被重明所庇佑的王朝终究走到了尽头。
万物终有一死，可于白龙而言，这又意味着什么呢。
当他们重返人间时，所见只有满目疮痍的大地，昔日良田美景化为乌有，只剩下民不聊生的废土。
但是，只要承载着华夏国祚的玉玺仍旧在君王手中传承，旷野之上的人民就仍旧能够在群星下找到魂归故里的路。
这便是重明所选择的，凡人的未来。
他守望着这片土地上的人民，而白龙守望着他们共同的愿景，守望着娲神的子民。
“想好了？此去一别，何时才能重逢？”重明坐在他身边，语气中带着些不舍。
“若来生汝变成人类，便来这江边寻吾。”
白龙抬头望着那轮炙日，它是羲和的化身，长久地注视着娲神与盘古留下的世界。
这干涸的大地总是需要沐浴甘霖，即便白龙能够呼风唤雨，也难以填补百年来殷周战火的创伤。
无尽的寿命既是赐福，也是诅咒，他们不属于天界，又该去往何处？
白龙从未尝试过结束自己的生命，这将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男人化为龙身，带着重明的愿景沉睡在皲裂的旷野之上，他的龙骨化为河床，血肉化作长河，星星点点的鳞片散布为蜿蜒的支流，尾连雪山，望向苍茫无际的东海。
那样庞大的身躯，缓缓沉睡在满目疮痍的土地，他是这世间最初的龙，也是唯一的龙，他即是这条河流本身。
孤单一人的重明见证了那个没落王朝的终局，随后便坠落于白龙所化的长河之中，永眠于此。
那块玉玺最终还是传到了一位姬姓少年手中，从此又成了另一个王朝的开始。
千百年来，白龙的灵魂不断在大江边游荡，他转生了一世又一世，以人类的身躯徘徊于大河之滨。
他们终将在这条大河的尽头之处相见。

李白猛然间睁开双眼，脸上挂着两行清泪，梦境忽然间变得支离破碎，不知谁人的记忆到此为止。
韩信担忧李白的伤势，便一直候在床边，好等凤凰醒来之后喊张良上来看看。
映入眼帘的是一对赭红色的双眼，也许是梦境中的一切对他影响至深，李白醒来后便下意识地念出了那个名字。
“白龙。”
凤凰抑制不住地起身，伸手紧紧拥住了韩信。
“什么？”韩信赶紧回抱住扑进怀中的凤凰，生怕他起得莽撞伤到了哪里，“这是魇着了？”
李白在睡梦中莫名其妙地落泪，韩信犹豫半天又不敢替他擦拭，兴许凤凰是做了什么不好的梦吧。
李白并不回答韩信的疑问，只是安静地靠在对方怀中，男人的怀抱与梦中那熟悉的温度如出一辙，令凤凰感到片刻安心。
“我梦到了……一只鸟的记忆，但又十分熟悉，像曾经真实发生过。”
李白自知失态，有些尴尬地松开双手，从韩信怀中离身，视线也不自觉地看向一边。
“无妨，你大概是太累了，我去找子房过来。”
好在韩信也并未为这一段插曲所困扰，扶着李白靠在床边后便匆匆离开了。
张良听闻李白苏醒，赶忙带着棉布与清酒上楼换药，拆开对方胸前止血的布条后，竟发现凤凰胸前的伤口已基本痊愈。
而这样神奇的事只发生在两个人身上过，另一位便是韩信。
他曾在锁妖塔上硬生生接下后羿一箭，那胸前的血窟窿却不过几日便好了起来。
张良感慨之余又松了口气，眼下人命关天，痊愈了便是好事，计较那么多也无用。
李白在韩信的搀扶下离开房间，他端详着那枚被元歌送回的玉玺，无论印钮还是刻字，皆与梦中所见出奇一致。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鸟虫篆书所刻画的文字工整地写在玉玺底部，然而此时此刻，无论李白再怎样调动自己的内力，这枚玉玺都不再回应他了。
民间常言，始皇帝命丞相李斯以和氏璧铸成传国玉玺，以作为皇家代代相传之信物。
可历朝历代赝品百出，关于传国玉玺真正的历史，则又很快被淹没于历史的车辙之下，无人问津了。
原来是上古一只名为重明的神鸟，为商人剥夺了国祚，将祂的力量封印在这一枚小小的玺印中，以荫蔽子孙、福泽后代。
可这枚玉玺确实拯救了李白的性命，也为他补全了梦境中那些模糊不清的碎片。
那是一只鸟与世间最初一条白龙的故事，直到梦境的最后，重明鸟坠入茫茫大河之中，那阵窒息却又温暖的感觉，使得凤凰潸然泪下。
是夜，兴许是白天睡多了的缘故，李白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被韩信问起有什么心事，索性将梦中见闻一一道来。
男人听罢，不解地摇了摇头，大抵梦中光怪陆离之事总有相似之处，如过眼烟云般转瞬即逝，不必纠缠过久。
但韩信儿时便生在长江边一处水寨上，寨子里的人总流传着白龙以身化江的故事。
这条河便是神州的血脉，是中原大地的命，它从上古时代便已然存在，养育了一代又一代人。
韩信曾站在这条大河之中，江水没过膝盖，他没由来地感觉到熟悉，举目皆是长江波涛之声。
好像从他出生以来，便再也没有离开过这条大河，从上游走到下游也好，来到上海也罢，冥冥中总有种宿命指引着他来到这里。
可这些事都太过遥远，又毫无根据可言，想要宣之于口却难以言表，韩信也从未与人提起。
借着李白的梦，韩信便将这些年困扰自己的事和盘托出，听罢，李白却只是笑了笑。
“你是大江的孩子。”
大江所奔涌的地方，所淹没的故土，所记得的一切，便都是你的归宿。
可韩信生于天地间，如无根之木，无水之萍，无因无果，无始无终。
直到留在同济堂，又遇见了李白，他才终于明白自己究竟该归于何处。
韩信对李白的感觉不一样，为凤凰的外表所惊艳，为他与人无异的心所悸动，总因李白受伤而感到刺痛，时而又在刘邦面前替他说解。
倘若李白真的寻求不到回归九重天的法门，他们就这样平平淡淡地过完余生，倒也是一件幸事。
是男人又如何，他与宗族早已断了联系，何必纠结于传续香火。
而他所在意的人近在眼前，又有什么是比李白更加重要的存在呢？
凤凰在秉烛夜话中不知不觉睡去，韩信替他悉心掖好了被角，吹熄油灯便靠着李白睡下了。

“二位此行遭遇我已知悉，走镖一切损失皆由行会承担，这些费用权当赔偿。”
诸葛亮神色凝重地坐在桌边，取出一沓捆好的银票推向众人面前，刘邦向来见钱眼开，这次倒没有伸手收入囊中。
出于立场问题，司马懿与元歌无法背叛那位大人，当诸葛亮收到元歌送来的纸雏鸾时，两人早已不知去向。
他将那只纸折的鸟儿小心展开，纸条上只写了寥寥数字，诸葛亮很快便理解了一切变故的缘由。
禹巡行四渎，与益、夔共谋，行到名山大泽，招其神而问之：山川脉理金玉所有鸟兽昆虫之类，及八方之民族，殊国异域土地里数。
世人皆知山海经中记载了神州大地的上古异兽，可若非亲眼所见，又有谁会相信它们真的存在呢？
诸葛亮曾见证过毕方那焚尽一切的火焰，只消片刻便能伏诛异兽，如此伟力，绝非凡人所能及。
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遂古之初便诞生的神族，如今仍旧行走于天地之间，觊觎着伏羲与娲神子民所统治的一切。
神族仍旧怀念着仍属于祂们的时代，当祂们扮作人类的样貌时，又该如何分辨？
若那位大人真的是烛龙化身，那他究竟从赵云身上看到了什么，值得如此大费周章。
如今护送的玉玺被人半道劫持，却又疑似委托者所为，一切自然便都指向了东城会。回想起年关之时那场死无对证的大火，巡抚想要的无非是令赵云身死。
可诸葛亮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其中关键，这到底意味着什么，他们又有什么资格与上古时代的神明对峙？
出于稳妥考虑，东城会的二当家没有将这些无从考据的猜测告知众人，眼下正是紧要关头，散布焦虑并不是明智的选择，必须先稳定军心，想好对策。
李白打开手中的木盒，丝绸包裹的玉玺变得黯淡许多，不再像之前那般精致光华，他仿佛能感受得到，玺印中寄宿的力量早已消失，流淌在凤凰的血脉之中。
重明鸟的遭遇便是他的遭遇，可重明至死都未曾想过，有朝一日要从殷人手中夺回自己的权柄，也许祂从最开始就知道，世间根本就没有取回一切的办法。
而李白从来到凡间后便苦苦寻求的飞升之法，如此看来更是无稽之谈。凤凰曾因心性不稳而弑神，从此被驱逐出岐山，族中长辈皆言，他的命途之中缺失了最重要的东西。
这些接连而至的疑问，都随着凤凰坠落凡间而一一得到了答案。凤凰曾经所丢弃的，韩信又替他捡起来。
若神明也有前世今生，那他们曾经一定在何处相遇过。
他们的遇见过于自然，过于默契，他们并肩而立、推心置腹，又像是相见恨晚，一眼跨越了数千年的时光。
李白一瞬间想起重明鸟最后的遗愿，人类无法成为神祇，神祇却能够变为人类，毕方所化身的两位神明便是最好的证明。
凤凰再也找不到重返岐山的意义，因为他所珍视的一切都在这里，若有朝一日离开上海，那些牵挂着他的人们又该如何将自己遗忘？
若他执意离去，身为手眼通天的道士，刘邦又怎会不知？张良也从不芥蒂自己曾为凤族的身份，人皆有生老病死，神又何妨？
只有在东城会时如此短暂的时光，李白才真真切切地感觉到，原来他也不过是这偌大上海城内芸芸众生的一员，渺小如芥子落入大海。
他也得用银两换来吃食，替人办事抵消欠债，他得有个名正言顺的身份，找个能够遮风避雨的地方安顿下来。
李白一路上见证了太多形形色色的人，五百年前的天师，命犯劫煞的大夫，远自海都的来客，舍弃一切的神祇。
他们最终都选择留在这里，成为这片土地回忆的一部分。而他们的故事，即便无人知晓，李白也会记得。
民间常言，小隐于野、大隐于市，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原来这便是重明的愿望。
不谙世事的凤凰终于看透了自己的执念，原来他所求的从来就不是回归高天，不过是一处能够接纳自己的地方，一群认可自己存在的人而已。
那遥远的岐山容不下凡人，也容不下李白，这座城中的百姓却从不对他另眼相看。他是只凤凰，却终将仰望浮云，脚踩大地。
这一刻，李白终于做出了自己的承诺，待到一切的一切结束之后，他便会永远留在这里，守望着上海与他们的回忆。

【懿元/信白】隐世异闻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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