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落他一派白里独自迷惑

【一梦江湖|原楚留香手游】人面桃花

之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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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子阳阳，君子陶陶。
不在江湖，偏在江湖。
一盅两件，可叹可叹。
蔡居诚小心打量眼前这过分静谧的小小茶室，巷口道上多是来求生意的白面人，此间多是来寻生意的白面人，一个两个喘口气也要小心揭开面具一角，以袖遮面饮茶，再以手指蘸茶水交谈。他不禁嗤笑既有贼心做贼事，怎地又无贼胆认了。
茶室座位不多，且有一个不管事的掌柜，托着下巴明目张胆打瞌睡，另一个小二推送一车茶点在席位间穿梭来往，由客人自主挑选茶点。他二人大大方方站在大堂中间也无人驱赶，几个白面人站在门口，目光像老鼠似的一会儿钻进茶室，一会儿探头探脑向外望，似乎在等什么人，而剩下的白面人眼神闪烁不定，好像在追寻什么，并不着急掩饰，却又不愿被人关注，似是躲闪，又坦坦荡荡，其中古怪不言而喻。蔡居诚按捺不住好奇多看了几眼，那些白面人觉察异样齐刷刷看向这边，孟章见状偷偷扯了一把蔡居诚，两人手背贴在一起，对方小指轻轻勾住他的，稍稍动了动，很快就放开了。
有了孟章的保证，蔡居诚姑且收回目光，安心寻个空位坐下，孟章径自揭开茶壶盖，等那小二推车上前添水——蔡居诚注意到，那小二眼窝深邃，面容僵硬，鬓角还有粘着的痕迹，明显拙劣的易容术，原来他不戴面具，是因这张脸本就是面具！那么那个老板也是，这人鬼颠倒的世界没有一个不戴面具的人。
五彩妆成，尽是虚瞒昧。
叉手棚头谈今古，相呼相唤，空向人前舞。
他心中鄙夷更甚，孟章倒像是习惯了似的，径自伸手拿了两份点心，一屉干蒸，一屉虾饺，便放那小二离去了。
这混小子又要作甚？
蔡居诚囫囵吃着茶点，注意力完全集中在游走的小二身上，无论嘴里塞的是鲜滑的虾饺还是爽口的干蒸，统统一口吞下，在孟章眼里这简直是暴殄天物的作为，小师弟真真是一口怨气憋心头，有苦懒得言，不如下次请客热干面。
其实不只是蔡居诚，那些白面人的视线大多数也随着小二的背影扫过整个茶室，小二不慌不忙，脸上始终挂着僵硬的微笑，添水送食毫不含糊，唯有将碗碟收拾放回推车时会进入后厨，这会儿大堂众人的目光再度变回苍蝇漫无目的翻飞。
蔡居诚无心饮茶，只是指尖蘸了茶水要写下什么，他的疑问太多了——沈袖为何独独对孟章态度不同，就这般轻易放行？孟章为何带他来此处，此处有何玄机？若在计划之中，孟章为何不透露他一二？若不在计划之中，点香阁之外多一份变数，孟章又为何要多此一举？枉多年修心，先是被邱居新的出现打散了三成，如今又被孟章破解了剩下七成，百种困惑挥之不去，千般烦恼如影随形。
他不得解，解不得。
似有千百手齐拥而上，遮住双眼，堵塞耳朵，捂紧口鼻，约束四肢，看不见、听不清、说不了，动弹不能，身于极寒、极热之地缝中，备受煎熬，只有一颗心仍在躁动。
可他们好像都明白我心中所想，知道我的处境和困惑却不肯坦白，谈笑风生只余下我一人。
为何，为何所有人都要欺瞒我？
你们是要看我的笑话么？想看我茫茫然不知所措的可笑模样吗？或是看我错失真相气急败坏的滑稽表情吗？亦或是看我无能为力任君摆布的丑陋姿态吗？
做梦！妄想！绝无可能！
他不能忍受如此状态，他需要一柄剑，一柄可以斩断丛生荆棘的利剑。
他要黄沙漫天、揭开那些虚伪的遮掩，教那日月失色！他要瀚海万里、击破吞舟巨鲸，沉渊碎骨！
“砰。”
地上多了一滩陶片。
孟章略略歉意回看四面八方不友好的目光，打着哈哈说“手滑”，主动猫下腰清理自己的过失。
蔡居诚经他一激，灵识从大荒深处直直堕入肉体凡胎，双手撑着桌面努力压抑喘息，他的心暂且脱离了魔障怒火，仍有滚烫温度，烧得他百种执念争相钻破皮肤，溶解成细密汗珠淌下。
沧海桑田一念间。
其他白面人不知旁的心境颠来倒去，只见小二空手回到大堂，却径直来到孟蔡这一桌，貌似恭顺道：“居主有请，两位客官请随我来。”
此话一出，整个茶室的空气凝固成针，扎在所有人身上，那些白面人不约而同握紧了手中武器。是仇视，他们死死盯紧了被眷顾的二人，竟然被这俩臭小子抢了先；是不甘，为何自己没有收到邀请，到底要怎么做才能见到这茶室的主人，从而交换自己想要的消息。
果真有人耐不住了，一个身形高大的白面人掀桌起身，嗓门几欲捅破房顶：“什么意思！我等在此等候了数日，吃茶吃得肚子撑大了一圈，这俩小屁孩才吃了几口就能得到居主青睐，你们陶阳居莫不是在戏弄我们连……哼！”意识到差点自报家门，白面人急急咬住舌头，最后重重从喉咙里咳出一声冷哼。
蔡居诚这会儿脸色惨白愈发不自在，回头对上那充满敌视的魁梧汉子，正要发作，一双手忽然扳过他的脸，让他直面灯烛摇曳一汪星河——孟章其实也有些紧张，幸好他二人都戴着面具，他手心的汗浸湿面具外壳，留下两个小小的猫爪一样的印子，眼前的白面人成了花面人，他没忍住噗一声闷闷笑了，惹得蔡居诚眉头一皱，眸中不耐更甚，怒火却渐渐熄灭了。
小二重复了一遍：“请两位随我来。”
那白面汉子早就被耗没了耐心，见状一手去拉扯小二，一手抡拳要朝人脸上砸，什么黑市，什么规律，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只有拳头才是硬道理！
这要是在水上，他一胳膊就能掀翻一条小船，一拳头就能打碎厚实舱底，可这是陆上，水里的龙王上了岸便不如土里的毒蛇。白面汉子一招蛟龙出海携罡风击水扑来，眼前一片花白，而后天旋地转，蓦地他一个跟头摔倒在地，成了没头没脑的蚯蚓。
白面汉子呆懵片刻，猛地转过头惊恐盯着那个不留痕迹放倒他的人——小二依旧低眉顺眼立在原处，可看上去他的骨头又直又硬，拖累他的似乎是这一身松松垮垮的旧皮囊，目浊如鱼珠而心眼明净，耳穴生雾不知穷尽另有洞天，他很自然转动手腕指向后厨，对孟蔡二人又一次道：“二位，请。”
孟章与蔡居诚面面相觑，一从容，一犹豫。门内吃茶的白面人不约而同放下筷子，默默观望这一出戏，而门外那些张望的白面人大约是白面汉子的同伙，见同伴突然被人撂倒纷纷亮出武器包围以小二为中心的三人，其中又一白面汉子朗声道：“爷爷我行走江湖多年，只晓得先来后到的顺序，先来后到凭的是拳头大小，你这陶阳居不讲道理，休怪我们不给面子。”
小二缓缓扯出一个诡异的笑容，径自转身带客人离去，明暗交错一瞬间忽的窜出一个人影，形似黑风拂过前排大汉门面，只听得三声清脆啪啪啪，那几个白面人身体一瞬僵直，竟一同直直仰面向后倒去——掌柜落地敛袖收势，依然是那副蔫蔫睡不醒的模样，声音也是懒懒的没有力气：“事不过三。”
事不过三？蔡居诚走在最末，听得这话脚下一顿，忍不住回头仔细打量那掌柜。
那掌柜耷拉着脑袋，瞧着像一根霜打的茄子没精打采，面前还躺着好几个硕大的白头蘑菇，其他白面人低下头噤若寒蝉，谁也没看清这对主仆何时出手，又如何把人打到，终于不敢小瞧了他们。掌柜慢悠悠开口：“既是文期酒会嘉宾也该识个好歹，陶阳居的规矩非是茶食这般免费，任谁都能说三道四。客官若吃得不满意只管离去，陶阳居从不留人，可若坏了规矩，那就留下茶水钱，从此阴阳不来往。”
语毕，他袖中漏出一截寒光，照不见他人真容。
孟章觉察蔡居诚没有跟上来，回头几步抻长脖子看了看，没看出什么名堂，便自作主张把人拉走。
蔡居诚嘀咕道，这陶阳居，到底是个什么地方，连“事不过三”这种人也能纳为己用……他瞥一眼孟章，心道这小子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也不知看了多少次。
	
方才似乎真是一场来不及落幕的戏，匆匆走个过场，二人各怀心思随小二进了后厨，立刻有三五人拥上替他们蒙上眼罩，彼此手腕系上一条绳，由另一人牵着继续朝前走——蔡居诚强忍住内心的极大不适感，调整吐纳迫使自己冷静，再度受制于人切不可暴躁，应见机行事……手背触上一块温热，对方那不安分的手指一惯在他爆发的边缘试探，最后乖巧万分牢牢捉住他衣袖一角。
哔咔，撕破了一角理智。
“干什么！”蔡居诚压着嗓子呵斥道。
“我患有雀目症，有劳师兄照顾啦。”
好个厚脸皮的无耻之徒，把装瞎这门技艺演绎如此生动，理直气壮，理所应当！
一阵穿堂风拂过，炉火的旺热、伙夫的疾走渐渐抛在脑后，他们似乎进了一条狭窄的通道，二人肩头相磨，臂膀相搓，衣料相贴传来不属于自己的体温，他尽量试着拉来点距离，另一边身体贴上粗糙的墙壁，细微的摩擦声在这个陌生的昏暗环境下格外刺耳，迫使他重新审视眼下的处境。他嗅到一丝清冽气息，如青松叶尖一片霜，柏树枝头一抹雪，又混了一点不属于北方的甜，他们的牵线人步伐稳健，行运生风，是个外功练家子。这种感觉立刻让他想到山的那边云的那边有一群穷鬼。
不仅穷得响叮当，而且穷开心。
就是这么一个穷得一身正气的门派，疑似其弟子混迹于黑市，且隶属于某个神秘组织，看来今年华山顶上的妖风比往年还要猛烈啊。
殊不知文期酒会上，交易并非限于金钱买卖。
“琉璃师姐，别来无恙否？”他那喜欢到处招惹是非的小师弟一开口，马上坐实了蔡居诚的猜测。
“我还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呢，你怎么知道就是我？”
牵线人真是名女子，没有被戳穿身份的慌乱，明亮的声音充满惊喜，看来又是一位孟章的熟人。蔡居诚隐隐有些不快，显然，从离开点香阁踏进黑市开始他便入了局，一个把他安排得明明白白的局。
满路花岩，恁迷人眼，何处通道？
他什么也不能说什么也不能做，因为他不知如何去说如何去做，他的每一步都是旁人在决定，纵使他心有疑虑，也绝不会有人为他解答，因为不需要。
“此时师姐手里是否托着一份蟹黄干蒸？”
“你又知道！”
孟章虽以自身性命作保，换他的信任，可本质还是一场交易，他护他周全，他送他自由，谁知这又不是一个阴谋呢？孟章已经把每一步都算计好了，对对，就是这样，他要装聋作哑，他要逢场作戏，从头到尾只有他被蒙在鼓里，如新生儿懵懵懂懂亦步亦趋。
他不信任他人，他人亦不值得信任，得便宜，落便宜，暗裹朱颜，渐改气神亏。步履徒虚，弱水无舟。
“师姐每次到武当找叶师兄必会带上自己亲手做的蟹黄干蒸，这味道闻过尝过一回就忘不掉了。”
“哦~我懂了，并不是你把我认出来了，而是你肚里的馋虫立了功！”
苦菜所生，迫甘如饴也。
他平白一阵眩晕。彤云笼罩气海，晦涩天地模糊不清，冥冥兮填填，穹隆蓦地裂开一道白色缝隙，妖风趁虚而入以千钧之力压紧几欲翻涌的海面。他只身浮于半空，见脚下墨海静如死水，却感觉深处潜藏巨兽，填渊塞川，呼号悲恸，搅得鱼鳞屋蛟龙惊飞，紫贝阙朱砂横流，妄吸洪涛，枯乾北冥。
蔡居诚一把揪住心口，哇的吐出一口污血。
“蔡居诚！？”
虚空忽然粉碎，此生业障难休，他重见光明，仿佛置身白玉楼阶下，薄雾轻盈淡笼仙光，视野中闯入一张惊忧的脸，他曾见的星辰散作漫天碎屑，只余一泓秋水折皱他惨白的容貌。
这混账，没大没小……蔡居诚失去意识前如是想。
	
出来时，如风雨。气断之时，七魄三魂去。
也曾穷，也曾通，穷通得失，浑如一梦中。
“居诚，居诚啊，旁的话你莫要在意，好好做自己。”
他甫醒来第一眼见到的仍是朴道生，见他已然风霜满鬓，见他貌似忧心忡忡，然而他不会忽视他嘴角微翘，强颜安慰自己一切如旧。他环顾四周，这里是他的房间，一切摆设也同往日一般，床头倚着他最真爱的镇玄剑匣，桌上摆着他常常翻阅的经书，晨光如丝穿透窗棂，流云镇纸易散，白鹤鲜活亮翅……
他忽然得了力，猛地推开朴道生破门而出。长生殿桃花烂漫，树下一袭青丝，满肩芳华，他认定的此生唯一劲敌默然持剑，剑意春色交相融，犹之惠风，荏苒在衣。
对比之下，他的剑意是雨漏苦苔，是萧萧疏木。
他怒指初坎道长：“邱居新！我输给你一次，不会输给你第二次，你等着，总有一天我要把我所失去的原原本本都讨回来！”
“你，失了道。”
邱居新看也不看他，背过身消失在漫天花雨中，他气急败坏正要去追，忽然被两只白团子绊住了脚——宋居亦和萧居棠左右抱住他两条大腿，齐齐抬起头冲他龇牙咧嘴。
“蔡师兄？蔡居诚？”
“嘘！这个名字，不可说，不可说。”
两人相视一笑，双双化作云彩消逝于天地间。他脚下一空，发现自己站在通往琼台观的山道边上，一面是古藤结网笼斑驳千秋，一面是烟波浩渺似茫茫岁月，他看着山壁，先人的剑痕终被风蚀，而他的还来不及刻上。
云端忽然落下一朵芙蓉，风雷二子的嘲笑仍在耳畔，他震怒之余忘了伸手去接，琼花了无踪，直至白玉仙人悄然而至，拂尘挥散眼前迷雾，他才发现他面临的不是云海，是深渊。
仙人遗世独立，如月之曙，如日之曜，淡淡道出的话却如雷霆万钧将他击落渊底，从此万劫不复。
“孽障。”
他看着仙人一步步登入白玉楼，他只能不断向下坠去，在死亡的恐惧降临前张大了嘴无声嘶吼令他几近癫狂的名字，可是仙人哪里听得到呢，风是朝下吹的，阴间的邪风要把他往地狱深处带，他挣扎着向上伸出手，指尖云烟似乎变成了一双双可以拯救他的手，他努力去抓住、去握紧，都不过是空空如也。
是啊，都到这个地步了，谁还能拉他一把呢……
这时有一只手攥住他的手腕，将他稍稍提起，他心中一惊一喜，要反手握住对方时，自己先从那只手中滑了出去，他再度惊惧，然而出乎意料，他的身体减缓了势头慢慢下落，四周漆黑的山壁却像厚重的幕布渐渐上升。直到一轮半月映入眼帘，他终于平稳地落在无边无际的水面上。
月是水中月，人是月中人。
水中的倒影模糊不清，他却仔仔细细看明白了——那个倒影向他伸出手，触及一片涟漪，如低语呢喃。
“对不起。”
	
魂兮归来，重回人间。
整个躯体摔在床板上的痛感有些不真实，蔡居诚平躺盯着油腻的天花板许久，四肢寻回了些气力才慢慢起身，耳畔嗡嗡作响，似是梦中低喃犹在——
“……点香阁变了天，这个沈袖来历不明，敌我未知，何况金陵城势力错综复杂，我也不清楚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他。要解软筋散毒，得换一个清净的地方。”
“你想我们怎么帮你？”
“红袖姐说你们后天会被调回广州，我想你们带他一路。”
这好像是孟章的声音，还有另一个男声，他在与谁说话？蔡居诚撑着脑袋，视野中浸入一块暖黄，转而看向桌上燃烧的烛火，发现自己置身于一间昏暗的房间，各种起居设施一应俱全，这大约是谁的卧房罢……等等，他的眼罩已经除去，那孟章在哪里？为何又只剩下他一个人！
“只要你们把他带进岭南界，剩下的事都会好办得多。”
“你也一起走吗？”
孟章与那男子的对话还在继续。蔡居诚匆匆下床四处搜寻声音源头，连袜子都忘了穿，赤着脚在房间里打转，这才注意到墙上有一道极为细小的光缝，他举着烛台眯眼贴近墙面，奈何缝隙过窄看不清隔壁情形，只是谈话的声音似乎更为清楚一些。除了孟章和那名男子，还有一名女子也加入了对话，声音听着还有点熟悉。
孟章回答：“我还有点事，到时候你们先走，我处理好了就到广州跟你们汇合。”
“好吧，那你自己小心些。要把他留在广州吗？”
“不，我带他回龙城。”
“喂喂，你家里不是还有人吗，这……”
“强龙压不过地头蛇，何况地头蛇也是有毒的。”
男子插话道：“虽说再往西，任何中原势力的手都够不着，勉强算他安全吧，可还有个暗香。你确定吗？人留在广州，起码还有天机阁可以照应。”
“我不越界就是。而且，我蛮久没见阿大阿妈了，家里太安静也不好呢。”
女子无奈道：“好吧！反正我们会一直待在广州，离你也近一点，要是需要帮忙只管说！”
孟章欢快回应：“那我就先谢谢师姐啦。”
男子犹犹豫豫：“可话说回头，师弟，蔡……师兄会乖乖听从我们的安排吗？”
女子声音陡然拔高：“对嚯，你这么费心费力把人捞出来，要是人家不领情……哎，你怎么办？”
“我同他有约在先，他会遵守承诺的。”
砰！内室的门被一脚踹开，歪在一边吱吱呀呀晃了晃，哐当一声瘫在地上。
蔡居诚怒中带笑：“孟章，你倒是好手段，这一下就把我的去留安排得明明白白！”
他几乎不会直呼孟章的名字，气急的情况下才能脱口而出。
正在享受茶点的三人皆是一愣，当中华山女弟子琉璃忽然挥着啃了一半的豉汁凤爪叫嚷道：“打起来！打起来！”
那名武当弟子打扮的男子匆匆哧溜一口金钱肚，一手端起盘子一手抓着琉璃的胳膊双双退到一旁，顿时空剩一桌杯盘狼藉和一个往嘴里塞红米肠的孟章。
蔡居诚大跨步行至孟章背后，衣袂飘起，略微窄小的隔间平地升起一股喧嚣的风，搅得残羹冷炙四下散落，摔得碗儿盏儿碟儿四分五裂，另有两条看热闹的池鱼心潮澎湃不已。
然而风过之后树止心静，孟章气定神闲，拍拍身边的空位，咀嚼着美食口齿不清道：“师兄，坐。”
蔡居诚不为所动，孟章见状拿起仅存的一份肠粉递过去，好心道：“师兄你要不先来点宵夜，陶阳居的茶点可是一绝，金陵只此一家别无分号。”
蔡居诚伸手扯过孟章衣襟，也不管不顾在场是否有外人，这回定要把满腹抱怨彻底倒出，砸对方个旱天雷看他浑浑噩噩措手不及。至少蔡居诚是这么认为的：“既是交易，为何有所保留？既然各取所需，为何擅自替他人做出决定？你只当我是枚棋子方便不择手段达到目的，休怪我不仁不义，孟章，我忍你很久了！”
孟章像是早就料到他会有此反应，眼中一潭镜湖平亮无波，倒映苍翠山岫，反而让蔡居诚看清自己此时的乖张模样。一个青岚入夜、秋露团白，一个鸾鸟游渚、长离晦朔，各有各的坦诚，各有各的隐瞒，谁敢说真真摊开所有底牌，一场赌局彼此筹码望不尽，孰知袖中尚有乾坤。
“你要解了软筋散重获自由，我要摆脱暗影追杀回到岭南，你护我回家，我助你解毒，你我的目的不就如此，双方各取所需，没毛病啊。至于如何能离开金陵进入岭南，蔡师兄若有良招，师弟洗耳恭听。”
孟章不咸不淡的回应反而激起他的好胜心，蔡居诚被困点香阁许久，早把点香阁里里外外探了个明白，什么法子没想过没试过，奈何他本身过于显眼，兼不擅伪装，性子桀骜与他人相处并不融洽，一次也没成功混出点香阁的门。后来蔡居诚决心先解了软筋散恢复功力再行硬闯，然而千辛万苦只换来一张轻飘飘的废纸，个人积蓄化为乌有，又蹉跎了几分时光。
直到梁妈妈突然离任，沈袖空降点香阁，蔡居诚觉得，他的机会又来了。
“沈袖初来乍到，看似已经掌控了点香阁，实际并不能完全服众，尤其是昔日梁妈妈的手下。哼，那些势利之徒，沈袖大肆整顿点香阁，断了他们的油水来源，他们私下多有怨怼，我们不妨拉拢对方给一些甜头，利用他们绊住沈袖，制造混乱，令沈袖疲于奔命，这般凭你我之力还怕闯不出这牢笼！”
孟章闻言，仔仔细细认认真真盯着蔡居诚的眼看了许久，好像在确认什么，蓦地一声轻笑：“蔡师兄你不傻嘛。”
“喂！你什么意思。”
“听起来不错，可若那些势利之辈肯为了一点小利便为我们所用，他们如何不会为了沈袖许诺的大利反过来套路我们？”蔡居诚语塞，后知后觉想起翟天志出尔反尔的嘴脸，胸口又是一阵闷痛。这还不够，孟章直接伸手在他腰间摸索一番，扯下一个扁扁的钱袋故意在耳边摇晃几下，笑得愈发欠揍：“再说，蔡师兄你有多少利可予人图？”
蔡居诚冷笑反驳：“呵，眼前就有一只人人惦记的大肥羊，你身上的‘利’可不止红榜上的数。”
“可蔡师兄你并不相信我不是吗？”孟章勾勾嘴角：“你宁可把希望寄托在势利小人身上，也不肯信我一回啊。”
“你也承认了你我之间乃是‘各取所需’，我为何要将全身信任托付于你？”
武当小师弟一挑眉：“所以，蔡师兄你是在防我？”
蔡居诚并不否认：“你且扪心自问，这些日子诸多安排何曾问过我的意见，瞒着我做了这些事，替我做了选择，你以为我会感激你、认可你？你和朴道生一样愚蠢，真是天生一对，自以为是对我好，那不过是你们把一厢情愿的想法强加在我身上罢了！”
“蔡居诚，你当初与翟天志密谋，若能有如此防人之心，也不至于沦落到点香阁受制于斯了。”此时他的眼中冰封千里，雪川峥峥，他一根根拨开对方勒紧发白的手指，吐息间朔风凛冽：“说到底，这才是你的选择，可你不敢去面对自己造成的苦果，大言不惭推给别人，让别人替你尝了，自己仍是怨天尤人。蔡居诚，你就是个自私胆小的懦夫！”
他眼中野火燎原，恨不能摧枯拉朽毁了一切：“不！你这家伙什么也不知道——他们欺我、笑我、贱我、恶我、骗我、有负于我，我只不过要夺回属于我的东西，自私有什么错？好人又不会有好报！”
一语惊四座，鬼神吓，天地怕。
一时间行风冲云，龙奔虎走，剑锋吟啸引得匣中剑竞相争鸣，一剑出鞘三寸已是克制，一剑受困剑匣却露十分气势，全凭志猛烈。
“咳咳！”一旁安静吃瓜围观的武当弟子叶青衣忍不住插嘴，面上略有不快：“请两位都冷静一下。此处是陶阳居，只谈交易不谈恩怨，进了陶阳居就是陶阳居的客人，万事还是得按陶阳居的规矩来。”
琉璃仍是一副看好戏的态度：“我说青衣，你理他们作甚，要真打起来你我还能占点便宜，毕竟陶阳居的债可不是那么容易还的。”
“莫忘了公子的嘱咐，若来者为武当同门须宽仁行事。”
“你们武当啊……”
“不服憋着。”
琉璃无所谓耸耸肩，继续低头咀嚼茶食。叶青衣面向剑拔弩张的两名同门，拿出公事公办的态度对蔡居诚道：“二位的争执我已知晓，不过是‘人情’和‘买卖’，这位客人若是不肯接受人情，那便走陶阳居的买卖如何？”
蔡居诚扭过头，武当的道服过于刺眼，平日一个孟章在他眼前晃悠就算了，如今又来一个不认识的，穿的还是朴道生最常穿的重阳衫。
辜影似故人，总是怒涛惨淡。
“他欠的人情与我何干？”他咬牙道：“他自作聪明我又为何要阻止？由他去背他的人情债，我去做我的买卖，告辞！”
叶青衣目送蔡居诚离开隔间，看孟章眉间紧锁愁云，他试图缓和气氛故作轻松道：“蔡师兄果真如传闻中一样，性情……乖戾得很。看来我们这人情买卖是做不成了。”
孟章苦笑道：“他这是默许了我们的计划，只是他还想着出一口气。”
“我常年不在山上，今年元宵好不容易回了一趟武当，却觉察山上中四时无更替，年年岁岁一如既往，有些人甚至不知道离火坠落一事。”
“朴师叔为此付出太多了……”孟章长叹一声，“就这样吧！我先告辞，沈袖那边我得想想怎么交代才好。”
待送走小师弟，终于吃饱喝足的华山弟子凑上前，貌似玩味打量别有另一般愁绪的同伴，嘲笑道：“哎，都说武当道士一个个如画中高人，虚伫神素，顺天道，行天道，怎么你和你那些师兄师弟皆同俗世中客，七情六欲一应俱全，求不得，放不下，难道飞升之前还要滚一身红尘不是？”
叶青衣淡淡回应：“肉体凡胎走这尘世一遭便是求道，道又因人而异，道在何处，心之所往。”
琉璃懒懒打个呵欠，这般大道理她一贯听得迷糊，嘟囔道：“你们道士就喜欢弯弯绕绕的东西，还是华山自在，人世不平一剑消，他日你要真找不到你的道了，不如改投我华山啊！我请你喝酒，风师兄酿的一滴醉。”
“谁知道呢。”
本来面目，不许丹青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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