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丢失

《再会》（岳天使）

Warmt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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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泥泞般的黑暗。
　　走在这片不见五指的漆黑当中，四脚仿佛都被什么如同泥沼般的东西黏住，连行走都显得艰难，四周的味道也颇有些奇怪和难闻。于是，为了能够更方便地移动，他选择“啪嗒啪嗒”地扑扇着大耳朵飞起来，一边慢慢飞行着，一边瞪着大大的眼睛，在这片黑暗中寻找着什么。
　　“……阿岳？”
　　对哦，他在找那孩子。
　　那个头戴绿色棒球帽的，有着金发碧眼的可爱的温柔的男孩子。
　　虽然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但是……他好像把他弄丢了。
　　“阿岳——阿岳——”于是，在这黑暗中，他扯着稚嫩的嗓子喊了起来，“你在哪——你在哪里呀——”
　　“——巴达兽！”
　　不知喊了多久，终于，有个熟悉的声音从不远处传了过来，听到这，他高兴地扑扇着大耳朵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飞过去，虽然飞得不快，但是在黑暗中，隐约间，他也看到了那孩子单薄的小小的背影，并且正在离他越来越近。
　　“——阿岳！”在抵达目的地后，他收起翅膀不顾泥沼般黏糊糊的地面落了下来，开心地摇着短短的小尾巴，“终于找到你了，太好了！你去哪里啦？呐？阿岳？”可是不管他怎么问他，那孩子都没有说话，而那身影也只是背对着站在他面前一动不动，就像一座僵硬的雕像。
　　“怎么了，阿岳？为什么不说话？”不知为何，心里有些隐隐地不安了。怀揣着对搭档的关心，他立着大耳朵绕到那孩子面前，然后，仰起头。
　　“阿……岳？”
　　猩红的、黏黏的、味道很重的、很多很多的。
　　看到这一幕的时候，他的瞳孔瞬间缩小了。虽然在那一瞬间，视野也变得天旋地转、模糊不堪，好像是为了逃避什么可怕的东西一样——可他还是能看见的，红色的液体从那孩子的帽子下面、头发下面流出来，流到他细细的脖子上，又从他的衣裤里流出来，流到白皙的小腿上，流到厚厚的鞋袜上，最后积到他的脚底，形成了一滩又一滩味道极重的黏糊糊的液体，之后又流到他自己的四足之下，将他的身体紧紧地死死地捉住。
　　“……哈啊！”
　　猛然地、充满恐惧地，天使兽从梦中惊醒了。惶惶地睁开眼时，落在脸上的是淡淡的光亮，天已经大亮，虽然没有之前明媚的阳光，但也能证明现在已是白天了。
　　怔怔地，天使兽躺在床上，蜷缩的身体还裹着温暖的被子，带着令人迷恋的温度，而这也是他目前所面对的平静的现实。
　　刚才的只是梦。
　　但是……
　　慢吞吞地，天使兽推开被子从床上坐起来。他神情恍惚地看着手中的棉被，半晌才像想起什么似地，扭过头看着一片寂静的屋子，轻声喊道：
　　“……阿岳？”
　　无人回应。
　　天使兽坐在床上呆呆地看着空无一人的卧室，半晌才慢慢想起来之前的事情——唔，他真是犯傻了，今天阿岳早早就起床出门了。貌似是因为他的学校今天有安排，所以必须早起到学校里去……那个时候，阿岳还跟自己打过了招呼，而迷迷糊糊的自己在阿岳走后立马又睡了过去，等到现在苏醒时，又大脑一片空白，连他早就出门了这件事居然都没有马上想起来。
　　……是的，等到阿岳离开后，他又睡过去后——他就做了刚刚那个梦。
　　那个噩梦。
　　抬起戴着神圣环的右手，天使兽用力地按着自己的头，将高大强壮的身体佝偻下去，就好像有什么很深的痛楚在折磨着他一样。
　　不，并不是好像。
　　从那件事之后，他的身体，他的心，就一直被残酷地折磨着。希望快要碎裂，心灵快要消失，绝望的罪恶感疯狂纠缠着他的神智，试图拉扯着他跌落地狱。而他也曾像这样堕入深渊过。
　　——记忆被惊恐模糊，神智被愤怒篡夺，精神被疯狂蒙蔽，意识陷入了无法自拔的混乱，痛苦侵蚀着身体的每一部分，而那强烈的罪恶感也撕扯着他，快要让他崩溃——
　　而就在这个时候，阿岳——这个世界的阿岳，拨开了眼前绝望痛苦的迷雾，用那湖蓝的眼睛直勾勾地注视着自己，然后用对他而言独一无二的声音，问他——
　　「你……在哭吗？」
　　是阿岳救了他。
　　但是……他却……
　　……阿岳。阿岳，阿岳……你在哪里……
　　从床上跌落下来，天使兽失魂落魄地在这个空无一人的公寓里游荡着。厚厚的窗帘让这座屋子在这没有阳光的白天显得有些阴暗，他不知为何自己会感到这么难受，那种感觉快要让他无法呼吸，而在客厅里的餐桌上，还放着阿岳给他准备的早餐，但是天使兽没有胃口，他满是痛苦地看了它一眼，最后又转回了阿岳的卧室，在电脑桌上，他看见了一封相框，而保存在那里面的照片上的两个熟悉的身影让他隐约明白了阿岳对自己隐瞒着的什么。
　　但是，现在，他又想不了这么多了。
　　这是天使兽来到这里以后，第一次和阿岳分开这么久。明明只是一次正常的出门，可是天使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变得这么不受控制，是因为那个噩梦吗？是因为残存在体内的黑暗的力量吗？不知道，天使兽想不明白了，只有待在阿岳身边，他心中的罪恶感才会稍微得到安抚，心灵也会暂时得到平静，可是现在他找不到阿岳，就像在噩梦中那样如无头苍蝇般茫然地打着转，却怎么都找不到正确的方向。
　　在没有注意到的地方，天使兽的左手正在迅速地染上黑色。那黑色先是沾上他的指尖，旋即飞快地染上他的指腹、手背，并逐渐往他的手臂处爬去——
　　“……啊”
　　忽然，天使兽的视线落在了一本放在阿岳书柜上的、非常显眼的书上。那本书和其他包装精美的书都不一样，它看起来更像是由很多个作业本订起来的，装订粗糙，纸张泛黄卷皱，只有一层崭新的透明的书壳勉强起到了一点保护作用。
　　那本书，对于天使兽来说并不是第一次看到。但是，不知为何，在看到那本书时，原本痛苦不堪、狂躁不安的天使兽却忽然感觉平静了一点，他走了过去，拿下那本书，然后在书的封面上，他看到了一行手写的、被加粗过的人类的字。
　　“《数码兽大冒险》”
　　是的，有印象。天使兽对这本书有印象，不仅是因为在阿岳家中时看见过——第一次和他相遇时，睁开眼睛时，半坐在地上的阿岳怀中便抱着这样的一本书。当时的这本书被吹得乱糟糟的，如今它被订上了几个新的书钉，又包上了一层新的书壳，但几乎还是原来的样子。
　　手中拿着这本书时，天使兽的心灵顿时平静了不少，那悄悄沾染他的黑色，也随之又缓缓消退了。轻轻喘息着，天使兽慢慢地坐在电脑椅上，随后伸出洁白的戴着神圣环的右手，轻轻抚上那泛黄的封面。
　　虽然没有经过阿岳同意，就擅自翻看他的书籍什么的是很不好的事情，但是天使兽想不了这么多了，有个声音告诉他，这样做的话，他会感觉更好一点——就像待在阿岳身边一样——于是，天使兽鬼使神差般地缓缓翻开了书的封面，而一个崭新的故事也就这样映入了他的眼帘。
　　……
　　在学校的时候，时间也常常过得非常地快。
　　虽然作为大四学生，课程已经很少，大部分时间都留给他们进行实习、考研、求职和论文撰写，但有时候，也是不得不要到学校里去的。今天的高石岳就是如此，他下午有一周唯一的一节课要上，上午又跟毕业论文导师约好了一起讨论，中午吃完饭之后又要观摩一场招聘会，是难得的身为大四学生在大学忙碌的一天。
　　当然，这样的一天对于高石岳来说，应该是司空见惯了的。他在大学已经待了快四年，早就习惯了这样的节奏，让他感到心情有些浮动的，果然还是天使兽的存在吧。
　　那孩子虽然现在是成熟期，但是果然早上还是喜欢赖在被窝里，拉扯不起来呢。就跟以前一样，如果要在大早上把他带到学校里或者其他什么地方的话，必须硬把他塞进书包里才行呢。
　　当然，身为成熟期的天使兽，要带到大学里去还是有点太引人注目了。所以，高石岳也没有想带他一起去学校，他为他准备了早餐，然后便背着书包一个人出门了。
　　其实只是这样的话，对于他来说应该也没什么的。
　　但是……
　　坐在教室里，看着讲台上正滔滔不绝的教授，高石岳的心中不知为何隐隐有些不安。说起来，这也是他第一次把天使兽独自丢在家里那么久呢，会发生什么事情吗？不，不会的，天使兽是成熟期的数码兽，也是很温柔冷静的数码兽，就算不太熟悉人类世界，一人在家中，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应该也不会有什么事的。
　　但是……为什么……他的心中总有一种不太好的感觉？
　　果然是因为……那件事给他的影响太深了吧。是担心自己回去之后，会找不到他吧？
　　想到这里，高石岳忍不住苦笑一番，旋即又抬头看了看教室墙上的时钟，暗暗地期待着下课铃声的响起。
　　等到下课之后，已经到晚餐时间了。走出教室时，已是黄昏时刻，大概是从因为早上便开始阴沉，厚重的云终于憋出了一阵阵小雨，稀稀拉拉地落在地面。随着秋分过去，进入十月下旬、临近十一月，天会黑得越来越早，天气也会越来越凉，伴随着小雨，晚上的风显得更有一点冷了，这让高石岳忍不住搓了搓自己的手臂，好在他有带伞的习惯，便打开了折叠伞，背起书包，匆匆地往回家的方向赶去。
　　等到高石岳终于站在家门口时，已经到了晚上七点，没有在学校吃晚餐便匆忙赶回的高石岳也感觉肚子有些饿了，他在家门前停留了一会，随后才掏出钥匙，插入锁孔，如往常般打开了自己的家门。
　　“我回来啦——诶？”
　　屋内没有开灯，厚厚的窗帘遮挡着光线，伴随着屋外逐渐细密的雨声，使整个公寓显得阴暗无比。远远地，高石岳就看到了餐桌上他为天使兽准备的、到现在却没有被动过的早餐，这寂寥的、无声无息的不同寻常的场景，令高石岳顿时失了声，湖蓝的眼睛里先是茫然，紧接着就被一种名叫不安的东西很快地侵染。
　　“……天使兽？你在吗？你在哪？”高石岳放下书包与略有些湿漉漉的伞，呼吸急促地在屋里踱步，他环顾了一圈客厅，呼唤了他的名字，但却没有得到回应——渐渐地，不安的不祥的感觉愈加深重，高石岳的呼吸越来越急促，最后他终于来到了自己的卧室前，然后“嘎吱”一声毫不犹豫地开了门——
　　相比一片阴暗的客厅，卧室就显得亮堂多了——灯是打开的，窗帘也是拉开的，映入眼帘的是那个熟悉的身影，此时的他正背对着坐在自己的电脑椅上，白色的手捧着那本特别的手稿，漂亮的头颅正低垂着、认真地在看着那本书。
　　而在卧室门被打开后，他也下意识地抬起头，在愣愣地盯着自己片刻过后，才突然像受惊的小鸟似地炸开了雪白的羽毛，手忙脚乱地把怀里的手稿胡乱放在了面前的电脑桌上——
　　“阿、阿岳？！你，你回来了……呜啊！对、对不起……”被“抓个正着”的天使兽，在看到高石岳回来后吓得不轻，他慌乱地放好手稿，又紧张地乖乖地坐在椅子上，那身刚刚炸开的羽毛又紧张地闭谢起来，活像一棵雪白的含羞草。
　　而在看到这一幕后，高石岳不仅没有感到生气，反而深深地舒了一口气，脸上的紧张与不安也随之消去，紧接着就被如释重负的微笑所替代了。
　　“什么呀……我还以为你不见了呢，真是吓死我了。”
　　“唔、啊……”
　　“刚刚我在外面喊你哎，你没听到吗？”
　　“啊，这、这个……”
　　“果然是看得太入迷了，入迷得连早午餐都忘记吃了吧？”高石岳故意矜持着表情，半是认真半是打趣地说着，这样的调笑更是让天使兽紧张起来，连雪白的手都绞紧了，而这率真的样子更是让高石岳打心眼地感到可爱、感到喜欢了：“对、对不起……阿岳……我、我不该没经过阿岳的同意，就偷偷看阿岳的书……”
　　“噗——哈哈哈！”终于，高石岳没能忍住笑出了声，他半掩着嘴笑个不停，而他的笑也让天使兽愕然地抬起头，呆呆地看着他。“阿岳……？”
　　“没事、没事，哈哈……天使兽，不需要跟我道歉哦。”放下手，高石岳笑意盈盈地注视着面前表情讶异的天使兽，能看到他还好好地在这里就已经很好了呢，“那个……是我手写的初稿，天使兽想看的话，可以随便看哦。”
　　“……唔”
　　“你对我的经历感到好奇，是很正常的事情……就像我，也很好奇你的过往一样。”轻轻地，阿岳这么说着，他用湖蓝的眼深深地凝望着天使兽，凝望着面前这个不知从何而来，又不知至何而去，在未来又不知是否会像他突然出现一样突然消失的孩子，而在他说出这番话后，天使兽的表情也明显像被戳中了什么隐忍的心事，一瞬间便变得难言起来，同时也慢慢地垂下了头，在沉默半晌后，他才又低低地出声了：
　　“……阿岳，以前，也有过……去数码世界的经历吗？”
　　“……”注视着天使兽低垂的头，半晌，高石岳才勾起嘴角，在拿起自己的手稿的同时，一矮身坐在了旁边的床上，并状似无意地翻弄着那本初稿，“是啊，我也曾去过那里。”
　　“我也曾作为被选召的孩子被召唤到数码世界，一开始茫然无知、手足无措，对身边陌生的一切充满了不安和恐惧……尤其是身为被选召的孩子们中年龄最小的那一个，我太年幼了，需要被哥哥、太一还有阿空他们照顾，尽管当时也还是孩子的他们甚至都自顾不暇……因为太小了，害怕拖哥哥姐姐们的后腿，害怕被丢下独自一人，只好用泪水发泄自己的害怕……甚至因为自己的软弱，失去过最重要的伙伴……”
　　“阿岳……”
　　“——但是，随着我们对那个世界的认知逐渐清晰，还有我们的搭档的陪伴，渐渐地，我们不再害怕未知，也敢于为了心爱之人与邪恶的存在战斗了。”抬起头，高石岳眯起漂亮的眼睛，露出俊朗亲切的微笑，“所以，我们最后还是成功结束了这场冒险，而且在这场冒险后，我们还有过更多更多的冒险……我最初的梦想，想要成为小说家的梦想，就是将我们以前的冒险，还有以后的冒险写成小说，让更多的人看到，而这本手稿也是我当年的梦想的见证。”
　　“原来是这样……”听罢，天使兽抬起眼睑，轻轻地点了点头，“阿岳，好厉害……现在的阿岳，已经完全看不出小时候爱哭的影子了呢，变得又沉稳，又温柔，还讨大家喜欢，有很多朋友……”
　　“呼呼，谢谢你~天使兽。”高石岳盈盈地笑着，温柔又大方，“能够被你这样称赞，真是太好了。”
　　“嗯……”虽说如此，天使兽却又局促地埋下了头。面前的阿岳仍如往常般亲切地微笑着，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但是……从那本厚厚的手写的故事里，天使兽却知道发生在他过去的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阿岳没有说错，不仅是为了让自己感到平静一点，事实上，他也确实……对阿岳过去的经历，感到深深的好奇。
　　——就好像那封立在阿岳的电脑桌上的相框一样，状似寻常地立在那里，却在隐秘的地方封存了很多很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只是……不知道，你的初稿……写完了，没有呢？”
　　低低地，天使兽这样问道。
　　而高石岳，也在天使兽轻声问出这个问题后沉默了半晌。
　　“……还没有呢。”
　　“是、是吗……”
　　“因为……这场冒险的，这个故事的结尾……不太完美。”微微地，高石岳垂下了湖蓝的眼睑。他的脸上仍挂着微笑，但此时此刻他也非常清楚，自己即将面对的回忆是什么，将要告诉面前的他的又会是什么。
　　“……我不知道，该如何续上那样的结尾呢。”低低地，高石岳如同自言自语般喃喃着，“因为不知道该怎么去做……所以，一直到现在，我的故事都没有写完呢。”
　　“……唔……”
　　“……我啊，在那次冒险当中，也遇到了很重要的搭档呢。”轻笑着，高石岳好像在回忆什么快乐的事情般微微眯起眼睛，只有那双轻轻揉捏着泛黄纸张的手隐约显出了他的几分心境，“是个很可爱的孩子呢，虽然个性有点幼稚，跟当时的我一样爱哭，但是为了保护弱小的我，也会努力地啪嗒啪嗒地挥舞翅膀呢。”“除去幼稚外，他还很单纯、很天真，就像没有被任何浮尘沾染过的云雀一样，令人怜爱。他很容易就能满足，温顺又乖巧，虽然小时候也不懂事地一起吵过架，但也很快就会和好，只要待在我身边，他就会感到很开心。”
　　说到这里，高石岳顿住了。无意识地，他微微撇过了头去，视线失去了聚焦，湖蓝的眼睛闪着难以言明的光芒。为这样流露出脆弱的阿岳，天使兽的心中怦怦直跳，有个声音在拼命地阻挠着自己，让自己阻止他继续说下去，可又有个念头堵在他的咽喉间，阻止他说出想要说的话，而高石岳也没有停顿多久，很快便又状似轻松地开口了。
　　“对我而言，他真的……很重要、很重要……”高石岳深吸了一口气，旋即继续说了下去，“因为，他陪伴着我长大……度过了一天一天又一天，无论我做错了什么，他都会包容我的不足，无论我说了什么、写了什么，他都会在一边静静地聆听，虽然我们也曾有过短暂的别离，但在我的希望下又会再次相见……至少在很长很长的时间里，我们都一直一直在一起……”
　　“……”听到这里，天使兽无法控制地、急促地喘息着，他感觉自己的灵魂都被体内的两个争吵着的不同的声音撕成了两半，而它们的争吵也促使着他拉扯着声带，最终低声地、小心翼翼地开口道：
　　“那……你的搭档……呢？”
　　面对天使兽极小心的询问，高石岳并没有马上回应。他仍微笑着，像往常在同学们面前那样微笑着，只是那湖蓝的眼中的光，随着他头部下垂的动作，随着他抬起手臂缓缓摘下帽子的动作，随着他徐徐合上双眼的动作，而慢慢地暗了下去，最后彻底消散。
　　“那孩子……”
　　“……已经……不在了。”
　　“——轰隆！”
　　一道惊雷之后，开启的电灯在闪烁片刻后便突然熄灭，但此时此刻没有人再会去管它了。
　　外面的雨声已变得狂乱起来，而这座公寓，这间唯一亮着的卧室也陷入了一片阴暗，一片死寂当中。
　　此时的天使兽，在听到高石岳的那一句话后，身体已几乎陷入僵硬当中。能感觉到的，从这句话里显现出来的深重的痛苦与哀伤，他的表情仍微笑着，但在那张微笑的面具之下，天使兽仿佛能看到一个幼小的孩子，在悲哀地号哭。
　　而让阿岳说出这些令他痛苦的事情的、让他变得如此悲伤的，是他，天使兽。
　　一股熟悉的罪恶感再次袭上心头，慢慢地，天使兽颤抖着手捂住自己的头，隐约间，他能感觉到，有一股熟稔的已被压抑许久的黑暗正在他心底猖狂地蔓延，肆意地向四周伸出漆黑的枝蔓，又在不经意间化作淡淡的黑色，再次爬上他洁白的指尖。
　　“对、对不起……对不起……阿岳……对不起……”
　　天使兽颤抖着、就像初遇时那样重复着那句话，而阿岳则摇了摇头，重新抬起眼睑，他的微笑没有变，仍然那么温柔，但在笑容之下暗含着的哀痛又是那么明显，可很显然他并不打算因为痛苦就不再继续说，就好像自虐、好像对自己的惩罚一样，他张开嘴，静静地、又再次开口了。
　　“没关系，那已经是……快两年前的事了。”
　　“我不知道在未来，迎接你的会是怎样的命运……但是，如果可以的话，我衷心地希望你，不要经历那样的结局。”
　　“被选召的孩子，因为身体里那无限的可能而被选召。在他们成长的过程当中，他们的搭档数码兽也随着他们的成长而逐渐变强。”
　　“但是，一切成果都是有代价的。随着这些被选召的孩子渐渐长大，隐含在他们体内的可能性也就会越来越小，他们的搭档数码兽也会因为他们逐渐消失的成长的可能，随着他们之间越来越弱的羁绊，还有那逐渐消失的神圣计划的光芒，最终，与石化了的神圣计划一起，消失。”
　　平静地，高石岳终于在天使兽面前拿出了自己的神圣计划，而那早已是一块粗粝的石头，冰冷、坚硬，宛如一具僵冷的尸体。
　　而那石头映射出的微弱的光，也让天使兽情不自禁地抬起头，怔怔地看着阿岳。
　　“失去我的搭档的过程，就像被迫着长大一样。”
　　“——就像，被丢弃了一样。”
　　高石岳神色平静地说着那些让他曾痛苦到想要逃避的事实，一字一句地。
　　“但是，无论如何，我都必须面对这一切。从光环出现的那一刻起，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纵使再抗拒，时间也会推着我，逼着我走到与他诀别的那一刻。我无法逃避这残酷的事实，我只能学着去接受。”
　　“过去的不会回头，而我也再也无法在耳边，听到那啪嗒啪嗒的声音。”
　　“那天，他消失的时候，也许还有很多话想说……但是，一直到最后一刻，都没有说完。”
　　“我想不起来在那个黄昏，除了最后那句话外，他还说过什么了。已经两年了，因为想要逃避，我的大脑让我忘记了他说过的其他的话，当然，现在还只有不到两年，我还能清晰记得曾经和他相处的点点滴滴，但再过三年，再过五年，再过十年二十年……我会不会，连他曾存在过这件事都会忘记了？”
　　“……我的心中，已经没有那闪耀着的‘希望’了。”微微地，高石岳侧过了头，金色的短发垂落下来，微微遮挡着他湖蓝的眼睛，一阵朦胧，“已经，不再是充满无限可能的孩子，所以，也许，这就注定我要接受这样的诀别，就像一个‘惩罚’。”
　　“我迷茫着彷徨着，从他消失的那一刻起，直到现在的这一刻，我都不知道，该如何为我的故事画上一个怎样的句号。”
　　黑暗中，死寂中，高石岳微微蠕动着形状美好的嘴唇，最终一字一句地、平静地、残忍地说出了一句话。
　　“——我，把我的希望，弄丢了——”
　　“……不”
　　“——不！不是！不是这样的！”
　　忽然，已一言不发许久的天使兽如一道惊雷般咆哮了出来，猛地刺破了这片死寂。原本有些沉浸在自己的伤痛中的高石岳，被他的这声咆哮惊得怔怔地抬起头，只见原本性格冷静的天使兽，此时已从电脑椅上站了起来，正像深受了什么刺激般剧烈颤抖着，他一边粗喘着，一边蠕动着嘴唇，片刻后，才颤动着张开了口：
　　“……是的，他离开了你……已经，不在这里了……”
　　“但是……至少，你们有过很多、很多的美好幸福的回忆，在那之前也一直、一直都在一起，至少，你们有过美丽的过去……”
　　“而且，他的离开，也不是阿岳造成的，不是阿岳的错，对吧？”
　　“……不，不是这样的……”看着这样的天使兽，高石岳再难维持脸上的微笑，湖蓝的眼里不断溢出对过往痛苦的追忆，“他不该那么早离开我，不该这样的，是我忽视了他，所以才——”
　　“不会的，不会是这样的……”天使兽抬起右手一边捂着自己的头，一边不断地摇晃着，“就算离开了，他也是在你的怀里，被你注视着离开的吧？我想，只要有和阿岳的美好的回忆，就算离开，也不会害怕的……更何况，他是在阿岳身边离开的，我想他也一定……一定……很幸福……”
　　“天使兽……”
　　“所以，才不是……才不是阿岳把他弄丢了……”
　　“明明，是我……”
　　“是我……”
　　就在高石岳眼中，天使兽的情绪变得越来越激动、激动到仿佛快要崩溃，他抬起双手捂住自己的脸，高大的雪白的身体佝偻下来，雪白的翅膀在他背后颤抖着，隐约间，可以看到那一片片雪白的羽毛正在无助地凋零。
　　“是我……才把我的希望……弄丢了……”
　　“……杀死了……啊！”
　　“……！”听到这，高石岳瞪大了眼睛，而面前的天使兽，也随之跪倒在地，发出了哽咽的痛苦的濒临绝望的嘶吼声：“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天……天使兽……”即便是一向擅长与他人相处的高石岳，面对此时此刻忽然崩溃如此的天使兽也手足无措了，他惊呆地看着这样的天使兽，看着他一边呻吟着，一边颤动着肩膀，从紧捂着脸的手掌之下，有泪水一颗颗啪嗒啪嗒地跌落下来，“你……你怎么了……哈啊！”
　　忽然，高石岳的视野里闪入了让他瞬间倒吸一口冷气的东西。
　　黑色。
　　不知何时出现的黑色，从天使兽左手的指尖开始，迅猛地侵染着他的整条手臂，看到这，高石岳的瞳孔顿时缩如针细，他不知所措地看着这突发的状况，而也在这时，与天使兽初遇时的回忆也瞬间闪入他的脑海——漆黑的数码兽，痛苦的呻吟，濒临崩溃的哭喊，还有最后不知为何脱离的黑色的外壳——
　　「是的，错误进化，就像当年的丧尸暴龙兽一样。他的体内，还残存着大量的黑暗的力量，就是这股力量导致了他的错误进化，而我想，之前那个漆黑的姿态，应该就是他错误进化的结果。」
　　难道说……！
　　“呃啊，啊啊……！啊啊啊啊……！！”
　　“——天使兽！天使兽你怎么了！振作一点！！”想到这里，高石岳如梦初醒般猛地翻下床，扑到天使兽面前，焦急地、紧紧地抓住他的双臂，而到这个时候，那团黑色已经完全侵染了天使兽的左臂，开始往他的其他身体部位侵袭，高石岳发疯般摇晃着天使兽的手臂，可无论他试图怎么去做，那黑暗侵袭的速度也仍然没有任何消退的迹象，如果再这样下去的话……！
　　“不要，不要……不要这样！天使兽！！”高石岳不顾一切地伸出手，拼命地死死地抓住天使兽捂住自己面孔的双手，他戴着神圣环的右手仍然雪白，左手却已经被黑暗彻底沾染，从那原本圆润洁白的手指间，正有漆黑尖锐的利爪从中缓缓生长而出——这样的信号，无疑是危险至极的，当时初次出现在东京的天使兽，就是以这样的姿态向他伸出了利爪，而那时的他只要再稍稍往前一探，就能将他身为人类脆弱的头颅刺个对穿——
　　但是，不能再犹豫下去了。尽管并不知道究竟该如何去做，并不知道该如何去重现那天黑壳碎裂的奇迹，但高石岳知道自己不能束手旁观，这不仅仅是因为他身为曾经被选召的孩子的责任感，更重要的是，面前正痛苦呻吟着的，是天使兽，是他心中挚爱的存在。
　　哪怕只是为了这个原因，他也绝不能退缩。
　　“看着我，天使兽……看着我！！”
　　人类的力量对于成熟期的数码兽来说，也许非常微弱——但是，或许是那份无论如何都想要拯救天使兽的心，给予了高石岳奇迹般的、无与伦比的力量，随着他用力地拼命地往下拉扯的动作，天使兽的手慢慢被他拉了下来，渐渐地，露出了一张被痛苦覆盖的、满是眼泪的、阴暗的凄苦的脸。
　　“阿……阿岳……对不起……对不起……”天使兽哭泣着，无法控制地哭泣着，重复着初遇时的那句话，“对不起……都怪我……都是我的错……是我……是我把你……”
　　“没有，没有呀……”情难自禁地，高石岳伸出手，心痛地捧住了天使兽满是泪水的脸，“不是天使兽的错，不是……我在这里哟，天使兽，我在……”
　　“不要哭，你不要流泪……”颤抖着手，高石岳慢慢抹去天使兽脸上汹涌不止的泪水，而他的声音也随着天使兽的哭声显得越来越颤抖、越来越哽咽，“看到你哭，我也要忍不住……忍不住哭了……”
　　尽管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高石岳仍然能从天使兽的只言片语中，从他满是苦楚的哭泣声中，隐约猜到什么可怕的东西。
　　而正是因为如此，他更不能离开天使兽，更要陪伴在这样的他身边啊。
　　“不要哭，天使兽……我一直，一直都在你身边哦。”慢慢地抬起双臂，高石岳轻轻地搂抱住天使兽的脖子，又将他的头轻轻地按在自己胸口，并在他头顶轻轻地喃喃着，“所以……留下来吧。”
　　“就这样，一直留下来……留在我身边吧。”
　　“我……不想，再看到你流泪了……”伴随着高石岳温柔的低语，天使兽身体上已被侵染很大部分的黑色竟然奇迹般慢慢褪去，白色逐渐回归，看来他的努力起作用了，而这也让他轻轻地出了一口气。
　　“呜……呜呜……呜呜呜呜……”随着黑色褪去，天使兽也不再发出那令人心惊胆战的痛苦的号叫，他埋在阿岳怀中哭泣着，而那细弱的啜泣声也让阿岳克制不住心中涌出的伤痛，他努力隐忍着抽泣的声音，伸出手抱住天使兽，一下又一下地抚摸着他的后背和头盔，并用难以抑制的哽咽的声音安抚着他，就像若干年前安抚着那孩子一样。
　　“乖……乖。”
　　我们……都是把希望，弄丢了的人啊。
　　黑夜里，阴暗的屋子里，两个找不到希望的彷徨的人拥抱着彼此，最终落下满是悔恨、满是伤痛的泪水。
　　夜已深。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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