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上）

【卫练】《情海》

Ashun

加载中……

第九章

（一）

再度睁开眼的时候，红莲正躺在一个空荡荡的大床上，眼前是一片陌生的屋顶，耳边听不到任何声音，模模糊糊想不起来自己在哪。
红莲撑起身子，慢慢从床上坐了起来。
环视一周发现，这里不是她熟悉的公主殿，看着室内和王宫规制相仿的摆置，好像还是在将军府。
想到这里，红莲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腰畔，不料竟是空的。
红莲心里突地一跳，迅速低头看去，发现链剑其实没丢，就放在她的枕边。
拿起来重新缠回腰上，这才放下心来。
自己现在为什么会在这里，红莲尚不清楚，昨晚本应是她的新婚之夜，可惜当晚就没了夫君。
繁复高调的婚礼过程已经记不太清了，红莲只记得最后，淬满剧毒的链剑被人从手中打落，自己跌坐在寝宫地上，冷眼看着斩向她头顶的长刀，目中傲气不减，丝毫不准备低头。

生死在我，绝不怕你。

就在那时，老天爷仿佛再度听到了她的心声，一把长剑忽然从天而降，霸道十足地斩开了挥向红莲的凶刃，刀剑争锋迸发出灼眼的火星，最后剑胜一招，咔嚓一声绞断了八尺，接着一剑捅向姬无夜的命门。

……

剑在人在，剑亡人亡。

……

「莲……公主……」

咔嚓——！

红莲面无表情，眼看着韩国百年最强之将，就这样死在了自己面前。
「他已经不是你的夫君了。」
「……」
红莲始终沉默着，双眼只看向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白发身影。
卫庄拔起鲨齿，转身背对着红莲，慢慢走向了门外。

血色染红了这个残酷的夜晚，被火光包围的大将军府开始上演最后的杀戮和疯狂，两千将府亲卫对阵九百突袭精兵，百鸟内部分裂，敌我不明。
主将不在，双方将士都已经杀红了眼，红帐春宵和酒精烈火最大程度地激发了将府亲兵们的虐杀情绪，卫庄放进来的边疆野人更是要疯不要命，此刻正磨牙吮血，一刀一头杀的痛快。
待卫庄走到门口，一道影子不知何时从暗处闪现，看身形还是少年模样，低声向卫庄汇报起了院外的情况。
卫庄听完手下的汇报，冷峻的脸上没有丝毫动摇，三年生死沙场的经验告诉卫庄，在这种情况下，没有什么比一颗大将军的脑袋更能让他们清醒过来。

彼时的红莲并没有太多想法，被死亡恐惧所压抑的五感渐渐回身，红莲试着从地上站起来，却发现双腿已经软到动都动不了。
红莲暗暗咬了下牙，用力掐了下自己的手心，想让身体尽快恢复过来，但是没用。
她一抬眼就能看到一个眼珠暴突死不瞑目的尸体，鼻子里闻到的是铁锈般浓郁的血腥气，耳边还能听到院外兵刃交接的厮杀声，尤其在这个空旷的寝宫内，红莲甚至连门口的人低声询问卫庄怎么处理她的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

卫庄没有回应，那手下也不多问，听完卫庄关于前院的安排之后，转眼又融进了暗处的阴影里。
一时之间，红莲也说不出自己是什么心情，抬头看了卫庄一眼，脑子里好像也没什么想法，只是单纯的想再看看他。
看看他变长的白发，看看他变宽的肩膀，看看他变强的体格，在她看不到的地方，不知道他还有多少变化。

她已经三年没有看过他了。

红莲坐在冰凉的地上，慢慢吐了口气，最后索性完全放松了自己，链剑都扔在一边，就这么安静地看着卫庄。
就想再看看你。
……
四下无人之夜，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视线，就这样黏在了某人身上。

此时此刻，战斗还没有结束，外面是刀光火影，生死屠戮，一个意外说不准就满盘皆输。卫庄很清楚，不应该在此刻分神，可心底某个地方却被某股视线撩动着，无法克制地感受起，时隔三年的安心轻松……

卫庄硬挺着脊背，不得不提醒自己，不要高兴的太早。
真正的难题还在后面。
红莲无所察觉，连眼睛都不怎么眨，仗着卫庄不回头，依然随心所欲地看着他。
什么都不想，就想看着他。
……
半晌，卫庄拎起鲨齿，重新转过身，一步一步地走回到了姬无夜的尸体前。
……
闭眼。
红莲听到他说。

（二）

大婚之夜，接二连三的意外和惊险几乎耗去了红莲全部的精力，加上前一天没吃没睡，心神俱疲之下，红莲几乎一闭眼就晕了过去。
次日再睁开眼时，窗外鸟鸣啾啾，晨间空气清新干爽，身下躺着的床板表面被人铺了一层厚厚的毛褥，红莲起身时发现，被自己蹬开的被子上，还盖着一件眼熟的黑色长衣。
……
一时之间，红莲真的有些恍惚，弄不明白现在是什么时候，自己究竟在哪。
红莲慢慢拿过那件长衣，指尖不觉摩挲起了衣袖上的横纹。
横纹旁边，有一片不仔细看都看不出来的污痕，是丹砂。

那是很久以前，他在街上陪着她买颜料，为了避开马车，被她挽住胳膊的时候蹭上去的，那颜料质量太好，事后任红莲怎么擦都擦不掉，后来也没再见他穿过这衣服，还以为被他扔了……

正发着呆，一个兜帽少年忽然走了进来，在桌上放下了一个食盒。
红莲抬头一看，好像是昨晚来找卫庄的手下，颈下隐隐约约有一大片青色的麟纹，阴森可怖。
红莲迅速握上链剑，至此才算反应过来，自己真的还在将军府。
这一切，究竟算怎么回事？

那个少年进来也不说话，见红莲下了地，直接打开食盒，盒里装的饭菜很丰盛，盒底还有一碗她最喜欢的莲子羹。
红莲看着这一桌饭菜，微微皱了下眉，抬头问道：「他人呢？」
少年不答。
红莲皱着眉，也不想跟他废话，绕开人就要往门外走，不想，刚一走到门口就站住了——

门外，一把沾血的妖剑森然立于空庭之中。嗜杀的戾气在齿刃两端盘绕不去，百鬼莫近，生魂勿扰。

红莲站在原地，怔怔地看着庭中剑影。
片刻之前，红莲还想当面找人问个明白，昨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他会在这里，为什么出了这么大的事，她却能在这个清净的小院里，一觉安睡到天明。
现在不用问了。
鲨齿立在庭中，威严厉厉，仿佛告诉所有人：没有它主人的同意，谁都别想进来。
……
红莲微微抿了下唇，心脏渐渐传来时隔已久的阵痛感，嘭咚，嘭咚，砸的她心口生疼。

——————

同一时间，卫庄正在韩王的私廷内，听着张开地和韩宇在韩王面前争论，究竟该如何处理将军府的后事。
百官上朝不能携带凶器，卫庄出门之时便没带鲨齿，只身一人来到了王宫廷前。
事关重大，韩王半夜听说了消息，今早上朝之时直接退散百官，只留了卫庄和几个当权要臣，一起商量接下来怎么办。
韩王大概也没有想到，自己倚仗多年的大将军，一夜之间就被人给灭了。

在此之前，韩国边境传来消息，秦军已在渭河口岸虎视眈眈，公子韩非去而不返，想来光凭外交已拦不下秦军的铁骑。
韩王当时听完军报，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的就答应了姬无夜的要求。
要军权给军权，要粮草给粮草，要公主给公主……只要能保住韩王国土和座下王位，没什么他不能给的。
岂料昨晚，卫庄一手拎着姬无夜的头，一手拎着鲨齿，当众宣告将军府的主人已经被他砍了，凌晨时分又亲手斩了几十个拒降将士的脑袋，最后一齐挂在将军府的高门下示众。

日出之时，将军府所在的整条长街都弥漫着重重的血腥气，起早赶集的百姓原本应该热闹地讨论昨晚的婚事，结果看到将军府外一排死人头，当即敛口不语。王宫禁军赶到之时，整条街上噤若寒蝉。
如今，韩王看着这个三年不见的鬼谷传人，双目深邃难测，加上一身久炙战场的虎狼煞气，几乎让人不敢直视。
卫庄按照流沙事前计划，简单说了自己受九公子之托，在秦韩边境隐匿三年，熟知边防情况，之后又把韩非提前写好的诰罪文书递了上去，文书末尾直接给姬无夜扣了个勾结秦国权臣，预谋篡位的灭族之罪。
韩王似乎是对自己儿子先斩后奏的行为已经见怪不怪，都没太细看文书内容，只扫了一眼结尾——人都已经死了，说再多其实都没什么用。
以韩宇和张开地为首，几位大臣还在一旁争论着，将军府接下来由谁来负责，军务怎么处理，边境军事由谁安排……争来争去，也没争出个结果。
最后，反倒是韩王自己想的最明白，只要根本利益不动摇，这个将军换谁当都一样。

——————

等到卫庄再回到将军府时，天色已经黑透了。
除了被尽数处死的亲兵之外，将军府内还剩下一众受降的仆役，准备好了迎接新的主人。
不得不承认，将军府下人的办事效率确实很高。卫庄进门时，府上的人头已经摘了，牌匾换了新的，院内也被人打扫干净，清凉的晚风从院中穿过，完全看不出来黎明前血流成河的痕迹。

进府之后，卫庄没去将军起居的正殿，而是先绕去了后院的一个偏殿。之前有下人告诉他，那是原先将军夫人的寝殿。
彼时天还没亮，卫庄安排完府内人手的交接，私下避开周围人的视线，独自抱着红莲，把人安置到了那里。
放下她的时候，卫庄忽然意识到，她好像长高了些，四肢修长匀称，腿臂的肌肉看着比原来有劲。唯独脸比原来小了，粉嘟嘟的颊肉也不见了，下颌线条变得紧致，五官更加立体，隐约之间有了点成年女人的样貌。
卫庄坐在床头，看了一会儿红莲的睡颜， 她睡得很沉，可能吓坏了，直接晕了过去。
卫庄眼底很红，好像也很久没有休息了，但他此刻并不觉得多累，就在床边坐了这么一小会儿，不到半个时辰又出门进宫去了。

回来的时候，麟儿告诉卫庄，院里的女人已被禁军接走，安全回到了王宫。
卫庄没说什么，本来就是过来拿剑的，没想着再见到人。
走进院内，鲨齿已经被整座府里唯一敢碰它的人冲洗干净，卫庄收剑回鞘，转身就要离开。
麟儿却站在原地，好像还有话要说。卫庄看了他一眼，「还有什么事？」
麟儿想了想，回头指了下屋内。
她还剩了饭，不让别人动，现在还在屋里。
卫庄：……
麟儿交代完，主动退了下去。

卫庄攥着鲨齿，本想直接离开，在原地站了片刻，转身又走回了屋里。
进门一看，不知道那人从哪扒拉出来一个小火炉，炉上温着壶热水，旁边还放了一个大温鼎，掀开鼎盖一看，里面是他早上叫人准备的饭菜，除了他不喜欢的莲子羹之外，每样饭菜几乎都剩了一半，肉食剩的更多些。
鼎内保温效果极好，精致的菜盘上还冒着热气。
……
半晌，卫庄放下鲨齿，没有叫其他下人，自己挽起袖子，逐一把温鼎里的盘子拿了出来。
之后，男人就坐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就着半壶水，把热好的剩饭菜全吃完了。

（三）

实话实说，红莲本人并不是太想回王宫。
回到王宫，意味着她又要成为各位夫人茶余饭后的笑谈对象，隔三差五又能听到宫人传歪的各种传闻，譬如韩王亲封了一个年轻的新大将军；新大将军武艺超群，在朝野外声望很高；新大将军雷厉风行，已经接手了边境军务；新大将军不近女色，不仅不要封赏，连公主都还了回来……
红莲闭了闭眼睛，不让自己再去听那些吵耳的声音。
出嫁之前，红莲没有再见过韩王，回来之后也没再去请过安。
红莲不知道韩王为什么要接自己回来，她也不想去问。
大概是因为心里已经有了答案，暂时不想面对罢了。
父女之间，有些话不说破，至少还能给彼此留些情面。

没过几天，红莲又去了那座冷宫。
最近天渐渐变凉了，天色黑得早，红莲睡得也早，第二天起来时，看窗外掉了一地落叶，不知道为什么，就想去冷宫看看。
她也说不清自己想看什么，明明知道那里一个人都没有，心却总忍不往那边飘，好像隐隐期待着什么。
之前独自生长的三年，红莲从没期待过，每天按部就班地练功读书。可现在，或许是因为秋季雨水渐多的缘故，心底的杂草不知不觉地又开始疯长。在绵绵不绝的寒雨中，隐隐期盼着能长出一个结果。

昨夜又下了一场大雨，狂风卷着断枝在轰鸣的雷声下盘旋，和窗外的暴雨雷鸣相对比，公主殿内其实很安静，室内烛光微闪，地龙烧得暖和，卫庄从窗外路过的时候，红莲正熟睡在自己的软床上，不知做了什么好梦，嘴角还带着笑。

可惜，再美的梦，终究都是要醒的。

次日，湖心岛畔，巨大的花树颓败地倒在湖中，枝叶尽落。
红莲站在树旁，看着雨从枯干上重新滴落，一点一滴，就像此刻她的呼吸。
清晰的，规律的。
卫庄一直听着，直到雨滴声停止后，才缓缓开了口。

不是没想过，会有就这样结束的一天。
渴望着本就不该得到的事物，期待着或许不同的未来。

「树，是我斩断的。」
「这个地方我不会再来，我会命人拆了它。」

有什么东西坠了下去。
真是奇怪啊，明明是一具温暖的身体，但是里面好像还藏着一座深渊，包含着深不可测的冰冷。
不愧是做了大将军的人，一句话就能把别人的心扔了进去。

不知该不该说是好事，相比于三年前的茫然无措，此时的红莲已经成长了太多。大概是因为潜意识里一直做着准备，当现实真正到来时，红莲最终仍是冷静地接受了。
没有纠缠，亦无结果。
从卫庄重新出现的那天开始，红莲就知道，自己和这个男人迟早要有个结果。
一个出过嫁的女人，和一个搅死了这场婚事的男人，能有什么结果？
回忆只是回忆，回忆没有任何力量，再美好的回忆也抵抗不了残酷的现实。

红莲早已不是什么深宫少女了，自从得知韩王要把自己嫁入将军府那天开始，红莲就看清了自己所在的现实。
曾经红莲也相信过，她是韩王最心爱的女儿，是王宫里最尊贵的公主，可最终，当她父王的王位受到威胁时，红莲才发现，原来自己什么都不是，最多最多，就是个稍微名贵点的赠品罢了。

在利益冲突面前，血缘温情的面纱总是被轻易地撕破，所谓兄弟、宗亲、甚至父女、母子等最紧密的人伦关系，在现实利益面前都会变得不堪一击。
在这场游戏里，感情是最无关紧要的东西。
这就是红莲所在的现实。
认清现实终归是好事，至少受伤时，不会显得太狼狈。

可是。

这样真的就对了吗？

红莲一直想不通，多年之前有人告诫过她，这是个弱肉强食的世界，像她这样的人，只会是强者们的饵食。
话虽然不好听，道理却没错。为此，红莲也努力地去变强过。
可变强之后呢？
我也要变得跟他们一样吗？

……

那天下午，红莲站在冷宫的走廊里，看着远处被拆毁的湖心岛，想起小的时候，自己总盼望着快些长大，以为长大就会变得自由，就可以离开这座狭小的鸟笼，去飞向更广阔的天空。
可到了真正离开的时候，红莲只觉得冷。

（四）

又过了一个月，秦韩关系日益紧张，两军前线已经起了好几次冲突，新郑城里的百姓都隐隐听到了风声，边境很快就要起战事了。
与此相反，韩王宫中倒仍是一派安宁景象，朝堂大臣对此闭口不谈，左右不在自己的职权范围内，边境上的事仿佛都跟他们都没关系，谁爱操心谁操心去。
天潢贵胄，肉食者鄙。
不久，韩王宗室按礼到郊外宗庙举办祭天仪式，到了晚上，韩王特意在郊外行宫宴飨群臣，除了张相国年事已高，提前告退之外，剩下的一众公卿大夫陪韩王享宴，酒过三巡都不散席。
除了韩王从后宫带出来的女眷之外，其他王室公卿们的女眷也在后庭，各家夫人们年纪都不小了，大部分十三四岁就嫁了人，几十年间只管相夫教子，十指不沾阳春水，保养的还都很不错，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也都挺能聊，难得出来玩一趟，都不急着休息。

趁着没人注意，红莲用上轻功，从走廊间一闪而过。

这次来郊外祭祀，红莲也在随行女眷之内。一开始红莲本想找个借口推了，后来听说这次出行由大将军统领禁军负责戒备，红莲犹豫再三，最终还是跟着一起来了。
红莲如今年近十八，是宫内年纪最大的公主，之前嫁了人却没能成婚，后又破天荒的被韩王接回王宫，待遇一如从前。宫里稍微聪明些的夫人大抵都明白韩王的意思，从不主动找红莲晦气，毕竟嫡公主的身份还在那摆着，其他人私下也不敢说什么。
红莲平时特立独行惯了，加上经历特殊，在这样的场合中未免显得格格不入，任谁见了都是尴尬，索性离人远些。
用过晚膳之后，红莲便自觉避开众人，独自绕去了一个偏僻的别院。
红莲今天其实有点不太舒服，她早间来了月事，白天还没什么，可能因为晚上喝了两口凉酒，一时没太注意，这会儿身子忽然就闹起了别扭。
红莲蹙眉调整着呼吸，见四周没人之后，不再动用轻功，扶着围墙慢慢地走。
岂料，围墙后面有一个小花庭，庭中有一群年轻的贵戚子弟，好像是从宴上溜出来单开了酒席，身旁还有随行的美人陪侍，男男女女聚在一起，正嬉笑起哄喝的起劲。
红莲本想尽快穿过走廊避开他们，无奈耳朵太尖，走到一半听到了新将军三个字，最后又扶着墙站住了。

其实那些话也没什么好听的，男人之间最好论资排辈，富贵子弟比比车马，争个排场。新将军除了平时上朝之外，私下鲜少和这些贵戚们来往。这些人不知卫庄身家多少，只知道原来将军府的重辇豪车卫庄一概不用，出行都是平常规制的普通车马，低调不招摇。这些人当着卫庄面不敢说什么，眼下趁人不在，借着酒劲开了口，满嘴都是混不吝的讥讽。
有说江湖人士不懂风雅、不知礼乐；有说武将只知舞刀弄剑，不懂人情；还有说这人傲慢无礼，见面都不会打招呼……说来说去，无外乎就是觉得自己出身贵族，天生高人一等，被人无视了，还觉得别人不上道。
自己没出息，又不肯承认，平白瞧不上人家靠实力出头的人。

红莲听了几句，实在听不下去，抬脚就要走，不料座上又有人问起卫庄的出身，其他人都不清楚，有一个几年前常往紫兰轩跑的子爵，大概是从道上听过什么风声，醉醺醺的回了句：「那还真不好说……几年前有过传闻，好像说他是个什么私生的……」
红莲脚步一顿，眼中骤然闪过一道冷光。
酒席上的人当然不知道卫庄的真实来历，一张嘴全是坊间谣言和信口胡编，有人知道卫庄和韩非交好，话头不知不觉又引向韩非，最后不知怎么还扯上了紫兰轩，酒席之上嘻嘻笑笑，什么屁话都敢往外放。
酒后现真型，一群活王八。
红莲铁青着脸，正赶上此时体内气血不畅，下腹一坠一坠的疼，扶着墙咬了咬牙，用力攥紧了腰上的链剑。

转身，拔剑正要走进花园，不料一只温热的大手忽然拦到了她腰上。

红莲下意识地一颤，回手就要挡上去，奈何对方对她的出招套路过于熟悉，先一步扣住了她的手腕，红莲随即意识到了对方是谁，最后也没再挣动，任人半拉着手，穿过阴暗的走廊，来到了空无一人的偏院。

——————

偏院里面有个假山，山体中心是空的，从外面看不出来，巡查的禁军从院外路过时，大概扫了一眼就过去了，根本不知道假山里面还藏了两个人。
卫庄披着厚实的大衣，后背靠在冰凉的山石上，红莲以同样的姿势靠在他怀里，微微皱着眉，腰间不自在的挣动着。
靠进了才发现，这个男人身上也带着酒气。红莲本想挣开他，无奈力气悬殊太大，一只铁臂牢牢地钳着她的腰，被他圈在怀里动弹不得。
「身体不舒服？」
红莲听见男人在她耳边问。
抿着嘴没有回答。
心里不禁怀疑，这人难不成跟了自己一路？不然怎么出现的时机就那么巧，还知道她不舒服。
刚才的那些话……他也都听见了吗？
卫庄低垂着眼，感觉到怀里人的僵硬，温厚的手掌又轻轻贴到了她的小腹上。

「肚子疼？」
「……」

自上次冷宫一别，两个人已经将近两个月没见了。
红莲想不通，事到如今，他怎么还能若无其事地对她做这样的事，说这样的话。
红莲蹙眉沉默着，卫庄见她不说话，默认她是肚子不舒服，推测是着凉岔气了，于是将掌心贴在她的小腹上，微微运功，传了一点真气过去，红莲只觉得一股暖流从体外透进来，腹内的抽痛感将将缓过来了些，方才唇都白着，被他这么焐了一会儿，终于有了点血色。

「好点了？」
「……」

红莲回了点体力，心里忽的一烦，用力想推开卫庄的手，却怎么都推不开，十指黏糊着推来动去，不像是要动手，反倒像是调情，最后红莲无法，捏紧指尖掐了下卫庄的手背，硬生生挤了句：「……将军自重！」
之前都说了那样的话，现在又对她这样，到底是要干什么？
明明都结束了……这是喝多了来跟她发酒疯吗？
既然如此，刚才怎么不去收拾那帮人！
卫庄似乎已经看穿了红莲在想什么，微微勾了下嘴角，为避免她拎着剑又杀回去，手臂收的更紧了些。
真是一点都没变。
听到对方隐隐的低笑声，红莲简直气闷，动手又掐了他两下，最后两手都被卫庄握住了。
……放开！
红莲极小声地吼。
卫庄当然不放，准备了多久才等到这样一个长夜……感觉到她手凉，松开大衣前襟，把红莲整个人都一起裹了进来。
别动。
红莲皱着眉，故意扭了扭身子，但也没太使劲，接着一股强大的温暖气息盖过来，瞬间笼罩住了她的全部感官。

（五）

卫庄晚间其实没喝多少，因为夜里还要事情要处理，只喝了几口烧酒暖身。
在走廊外看见她的时候，卫庄吩咐身后的禁卫去四周看着，没让他们跟随，自己不声不响地跟了上去。
听到酒席上吵闹的声音，卫庄倒也不是太在意，说白了根本就不屑搭理他们。只是看到她脸色不好，这才出手，先一步把人揽了过来。
幽闭狭小的空间里，两人身体贴的紧密，空气渐渐升温，连呼吸都变得热了起来。
红莲耳根有些泛红，被卫庄抱着，后背贴在他坚实的胸膛上，耳边能清楚听到那强健有力的心跳声——
嘭咚、嘭咚——
……
感觉到大衣下面，男人甚至开始揉弄起了她的手，心里不禁臆想，果然还是喝多了吗……
红莲忍不住烧红了脸，太过突然的亲密，实在让她无所适从。
事实上卫庄本人非常清醒，低下头，抱紧红莲的身子，感觉手心有些痒，这才抚上了她的手。
他也没有再做别的，只是这样充满占有意味地抱着她，并且丝毫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妥。
红莲脸红红的，默认此人绝对喝多了，后背僵着不敢动，而在看不见的大衣下面，柔软的五指渐渐和他搅在了一起……

世界唯剩下二人，远处的月光照不到，而夜依旧在那一角。

因为近在咫尺，红莲能闻到卫庄身上成熟男人的味道，有风吹不散的酒气和常年行走江湖的气息，呼吸之间，似乎还能闻到青草、泥土、油脂、皮毛等许多细碎的味道混杂在一起，复杂又粗野。
是这个男人的味道。
……
不知过了多久，红莲低低地问了句，边境出什么事了吗。
……
彼此太过熟悉的结果，就是对方稍微有一点不对劲，自己都能察觉出来。
果然，话一说完，那双粗糙的大手就不动了。

红莲其实还想问他，你是不是又要走了？可心里很清楚，就算自己问了，他也不会说。
每次都这样，什么都不说。
红莲肚子刚好一点，无奈这种事就是一阵一阵的，这会儿情绪一起伏，连带着肚子又开始疼。
卫庄察觉到怀里的人忽然打了个寒颤，脸色随即变白，不觉也皱起了眉，「还疼？」
不是岔气么，怎么还不见好。
「……」
红莲不知是疼的还是气的，眼眶一阵发红，本想回身给那人一拳，可无论如何都提不起力气，肚子酸疼的不行，额角冷汗都下来了，最后被他身上传来的暖意蛊惑，气得索性靠到他胸口，把全身重量都压了过去。
随便吧！

——————

今晚本是流沙传接情报的日子。紫女按约来到这个偏僻的小院时，红莲正躺在里屋的床上，身上盖着卫庄的大衣，整个人无意识地缩起来，已经疼晕了过去。
紫女十分意外，连忙走去床边：「这是怎么了？」
卫庄正把做好的热水倒进盆里，沉着脸不说话。转眼一看，红莲被人脱下的纱裙外面，有一片殷红的血痕。
紫女顿时明白过来，等卫庄把水盆放下，回手就把人推了出去。
「我来，你去外面看着。」
卫庄：……

半晌，紫女把红莲收拾利落，腿间替她换了干净的布巾，喂了她几口热水，之后擦了擦她额下的汗渍，盖紧大衣，起身走了出去。
卫庄站在门外，见她出来，转身就要进屋。

紫女心里叹了口气，侧身把人拦住，低声道：「她身体底子好，休息一晚就没事了。你又帮不上忙，就别再添乱了。」

卫庄脚步一顿，听到最后一句，宛如被人当胸揍了一拳，什么话都没法说，脸色难看的不行。

半晌，闷闷地问了句：「……到底怎么回事？」

紫女听罢，无奈地笑了。

倒真是个男人。

「女子体阴，来月事前本就容易受寒，她自己没注意，估计吃了什么凉的东西，加上这几天祭事繁重，身体累着了，一时才会疼的这么厉害。」

卫庄对女人了解不多，大概知道有这么个事，却没想到，竟然会疼成这样。

紫女见他眉头紧锁，想了一下，趁着这次机会，索性把话说开，又告诉了他不少女子平时生活需要注意的事项。卫庄也不打断，就在一边听着，心里一一记了下来。

夜色渐深，庭宴上的君臣都已经散了，各家夫人领着自己的儿女回房休息。偌大的王宫里，没人顾得上，这里还有个难受的小姑娘。

抬头看一眼，屋里一片昏暗，床上的人大约已经睡熟了，清冷的月光撒在窗前，形成朦胧柔和的光影。

等紫女说的差不多了，卫庄转过身，终于不再想着要进去。

紫女见他总算正常了，松了口气，沉吟片刻，最后又补了句：

「宫里是非多，她身边也没个亲近的人……出嫁回来的这些日子，大概受了不少委屈。」

「……」

卫庄没说话，整个人处在房檐的阴影之下，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一时之间，很多情景一齐从脑海中闪过，幼年时期的哭声，少年之时师父的教导，成年以后边境的风沙，还有如今已经被他拆掉的孤岛……他穿过时间一步一步走到这里，此时此刻，她却仍在他身后的房间里，蜷缩着，疼痛着。

冷风阴阴吹过，一些躁动的情绪逐渐随着平复的深长呼吸纳入肺中，缓缓沉入腹底。

卫庄攥了下鲨齿，再睁眼时，凛锐的瞳眸隐隐透露出危险的光芒。

不要急，再给他一些时间。

紫女那边还有事，不便在此多留，和卫庄交接完流沙的事务，很快就准备走了。

临走之前，紫女看了眼夜空半弯的弦月，踟蹰了片刻，口中又轻轻道：

「已经一个月没有收到他的消息了……南阳的人手联系不上，尽快做好最坏的打算吧。」

卫庄攥紧鲨齿，沉默不应。紫女说完这句，也不再看卫庄，转身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第九章（上）

章节目录

留言

阅读设置

第九章（上）

章节目录

默认卷集

留言

阅读设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