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 逢春 - 文岛 Wland

逢春

六

棠伶堡

2025/05/21 17: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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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萧瑟，卷走夏日最后一丝炎热。昼夜温差大得厉害，这会儿已有了冬前的凉意。叶公馆二楼某个房间没有关窗，风带起浅绿色的窗帘在典雅的卧室中肆意飞舞。

桌上放着一盏昏黄色的灯，光亮似乎要吞噬着整个房间。周泽楷坐在窗前，发丝被吹得拍打在脸上，他目光有些迷茫，看着一处发呆。

这两天他都待在叶公馆，叶修从前天早上开始就一直不见踪影。他脑袋里关于那段记忆是空白的，最后清晰的记忆停留在万魔窟拉琴，几个看起来不怀好意的男人给他一杯掺了烈酒的饮料，喝过以后就什么也不记得了。

他好像做了个梦，梦到寂静夜晚，月光很凉，那个曾经被他用琴盒砸到头的人背着他，在街上缓慢走动，还告诉自己他叫叶修。

然后呢？然后就完全不记得了。

周泽楷舔舔被风吹得干裂的嘴唇，不小心舔到嘴角撕裂的伤口，痛得他皱紧眉头。这伤他也不知道是怎么来的。他从叶公馆柔软舒适的大床上醒来，床另一头躺着叶修，他俩距离很远，几乎是一人占据一头。叶修没有盖被子，确切说是整个被子被周泽楷连盖带抱。他看到叶修似乎有醒来的架势，于是赶紧闭上双眼装睡。过了会儿叶修从床上起来，没叫他起床，只把他散落在脸上的头发别到耳后，就悄么声儿出去了。

这一出去，就再没回来。

除了送些吃食的下人，这屋基本没什么人进来。

我莫不是被软禁在这里了？周泽楷心想，两夜没在翡翠狮子拉琴，这个月工钱又要扣了。他有些自责，伴随酸楚楚的感觉攀上心头。琴丢了，人也丢了。

他关了窗和灯。天刚黑，说不定还能偷偷溜出去，这么久没回家，少天和文州应该着急坏了。他摸索着来到门边，打开门正巧看到叶修坐在楼下的沙发上，对方也注意到他，毫不避讳地将疑问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哎！你！你是谁？怎么会在我家！”周泽楷看到叶修从沙发上起身，语气听起来不善。

“叶秋你这么大声儿干嘛。”紧接着他又看到楼梯阴影处走出来一个人。

看到他的脸，周泽楷呆愣在原地，这是…两个叶修？他俩的脸长得几乎一模一样，但是周泽楷的直觉说，先看见的那个并不是叶修。

“小周，今天下来吃饭吗？”真叶修对他招招手。

“喂，哥，他谁啊，怎么会在咱们家？”

“这是咱家的客人，你别没大没小的。”

“明明是他看起来比较小吧！”

叶修看出周泽楷的窘迫，也没强迫他在家里吃饭，而是换了衣服带他出去。

夜里灯火通明，暖色调的灯光笼罩住他俩，周泽楷把自己裹得严实。他跟叶修并肩走在街上，对方不说话，周泽楷也不说话，他本就不是擅长交谈的类型。

“你可以喊我，叶老师。”叶修冷不丁地出声，周泽楷感觉背后瞬间起了层冷汗，回问：“为什么？”

“你不是想学小提琴吗？那天弄坏了你的琴我很过意不去啊，谋财害命可不是我的风格。”叶修搓搓手，插进口袋里，“新的在老板娘那儿。”

说谋财害命也太夸张了，如果不是叶修，他现在很可能被那群灌他酒的人拖走了，从另一方面说叶修也算救他于水火之中。正当他想怎么开口表达感谢，就听叶修说了句“到了”。

到了，到哪儿了？周泽楷抬起头，不远处人来人往，叫卖声和谈笑声隐约传来，原来是到了夜市。

夜市五颜六色的霓虹灯让周泽楷恍了神，他之前从未以客人的身份来过。那些灯光把夜色染成色彩不一的大海沟，而他像条误入其中而迷失的鱼，和周围一切格格不入。胃袋空得难受，他舔舔嘴唇，想要进食的感觉异常强烈，但又不敢开口。他看到小吃街上形形色色的贩卖品，最终目光停留在稻草靶子上，红润大颗的山楂透过空气向他散发出酸甜开胃的味道。

依稀记得小时候他离家时，和黄少天、喻文州去集市，那会儿他们的生活并不像现在这样拮据，姨夫给他们三人买了相同的糖葫芦，是山药豆的，山药软腻粘牙，周泽楷并不喜欢。临走前他瞥了一眼红色山楂串，还是想吃。

“叶老师，我想吃两串糖葫芦。”他看了看身边的叶修。酒红色衬衫衬得对方皮肤白皙，他站在那里，在周泽楷眼中像个小小的永恒。

“行啊，随便吃，山楂开胃，吃点等会儿能吃更多。”对方玩笑似的语气让他脸颊滚烫，说不定此时在叶老师心里，他已经背负了贪吃的罪名。

叶修果真说话算话，周泽楷坐在木凳上一串接着一串的吃。吃着吃着眼前逐渐模糊，他想起记不得面容的母亲，印象中已经无法回忆母亲怀抱是怎样的温度。初夏并不热，但人气温暖了这条街，他却异常寒冷。

叶修好像看出他吃得并不快乐，便说起一些无伤大雅的笑话事儿，很多都是关于他兄弟的。

“就今儿你看见的那个跟我一模一样的家伙，叫叶秋。”叶修一手撑着下巴，另一手食指在茶盏里蘸了点水，从桌上写下“叶秋”的名字。

他称呼叶秋都是用“兄弟”代称，周泽楷也看不出他俩究竟谁是哥哥谁是弟弟，便问：“是弟弟？”

叶修笑起来，一把搂住周泽楷的肩膀，趁旁人不注意还在他脸上亲了一口：“乖乖，我看你比较像我弟弟。”

“叶老师！”周泽楷脸涨得通红，伸手去推他。

周泽楷并不清楚男人间的小打小闹是怎样的，至少他以前从没被同性亲过。叶修轻而易举的破冰举动让周泽楷方才的阴郁散去了些，但他不知道为什么叶修会对并不熟悉的他做这些事。

是出于怜悯吗？

周泽楷回家已经是早上了，叶修带他在集市上玩了一夜，这还是他从小到大第一次熬夜。回家后他整个人就像窝进棉花里，半点儿力气也使不出来。

喻文州半靠在炕头，身上盖着棉被，他看起来更瘦了，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目光落在手里那本周泽楷认不得的外文书上，自始至终也没有从书本里抬眼。小周乖乖坐在床沿上，低着头也不说话。以往来说，喻文州把他叫来却一言不发，就表示现在正在气头上，只要他主动开口肯定免不了挨说，索性就等这位兄长先开口。

可他现在很困，上下眼皮像装了磁铁，离不得半分，没一刻钟就开始点头如捣蒜。

也不知过了多久，兴许也没有很久，但在周泽楷眼里沉默气氛仿佛被加入迟缓剂，浑身灌了铅似的动不舒坦。就在他度日如年的这段时间里，他听到喻文州问他：“这两天去哪了？”

他一个激灵，睡意全无，只抬头看向喻文州，想从对方面部表情来判断心情如何。兄长眼神还留在书中，这幅模样让周泽楷心跳加快，这么冷的天，他手心都是湿的，脑子里介于将真相全盘而出和胡编乱造理由之间。

如果撒谎，以喻文州察言观色的能力定会被戳穿，实话实说又怕惹他生气加重病情，而且对方又是翡翠狮子的常客，只要稍做打听，那晚周泽楷被欺负的事也会被他知晓。

真是急死人了，周泽楷心想，他不知道要怎么解释。

就在他左右摇摆不定的时候，他听到喻文州翻动书页的声音，再看过去对方已经把书放下了，正用一种无比认真的表情看他，周泽楷被看得身体僵硬，也跟着不由自主认真起来。半晌，喻文州缓缓开口：“我从刚才就想问了，你嘴怎么了？”

周泽楷下意识舔舔嘴角，伤口已经结痂了，现在舔上去还留有淡淡的铁锈味，回答：“咬的。”

“你自己咬的？”喻文州皱眉，满脸写着不信。

周泽楷生硬地扯断两人对视的目光，看着透过窗户照射进来的暖光。这伤口怎么来的，他是真没印象了，只记得一觉醒来就这样了。

好在喻文州没有刨根问底，他轻轻叹了口气，呼吸间带着沙沙声，跟在喉咙里糊了层纸似的，紧接着他开始剧烈咳嗽。周泽楷赶紧给他倒了杯水递过去，喻文州没喝，只是拿在手里，指腹摩挲着杯子边缘。周泽楷看到喻文州嘴角溢出些许殷红，刺痛了眼。他别过头，强迫自己不去看，心里却在反复质问自己，这是被我气的吗？

喻文州握住杯子，一手拿着手帕擦去嘴角的血，“你和叶修在一起。”他轻描淡写地说出周泽楷想努力隐藏的事实。

听到叶修的名字，周泽楷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身体猛然一震，脸上露出一丝被看破心思的慌乱。他张张嘴，什么也说不出来。他的反应喻文州都看在眼里，对方苦笑了一下，周泽楷已经做好被兄长训斥的准备，下一秒他就在喻文州眼里看到了无奈和心疼。

“小周，你要想好，这条路你必须走到黑，没有回头路。”像是提醒，又像告诫。

周泽楷被喻文州没头没脑的话弄得一头雾水，什么回头路？他和叶修做了什么奇怪的事吗？“文州哥，我没……”他咬了咬嘴唇，不知道怎么反驳，好像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反驳，无缘无故在人家家里待了两天，还是在翡翠狮子这种公共场合被带走……

突然周泽楷脑袋里闪出一丝清明，他有些明白喻文州在担心什么，他在担心自己也会成为一个妖魔，这下是真没办法反驳了。

他是妖魔吗？他和叶修还不熟。

“在他的地盘弄坏了你的琴，叶修没什么表示？”喻文州垂下眼，睫毛遮住了他目光中的情绪，周泽楷知道他在看书。

房间里陷入一片沉默，只有透过窗户的暖光洒在床上，微微让周泽楷的身体回暖了些。半晌他回答：“在老板娘那里。”

“那就走吧。”喻文州放下书起身，撑住身体的手臂瘦得不像话，皮肉包裹在骨骼上，凹出骨头的棱角，根本不像正常人该有的模样。周泽楷赶紧扶他起来，又给他拿来了外套，等喻文州穿好鞋，对着还在发呆的周泽楷笑了笑：“我骑车带你去。”

周泽楷坐在喻文州车后座上，微凉的风打在额头上让人昏昏欲睡。接近晌午，天气开始暖和，他本来就一夜没睡，现在被暖阳一晒脑袋又开始迷糊。风嗖过胳膊让他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就在周泽楷将睡不睡时，喻文州降下车速。鞋底和地面摩擦的刺耳声响让周泽楷完全清醒过来，他这才注意叶公馆不远处乌泱泱围着一大群人。

他跟喻文州下了车，几声高亢尖细的谩骂盖过窃窃私语，内容难听得连喻文州都微微蹙眉。他俩也围过去，从黑压压后脑勺的间隙里看到中间有个姑娘，她还穿着北洋女学堂的校服，她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眼睛直直盯着地面，双手微妙地在小腹前交握。

另一位指着她鼻子谩骂的女人身型瘦削，皮肤像团屠户丢弃的老死猪皮，松垮垮皱巴巴地包裹在体骨上，活像骷髅。女人指着姑娘鼻尖，一脸串脏话脱口而出，刻薄得很：“就是你跟你那个狐狸妈嫁过来才这么晦气，方人精就不记恩记德吗？你妈带你嫁过来才一年就克死你哥，后来又克死你爸，还是我儿子举的幡儿打的碗儿，要不是老娘养你你早就被卖到窑子里啦！现在攀上高枝儿就不管婶娘了？无依不孝的东西！你爸知道了还不在地下咒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小贱人！”骂完这女人还得意地扫视周围人，周泽楷怎么也看不懂这股盛气凌人劲儿是从哪儿来的，倒是旁边喻文州先开口：“劳驾，这什么事儿？”

旁边看笑舌的男青年憋住笑，用手指着那位年轻姑娘：“这个，是前朝的大小姐，家道中落给叶大少爷救了。旁边那个是落魄前，她父亲的弟妹，就是她的婶娘。”

“她跟叶大少爷什么关系？”喻文州又问。

“应该问她哥和叶大少爷什么关系，那俩同窗好些年了，叶修帮衬苏沐橙，也是因为她哥。”

说话间里面又开始骂：“别以为你现在就是叶家的人了，就算你是叶家的也得讲孝顺！”枯瘦手指柴火似的剥了皮，长时间劳累而黝黑的指尖戳在苏沐橙头上，她的头就随着女人的力道撇向一边。
苏沐橙从头到尾一句话没说，她的脸像黑夜里沤出的月亮，煞白。

“怎么回事？”人群中传来熟悉的声音，喻文州和周泽楷立刻转头看向声源，像被小鱼干吸引的猫。这是黄少天的声音，正当周泽楷纳闷黄少天为什么在这里，青年已经拨开人群阔步走来。他头上还扣着顶南瓜帽，上面架副护目镜。

众人对黄少天的到来见怪不怪，人们本着看热闹不嫌事儿大，更有几个好事人起哄：“少天，这女人欺负你家苏妹子哩！”“少天，她要把你家沐橙卖到窑子里啦！”

“什么？”黄少天闻声皱眉，一双眼瞪得浑圆，他正卷起袖子似是要大干一场。

刚才那个给喻文州解惑的年轻人摸摸下巴，那边已经开始长篇大论的对峙。“这阿丽娘是远近闻名的泼妇了，少天也是咱们这条街出了名的话多，这俩对上还真是铜笤帚刷铁锅——恶人还需恶人磨呀。”

黄少天说话不带脏字，所谓天下武功唯快不破，在他稍快的语速压制下对面愣是大声不出，最后黄少天连广东话都搬出来了。对面听不懂黄少天叽里呱啦说些什么，只能回应更难听的话来。

“干你娘的广东佬！”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人群中突然闯进一个汉子，满脸横肉，高高壮壮，比黄少天还要高一个头，他大步走上前，却停在苏沐橙前头，高大的身形把苏沐橙挡得严实。

黄少天被骂面上也有点难看，他嗖地窜上去，一脸警惕地把苏沐橙护在身后。

“这人是谁？”喻文州又问那个年轻人。

“啊他，他是阿丽娘的独生子，四十多岁了还没个媳妇儿，吃喝嫖赌全占，是附近有名的流氓混混。啧啧，黄少天这是遇到劲敌了啊。”年轻人语气里带了点嘲讽，一副好戏要开场的样子。

周泽楷刚想上前去拉架，却被喻文州按住肩膀，他回头正看到喻文州轻轻摇头，示意他不要过去。周泽楷看看那汉子，又看看自己，确实体型力量都悬殊，如果他贸然过去说不定帮不上忙还会连累他们。

那汉子骂不过黄少天，只好把矛头对着女人，他指着苏沐橙先是辱骂：“你跟南蛮子×屁股，不要脸！”

话一出口人群发出唏嘘声，这话听得周泽楷都有点难堪。

被当众侮辱，苏沐橙也不像阿丽娘骂她一样忍气吞声，她打开那汉子的手，张张嘴还没来得及回击，黄少天倒接了话：“嘴巴这么脏你在旱厕里吃完饭出来的啊关你屁事，这么关心人家私生活急着孝顺谁啊叫声外公来听听？”

这汉子吃了黄少天的亏，气冲冲地满哪找家伙事要报仇，众人看他急了眼也纷纷上来阻拦劝他，周边商贩见状赶紧把能当做凶器的物件收好，免得酿成大祸。那汉子找不到家伙事，直接从腰间拔出烟锅狠狠朝苏沐橙挥去。黄少天一手去护苏沐橙，一手去挡，奈何那汉子人高马大，力气也比黄少天大不少，烟锅一头砸在黄少天头上，登时就见了红。

人群骚动起来，还有几声尖叫。黄少天捂住流血的地方连连后退，幸而倒在苏沐橙臂弯里。她用带着哭腔的声音叫他的名字，黄少天像被打懵了似的使劲晃晃脑袋。

“少天！少天你没事吧？我带你去找大夫！”苏沐橙抹了一把眼泪，血蹭在她脸上被泪水晕染留下淡淡的粉红色。

“沐橙你没事吧？有没有伤着？这男的下手没轻没重你没伤着就行。”黄少天像是回过神来，唰地从苏沐橙怀里跳起，“居然敢打沐橙你这衰仔小爷我今天就替你那个没家教没礼法的妈教育教育你！”

眼看着黄少天和那汉子扭打在一起，周泽楷在这边急得来回踱步，他回头想找喻文州，却发现对方不知道跑去哪里。这下好了，架没拉成，连另外一个也不见踪影。正当他在心里下定决心冲出去时听到有人大声制止：“给我住手！在别人家门口打架还有没有王法啦！”

再看过去，叶修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那边，旁边还站着失踪的喻文州。正在打架的两个人停手齐刷刷看向他，黄少天的脑袋还在流血，弄得衣服上血迹斑驳。

“叶修！叶修，快找大夫！”苏沐橙扯住叶修的胳膊，被他摆手示意后退。

阿丽娘和她儿子看到叶修，娘儿俩没了先前那股嚣张的气焰，在叶修面前像两只任人宰割的小羊羔。阿丽娘一把拉过她儿子往叶修旁边一站，先发制人：“哎哟大少爷，咱们哪儿能在您家门前目无王法啊，还不是孩子不听话，我这个当婶娘的说道说道，您看看她一个十八大姑娘也该为家里做点什么了吧。阿占没工作，沐橙她叔又病重……”说着说着她还装模作样抹了把眼泪，“家里实在吃紧啊……”

“你家里吃紧，关我们沐橙什么事？”叶修说话也不惯着她，此话一出便是直接明示苏沐橙和他们家没有半点关系。

“怎么能不关她事？我小叔死的时候可是我儿子举幡儿啊，她是我小叔的闺女，自然也要对她大哥好。沐橙这孩子从小就命苦，没个礼数说话又任性，亏得大少爷照料，以后进门儿大少爷还得多担待。”

“进门儿？进什么门儿？”叶修挑挑眉回问。在座大伙儿都能听出阿丽娘是什么意思，连周泽楷都明白过来，她是觉得叶修管苏沐橙就是想把她娶进门，只是阿丽娘不知道叶修是个妖魔。

“哎哟我的大少爷，您不是想娶小女过门儿吗？我们都是知道您对她百般呵护，俗话说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您是不是也得爱屋及乌……”

“住口！”叶修厉声打断了阿丽娘的话，也不知是不是喻文州在旁边，叶修对这个话题颇为气怒，“您这话的意思是把沐橙和我安排得明明白白啊。沐橙早些年已和苏家断了关系，如今她是我义妹，以后不要让我听到你们这些人嚼舌根，不然这京城里可容不下长舌妇。”

叶修说完便转身，目光在人群里扫过，像是在寻找什么，苏沐橙已经扶起黄少天和喻文州一起离开。最终叶修的目光在人群中某一处停下，周泽楷知道他是看到自己了，也没有避开。就见叶修穿过人群往他这边走，任凭身后阿丽娘和她儿子“大少爷大少爷”地叫他也不理会。

闹剧已去，街坊邻居们也散得散开，各自忙事儿去了。叶修一手搭在周泽楷肩膀上，他没把头发扎起来，就这么随意地垂在背上。今天他穿了件青葱色长衫，袖口用金线缝着辛夷花苞。

“小周这么急着见哥，连觉都没睡吧？”叶修打了个呵欠，他眼底带着轻淡的黑眼圈，看起来也没有睡觉。从他靠过来，周泽楷就能闻到对方身上淡淡的烟味。

周泽楷摇摇头，眼神往叶修身后瞟，刚才黄少天三人的所在已经空无一人，大概是去找医生了吧。喻文州能把叶修找来就表示他们之间并不是陌生人，他问叶修：“少天呢？”

叶修的表情肉眼可见地失落，但是语气有点欠打：“原来不是找我啊，他去医馆了呗，流这么多血呐。”

出了这场闹剧，周泽楷也没有心情管小提琴到底在哪。他看到叶修走到喻文州那辆钢丝车旁边，手放在车座上问他：“这东西不是挺贵的？”

这车还是去年夏天他跟喻文州去乡下在田埂上找到的，当时已经破烂得不成样子，喻文州说修一修还能用，就找了辆牛车给拖回来，在黄少天的鬼斧神工下才勉强加固，带个人不成问题。鉴于解释起来太费口舌，周泽楷也想不到如何解释，憋了半晌回答道：“是别人不要的。”

“小周，你会骑这个吗？”叶修摸摸下巴问。

“会。”周泽楷疑惑地歪歪脑袋，心里生出不好的预感。果不其然，回答完问题后，叶修先一步跨上自行车后座，笑得一脸欠乎模样儿，“载哥一程呗？”

到最后还是周泽楷骑车载着叶修往医馆方向去。叶修不重，但周泽楷也不怎么会骑车，何况后面还载了个人，重心靠后让车把不稳，晃悠得比风里的帆船还让人头晕眼花。

他俩来到医馆，见黄少天的伤口已经被王杰希处理好，白色绷带裹在脑袋上像个紧箍咒似的，额角上缀着一小块血色。他后知后觉般龇牙咧嘴地跟苏沐橙抱怨那对令人生厌的母子俩，苏沐橙坐在他旁边，眼睛红肿得像逃出笼子的兔子，为暂时摆脱困境而放松，却又因后怕再回到牢笼中而焦虑。

王杰希说黄少天的伤没什么大事，好在那个烟埚敲上来之前就已经降了热度，不然流这么多血加上烫伤又不干净，肯定是要发炎的。说罢又嫌弃了几句黄少天上药时吱哇乱叫像连珠炮似的对自个儿进行言语攻击，并表示这比肉体上的伤还让人难自愈。

晌午周围气温逐渐升高，周泽楷出了点汗，天一热，让熬夜的弊端更加明显，他困得点头如捣蒜，眼前蒙了层浓雾，整个人使不得一点力气。快到午饭时间，叶修提议不如就在医馆里吃顿午饭，也好让大家尝尝王杰希的手艺，但遭到后者一记眼刀。开始周泽楷还想推辞一番，一方面人家没有必须请他们吃饭的道理，贸然打扰不仅会耽搁医馆生意，还会给对方带来困扰。还没等他发言，喻文州一句“我正好也想尝尝王大夫除了煎药以外的手艺”便将所有推辞都扼杀在喉咙里。

他没想到喻文州会这么说，从进门到现在他的兄长一言未发，但能看得出精神好了许多，他今天跟王杰希说的话比跟周泽楷三天说的还多。

他们几个人分工合作，苏沐橙是女性，黄少天又刚受伤，买菜这个重任自然落到周泽楷和叶修头上。他俩顶着中午的烈日骄阳出门，被阳光晒得昏昏欲睡，似乎走着路都会睡着。叶修跟在周泽楷身后，尽管一身得体打扮，但眼下乌青和精神欠佳的表情让叶修看起来不修边幅很多。

他俩从医馆后门出来，外面是非常小的巷子，两个院墙之间的距离只能供两个人并肩行走，这地方阴影重又没什么人，完全成为堆放杂物的地方，墙壁前散着医馆不用的锅碗瓢盆和干柴，再往前五十米便是热闹的集市。

“小周？”叶修在周泽楷身后叫道，沙哑的声音中透着深深的疲惫，听得周泽楷一个激灵，还没等他问什么，又听叶修缓缓问，“你会吹口琴吗？”

口琴？之前他在上海是学校口琴队的成员，他们没有固定的口琴，练习就发，结束收回去，周泽楷认为这样不太卫生，所以每次清理口琴的时间比旁人长很多，曲目的练习时间也比别人短，只能吹一些简单的曲子。每年校庆他们都要上台表演，周泽楷遗传了母亲部分特性，在台上面对观众心中窘迫但面上从容不迫，混在十几个少年中竟也吹得有模有样。说他滥竽充数吧，每个音都能吹对，说他吹得好吧，连贯性又差，只能说高不成低不就。就连周泽楷自己都不明白这是会吹还是不会吹，既然叶修问他，他又有经验，就回答道：“会。”

叶修问完听到答复，从腰包里摸出个四方大的鹿皮盒，看得出很旧但不破。他打开后取出里面巴掌大的口琴递给周泽楷，“这支口琴送给你。”

这支口琴也有来历，早些年他那好友苏沐秋活着没别的爱好，口琴是他经常拿手里摆弄的。那会儿叶修初出茅庐游历，身上没有一个子儿，可谓家徒四壁，连口饭都吃不上。苏家兄妹看他可怜，便带他回家。房子破旧，没什么家具，给虫蛀过的房梁时不时簌簌落下木屑，有时吃饭还能落在碗里。

沐橙年纪小，苏沐秋便拿着这支口琴去外面卖艺，他吹奏得极好，回家也能拿来几个钱，三个人全靠这点微薄收入过日子，清苦却快乐。

几年前叶修带苏家兄妹回京，只说这俩是他的结拜手足。苏沐秋还没过上几天少爷日子就得病去世。在深秋的雨夜里苏沐秋忽然发起高烧，京城最好的大夫都拿这病没法子。苏沐秋裹着棉被在床上抖得厉，沐橙日日不离他床边，哭得眼睛像两个红核桃。苏沐秋终究没挨过去，天还没亮就断了气，丧事办得简单，从那之后苏沐橙便被叶修接到叶公馆，以义妹的名义收养。

周泽楷接过口琴凑在嘴边试了试音，口琴圆润的音色一下把叶修拉回当年他在杭州街头迷路的早上，苏沐秋也是这样走来，把口琴送到嘴边试音。

“小周，你会吹《友谊地久天长》么？”叶修突然问。

正在试音的周泽楷试着吹了两句，口琴放在唇边没有拿下来，他点点头，把音调接上。和苏沐秋还是不同的，叶修记得苏沐秋吹这首曲子时舌头总是在琴上打着伴奏。他看着周泽楷年轻的面容，对方闭着眼一心扑在口琴上。叶修忽然想起他把周泽楷带回家轻手轻脚放在床上的时候，对方也是像这样闭着眼，他鬼使神差去亲吻少年深邃的五官和面颊。不可否认叶修见他的第一眼，就对他心生好感。

叶修情难自禁，又因为这首曲子绵长悠扬的调子，加之记忆穿插混乱，他伸手抱住面前的少年。曲声戛然而止，口琴掉在地上发出沉闷声。他的胸膛紧贴周泽楷的脊背，连脑袋也埋进对方温暖的颈窝里。周泽楷也不说话，就任由他抱着，身上残留的草药香气在潮湿阴暗的小巷子里宛如救赎。他贪婪地呼吸着混杂周泽楷本身气味的味道，张嘴咬住了少年侧颈细腻肌肤舔舐吮吸。

周泽楷全程安静不吵不闹，就这短暂亲昵也会迎来不速之客。又一阵东西掉落的声音把他俩从旖旎中惊醒，他们赶紧互相放开对方，回头发现王杰希站在医馆后门口，脚边还散落着干柴。

谁知王大夫一个字也没说，只用看变态的眼神瞅了眼叶修，就重新抱起柴火回屋做饭去了。

说是买菜，这俩在家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另一个不进厨房不刷锅一问三不知，在菜市场里能把芹菜认成菠菜，白糖还能当盐使。用周泽楷的话说，棉白糖长得和盐一模一样，南方都是砂糖，肯定不会认错。粮油店的大娘看他俩年纪轻轻，在家定是不做饭，便拿上店里最贵的香油和芝麻酱，一人塞了两罐。

他俩回去后被王杰希当众教育，王大夫坐在太师椅上双手环胸，翘着二郎腿问道：“菜呢？”

“这不也没说做什么菜嘛，我哪知道买什么。”叶修在鞋底磕了磕他那管价值不菲的烟杆，把烟埚伸进烟草袋子里擓了一下用指腹轻轻抹平。

“你还怪上我了，菜没买到就算了，买个调料还买这么贵的，你们是不是被坑了啊？”王杰希见叶修划了根火柴，他踢了踢叶修的椅子，“你别在我这屋抽烟昂，要抽出去抽，这屋里还有病人。”

他这话说的是喻文州，后者正在小厨房里把几个馒头放进锅。叶修余光瞥见喻文州忙活的背影，自觉收了烟，学着王杰希双手抱胸的模样回答：“哥有的是钱。”

王杰希一脸恨不得把叶修就地处决的模样，在绝对的财富面前所有错误仿佛变成理所应当。大家就坐吃饭时，王杰希把最后一道芝麻酱拍黄瓜端上来，桌上清一色都是凉拌菜，问就是没菜。除了喻文州面前那一小碗参汤有点热乎劲儿，其他人拿着筷子大眼瞪小眼。

黄少天先不乐意了：“我说老王你也太抠门儿了，我看你家里不愁吃不愁穿的，怎么连点油水都没有？没肉怎么吃？”这才刚认识不久，他就学着叶修老王老王的叫上了。

“问你家叶大少去。”王杰希给喻文州夹了一块裹着糖浆的山楂片，照顾病人这方面他还是比较在行。

“吃凉菜宴没酒怎么行呢？”黄少天还不死心。

“屠苏酒，你喝吗？”

“不用了……”

众人吃完饭，叶修和周泽楷因为整夜都没有睡觉，他俩在医馆里屋就睡下了，苏沐橙因为要回天津上学，黄少天带她去集市上置办点日用品也出了门。

王杰希看了看睡在炕头的俩人，头抵着头盖了一床被子，没说什么便关了里屋的门回到前厅。喻文州坐在桌前看他那本厚得像砖头的俄文书，见王杰希来了，就抬抬下巴示意他喝茶。

今日医馆不开门，周围静悄悄的，好像混入了什么奇怪的东西，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王杰希拿起茶杯，目光停留在微微晃动的水面上，他是大夫，他明白的。只要喝下这杯茶，或许日后他和喻文州会老死不相往来。

但他不是妖魔，这辈子都不可能是。

他在乎吗？他认为自己并不在乎。他跟喻文州也仅是大夫和病人的关系，他曾经拒绝过叶修讨要西洋参的请求，如今又亲自把这个棵珍贵的参给喻文州，想想也是对病人的一种负责。

思索片刻，王杰希还是选择饮下茶水，连杯底的茶末都没放过。不足一刻钟他便觉得头脑昏沉，睡意强烈如洪水似的把他所有思绪搅乱，紧接着就失去了知觉。

过了好一会儿王杰希都没有动静，喻文州才从书本里抬起头，王大夫坐在太师椅上，手肘撑在桌上，支着脑袋，看起来像睡着了。

喻文州长长叹了口气，放下书本走到王杰希面前，撩开对方的长衫，去解他的腰带。

“文州？文州你怎么了？”

夜里，黄少天急切的叫声惊醒了睡在旁边的周泽楷，他赶紧起来点上灯，微弱的火光把整个屋子闷得透不过气。初秋还带着暑后挥之不去的热意，淡淡血腥味弥漫在空中，让几个人的心揪在一起。

喻文州半夜突然发病，咳出的血染红了整张枕巾。不知道为什么，从那天吃完饭，喻文州就没去过王杰希的医馆了，他似乎知道自己已是强弩之末，所有生还在眼中都变得遥不可及，索性放弃追求，转而向死而生。就连王杰希隔三差五送来的补品和药物也都原封不动送了回去。

周泽楷看到他的兄长痛苦地蜷缩在被窝里，眉头拧在一起，手一摸被子都是湿的。但他不是大夫，他没办法，只能不知所措地握住喻文州的被汗水浸湿的手，希望能带给他一点安慰。又是一阵咳嗽和干呕，周泽楷用手帕擦去对方嘴角的血水，看到他艰难地睁开双眼，灯光阴影下，喻文州扯出一丝笑容，屋里太暗，以至于周泽楷除了他的嘴，看不清其他。

“别慌……我没事……”喻文州接过黄少天手里的止疼药塞进嘴里吞下，没有喝水。

周泽楷喉咙发紧，他从小不善言辞，这会儿也不知说什么话，黄少天也少见地没有滔滔不绝。

喻文州轻喘了会儿，看起来止疼药发挥了功效，舒缓了眉宇间的紧皱。他靠在床头坐好，试图平复胸口余痛带来的疲惫。半晌他说：“我习惯了，睡觉吧。”

这种痛苦怎么可能会习惯。

这一夜周泽楷没有睡好，喻文州的病需要钱，需要很多钱，可短时间内根本无法凑到。

夜晚的万魔窟内灯光晃眼，他在演奏台上随便用口琴吹了几个音，场面吵闹没有人注意他。叶修送他这把口琴时，里面有股受潮的气味，一看就是没有好好护理。对方说这是一个很重要的朋友留下的，周泽楷不懂叶修口中的重要到底是多重要，那他对叶修来说是不是也重要呢？他不敢想，更无法开口去找叶修要钱。

“小弟弟，今天怎么不拉你的小提琴了？”一个大学生模样的女人突然凑过来，吓周泽楷一跳，他回过神看到对方正弯腰看着她。

那女人脸上架了一副眼镜，看起来斯斯文文的。万魔窟鱼龙混杂，听老板娘说最近有不少女大学生都来这里消遣，眼前这个大概就是其中一人吧。

见他不回答，女大学生咯咯笑起来，这一笑把周泽楷弄得面红耳赤。她说：“我看你不是这类人，在这儿工作容易惹一身腥。”

“我要钱。”

“工作都是因为钱嘛，你看你跟姐姐我走，我那边也有门路的，这不学校里要请个西洋乐队，我看你琴拉得不错。”

“可我不想……”

“哎呀走吧。”她忽然抓住周泽楷的手腕，把他从演出台上拽下来，这女的力气很大，原本周泽楷可以挣脱，万魔窟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五六个跟她相同装扮的女大学生一起扯着他，把他往外扯。

他一跟姑娘说话就容易紧张，更别提这种开放得有点没道德的女人，他被推搡着挤进人群，好几只手抓住他的胳膊，忽闪的灯光晃得周泽楷头晕眼花，嘴里不停喃喃着“等等”“不要”之类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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