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 壹号囚室 - 文岛 Wland

壹号囚室

07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2025/01/03 13: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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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汉卿准备工作做足，没费多少功夫就从硬盘里翻出作品合集，浏览一遍文件目录，点开三部片子，捏着鼠标移动进度条。他手很稳，时间节点烂熟于心，飞快截出几个段落各自播放一遍，再调成慢速逐帧研究。
“你想问什么？”王博谈看了看他在桌面上分出的截屏窗口，又转头观察起关汉卿的表情，“这几段可都是即兴。”
那几个熟悉的、老生常谈的、被翻来覆去点评过五百遍的镜头在屏幕上无休止地轮播起来，躁郁症的画家把沾满油彩的笔果断戳进白颜料，浑浊色块在纯洁衬底下逐渐蔓延，扭曲成一团肮脏的诡异纹样。导演本人捧着嘶嘶作响的可乐，端详许久，探身摁下了暂停键。
他仰头，盯住站在靠背后面的王博谈，又问了一遍试镜时候的问题：“凭什么？”
我知道自己在这个领域里没什么发言权，毕竟戏曲里每个动作都有固定程式，设计完就不再有自由发挥空间。关汉卿缓慢地、仔细地把话说完：“但我也知道即兴其实不难。”
出彩才难。
好的即兴少见，不在于没有演员愿意自由发挥，只是这样乍现灵光一要氛围、二要情境，最后还需对手成全。前两条已然不易，加戏人人都会，但导演编剧日日夜夜揣摩剧本定下的分寸，就像民国裁缝给太太们量体做的旗袍，袖长开衩都有讲究，轻易更改不得。太多时候能看见的不过是焚琴煮鹤或者狗尾续貂，搭档演员默契不够，包袱空甩在地上，就只能废片堆里相见。
意外与巧合的艺术，妙手偶得，珍贵的本是瞬间的惊喜。关汉卿眼神灼灼，眉梢挂着点得意，像在什么游戏里发现线索后索要奖品：可是程务秋在那些片段里演得都太笃定，就好像——
“就好像知道我会给什么反应。”王博谈说。

他俩的首次合作来得很早，王博谈刚刚毕业，程务秋甚至还在上学。后者真正意义上的出道作品，演一个少年惯偷、天才罪犯，没任何社会性的心理障碍患者，王博谈是个初出茅庐的傻傻片儿警，和他阴差阳错成为挚友，明里暗里被利用数次，浑然不察。故事末尾少年犯自投罗网，在某个夏末傍晚从老旧公寓的楼顶跳下去，松开栏杆时的神情一派天真，只在背后灿烂夕阳收尽的刹那瞥了小片警一眼。
两个眼神都给了特写，电影公映，这段镜头被截出来反复赏析，解读少说出了三四种，从求救、不舍到后悔，风头险些压过正统结局。宣传期末尾，剧组进校园办了两场映后交流会，免不了被问到这个问题。程务秋穿着统一配发的大白印字T恤，坐在台上平淡地否认所有猜想，说：他只是觉得有趣。
半月后主创团队万字采访登上杂志，人们恍然发现这电影最初是部纯正类型片。正义探员捣灭犯罪团伙，少年组的故事不过支线中的支线，无非用作过渡楔子，顺便让两位新人在观众面前混个脸熟。
重要桥段就一个，收网前夕，警方的证据链眼看就要凑齐，最后翻盘机会捏在少年犯手里。小片警略有疑虑，但毕竟知交多年、不忍直言，只在聊天时多一个心眼，旁敲侧击几句。两人约在惯常见面的天台，轮班间隙他蹲在楼梯上扒盒饭，少年犯侧身坐在栏杆边缘，听他念前辈念惯了的那套经：没有绝对的对错，却有必须遵从的底线。刑警的任务并不包括审判，若有可能，最好连心里的秤都不要留。
他打断他，从栏杆上跳下来，问：如果必须要分呢？
——那就看哪边更对，哪边更错。秩序就是这样的东西。

初稿的台词仿佛比这个更耿直些，长篇大论，在最终的自我说服前诉尽迷茫。彼时王博谈在一众配角里帅得鹤立鸡群，多愣头青的台词到他嘴里都有几分合理。窃听器从领子后面拆下来，少年犯微微撇嘴，又重新把那粒金属贴回片儿警的肩头。
编剧在初版故事里设计了一出感化大戏，真心被反复玩弄，到最后却依然肯付出信任，近乎愚蠢的善良期待终于使人不忍再骗下去。警方的计划本已全盘泄露，哪怕难以撼动胜负，至少能争取到残喘空间。然而重新放回的窃听器过于显眼，几乎成为送到探员眼前的提醒，原有的收网方案被连夜修改，备足了增援调虎离山。
相当常规的弃暗投明剧情，从小相识的朋友、绝境中的信任、对组织的归属感，乃至更为宏大的正义、善恶与公平，成为导向内心挣扎的充足理由、推动结局走势的小小筹码。第一遍排过，监视器前程务秋用食指点点自己的太阳穴，冷静提出反对意见：“可我是个精神病。”
轻易地利用天才作案，轻易地玩弄友谊与情感，再到轻易地放弃生机，轻易地选择背叛——这角色生来便无法感知人类的社会性，又怎么可能突然良心发现。
“他根本就没有良心。”
为什么要作恶？因为有趣。如果我足够聪明，就有权利把一切视作游戏。正义、忠诚、秩序、法规，都是常人强加上去的纠结，他全然不可能在意，甚至难说是否了解或熟悉。
最好玩的游戏是什么？是如果亲自承认你口中的一切“恶行”，却在千钧一发时牺牲自己成全最大的善果，我应该被摆在天平哪端？
那个被我从小骗到大的、是非分明的呆子，又会有什么反应？
这哪里是良心发现，完全是好奇作祟。他是整个团伙中最应该识破陷阱的人，留下来无非是想亲眼看见答案。同一处天台、同一片栏杆，前夜的慷慨陈词言犹在耳，那是他探知人类情感的开始，也是生命游戏的盛大终章。

为着这份角色理解，导演临时补上一条完整故事线。改动不小，工期紧张，编剧边拍边写，原定的进程照常执行，戏份主次全凭导演后期剪辑，组里没几个人知道确切安排。
弧光添在少年犯身上，表演的压力主要是程务秋的。末场戏里片儿警的心理活动深挖下去确实复杂，前情却能被几句话精炼概括。导演在开机前把王博谈叫去面授机宜：震惊、纠结，掺杂些微不忍与遭遇背叛后的愤怒。血气翻涌之际陡然一记当头棒喝，没谁能有那么快的反应，演过了反而显得刻意。
吊威亚拍的户外实景，天台十五层高，有棚里无法比拟的临场感。前半段是主角的文戏，镜头对着布景正中，留王博谈在构图边角暗自琢磨情绪。程务秋和探员对台词，好长一段独白，把心路历程细细挑明。楼顶的风割在脸上，半空中的句子和栏杆外的人都摇摇欲坠，程务秋一眼瞥过来，他醍醐灌顶、汗毛倒竖，摄影机已经推到面前。
导演喊：卡。过了。
领悟时越迟钝，后劲便越绵长，终版剪辑里只分给小片警几秒镜头，根本不够他收拾表情。阻拦的冲动止于神经末梢不受控的颤栗，手伸得太晚，故事早就完稿，末页翻过，封底上都没有落笔的余地。
——程务秋要的正是这份“来不及”。
鼠标敲了敲，电脑屏幕上交叠出现两幅特写，十年前的场景又在画面里重复一遍。王博谈讲完故事，低头去找关汉卿的眼睛，导演轻声念了念少年犯跳楼前的末段台词，拖长每个字尾，下坠的音节里他终于抓到那个盘旋已久的幽灵，仿佛游乐园里的孩子揪住氢气球的尾绳。
程务秋不止想看片儿警的反应，关汉卿说。
他还想看你的反应。

长久的铺垫，微弱的操纵，戏里戏外同等的好奇——王博谈把喝空的可乐罐子压扁，妥帖地放进垃圾桶里：“我一度很不想和他对戏。”
他不仅清楚自己能给什么，更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影棚里片刻恍惚，会觉得自己是只木偶。提线捆住四肢，拉扯却了无痕迹，镜头下的互动都出于自愿，回看时才隐隐意识到有无形机关握在对方掌心。
关汉卿保持很久沉默，仿佛王博谈念了个无声咒。可乐在手里摇晃一刻钟，二氧化碳早早跑完，变成甜涩的温热糖水，他把饮料递到嘴边，起身取来摄像机。试镜时那段无实物表演只录了后半部分，十几秒便能播完，关汉卿放大画面，重看一次。木质拄杖轻触地面，Ⅰ号攥住守夜人的衣角，他猛地按下暂停键：“这是你的即兴。”
王博谈说：对。
没有眼神沟通，没有细节提示，感情酝酿到何种程度，高潮应当在何时到来，完全任我决断。符合人设吗？根据剧本的角色设定，这几乎是完美诠释。“但是恐怖吗？”王博谈低声说，“简直太恐怖了。”
你期待他克制、清醒，期待他游刃有余，期待他做一个明确且坚定的主刀大夫，将每个细节谨慎肢解。而不是看他挣扎看他试探，看他等待指令再给出回应，像一颗解剖镜底下的葡萄，被金属镊子寸寸剥皮又生生缝合，沉默地袒露敏感、脆弱、晶莹、多汁的内里。
放惯风筝的木偶师彻底让渡控制权，献祭姿态里依然有种笃定，像千禧年等待末日的信徒，毫无凭据地知道某些事情定要发生。关汉卿用力吞咽一下，可乐彻底变成深褐色的甜腻液体，剧本内涵、角色隐喻、剧组筹备、风格转换乃至王博谈讲的合作故事，他顺次回想，每个细节里都嚼出一点叵测居心。
他叼着下唇在齿间磨了几秒：“你知道程务秋想做什么吗？”
王博谈笑了笑：“不知道。”
我从来不知道，他说，但我奉陪。

餐桌上的话题转过三轮，终于从高山仰止的艺术领域落回人身上。王实甫和弦点完菜后加入讨论，关汉卿总算解除社会隔离。制作人和编剧顺畅接过话头，配合李渔遛了导演许久的共犯先生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抓起手机缩进椅子里刷消息。
三十秒后又探出脸来，转过手机屏幕亮出《灰调》主创访谈的正片推送。程务秋笑意盈盈：“亲爱的，帮忙营业下。”
表情口吻都选得妥当，正符合“营业”的要旨。他今天没采访任务，打扮相当随意，顺毛刘海、宽松卫衣，加上一副金属框的圆形平光镜，把所有棱角都柔和温吞地包裹住。关汉卿颇能想象程务秋如何顶着这张欺人太甚的脸装乖，觉得那些担忧他戏路的评价实在杞人忧天。且不论大多数时候他是不是只是懒得，真到用时，这漂亮疯子未必会缺见人下菜的本事。
然而真正营业对象早就百毒不侵，编剧小姐翻个巨大白眼，解锁手机熟练编辑文案，接着点开视频音量外放，很不留情地往桌子正当中一扔。
关汉卿和王实甫沉默地交换眼神，逐渐明白“一物降一物”的真谛。

采访间的布景其实挺温馨，模糊书架墙前面两张莫兰迪色沙发椅，白色圆桌上放着棵水培绿萝。程务秋搂着赞助商意味不明的玩偶抱枕，正襟危坐，显然不喜欢身上那套板正衣服，氛围于是有种诡异的滑稽。
《灰调》以后许多主办方愿意把他往悬疑片里传统特工形象上打扮，程务秋私下和弦吐槽，以为Lachesis隐藏结局是被朝廷招安，而自己改邪归正，摇身变为律政精英。《灰调》外请的首席服装师是程务秋旧识，和导演一样龟毛，每套造型都试几遍，设计心思精致到领结袖扣图样，自然件件妥帖，让人忽略正装的搭配难度。
主持人认真读问题，铺垫很多，假设套假设，字幕打出来都要分行。圈内近来流行给演员拗深沉人设，访谈风格一夜转性，爱问剧本内涵和角色发展，最好有些警世通言供编辑挑选，拎出金句放大加粗镶在视频或杂志封面上，或者变成语录海报供人捧着四处传唱。于是从导演到编剧到幕后再到演员，人人皆有长篇大论机会，创作手记成为合格观众必读材料，一字一句往喉咙里喂饭，仿佛勺子越大越长，作品质量便越令人满意。
弦对此一概嗤之以鼻，坚信上述种种只对演员公众形象有利，和作品根本没半点关系。然而三流编剧的地位或资历委实不够她在公开场合大放厥词，只配以身作则，亲自将“作者已死”的哲学贯彻到底——虽然若要认真说来，程务秋更相信弦拒接采访是怕在人前露面太多破了金身，坏她随波逐流、时刻预备提桶跑路的好事。
可惜记者们也不是净吃干饭的，该来的问题逃不过，在组内定时炸弹般传了一圈，还是扔到主演怀里。《灰调》结局堪称惨烈，编剧祭出十八般诛心武艺，每段感情都以遗憾收场，各有各的磨人之处。程务秋替弦抗辩，说爱是沼泽或流沙，从来都是浑浊的东西。那些剔透、纯洁、无瑕的晶体只是包裹在外的表象，是从小小的恨的根基上生长出的动人情意。
主持人不知如何接茬，摆出万用微笑胡乱打个哈哈：“我相信大多数人期待的还是美好的感情。”
可是太过磊落，便很难长久——程务秋冷静地继续点评——爱情是淤泥、亲情是藤蔓，或许只有友谊的本质更接近普遍类比中的钻石或棱镜，清澈干净，一望见底。
“这是电影的核心理念？”
“不是。”程务秋眨眨眼，又纠正，“不止。”
虽然夸多了有些刻意，但我依稀记得自己有说过弦小姐是个很清醒的编剧。程务秋换了只手捏话筒，动作间若有似无地朝镜头瞥一眼：“而此人平生唯一乐趣，便是逼你在不得不选的时刻，做不得不做的选择。”

王博谈在主持人问起剧本的时候出现，比发给弦的消息里写的早上三分钟。他刚从录影棚赶过来，赞助商给的整套挺括衣服还没换下去，发型齐整，看着比全桌人加起来都精神。
长柄伞套着塑料袋，王博谈将它打横放到桌底，坐下来时程务秋那句语焉不详的回答恰好结束，刚被隔着屏幕隐晦骂过的编剧收起手机，菜单和小票一并丢过去，曰：“自己看着加。”
王博谈接住，不打开，把皮质的精装封面盯出花儿，忽然说：“原来你试镜那天是在审样片。”
又说：刚才采访我的也是这位主持。
指代含糊，用意不明，关汉卿右耳一头雾水灌进两个问题，紧接着左耳就听见回复。程务秋慢条斯理地先拣出第二句来答：“我知道。”
同剧组的采访，当然要同一个主持才有效，起承转合自成系列，互相对证才有爆点。他隔着镜片挑了王博谈一眼，说我以为按这家的风格，会把先前的采访原封不动放给你看，再一条条揪着细节穷追猛打，期盼能挖出什么料来。
王博谈从封底翻开菜谱，拎出一张精致插页：“倒也没有。”
“不错，”程务秋轻笑，“算他们有点长进。”
然而采访视频刚刚放完一遍，主持人实在眼熟，关汉卿发布会上被此君吓出的冷汗还没收尽，只道原来娱记也得赶场，并不是什么只用敲键盘的轻松行当。导演无法忽视那句点评，终究还是干巴巴地插嘴：“他刚才倒确实是按那个办法问的。”
——虽说被编剧小姐糊弄过去，太极功夫堪称娴熟。
《灰调》和《壹号囚室》，先抛出猜测再设下陷阱，很难说是不是单纯出于求知欲。程务秋毫无惊讶神色，仿佛这问题已听过千百遍，袖手等王博谈同侍者聊完新添菜品，闲人退尽，终于幽幽开口：“他家断章取义声名在外，我可不想再上新闻。”
所以年初走漏剧组不和风声的祸首自然也是他们，又所以此后的采访样片我当然要审。弦外之音很多，“再”字咬得清脆，关汉卿微微一哆嗦，紧接着听见王博谈平静地说：“是么，那可真是多谢。”
弦和程务秋面对面坐着，他侧身应这一句，没人看得出到底是向谁去的。道谢口吻诚恳，总归能当好话听，然而这当口儿无论哪个来一句“不客气”都像火上浇油，编剧只顾吃饭，主演也不做声，仿佛默认话题到此为止，独留关汉卿同自己莫名竖起的寒毛做斗争。
程务秋的那段解释天衣无缝，简直称得上婉转体贴、思虑周全，加之近来舆论苛刻，审片快要成为江湖惯例，拿来当理由仿佛信手扬了层沙，把所有明面上的疑问都轻巧掩住，自然得几乎让人不愿意怀疑另一种可能：如此这般，留下的定是些精雕细琢的问题和答案，专等着戳谁的脊梁骨。
可惜彼时关汉卿同《灰调》剧组中人不过几顿饭的交情，往事铺垫尚不足以让导演领悟到此等伏笔，至多凭直觉听出点微弱的嘲讽意味。一问一答里剑影重重，关汉卿无端觉得身边坐的是柄伤人凶器，平素的无害气质装得太苦，稍不用心，寒光便从鞘里杀出来。
他伸手拿酒，寄望于一些莫须有的压惊效果，心不在焉之下差点碰翻杯子。动静略大，惹得全桌人侧目，程务秋给他递来餐巾，眉眼弯弯，谈笑间又贴好那张纯良画皮，仿佛转瞬间的凛冽气息纯属错觉。关汉卿回忆起试镜结束那个包饺子的粗糙比喻，麻木地揩去桌上水迹，简直想为自己当时的急智喝彩。

但有些问题被问一次，就意味着将来会遇到无数次。王实甫揉着眉心，拿出串供的觉悟，沉痛地把官话再讲一遍：实验剧成本有限，只能找亲友支援，编剧又是戏剧电影圈子双重边缘人，招募通知的传播范围不广，来的自然是熟人居多。
桌上沉默五秒，弦放下餐具，很体面地转头盯住墙壁。老神仙越说越心虚，自己都快笑出声来，显然知道这段纯属废话，充其量在公演前挡些无谓的议论，并没有教人相信的意思。
演员是特地安排的吗？是也不是。毕竟通知发了、流程走了、立项的时候报备了，试镜走完，哪个角色不是凭本事挣来的饭碗，最多也就成名演员不该和新星同台竞技，充其量落人一句“欺负孩子”。
但在这圈子里推崇实力至上，简直称得上是美名。
制作人在脑内预演七八种可能场景，自觉无懈可击，刚把神思收回来，便和王博谈对上眼神。后者正帮关汉卿重新倒酒，放下杯子看他一眼，平静拆台：“据我所知，公司的经纪人并没有看到通知。”
公开的或者定向的都没有——王博谈说完，依次观察制作人、导演和编剧的表情，再把后一句补上：“但我和梦湘的私人邮箱收到了。”
反正档期空窗，都在休假，临时塞一两个月的小项目，老板想来没法有太大意见。经纪人直到合同备份发去才知道细节，是他俩自己做的决定——这话的潜台词俨然是：也是剧组蓄意的邀请。
《壹号囚室》从面子穷到里子，王实甫恨不得把工作人员掰成四个用，海报都是编剧亲手写的，招募初期更不可能有专职宣发。官方邮件全是主创代笔，制作人和导演毫不知情，只剩下程务秋和弦这两个——或者根本就是一个——选项。
暗示太明，根本用不着挑破。王博谈讲完两句，重新埋头吃饭，显然早就清楚幕后因缘，偏偏耐得住性子，文火炖汤似的熬着，很不介意把这顿开机餐变成庭前对质。
关汉卿僵在沙发里度秒如年，第三次咒骂起座位安排。汤显祖给他灌进去的那些个故事在脑内循环播放，要避人耳目签张合同，赚个共演或谅解的机会，分明用不着绕开公司。关汉卿不擅此道，也能数出三五种比先斩后奏更隐蔽的操纵手段，疑惑在先，继而悚然，灵台上良心冷哼一声，画外音是李渔声线：对啊，我不就是这么被骗来的吗。
然而芥子园老板不搭腔，他愈发不敢插话，生怕李渔和王博谈有什么心照不宣共识，把两路算盘打到一本账上。可案簿里的手段半点花招都不掺，坦荡得更像封战帖，只差张榜公告天下，王博谈偏要视而不见，先将罪证摔在堂前，慢悠悠地再问一句：众爱卿有什么头绪？
关汉卿后知后觉品出当日那句“奉陪”里的真意：你不介意放在台面上做，我便也不介意摊到台面上讲。
这话显然只能一个人接，没谁想当出头鸟。长桌是整块木头刻的，并非标准方形，两条侧边微微有点弧度，五双眼睛或多或少都落在角落里。侍者端来饭后甜品，玻璃冰碗同桌面磕出叮当一声，程务秋笑意不减，眼神干净得近乎挑衅，仿佛刚才当胸一刀并没戳碎任何谋划，平静地伸手抽走自己那支阿芙佳朵，把意式浓缩淋到冰激凌球上。
“我故意的。”他把盛咖啡的玻璃盅放下来，往碗里撒一层可可粉，拍拍手，姿态简直是句大写加粗、理直气壮的“怎么了”，还得是反问语气——“令尊要是知道了，这剧可轮不到你来成全。”
贼喊捉贼，匪军比官军声气更旺，关汉卿听得目瞪口呆，总觉得照这势头，程务秋下一句就该是“还不谢恩”。他拿不准自己究竟是瓜田里的猹还是东西柏林间的墙，两个典用着都牵强，诡异和惊悚各半，关汉卿徒劳地捏着叉子，六神无主地琢磨一阵，竟然觉出一丝有趣来。
下一秒王实甫便把他那份甜品递到盘子里，动作坚决，生怕关汉卿看不出这团雪糕本该被堵进自己嘴里。神仙斗法呢，且吃你的饭去——关汉卿奉旨闭嘴，尚未想通老友到底怎么看出端倪，右耳边程务秋紧接着又跟一句，笑意分明，照样掷地有声：“问得这么谨慎，难道怕我卖了你不成？”
“这我倒是不怕，”王博谈喃喃，“你还没这个本事。”
身旁两道视线宛如火燎，关汉卿哑是哑了，探究眼神依然不容忽视。然而事已至此，早没了遮掩必要，更不必说此后还得朝夕共处两个月。王博谈叹口气，后半句在嘴边转了几道弯，终究没忍心实话实说：我更怕你卖了自己。

试镜当天和小导演那场没头没尾的闲谈比预期晚结束半个时辰，关汉卿吞下最后一口可乐，仿佛消化一小片深棕色沼泽，粘稠泥浆里沉满纠缠前尘。王博谈看着他坐回电脑前面，打开最初的三个节选，连带录像一起，高清屏幕上于是出现四双眼睛。
自尽的少年天才，误入歧途的调查记者，绝望的躁郁症画家。第四部电影的角色是个年轻律师，照护过早罹患阿兹海默症的父亲，先后丢了家庭和事业，终于亲手把他用枕头捂死，再自己报案，动用浑身解数试图将谋杀伪装成一起意外。剧情发展各异，角色内核复杂，王博谈却额外看出些连贯的自毁倾向，人物的每场崩溃都像预言。继而《灰调》和《壹号囚室》到手，故事从始至终，没哪个桥段看着吉利，封皮上编剧栏里堂堂正正单字署名，只让他的头更痛几分。
所幸导演们说程务秋是个技术流，情况似乎还算乐观；他在镜头下向来克制，仿佛又好上一点；及至今日听到这个本子确实是他自讨苦吃，更稍微添了几分信心。
可信心与放心还是不同，镜头里能说是角色演绎，镜头外的破绽却无处掩藏。王博谈同程务秋相识日久，担惊受怕早成习惯，如今新一出好戏刚刚在面前上演，关汉卿眼看要把显示屏盯穿，他能发誓自己的安抚是衷心的：“关导，李老板和程务秋不一样。”
关汉卿的动作猛地一顿：“你只见了他五分钟。”
说完愣住，自己都觉得这火来得有些没道理，不打自招之外还平白多了些恼羞成怒的意思。王博谈倒是耐心，温和接过这股无名敌意，说没错，我确实只见过他一面，但比较从来只需要单向的确认，而我认识程务秋二十年。

他讲给关汉卿的故事只说了一半。出道作改完的那个小结局设在黄昏，拍摄效果要看天公脸色，挨到最后几周，新的故事线刚补出来，正撞上一幅印象派油画般的火烧云。导演不敢再赌运气，撵着全组去楼顶取景，晚霞好看的时间最长不过半小时，寸金难买寸光阴，妆造道具忙得人仰马翻，调度员站在梯子上，对十几个穿警服的群演呼来喝去。
彼时编剧新印的台词只捏在导演手里，现场没几个人知道这日后会成为全片重场戏，程务秋依然被当成个支线喽啰，绑好威亚就放任自流，等太阳落山那瞬间拍唯一一段镜头。一前一后两幅特写，光线不一样就是穿帮，只能连拍到底，调度的工作量很大。两名道具组起先还在栏杆边盯着，坚持了三分钟，架不住同事的连声哀嚎，也跑过去检查群演的装备。
导演叫王博谈十分钟后去讲戏，时辰未到，他便也只能等夕阳。屋顶露台对面是城市错落的天际线，湿润的橘红色太阳正沉沉下坠，王博谈屏息凝神，数它映在写字楼玻璃幕墙上第几格。
又过几分钟，映像往下掉三层，落到程务秋发顶上，后者背光垂眼坐在栏杆上，表情看不清楚，剪影的姿态倒是已经足够入戏。
亲娘刚死的小妖怪。端来摄影机的剧组人员和王博谈分享相同视野，对彼此嘀咕，声音并不轻。十八岁，当着他面自杀的，据说现场惨不忍睹，被烧得什么都没剩——但他妈妈是真漂亮。
沈昀吗？另一个口音插进来：也就年轻时漂亮。
沈昀留了点钱。纠正，是不少钱。谁不想有一对有钱的爹妈呢。何况还是死的——三脚架打开的声音盖住几句转折——棺材一盖，太平、稳定、安逸、省心。养老都不用，摄影师感叹一句，真幸福。
他爹死得更早、死得更好。要是男人还在，谁知道沈昀能不能再弄来那么多钱。对，是疯了没错，可你那是没看过她后来拍的那些片子。徐娘半老，何况她死的时候才四十五岁，隔屏幕里那么老远，妆又化成那样，懂行的都看得出风韵来。
小的还没上戏校呢，十年的约已经签好，这年头结婚的都未必如此长情。同一家公司，灯光师啧啧两声，下手倒是挺快。
王博谈没什么反应——当然也没立场给什么反应。算半个当事人，维护或者否认，任何表态都会成为新的谈资，哪怕碍着他身份，能在片场短暂闭嘴。风言风语听得多了，太早便领悟了沉默的用法，自损阴德罢了，没几句的刺激大得过那个秋天傍晚电梯门打开的火光。他去街角提个蛋糕，只比程务秋晚上楼一步，要是再多错过一个红灯，那年患上PTSD的恐怕就变成自己。
毕竟死人不会有心理疾病。沈昀不例外，程务秋自然也不例外。
但在现场的时候王博谈并没有很怕。人救回来了，还有成堆善后的麻烦。家里的、他家公司里的、八竿子打得着的打不着的……直到卖身契签完后患永绝，除了他自己，没谁再去管一滩碎掉的程务秋。
现在勉强被拼好的人坐在最危险地方，背后细细一根威亚，几乎要溶到空气里。即使在片场看了十几次，王博谈依然不太放心这钢丝的韧性，很难相信活生生一条命能单靠这根线系在人间。
天又暗一点，这回他看清程务秋动作。少年犯先生正低头把玩缀在栏杆上的安全扣，剧组保障到位、金属圈大的套小的，他专心致志地研究，仿佛在解一枚九连环。
王博谈往前两步，晚霞落下来，暖色的柔光铺到栏杆上，锁扣高光处映出小小一枚金红色太阳。他几乎疑心那圈金属会是烫的，惹得人想去摸一下。
于是他真的伸了手。冰凉安全扣被罩住，程务秋终于舍得分他一眼。一坐一站，抬头角度遂比平时更大。程务秋五官随沈昀，眼尾本来轻微上挑，无端看起来有些高兴。
三十岁的王博谈把那双记忆里的眼睛抹掉，和十八岁的程务秋对视。关汉卿屏幕上的片段轮播到第五回，正片剪出来，少年犯在精挑细选的晚霞里款款微笑，然后向后落下去。
那眼神并不恐怖，甚至因为诈了自己一把，还带着点设计得逞后的满足，不知道哪来那么多观众被虐得死去活来。王博谈看着导演的电脑，很不厚道地腹诽。程务秋在镜头下纯纯是个只管工作的怪物，但摄影机外那一抬眼，分明是想一了百了。
得一个首肯，抑或只需一个轻微默许——这人是真的会往下跳。

但只要人还活着，病都是能治的。如果这病源于沈昀死了，那她的前东家到底问心有愧，遂从上到下勠力同心，要拎着那根钢丝把她儿子频频拖回来。风筝线的末端绕在王博谈指间，即便他并不清楚自己从何得此殊荣。然而命运有工整的幽默感，教给王博谈的第一件事是“人只能护得住自己够得着的东西”，他很怕第二课是“够得着的东西也未必护得住”。充分不必要条件，教科书般严谨。
他和沈昀到底只见过寥寥几面，于情于理都没有评判资格。见到真人那年程务秋还在上初中，小自己三岁，沈昀是看不出年龄的漂亮阿姨，住处隔几幢楼，被经纪人领着来家里做客。彼时王益民还没爬到权力顶点，偶尔也回一趟家，派给沈昀的助理是关系不算近的亲戚，面上情分给足，实际能力难说。
王博谈后来意识到很多事情早有端倪，草蛇灰线，只是自己没有察觉。但在人前，沈昀至少还伪装一阵，趁事业、风评和精神状况尚未急转直下，让他天真地以为未来会有几年好时候。再然后的故事已经不是秘密，新闻漫天的那段日子王益民当上了一把手，“疯女人”的标签板上钉钉。王益民就任后的第一件事便是趁假期扔他进公司轮岗见习，染缸里浸一圈，知道了所有应变手段的决策过程，以及“不服管”三字的真正含义。头绪愈多，过往的时间线愈不容细思，坏事做得太坦然，竟然能遵循一种“本该如此、少见多怪”的游戏规则。
没人问过沈昀怎么疯的，或者她疯了后该怎么办，一如没人关心她究竟是怎么死的，或者死了之后程务秋会怎么样。王博谈直觉先于理智地悟出三行金科玉律，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只能继续攥牢手里的救命绳。
程务秋在那根蜘蛛丝上安稳地吊了小十年，久到卖身契都快到期，除了选片惯常自作主张外，始终没弄出过什么大麻烦。他的第四部电影叫《回旋奏鸣曲》，乍听起来像个温情记忆不断涌现的公益广告，并不符合此人现实主义的审美。主创团队齐齐憋到首支预告片放出，第一幕便是患病父亲举着菜刀杀向镜头，紧接着钢琴主旋律优雅响起，观众余悸尚在，全黑背景上片名白字勾出一道瘦长弧线，像柴郡猫消失后留在空气里的笑脸。
阿兹海默病程后期，绝大多数患者连判断力都失去，演父亲的是个成名多年的老戏骨，人物刻画得入木三分，暴躁易怒、猜忌多疑、六亲不认，岂止不引人同情，根本是望而可憎。按角色设定，这父亲患病前是航天航空的高级技师，若能有片刻清醒，多半宁愿自裁。然而退行性疾病是单程道，没有解脱机会，儿子的生活已然乱套，血缘斫不断，日子过不完，乌白马角不得救，两个人都面目全非。
片子剪了挺久，过审时间也长，公映时《灰调》已经开机，程务秋逃不掉试映宣传，索性邀请王博谈和新作导演上亲友席。电影一百三十分钟，看得人手脚冰凉，程务秋高中时轻描淡写地跟他讲沈昀确诊精神分裂，三年后长久折磨华丽谢场，银幕内外照应颇多，只是立场对调，先动手的变成照护人，王博谈实在很想问他接角色时到底考虑了些什么。
怀疑一通百通，他渐渐觉得程务秋从前乃至将来的片子都有类似影射。这话和谁讲都像失心疯了，他同《灰调》导演隐晦提起，后者大拍其腿，乐不可支，夸他悟性颇高，已经参透阴谋论的终极奥义。末了正色补充一句，打趣和警告参半，听着却比之前每一句都更对：倘若他真有这等长远谋划，又怎会独独放过你。

事实证明干这行的多少沾点乌鸦嘴，《灰调》拍到中后期，现实参照呼之欲出，王博谈宁愿相信弦是代写自传。剧情正值高潮，阴谋算计猜疑欺哄，没一刻太平日子。演勾心斗角实在费力，导演剧本还分段给，王博谈每周开盲盒，沉浸式看双主角滑向命运深渊。连轴转的时间长了，程务秋的身心状态都像一捧苍白缥缈火焰，他很怕这火烧穿精神上的安全阀。
担惊受怕了整轮，倒是早早做足心理准备，大结局故事发下来，埋了全程的伏笔终于对上，条条大路通罗马，反抗尽头是相同死局，逻辑线挑不出一点错处。明日开始排结局，王博谈草草估算重拍遍数，镜头下要亲自授意、看程务秋被杀十余次，他气定神闲地收好最后几张插页，预备去取编剧狗命前还来得及冷冷想一句“该来的还是来了”。
“不得不选的时刻，做不得不做的选择”，这话今晚又放一遍，眼看就要成为剧组传世真言。然而总结得相当精彩，是个故事的巧妙支点，借程务秋的嘴说出来，锥心程度更甚。但《灰调》这剧本显然得他本人默许，倘若真要发难，王博谈没想好能不能把弦拆了祭旗。他同样不确定自己要再花多久才能看透那捧烧了十年的火到底是将息的余烬还是复燃的微明，因此即便《壹号囚室》从情节设置到剧组筹备都来者不善，看上去依然很像盏续命灯。
下一刻沉默了整晚的芥子园老板抬起头来，当着所有人的面冲油灯猛踹一脚。“所以，”李渔笑意盈盈，用更直白的说法重复一遍发布会上的问题，“《灰调》和《壹号囚室》，到底是什么关系？”

只要出现的次数够多，冒犯性便会减弱。制作人已经懒得叹气，投来的目光更像是为了李渔少见的打探兴趣。后者视而不见，继续捣鼓自己碗里半化不化的雪糕球，左右今晚这局的狼人女巫守卫都不藏着掖着，他很愿意久违地插一手。
这形容让他不得不想起自己被骗上贼船的契机，程务秋料事如神，精准选中最有效的那根胡萝卜。人怎样无所谓，剧怎样却有趣。《灰调》和《壹号囚室》，剧组成员的重合度太高，很难不产生联想，故事情节多少又和主创个人经历接轨，愈发惹出好奇。
两作的发布会上编剧的嘴都严得像个储蓄罐，李渔隔着屏幕抓心挠肝，恨不能冲进去抓住她西装领巾一顿猛摇：和他本人有关？凭这惨不忍睹过去、非死即伤结局？程务秋还没出院时尚且知道要在堤岸末尾踩刹车，这剧本可是直接开进海里。
就算是假的，故事的编法也足够玩味一阵。可若是真的——李渔越过王实甫去找编剧的眼睛——你又是怎么织进去的？
弦没在看他。编剧小姐全神贯注，仿佛眼下最紧要任务是用甜品勺在可可粉上画画。李渔见她几回，印象一成不变，就是比他自己更不像个活人。剑拔弩张餐桌上最游离那位，冷静的像冰碗里装饰用的萝卜花。
但程务秋和王博谈业已聊完，王实甫并不接茬，好像都笃定最受不了尴尬的会先开口。沉默的涟漪荡开来，李渔从袖子里摸出枚卷好的雪蕉笺，顺着桌面丢过去。弦再也装不了死，腾出手来接住，抬眉的姿态像极了刚憋回去个白眼：“这是什么？”
李渔拱手一揖，迤迤然曰：“贿赂。”
他今天穿了件青色的拼接衬衫，领口是对儿漂亮的琵琶扣，中西合璧得天造地设，显然是本人手笔。一笔买卖换个故事，下次来找我不收钱，芥子园老板又朝口袋伸手，大有往外掏产品名录的架势，编剧微微侧头，毫不留情地揭穿：“怎么看都是你赚。”
要么赚个答案，要么赚个生意，二者还可得兼，庄家永远不亏，掌柜打得好如意的算盘。李渔笑纳编剧的夸奖，接着把问题补完：都是耍笔杆子的人，别和我讲作者已死那套。真往生的还能托梦回来呢，他眨眨眼，哪怕未来翻出百种解读，我只要听你脑内那个版本。
弦抓住高脚杯，表情看起来更希望餐酒浇到李渔头上。“整个政事堂都坐在面前，”她长叹一声，终于还是把杯子挪到嘴边，“何苦为难我一个中书令。”
拟旨草议、不掌实权，一句话把自己摘了个干净，李渔半个字都不信。面上倒是如常，甚至被脑内灵感微微逗乐：来日首演时若当真兑现今日承诺，给她做身礼服，衣摆上定要绣丛紫薇花。
可惜真正的预言家依然有办法三缄其口，要他把这八卦当成个正经阵法。能问出二者关联，想来是已经看到端倪，然而这两作当真没什么特别之处，不过是——弦举起高脚杯，遥遥与桌子对面的人碰一下：一层窗户纸而已。
“至于窗户纸，”她看看李渔，忽然笑起来，“不就是用来捅的么。”
下班时间莫谈国事，编剧干脆利落地截断话头，收起那卷雪蕉笺，也朝芥子园老板眨眨眼：公演前若是捅穿了，记得找我领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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