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 壹号囚室 - 文岛 Wland

壹号囚室

03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2025/01/03 1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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裙带关系并不如想象中好攀，老神仙偏袒明显，专业洁癖只会更加明显。制作人毕竟要对全剧质量负责，上有赞助合同，下有观众风评，操的是大内总管的心。邮件发了一轮，简历断断续续收到十余份，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此前拍过什么的都有，可见导演们近来确实清闲。多数人意向明确，剩下四五个实力和咖位都够资格摆谱的老人家，相当矜持地表示要再考虑考虑。
这语境下的“考虑考虑”约等于“意思意思”，大抵可以理解为提着烟酒果篮登门嘘寒问暖，互相吹捧对方的徒子徒孙或者师父师公。跨界本不讨巧，先锋题材又容易被骂，《壹号囚室》两项都沾，免不了要先去找些靠山。邀请归邀请，彼此都知道不会来更不必来，剧本发过去，当面听几句教诲，说清楚这项目本质是熟人自娱自乐，从无倒反天罡的野心，便算了了。
没有造势要求，上下打点的烦人程度却不减。名单上十几号人，散落在天南地北，时间紧任务重，三日一转场，可怜的编剧晕机晕车，被王实甫当成一只大号航空箱来来回回地拎。客舱又冷又干，弦仿佛一株脱水的植物，把自己种进椅背与墙壁的夹缝里，借着舷窗外的天光艰难阅读背景资料。候选人的简历密密麻麻，她默默预演落地后的行程安排，脑子已经不转了。餐车停到身侧，空乘俯身问候一声，弦恍然惊醒、强打精神，痛苦地试图用可乐雪碧橙汁牛奶配出晕机药来。
王实甫看得好笑，在两人鸡同鸭讲第三回合时终于不忍，替逻辑与表达模块同步关停的编剧要了杯冰水，又抽走她手里的文件夹。弦盯着那只无辜的纸杯，犹豫良久，谨慎地润了润起皮的嘴唇，立刻转头威胁道：“您待会儿千万不要给我送机餐。”

十五分钟后机餐如期而至，整个客舱漫起食物香气，弦把裹到脖子的毛毯再拉上去些，从兜里摸出口罩来。她晕机二十年，早已久病成医，起飞前两小时水米不进，从源头断绝呕吐可能，誓不给同行者添乱。然而上述措施只管结果不管过程，该晕照晕，空空如也的胃袋依然翻江倒海，吐不出来压不下去，教人恨不得将降落后的那顿饭也省了。
好在王实甫久经沙场，并无这等烦恼，坐进车里面不改色地回完了积压的工作邮件，顺便更新一版资料，发到弦的邮箱里。舟车劳顿四小时，金牌制作人在旅馆前台熟练办理入住，继而气定神闲地刷开楼上房间，门卡插进取电槽，将半死不活的编剧连人带箱扔进去。
新一轮面谈约在傍晚，休息时间所剩无几，弦趴在床上装死三十分钟，勉强重置平衡系统，梦游似的开始梳洗。候选人简历摊在桌上，她叼着发圈一目十行，翻到最后个人履历，突然缓缓皱起眉。
六点整，难得把自己往人模狗样里精心收拾的编剧敲开王实甫房门，黑衬衫黑西装，银灰领带配金属框眼镜，通身寒光、冷意森森，仿佛今夜是去讨债。同样西装革履的老神仙上上下下打量她一遍，后退半步，从包里翻出支大吉岭茶，语重心长地劝道：压压杀气。

香水效果有限，看起来杀气横斜的编剧闻起来照旧杀气横斜。餐厅是对方助理订的，皇城根底的深巷，独门小院，地方难找，原址是间寺庙，殿门用玻璃封上，改装成了现代欧风的法餐厅。包厢在转角，窗外就是砖红墙、琉璃瓦，侍者彬彬有礼领人进屋，弦对镜驻足片刻，尽职挤出营业专用微笑。老神仙就近观察她嘴边那个瘆人弧度，掐指一算，感觉今天的候选人同样凶多吉少。
他们此前见过的几位按年龄分成鲜明两派，新人聊星辰大海，前辈讲人生理想。上半年影视剧三行日子都不太好过，《壹号囚室》成本小、门槛低，班底却不差，像极了一块送人上青云的合宜跳板。戏文专业刚毕业，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各个卯足了劲来争，基本全都做过功课，知道编剧的来历，带着厚厚一沓笔记当堂答辩，开口萨特闭口福柯，从行业现状聊到发展未来，统统用力过猛。
弦此人，身为文字工作者，拥有与职业印象很不符合的工程师气质，具体表现为力求客观、适度冷漠，对浪漫情怀一般感冒，挑工作合同时尤其现实主义。她聊哲学聊得头昏脑胀，恍惚以为自己梦回大学校园，表面上和他们推杯换盏谈笑风生，私底下按照一顿饭中引用理论的数量依次排序，由高到低逐个婉拒。
编剧小姐笔法熟练，加之夸奖内容多是真心的，反而让人看不出她是不是在阴阳怪气。托辞里写“少年人欲上青天揽日月，此剧实属跨行试水、前程有限，无法容下如此壮思逸兴”，实则想说诸君心态如此开朗积极，最好莫要来导这部厌世剧，倘若当真有什么好歹，在下担待不起。
王实甫替她集中发函，两天里阅遍拒信十封，直看得后背发凉，很怀疑弦当年往学术期刊投稿时积累不少惨痛经验，方能三折肱而为良医。

背景音乐换了另一首圆舞曲，今晚的主角踏进门来。四十出头的男人，身材控制良好，浅棕色西装配白色衬衫，扣子解开两颗，领口外翻，搭了条米色的印花丝巾，恰到好处地露出项链和手表。
导演叫陈烁，业内名气不小，早先是做电影的，近年来经手几部大型原创剧，同样收获赞誉无数，讲他的作品风味独特，质感却好，算是一路怪才。此行堪称屈尊莅临，斯文大叔风度翩翩，先为自己的迟到致歉，再依次握手致意，落座后转向在场唯一女士，让弦先决定要不要更换餐酒。
编剧朝对面礼貌点头，流畅地在酒单上勾了瓶气泡水。
配酒师没什么反应，径自替她推荐了几款低度酒，又将单子传给王实甫。后者捏着那页装帧精美的纸片恍惚两秒，惯于旅行的大脑艰难共情，只觉出弦现在的心情差得可以。
法餐工序复杂，餐前小食摆了一桌，面包鹅肝松露红菜头，半小时后主菜登场，他们已经聊完了创作概念和风格设想。陈烁单刀直入，很会掌握对话分寸，并没有对剧本内容或演员名单戳戳点点，且尚未暴露出任何怪癖。奈何文娱这行向来魑魅魍魉扎堆，难得遇到个正常的反倒令人发憷，王实甫惴惴不安，生怕他悄悄攒了个大雷在手。
他和弦面见的上个大佬修禅，接到邀请时正在云南采风，两人五月渡泸、深入不毛，在蚊虫环伺的竹林石上盘腿静坐四小时，聊完差点没爬起来。还没回到住所弦就在简历上打叉，理由是和此人共事三个月不是他死就是我亡，为了防止这剧演上社会版，还是把合作扼杀在摇篮里为妙。
上上个大佬对电影演员意见颇多，上上上个要人三顾茅庐，自此之后弦对这行功成名就的老男人都有偏见，自认《壹号囚室》一介跨行糊剧，没谁有闲心伺候佛爷，也断不需要他们来旁征博引、贯通古今地给自己讲课。
回绝大佬流程复杂，面子工程需得做足，弦客客气气地和王实甫打商量：咱这剧组妖魔鬼怪蛮多，而且显然全都不乖，必不能让万金之躯过来受气。
对比之下，陈导除了吃饭品味比较麻烦之外堪称完人。王实甫听他娓娓道来，把自己的羊排切成小份，快要在心里给他开绿灯。
陈烁讲完一个段落，停顿几秒，突然说：我很喜欢程务秋。
然后又说：我也很喜欢你的其他剧本。

《西厢记》之后王实甫很少动笔，这个“你”显然指弦。被点名的编剧正给盘里银鳕鱼均匀淋汁，全无得权威提携的自觉，仿佛根本不知刚才那句“喜欢”若被营销号听去，她这个边缘作家的身价能在业内翻上几番。陈烁没继续，王实甫不接话，五秒沉默后弦终于叹气，徐徐放下那枚烂成渣的柠檬，久违地抬起头。
她显然没把那两句话当客套，追问语调里却带一丝莫名其妙的疲惫：“其他的？”
陈烁微笑：“别紧张，我是真的看过。”
虽然你的本子确实不好找齐，但多数作品的风格都有迹可循。《壹号囚室》不过是文风放飞，思想内核一脉相承，而程务秋拿的主角位置虽然绝对难度算得上顶级，但处理这种撕裂挣扎人物是他看家本事，平心而论，不是什么太值得冒险跨界的新机会。
区别自然有。他和弦上一部正式合作就是《灰调》，双主演之间的人物关系多少带点相互牵扯的影子，风筝与追风筝的人，我被你拿捏却也引你方向，同是猎物与诱饵，你往前的每一步里都有我的精心布局，先心甘情愿、互作同谋再狼狈为奸。而《壹号囚室》这本子写得尤其彻底，要主角完全放弃控制权，扮成只精致彷徨人偶，由身到魂做个死物，被情绪、被他者、被氛围乃至被导演握在掌心。
陈导思路清晰、陈词合理，摆明了冲着剧本和主演来竞标：你未必会再做如此离经叛道的尝试，程务秋更是几乎不可能再有这种剧场里任人宰割的机会。理由直白而诱人，乙方完全不急，从容等侍者换碟，袖手点评几句这家餐厅出名的五道甜品，这才把编剧的问题原封不动抛回去：“为什么呢？”
弦小姐，你从没写过不计代价的感情。至于程务秋——大导演沉思片刻，又补充——程务秋也从没演过傻傻扑火的飞蛾。
边缘角色难写难演，主要难在拿捏钢丝绳上一线分寸，然而戏如人生，糊涂才有张力，清醒实在无情。无怪乎观众和影评人都对他的戏路略有微词：能将克制处理到这种程度的确应该封神，但从未真正沉沦一次，听起来总是可惜。
“所以《壹号囚室》算什么？”陈导举起自己的红酒杯，诚恳发问，“你疯了还是他疯了？”
反正不管哪个，都是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弦说：陈导是为这个来的。
笃定的陈述句，能听出平淡叙述背后那个若有所悟的“噢”——第四声，尾音坠下去，仿佛带点笑意。编剧小姐在饭桌上扮演称职面试官，唰唰翻开候选人简历，专挑不起眼的小字部分念：“你是程务秋处女作的选角导演。”
他早年风格可比如今张狂太多，如今演惯回头万里故人长绝，不妨碍你依然觉得他适合破釜沉舟地零落成泥，或是情难自已地粉身碎骨。
正常，我也想看。弦冷笑：写故事的人么，大多数有此类不健康的审美，最喜欢让笔下角色互相折磨，从虚拟的痛苦中获取扭曲快感。
老神仙谨慎插嘴，说，我就没有。
弦斜睨他一秒，试图用眼刀把王实甫从作者行列除名，满脸写着“致力大团圆者不是好编剧”。整个晚上她极少接话，开口那句又很像个兴师问罪的引子，愈发显得后续赞成发自肺腑。悲剧是把美的东西摧毁，陈导听人老生常谈上万次，没见哪个讲得这么鲜血淋漓，扶着高脚杯举也不是放也不是，仿佛已经看见花瓶旁边跃跃欲试的猫爪子。
包厢终于彻底沉寂，弦的心情略好三分。晕机余韵是根粗糙丝线，若有似无地楔在脑子里，尾端在外、沿着脊髓指向地面。导演声音醇厚、语调温和，每一句都是沉沉砝码，最底下坠着十年陈的简历，那根线于是勒得她脑仁生疼。
编剧说，但我依然坚持戏剧是关于人的故事，重要的不止角色，当然也包括演员。她低头，捻起鳕鱼盘子旁边新一块柠檬：“而把话说得太满的人，一般都没有做好准备。”
“比如？”
“比如我早已尝试过这种风格。”弦一笑，“又比如你见过十八岁的程务秋。”
柠檬片坠入气泡水，编剧的指甲在玻璃上磕出轻微声响，王实甫陡然发现身边人绷成一只惊弓鸟。“你知道他当时是什么样子。”弦攥住那杯冰凉饮料，语气克制地重复道，“你为什么觉得我敢让你看第二次？”

回程路上晕车的编剧照例被安全带绑到前排，王实甫缩在后座，对着手机盯了挺久，屏幕光从下打上来，后视镜里看过去惨白一张脸。
白无常说，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弦你要先听哪个。
黑无常答得有气无力：坏消息。
坏消息真的糟糕透顶。
对接半月的实验剧场发来消息，说租赁合同初步通过，或许可以在租期内将使用权全部交付，问制作人是否愿意本周内拨冗前来洽谈具体事宜。王实甫翻翻日历，确认这周委实不剩几天，当即改签机票，通知副驾驶上的人形航空箱隔日凌晨五点就要拎她返程。
弦心如止水地问：好消息呢？
“好消息啊，”老神仙微笑，“关汉卿说他下周过来，不用我们飞去找他。”
然后补充：汤显祖和沈璟也跟来玩，你可以连舞美一起见。
弦面无表情地闭上眼，默默给他打上半个好评。

组团来南方度假的三位是王实甫实实在在的多年至交，没有做场面功夫的必要。制作人放任他们在博物馆和剧院里逛了两天，自己跑去和出租场地的甲方打太极，终于成功签下合同，心情很好地在群内报喜，顺手拍拍赶来接人的东道主，让弦决定见面地点。
程务秋立刻给王实甫发来私信，显然看到消息，传来图文并茂的一页确凿证据，声泪俱下地告诫制作人千万别带朋友去编剧家里用餐，这位喂猫水平远高过喂人，不太适合待客。
紧跟着一条是汤显祖的。明清的天才剧作头顶大蛤蟆镜拉沈璟在著名地标前合影，取景极差，白底印花的城市纪念T恤露出一半，鲜红色的爱心被拦腰切开。弦余光扫到王实甫手机屏幕，蓝天白云下面人尽皆知的三个肉粉色圆球，张口结舌：“这谁？”
“美术指导和舞台总监。”
编剧翻大众点评的手猛地一抖，国际饭店的定位带着水花砸进群里。两秒之后新一个头像弹出消息，沈璟回复两串语气沉重的省略号，问：没有能见人的衣服，要不要临时去买？
弦咬着下唇看地图：不用。
接着凉凉补充道：我们去饭店对面的小杨生煎。

城里有几百家小杨生煎，五个人约在离本地博物馆最近的那间。工作日的午市，店里人山人海，全是附近写字楼的白领和老城厢的阿婆爷叔，没谁有闲心分个眼神过来。
弦端着四客生煎包熟练地乘风破浪，顶着众人崇敬目光摩西分海般杀到窗边。游客组挤在同侧沙发上，整齐划一的三件纪念衫，肩对肩拼起来，好像一面旅游广告墙。编剧视若无睹，徐徐放下托盘，逐个问好，再把醋碟递过去。
汤显祖和沈璟毕竟长住江淮，对付麻烦点心略有经验，关汉卿土生土长皇城人，一筷子下去生煎包漏完了汁。他手忙脚乱，嘴上还要和编剧继续聊天：“我不喜欢《壹号囚室》的故事。”
弦一口牛肉粉丝汤呛在嘴里，不知道是真的没人教过他要怎么讲话，还是矫枉过正，太知道该如何引起自己的兴趣。
关老板下一句话是：相比之下，您上一部《灰调》是个好结局。
对，我知道死了不少人，但还是好结局。

当头两句过分惊世骇俗，接下来的构思理念便再难让人瞠目，编剧简直怀疑这是什么欲扬先抑计划的一环。关汉卿不是专业话剧导演，自己的戏曲本子烟火气也重，本来距《壹号囚室》的飘渺风格甚远。怎奈他借着老天赏饭吃的共情能力，对人物特质有离奇把握，和着生煎包子和牛肉汤，同编剧聊得眉飞色舞，听得弦一愣一愣的，很想问他“你对每个不喜欢的故事都这么研究吗”。
关导口若悬河，汤显祖和沈璟埋头苦嚼，很快解决两盆，拣关汉卿停下来喘气的间隙用筷子蘸醋，在吃空的盘子上画布景。摘了太阳镜的美术指导无缝切换工作模式，让人疑心他脑袋上顶的是什么超能力抑制器。《壹号囚室》的主演在台上一人二角，舞美设计需要巧妙借位，汤显祖思路跳脱、灵感迭出，编剧配合地同他唱和，眼看饭桌就要变成密室设计现场。沈璟咳嗽一声，默默挪开醋碟子。
关汉卿适时地接过话头：“编剧小姐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吗？”
弦说，有。
她看着桌上四人倏而认真的脸色，表情不动如山：你为什么不喜欢这个故事？
“或者换个角度。”她夹起最后一只生煎包，筷子在碗边逡巡两周，还是亵渎地把它浸到了牛肉汤里。编剧斟酌良久，终于克制不住求知欲，破罐破摔地戳开面皮：“《灰调》哪里算好结局？”
想活的人死了，想瞒的谎穿了，相爱的人散了，袖手旁观者被卷入漩涡，一心逃避者被拉到舞台中央……生煎包流光了汁，空瘪尸体浮起来，杀人不眨眼的作者用筷子尖尖给它翻个面，焦底朝上、重新摁下去：好在哪里？求死者得死？
“因为每个人都拼过命。”
“什么？”
结局挺好，是因为每个人都在拼命，关汉卿说。而《壹号囚室》的结局让挣扎看起来像个笑话，反抗本身导向悲剧，拼命的资格从最初就被剥夺。
不错，弦喃喃，在心里为程务秋在《灰调》的角色立一块碑。
这下你连求死得死的那位都不喜欢了。
“我喜欢。”关汉卿冲她一笑，话里若有所指，“但这不妨碍我不甘心。”
怕自己要不起，所以干脆就不想要，送到手边都能从容拒绝，何等聪明、何等自持、何等潇洒、何等残忍。
佩服归佩服，我不是会考虑那么多的人。做就完了。
关汉卿耸耸肩：只要试了，哪怕最后并没成功，也是好的。
餐桌上安静了五秒，紧接着弦目瞪口呆，舌头打结片刻：“——哎哟。”
王实甫确信她在那短暂磕巴里咽回去了句更直白的。
这什么，张君瑞成精么？编剧啧啧称奇：千年难遇志诚种，理应收在话本里供起来，老神仙你怎么回事，居然还拉他上街溜达。
制作人看看她再看看关汉卿，继而又去看笑眯眯的汤显祖，说：“莺莺跑了。”
弦沉默片刻，说：哦。
然后点点头，又说：懂了。
桌子底下一阵鸡飞狗跳，关汉卿狠狠跺上王实甫的脚面，即使他八成不知编剧究竟懂了什么，也足够传达出某种抗议意思。弦看了会儿，再想想《风筝误》的那段谢场，缓缓捂住脸，埋头给程务秋发了个红包。
天眼开得真准。她从汤里捞出包子皮。这故事确实有意思。

导演最后定了关汉卿。
王实甫奸计得逞，快乐地编辑公告文案，坐在弦对面拿一把红轴，敲得大珠小珠落玉盘。弦正绞尽脑汁憋最后一封拒信，愁肠寸断、听不得人春风得意，把笔记本盖子一合，伸手拔掉他外接键盘的线。
老神仙手指顿住：“愁什么呢，实话实说不就行了。”
哪种实话实说？尊敬的陈导，在下择人只一条红线，冲着程务秋来的不行？弦翻个白眼：“我是他监护人吗？”
“你不是吗？”
打哪儿来这么个比我还大的倒霉孩子。弦缓缓磨牙：何况我俩认识不过五年，这苦差且轮不到我当。
王实甫掰掰手指，十以内加减法做三遍，说：所以你也没见过他十八岁。
没啊，弦抬眼看他，毫无愧色。我是虚张声势不假，可陈导也没问啊。
我知道的确实比普通人多，毕竟那张脸那种气质，很难不生出探究心思。何况程务秋本人并不忌讳——编剧沉默一会儿，缓慢打个补丁——也可能是对我不忌讳。
她坐直一点，推开电脑：“你知道程务秋家里的事吗？”
王实甫沉默半晌，谨慎答曰：“略有耳闻。”
略有耳闻。弦重复一遍，总觉得以对面人的脾性，这是把公开发布的新闻都背熟了的意思：和经纪人纠缠不清的艳星、沉溺于幻觉与酒精的疯子、在亲儿子眼前上吊又放火的母亲。
沈昀，十几年前那个璀璨光华的年代里擦过影坛的火流星，只出名五分钟，那五分钟比同期所有人加起来都红。走得是性感明艳的路线，戏里张扬，戏外个性只会比角色更加张扬，不服管，自然也不听劝，公司捧了一阵，终于放任自流，只剩下原来的经纪人跟着。高层的亲戚，五十岁，钱权似乎都有些，花边新闻的天然温床。不久又传出沈昀终于还是疯了，没结婚却有心上人，再挖出一个私生子，算年龄几乎是她刚红起来时的故事，愈发惹出猜测。
十余年前的小报品味只会更不收敛，所有滥俗桥段都编完，失势后的剧情无非一些狗血八卦，走下银幕，依然是茶余饭后供人亵玩的尤物。何况她死得精彩，带着那位经纪人一命呜呼，现场失火、几乎烧成废墟，成为一时悬案，风头无两。
隔年程务秋高分进了戏剧学院，立刻有人考据他来历，毕竟那副眉眼实在熟悉。围观群众津津有味嚼了一阵，终于扒出他签在哪家公司，确认他就是流言里的那倒霉儿子。同场的考生纷纷出来写初印象，讲他在朗诵阶段竟然选的是麦克白，又激起许多讨论。有好事的重新翻出蓝底白字案情通报，准考证上号码一对，赫然发现沈昀自尽那天根本就是他十八岁生日：高三生放学回家，唯一亲人在门厅悬梁自尽，程务秋做了第一发现人。
若不是同行的朋友救得及时，生生将人拖出火场、合上房门，他自己多半也得被困在屋里陪葬。没人知道他看到了什么，只传闻现场惨不忍睹，能让目击者留下终身阴影。何况无论描述得多么耸人听闻，也难以还原身临其境时遭受的冲击。认识久了，弦愈发觉得程务秋平日里那张没事人的面具戴得并不算稳，像只冰裂纹的白釉玉壶春，乍看流光溢彩，实则皮下全是口子，只是被人细细拣齐、拼好黏牢，于是血痕并不显眼。
“所以陪他作死无妨，”编剧讪讪一笑，“这要是真给拍碎了，我怕有人要取我狗命。”
王实甫被唬得瞠目结舌：啊？
他全没听懂，张口欲问，话说了半句，就见弦朝他呲牙：“护好你自己的犊子。”
两人对视一眼，各怀鬼胎，话题于是作罢。弦把键盘接口还给他，说：你对外就讲我看中沈璟和汤显祖。
老神仙迟疑片刻：因为那张游客照？
弦露出一枚温柔微笑，春风和煦地威胁道：我从没见过这种东西。

暑假档期，各个戏剧院校的学生扎堆找实习，守夜人和Sense的公开招募截止之前收到几十份简历，王实甫和弦草草筛过一遍，各自留下十几个人给导演亲自过目。剧院已经签了下来，正式试镜当天程务秋来排练厅镇场，纯黑的T恤和休闲裤，配一件及膝的水洗蓝牛仔外套，温顺无害得近乎刻意，依然吓蒙了几个候选人。
关导最开始盘腿坐在地上，被偶然来巡场的王实甫生拉硬拽搬上转椅。他本人倒是没什么架子，只是意见很多，挪动过程中见缝插针地嘀咕，抱怨这两个角色不适合公开招募，和Ⅰ号Ⅱ号纠葛复杂，自然要同主演有足够化学反应，可程务秋看起来就不是随便谁都能压得住的主。试镜流程倒是正常，助理中规中矩举题板，要求被试依次表演一连串情绪，再随便翻一段台词念。
第十三号是王梦湘，关汉卿认得这张脸，开始在心里数自己能凑齐几个《灰调》主演。漂亮姐姐属于明明可以靠颜值吃饭偏要靠才华的那挂，美而自知，十分清楚怎样表现艳丽端庄风情不摇晃，角色拿得毫无悬念。
守夜人试镜的演员少些。这角色设定晦涩，尤难把握，前几个候选人不是演成冷面冷心木头桩子，就是演成凶狠乖戾残暴狱卒，没谁符合剧本标准。
挨过两个半小时，助理推门领三十七号进来。最后一位，收工在即，关汉卿困得要死，只听见助理语调颤抖，小声问二位老板，这剧到底是什么手笔。不等答话，跟在后面的人伸手搭上他的肩，安抚性地捏了捏：“巧合而已，冷静一点。”
关汉卿看着《灰调》同样功成名就的男二号走进来，向自己浅浅致意，心想我要是个导电影的，现在估计已经昏过去。
王博谈和他打完招呼，转向蜷在椅子里的程务秋：“好久不见。”
“嗯。”程务秋仰头看他，表情不变，“好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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