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 壹号囚室 - 文岛 Wland

壹号囚室

17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2025/01/03 22: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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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istle的团队远比他们主理人靠谱，剧组的几个主演同他们都熟，用不着客套，配合地被分头领走，像几队秩序井然的蚂蚁。休息日临时加班，留在工坊的人并不多，只开了四个房间，统筹规划得极好，不空置不重叠，一步都没有错的。
制作人临行前印出流程表，薄薄两张纸卡在文件夹里，王博谈遵旨四处查看一圈，觉得根本没有监工必要，不如早点撤了以免添乱。他参观片刻，终究还是抓了个暂且闲着的摄影师，语气带些艳羡：“你们老板平时都管些什么？”
老板？摄影师沉吟一下：噢，你说贾明。小哥掰了掰手指：“付钱、画稿、去时装周招摇撞骗。”才财兼备、秀色可餐，他负责开屏，我们负责办事，很合理的分工嘛。
王博谈简直想给他鼓个掌。
摄影师显然也认为这机灵抖得令人满意，拎着三脚架行了个过分浮夸的礼，步子一踮，旋即消失在走廊拐角。王博谈低头看表，自己的名字安然躺在流程最末行，时间充裕，他草草回忆了一下Thistle的平面图，转身走向回廊的另一头。
目的地是Thistle最常用的室内摄影棚，汤显祖和沈璟应当在那里确认布景。越往里去过道越窄，王博谈移开横亘在路中央的第三个衣架，终于看到了补光灯高耸的影子。
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他挥开脑内冒出来的典故，跨过成团的电线，踏进影棚中央的空地。工作区域收拾得极整齐——王博谈有充分理由怀疑沿途的路障是自己人的杰作——灯具幕布反光板全都架好，视线中心空荡而敞亮，孤零零地架着一座石膏展台。十几个收纳包全堆在角落的阴影里，美术指导和舞台总监被黑色防水布组成的阵法团团围住，一左一右地对着两只纸箱子发愁。沈璟捏着条深蓝色的大垃圾袋，手指专注地捻着沿口，试图将那片能把人从头罩到脚的塑料布撑开，汤显祖在他身边来回打转，像被困在栅栏里的焦躁山羊。
踱到第四圈，袋子终于鲤鱼旗似的鼓起来，汤显祖抱起纸箱，给沈璟腾挪空间。他往后多退两步，脚尖就套进包带，美术指导连着道具一起摔出来，手中的东西扑棱棱洒了满地，王博谈低头一瞥，应声开口：“这是什么？”
语气比起疑惑更似惊诧，好在没人特别在乎这句明知故问，汤显祖单脚跳几下，把鞋子解出来。幸存的箱子被安稳摆到身侧，他总算得空抬头看上一眼：啊。
“来得正好。”美术指导若有所思地盯了王博谈一会儿，伸手把左手边的纸箱往人面前推去，“帮个忙。”
网购的千纸鹤，浅灰与纯黑各半，后者洒了银色的闪粉。这箱是大号、那箱是小号，汤显祖蹲在地上指指点点。叠到倒数第二步，只差将翅膀展开、头尾立起——半成品是上宽下窄的风筝形，薄薄纸片堆成捆，他拣出一枚唰唰折好，骄傲地丢进王博谈怀里：“八十六块一百只。”
“不便宜。”沈璟叹口气，适时地把塑料袋敞开架好，等着汤显祖把第二只纸鹤扔进去，冷静地给过于简洁的点评补上后半句，“也不省人工。”
但做后期太贵——他转身从墙边的长条状袋子里抽出一卷图纸，在王博谈眼前抖开，把钢笔圈出放大的细节标注依次指过：丝线、链条、血迹、伤口。画稿递到他手里，沈璟拖来另外那只箱子，眼看就要任劳任怨地加入折纸事业。王博谈脑内警铃大作，直觉此人不会凭空接话茬，下一刻汤显祖举高手臂、朝他竖起食指：“Ⅰ号已经拍完了。”
妆造都简单，收拾速度快，被摄制组按着当了好一阵调光道具。汤显祖点了点影棚中央的石膏底座。“但Ⅱ号麻烦得多，”他晃晃沾着银粉的手指，“最多再过十分钟，我俩就得去大厅布景。”
十分钟，王博谈缓缓重复一遍，迟疑地扫视满地的小风筝。“容我多问一句，”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诡异之处，把那张流程表从开幅巨大的图纸底下抽出来，“为什么这是现场折的？”
因为稿子临时改过。沈璟动作不停，流畅地将第七只千纸鹤扔进袋子。“当然我在调整当天就发送了更新后的版本，并且把材料的直接寄了过来。”他从口袋里摸出铅笔，从王博谈手中接过图纸的一边。而贾老板显然没来得及看——王博谈心想——不管是稿子还是快递。
“毕竟我们是加塞的嘛。”汤显祖小声说。
“底部的玫瑰换成纸鹤，”沈璟标出十字架的竖边，将话题绕回图纸上，“花茎的意象挪到这里。”改动不算很大，概念是一致的，作茧自缚，所以缠绕的带刺链条一端要让Ⅱ号握住。他给人物素体的右手打上圈，笔尖点着掌心那一片浅色阴影，汤显祖为搭档全自动补充详尽解说：用丙烯颜料造个刀口，再把截断的链子贴住，只要画技足够逼真，荆棘便像是从体内抽出枝来。
这真的是——王博谈喃喃——很不厚道的设计。
“讲完立刻被骂了。”美术指导悻悻抓过新一沓纸鹤，“老板说那个特效就要画一小时。”
王博谈盯着图纸上黑白的血色，无声地磨了磨牙：“贾明骂你应该不是因为这个。”
都行，随便，没关系。汤显祖在这方面显然想得很开：“不改方案的都是好甲方。”他捏出最后一对尖喙和尾羽，起身把手里的成品天女散花般撒进塑料袋里。已经长出翅膀的风筝合计约有五十只，将将在底部铺上两层，王博谈看着箱子看看地板，转头去问沈璟：“一共有多少？”
舞台总监平静地收起铅笔：“一千只。”

贾明把程务秋押进大厅的时候，张养浩正往十字架旁倒垃圾。王博谈在摄影棚把道具托付给他和C芒，装满纸鹤的两只袋子各有半人高，远比想象重，既不成形，又不好用力，顶上还未扎口，稍不留神就撒一地，必须珍之重之、抬轿似的小心伺候。挪到地方花费十分钟，C芒耐心见底，袋子一扔，立刻没了踪迹。厅里空无人影，灯光倒是已经布好，舞美想必提前来过，十字架周围用白粉笔细细勾出布景范围，无声指示搬运工将纸鹤往轮廓里摆。然而天色已晚、黑云翻墨，棚顶玻璃外早没了阳光，暴雨将至的水汽沉沉压下来，只让中厅看起来像个案发现场。
张养浩在一片惨雾愁云底下独自挣扎片刻，包裹翻不过来，无法控制落地朝向，只好用臂弯卡在上三分之一位置，一团一团地向外抖，仿佛勒着塑料袋的脖子催吐。场面十足狼狈，贾明目不斜视，举着左手的颜料盒子与他擦身而过，右手还攥着程务秋衣领，很不怜惜那套精致礼服，把Ⅱ号同学往冰凉铁架上一按。
落差不小，基本等于坐到地上，程务秋猝不及防，将摔未摔之际竟然还记得单边掌心画到半途的油彩没干透，稳稳朝天端着，放任自己歪下去。成片黑白金属色里刺眼的一抹红，扎得张养浩愣怔片刻，指尖力道稍懈，抓着的那捧纸鹤立刻兜头浇到了人身上。
他本能地倒退半步，嘴还没张，塑料袋又簌簌一响，精神抖擞地呕出更多道具来。这下连正在调色的贾明都抓着刷子看过来，张养浩进退维谷，索性连手都不动了，像个程序卡壳的推币机。程务秋拿没沾颜料的那只手捡起膝盖上一对银灰色的千纸鹤，欲言又止几次，终于抬头问道：“你觉不觉得这特像在撒冥纸？”
张养浩沉默微笑，不知自己透支几成定力才拦住那句自动冲口而出的“像”。下一刻靴跟敲地的声音遥遥逼近，C芒出影棚时只摘了裙撑和配饰，哥特魔女提着两柄崭新扫帚杀将过来，三下五除二地把垃圾袋从底部撕开。纸鹤在脚边整齐铺成沙丘状的两堆，塑料皮往边上一撇，解法粗暴而高效，莫名有种万军取首的气势。
她分张养浩一杆扫帚，全没意识到此人被这题困了半晌，顺着粉笔印子将道具拱出预定轮廓来。程务秋乖乖把腿收好，抱膝看他俩分头忙活，纸鹤第三次漫过十字架长边一端，C芒气得跺脚：“这是布景？它能把你埋了吧？”
贾明正掰着程务秋肩膀要他仰面躺好，闻言大乐：“来来来，你埋。”
他转头再去蘸笔，半道儿上细细打量一下C芒，作恍然大悟状：哦，你就是编剧刚去接的那个伦敦桥小姐。设计师抻开程务秋的左手，浓浓抹上一笔丙烯颜料，又问：“她人呢？”
她？谁？弦？C芒懵懵吐出三个单字儿，好像才想起来有此一茬：“摄影棚？”
不对，来是来过，但我和王梦湘拍完之后，人已经不见了。她求助似的看向张养浩，眼神刚递出去，立刻想起新一件事，手忙脚乱地在身上翻起来。贾明简直摸不清这位到底算迷糊还是洒脱，只听见张养浩不情不愿地干咳一声：“编剧和关导一起去找王实甫了。”
要给影版加笔，先得知会制作人，Thistle的回廊迷宫一般，多的是藏身去处，现下这仨难说在哪个角落谈判。然而改剧本的前因复杂，轻易解释不得，张养浩在脑内细细盘过一遍，挑出最无害细节讲了，程务秋依然从铁架上原地弹起，他几乎能看见此人头顶陡然绷紧的狐狸耳朵：“聊什么？”
张养浩闭上眼：“我不知道。”
程务秋完全懒得拆穿：“王梦湘呢？”
“我不知道。”
嗯，行。程务秋一笑：“那你为什么跟着我？”
别跟我说是陈导的任务，我认识他时间比你长，清楚这位对演员本人有多不上心。我还知道关汉卿送你进了摄制组，将来影版大概率要给你挂个名填了这段空窗期——可你今天又是干什么来的？
张养浩叹口气：“弦让我看住你。”
他把这句话讲得四平八稳，仿佛面前有份盖了章的文件，正对着那红色二号方正小标宋的题目一板一眼地念。
“为什么？”
“她给钱了。”
三千块，换七天，也没有太亏，哪怕编剧小姐几乎什么都没和我说明白。但能开出价来，想必早有打算，张养浩莫名对弦有充足信任。
程务秋茫然地看着他，表情很罕见，让摄影师有一瞬间遗憾自己把相机收了起来。又抬手去看那条缠了一点的长长链子，道具组提前做好效果，凝固的粘稠血丝顺着指缝淌下来，程务秋放在指间捻了捻，看眼神似乎并未摸出什么门道，再想试探性地去拽，被贾明一巴掌拍掉。
他只好又回来专心对付面前人：“弦想做什么？”
我不知道。张养浩再重复一次，终于咬牙：“您别问了。”
胡扯必被识破，何况想也想不通、谎也编不圆，装傻到底反而像是上策——他抿抿嘴，颇有些宁死不屈的态度——鹦鹉前头不敢言。
程务秋偏头看向贾明，神色里依然有动物似的空白：“他该知道的都知道。”
你不该知道的他也知道。
显然不懂这典故的意大利老板闻言暴起，握着程务秋后颈把人重新放倒，动作倒是凶得略显刻意，看得出来并不想让这个话题继续。不过面上的气急败坏恐怕也是真的，贾明揪起那根细银链子捆牢程务秋作乱的手，在他腕上狠狠掐两下：“你才是鹦鹉！”
张养浩在一边微不可察地点了个头。

等他仨吵完，C芒终于从扔在地上的手袋里摸出车钥匙来，继而想起弦把这玩意儿交给她时的嘱咐，讲傍晚骤雨、风势难料，剧组收工早的那批最好先回一步——也让Thistle的老师们快些下班。此人隔半小时看一次云图，功课做得忒勤，问起来只说今日右眼跳灾，卦象诸事不宜，少在外面招摇。
程务秋冷笑，显然余怒未消：“她怎么不干脆说鬼门提前一个月开了。”
C芒原样复述后半段：“最晚结束的九成九是程务秋。”她压着调子，努力模仿编剧小姐讲话时的冷淡音色——正好帮我把车开走。
她把坠着猫头挂饰的钥匙塞到贾明手里，眼看离返程时间不远，着急忙慌地喊走张养浩，自己回化妆间换衣服去了。那套裙子今日刚定了放量，还没来得及修改，背后的丝带网纱里藏了几枚银色别针，转身时在灯下一闪，程务秋余光瞥见，侧脸去看贾明：“你真不接定制了？”
“我不缺这钱。”贾明眯起眼睛，警告般地扯了扯他翻领上的驳头链，“你也不缺这几句。”
是，程务秋身上礼服当然就是《灰调》里的那套。当然也是定制——沈昀死后第一也是唯一的破例，贾明简直懒得去猜花边新闻会怎么编排。
她当红的时候便在时装周上穿过几次叫不出牌子的小众设计，回回大胆，看得出设计师连妆容发型都一手操办。贾明用心藏过一阵，换着花样出来认领，旋即意识到无论如何都免不了被扒个彻底，两人交情又深，有些江湖知己的意思，也知道迟早露馅，索性大大方方让沈昀当了他的缪斯。至于沈昀身后那些招蜂引蝶的浪荡名声里有没有算他一个……程务秋在心里叹口气：根本多余一问。
衣服量身裁的，大多也随手送了，千金赠美人，换她聚光灯下顾盼神飞，实在值得很。程务秋不知道他清不清楚那些锦绣堆的最终归宿，沈昀自缢那天从里屋一路燃出来的火舌底下依稀能看出形制颜色来，他在现场顾不上辨认，事后根本不忍再回想。
但有那一件证据就足够：沈昀身上那条红裙子，Rebecca的那条红裙子。贾明的最后一份礼物，馈赠成了寿衣，他从此认定这个举动犯忌讳，固执地把程务秋的那套西装扣在手里，宁可在用时亲自给他送去。
只此一桩，程务秋便觉得任谁编出什么风流韵事，贾明都没立场喊冤，何况他对自己那名不副实的亲爹本就态度暧昧。设计师本人倒是对事情的发展意外地接受良好——大概也因为早做了心理准备。遗嘱发表那天两位公证人皆需到场，程务秋上中学后只和他俩分别见过几回，无论小时候多熟，到底又沦为点头之交。
话虽如此，他推门时还是觉得自己快要被恐惧吞没：怕听见流言，怕听见案情，怕听见“节哀”，更怕听见比“节哀”更丰沛的情绪——距案发不满一周，他四小时前刚刚浑身冷汗地从噩梦里惊醒，在浴室吐到只剩胆汁，久违地见到天光那刻他意识到自己像个被透明胶带勉强粘起来的气球，随便什么外力，无论尖的钝的硬的软的，都能重新把他扎成薄薄一张皮。
贾明坐在房门正对面，隔着实木会议桌，遥遥凝视他很久很久。程务秋强迫自己抬起眼睛和故人对望，僵持时间太长，长到他怀疑自己要被目光凿穿，披萨店的胖老板手舞足蹈地试图打个圆场，贾明突然叹了口气。
“小朋友，”程务秋听见他开口，声音很轻，混在投影幕布降下来的机械动静里，句尾上扬，勾着比苦笑更深的东西，“你以后该怎么看电影。”

王梦湘说，可他竟然还当了演员。
沈昀给程务秋留的是视频遗嘱，在那么残忍又精心地死在他面前之后。公司多的是法务，她有无数种简明易行的交代办法，但银幕无疑是演绎起来最熟练的那个。程务秋是唯一继承人，遗嘱可以很短，不过倘若足够事无巨细、将条目逐次罗列说明，自然也可以长如新一场凌迟。媒介即信息——传播学的知识点在那一刻被讽刺性地具象化了：形式能比内容本身传递更刻骨的爱恨。
“所以你和贾老板从那时候就认识了。”王梦湘走到影棚入口，把三个移动衣架重新打横拖到路中央，顺手再丢几个防水袋过去，一心一意要将路堵死。王博谈沉默地观望片刻，终于还是把纸箱放回了工作台上，拉开椅子坐下来：“你怎么说服沈璟和汤显祖的？”
秘密，王梦湘微笑。影棚地上还落着几只纸鹤，她捧到掌心，捻了捻翅膀上的银色闪粉：“都是你折的？”
“道具组帮了忙。”王博谈叹口气，“我不是傻子。”
他翻开纸箱上盖，示意王梦湘把手里那只一并丢进去。美术指导花大价钱定的一千只纸鹤到底还是没有折完，好在基数够大，C芒和张养浩搬走的两袋足矣，少一枚、五枚甚至五十枚，恐怕都不会对视觉效果造成影响。桌上的文件夹只剩透明的外壳，流程表刚刚托弦顺路捎给了王实甫——这位过来看进度时甚至还记得拎上休息室剩下的咖啡，王博谈简直说不好她当了编剧算不算屈才。
有只手探下来，在文件夹上敲了敲，指尖还涂着透明的甲油。王梦湘趴在纸箱上，朝影棚中央一偏头：“为什么从来没见你讲起过？”
“贾老板可不怎么待见我们。”王博谈平静地续上话题，“进门至今几个小时了，你见过他第二面么？”以贾明现在的江湖地位，根本可以在圈里横着走。他等着王梦湘在自己对面坐稳：“《灰调》也好，这次也好，公司的名号只是托辞，卖的大概还是程务秋的面子。”
“代办日程的下一条是哪个？”
“什么？”
“第一季度的报表？”王梦湘眨眨眼，“还是第三季度的工作计划？”
“你真想看，除夕替我去吃次年夜饭，要什么没有。”
“我也就去年没回成。”
“是啊，”王博谈笑了，“留我和王益民独处三十天。”

上一次不对王益民直呼其名是在什么时候，王博谈记不得了，不会早于认识程务秋，当然也绝没有差太远。沈昀出事，他从局外人变成局内人；十年后重温旧梦，他被自动划进己方阵营，亲眼看着造势手段比当时更炉火纯青的一套方案诞生。
上一个和王梦湘深聊的日子倒是近得多，只是频率越来越低，逐渐到了让人很难相信他俩是亲兄妹的程度——《灰调》导演好心施舍一年朝夕相处机会，奈何那本子实在不适合叙旧。剧里也是亲兄妹，同心离心摇摆不定，到底利益相连，必须搭着彼此肩膀才能杀出血路来。线索埋在暗处，正面的对手戏很少，最后的冲突是自己在默许下拿亲妹妹性命作注，合谋逼主角松口。
可能是邪恶巫师的诅咒，或者是编剧过于透彻的预言，那故事化进了所有人的灵魂，套着角色的壳子欺来骗去，各个都快要修炼出师。最先丧失的是交心的冲动，进而是直述的能力：不岔开话题，不逃避情感，不在三句过后拐到工作。
王梦湘到底没从她查到的东西聊起，哪怕他们都确知这对彼此不算秘密。话头是番茄肉酱意面、清吧的意大利老板，再是遗嘱和贾明。她不知道见证的细节，于是略微多聊几句——写在剧本里的每一条谈判经验都能用于实战：给已知的故事补细节，用虚构的猜测填逻辑，不能主动提供新解释，不要轻易增加时间点。
然后王梦湘说，够了，我不想知道发生了什么。
“我只是担心他。”她转过来，“也担心你。”
王博谈一愣：“为什么？”
“因为你太正常了，”王梦湘看着他，“程务秋也是。”对，你们每个人都很正常——她不知想到了什么，飞快地苦笑了一下——弦参谋也很正常。
我觉得这个故事里不该有这么正常的人。王梦湘叹口气：你觉得呢？

经纪人带沈昀和程务秋登门那次并没有为两家结下什么友情的基础，大人聊天、小孩瞪眼，最后拿出铅笔和格子纸，二打一，把五子棋下成斗地主。青春期，正是对年纪最敏感的时候，三岁差距有如天堑，加上自己还有个与之同龄的初中生妹妹，王博谈简直觉得他穿便服去校园闲逛会被程务秋问“老师好”。临走前钟点工阿婆一本正经地主持电话号码交换仪式，王博谈绷着脸，把两串十一位数敲进手机，扔到通讯录的茫茫人海里。
真正的故事开始于一个月后，王梦湘去合唱比赛，傍晚出门时滑进泥水坑，丝袜被勾破，妆容和发型毁了个彻底。婆婆在休假，万能的高中生哥哥终于遇到彻底处理不来的问题。附近认识的适龄“阿姨”只有一位，他翻出号码，带着妹妹往三栋楼外走。
打通的那刻两人已经站在正确的门牌下面，备注里标着沈昀，接起来无人开腔，三秒后话筒内外同时传来巨响，紧接着是许多东西连汤带水地碰碎的声音，王博谈犹豫片刻，直接抬手按了铃。
程务秋开门，只露出一道缝，“滚”字挂在脸上，认出不速之客是谁，眉心略松，潜台词换成了更礼貌些的“请回”。可惜王博谈那时已经比他高许多，越过对方头顶能看见身后侧翻的桌椅和裂开的瓷片，地上淌着的液体闻起来像咸肉冬瓜汤，或许还混着其他几道菜的汁水。满室狼藉里只有沈昀还稳稳坐着，冷静地踩住椅子的横梁，单手搁在膝盖上提着裙摆，没让它沾到污渍。她就着这个姿势微微偏头，朝门外瞥来一眼，神色自如，足以说服任何人屋内景象不过是普通意外。
王博谈只好把浑身写着“救命”的王梦湘塞进那道缝里。
然后程务秋笑了。
出声的笑，很没有风度的那种，尾音几乎像在倒抽凉气，嘲讽意味昭然，王博谈久违地感到有点火大。可惜程务秋不给他发作机会，收与放同等突然，利落地退步转身，把两人让进屋来，再开口时简直有些破罐破摔的意思：“你至少管一管——”
他并没有记住王梦湘的名字，请求断在半途，留下一个急刹，仿佛说者突然被什么东西扼住喉咙。沈昀面色不改，漠然回望过来，目光在王梦湘身上流连许久，安静地放开了裙摆。
鞋底碰上地板，闷闷一声响，所有人都停住了，所有人都在看她，空气无端有了形体，顺着动作荡起涟漪。众目睽睽之下沈昀低头，在肉沫、菜叶、汤汁的混合物里仔细找出落脚的地方，非常缓慢、非常用力地离开了椅面，像一株将自己连根拔起的植物。
她拿过化妆包，细细挑出柄梳子，朝王梦湘招招手。
要找新的丝袜和她能穿的干净裙子，补妆加盘头。程务秋目送沈昀进了主卧，在玄关墙上沉默地倚了一会儿。王博谈向前半步，朝他的肩膀犹豫地探出手去，程务秋甩开他，从边柜里抽出双拖鞋，摔到后者面前。

这段记忆存了十几年，若非旧事重提，绝不会再被翻出来检阅。王博谈向来觉得他们只是来得不巧，撞破了主人家晚餐桌上的尴尬失误：既能解释现场状况，也能解释程务秋的敌意。
现在他蓦然看出另一种可能，意识到那份刻薄针对的不是访客的狼狈。十一岁的小孩，装模作样的技术尚显青涩，还没有学会解构情绪、分类化解，只能把它们揉成紧紧一团，再没有向外探出触角的余裕。
你在指望她，你在指望她，你在指望她，你在指望她，你在指望她——修饰词能换无数种，怎会、居然、竟敢，王博谈后知后觉地听见冷嘲背后的控诉，混杂一丝难以明言的歇斯底里。怎样都好，怎样都无所谓，不想看、不想管也不能管，唯一还能感知的、唯一不受控制的情绪只剩下那份灭顶的荒谬：
——你在指望她？
——你看见这间屋子了吗？
可这份离谱依赖并未落空。十分钟后小姑娘漂漂亮亮地从房门后面出现，换下的脏衣服整齐叠在纸袋里。沈昀在主卧门口站定，拒绝往前多走一米，程务秋送两人出门，看王梦湘几秒，终于抬头看他。两双肖似的眼睛一近一远，程务秋说，再见。
如果那才是开端呢？
如果沈昀的死不是乐章切换的休止符，只是更长的、更连贯的旋律线里的一拍重音呢？
他又想起《回旋奏鸣曲》，那个忍耐、崩溃、掩饰、辩解、最后一心求死的小律师。有记者狱中探访，隔着玻璃念检方意见：主观恶意极其明显、悔罪态度极不诚恳、社会影响极其恶劣。画面里程务秋抬了抬眼睛，又迅速垂下去，纠正的语气冷静且专业，像指出案卷里一个细枝末节的纰漏：你不应该问我为什么现在不想活。
更有见地的问题是我杀了他之后，为什么没有同他一起死。
两全其美不是吗，对谁都是解脱。而且后患永绝，不必经历这些赤裸的、难堪的、近乎羞辱的审判。
“所以为什么？”
“因为在松开枕头的那一刻我错觉此后的人生是属于自己的。”

但画面外的程务秋没有死在那天的原因是明确的，王博谈想。化纤燃烧的味道、灼人眼鼻的烟气、掌心皮肤的冰凉触感、滑腻的血污、通往天台的楼梯、傍晚夕阳下的新风——不是虚无缥缈的概念或者想法，是切实存在的、可以用五感体验的东西。
如果要再具体一点，就是尸体、警察、口供和那张卖身契似的合同。
咫尺之外王梦湘安静地盯着他，从聊完那部电影后便不再说话。她已经了解足够的前情，有办法以某种诡异的默契，让王博谈觉得自己随时会被看穿。二十年过去，王梦湘的神态偶尔还会像那个在泥坑里滑倒的小姑娘，睁大眼睛望过来，慢慢地眨一眨：“你在担心什么？”
拦在路中央的衣架动了一下，有人进来了。道具组要把东西搬回车上，贾明的合伙人跟在队尾，讲她下班前最后的工作是让守夜人换好戏服。“妆造全部弄完要晾一阵，”她朝大厅方向点点头，把手里的罩袍和宽檐帽放到桌边，打断了两人的沉默，“他应该会抽空过来找您。”
王博谈从椅子上弹起来，大步走向道具组收拾成堆的防水包。被沈璟卷回去的那张海报孤零零地竖在那里，他打开搭扣、抽出卷筒，终于意识到所有错位的对话里那个最不对劲的细节。
你觉得他们——他突兀地哽住，换了个代词：我们。
“你以为我们是用什么威胁了程务秋十年？”
“沈昀。”
图纸展到半途，只露出十字架一侧手心染血的伤口。王博谈僵在原地，同她骇然对视：“什么？”
沈昀。王梦湘重复一遍，眼里的疑惑丝毫不比他少。不然呢？

“不然呢？”贾明换了把化妆刷，皮笑肉不笑地一咧嘴，“和你家的那场断头官司吗？”
让我猜猜你要说什么。他旋开天地盖，刷子在粉饼中心若有所思地蘸了蘸：沈昀是自尽，她经纪人却是横死，太多的酒、不该同服的药、仰面摔倒时磕伤的后脑，再加上本就脆弱的心血管和各处外伤，总之是同人品一样不堪的死相。遮瑕膏点到下颌，Ⅱ号定妆照的图纸摊铺在王博谈膝头，贾明无意间垂眼，突然一愣。
“天爷啊，”他拎起稿子，一把拍到桌上，“你提那张合同原来是为了讲这个。”
对、是、当然，设计师咋舌，早该想到的。送上门看我脸色，只能是因为找不到别的知情者——贾明回身扶住椅背，隔着镜子打量妆面：“编剧呢？”
弦吗？王博谈轻声说，弦不知道。你看过《灰调》的不是么，这一段故事、唯独这一段故事，与现实毫无关系。
但你是记得的，他指指桌上的图纸。
“警察和消防来的时候，程务秋手上还有血。”
“骨瓷的碎片，玄关摆着的花瓶，这可是你自己的证词。”贾明冷冷抬眼，“哪怕他挣扎的时候顺便用这玩意儿往经纪人脖子上来了一下，也算那胖子活该。”
容我提醒一句，程务秋可是被他拖进火场的，脚踝上的指印抓痕触目惊心，鉴证科的法医都被吓住——分明只剩一口气在，回光返照时却生出千钧的力来——你觉得他想干什么？给小孩儿唱个祝你生日快乐？
“你说的都对。”王博谈闭上眼，让深一号的阴影顺着眉弓扫过去，“但要把这条命算到他头上实在太简单了。”
横死只是托词，他低声说。不会有人主动混吃那么多镇定剂，除非药在不知情的时候被下在酒里。
“你在指控沈昀。”
“那就是谋杀。”王博谈一拳捶在桌面，“只是凶手死得更早而已。”
真正重要的是谋杀并没有彻底成功，无论是因为低估了被害者的体重，还是高估了火势蔓延的速度。开门的时候人还醒着，构陷因此变得很容易：随便一查就能知道陪葬的那位对沈昀做过什么，而程务秋是十几年的见证者。“动机和借口都太充足了。”王博谈捡起桌上的修眉刀，隔空划过自己的喉咙，“我甚至只需要作证他没有救。”
将这句证词强调足够多次，所有人都会相信是他下了最后的杀手。
“别傻了，小朋友。”贾明隔着粉扑拍拍他的脸。程务秋是第一发现人，你是唯一目击者。只要你不和王益民站一边，没人能把他怎么样。
“要是我没选他呢？”
“你不会的。”设计师平静地笑了笑，“因为这里最恨王益民的人是你。”
他收起定妆粉：“你知道你和你爹最大的差距在哪里吗？”
“我还有良心？”
“Nice try.”贾明打个响指，反手拎起椅背上的衣服。准确地说——他后退半步，斗牛士似的抖开了守夜人的罩袍：“你不会利用人的良心。”

王益民当然知道你不会帮他，但他还是把事情办成了。就算你相信程务秋签了封口令是因为不想上被告席，能用官司威胁的可只有他一个。“我知道的不比他少很多，”贾明挑起眉毛，“你觉得王益民又是怎么让我闭嘴的？”
没错，灭口是最简单的思路，但毕竟容易脏手，更何况圈子里有的是不留痕的办法。“比如让人不敢说话，”他将袍子围好，摁紧背面的排扣，开始梳理领边繁复的系带，“或者让旁观者不相信他说的任何话。”
以沈昀生前的风评，但凡程务秋敢主动讲上一句，公关部就能让绯闻炒得比凶案更高。“一个满身污点的受害人，你了解她的舆论待遇。”贾明贴在王博谈耳边说，“我们当然也了解。”
——因为程务秋真的报过警。
所有人都清楚那点儿聊胜于无的回应的前奏是什么样的问题：疯成这样，她最火的时候到底爬了几个人的床？后来不那么火的时候呢？年轻的年老的，好看的难看的，钱多的那些是不是都肥头大耳、肚子鼓得能挤出油来？可以把人逼出精神疾病，玩得到底有多花？会不会还碰了点叶子或者别的什么？说是有录音证据，会不会有录像？能不能放出来给大家看看？为一个自甘堕落的费这些功夫——怎么不去救那么多好人家的女儿？
“你有见过这个故事吗？在随便哪册方案里？”贾明替王博谈披上袍子，并不理会后者徒劳的打断，专心致志地系起守夜人胸前的领结。手从背后探过来，王博谈低头就能看见设计师小臂上缠绕的藤蔓，内侧纹身是舒展的花叶，蝴蝶停在桡动脉的位置，肌肉绷紧时搏动如活物。“翻转版的Rebecca，”他听见贾明自顾自地揭了谜底，“黑寡妇和可怜的、早逝的德温特先生。”
天才般的照应，简直就像是命运的安排。毛躁发尾擦过侧脸，设计师俯身凑近王博谈耳边：这手段他在把沈昀逼疯的时候已经用过了，我们谁都没有办法。至于她现在沾花惹草的风评，不过是没有引导的自然结果——“你看，连违约的下场都是现成的。”
多干净的方案，铺垫了多么久，而我甚至没法冲过去揍他一顿。最后的结收在后颈，贾明仔细看看手里两根丝带，似有若无地再加了几分力：“我要是今天勒死你，你觉得警察要花多久查出这是仇杀？”
“你给沈昀做过公证。”王博谈一本正经地叹气，很遗憾的口吻，“恐怕用不了多久。”不过Thistle地段不错，偏僻荒凉、避人耳目、适合抛尸，稍微花点心思，未必不能多藏几日。
“大厅还绑着个目击者呢。”贾明一笑，“你是建议我顺便处理掉，还是逼他作伪证？”
嗯，也对，还有这隐患。王博谈点点头，顺着设计师的力道仰起脸：“你觉得他会选哪边？”这回可不是前有狼后有虎的紧急情况，火场和警察都不见，有充足时间细细思量。要试试吗？程务秋会选你还是选我？
他泰然自若地盯着咫尺之外的另一张脸，直到贾明缓缓收起笑意。面前是他亲自定的妆，下手其实很重，王博谈骨相够好，撑得起夸张造型，然而那双眼睛实在太稳太静，平潭无波、望之见底，反而让人发虚。
“真没劲。”贾明直起身，利索地打好结，大声宣布。刚出道那会儿接的角色净是些意气风发的开朗少年，谁看得出你原来是这种人。“不管你刚才是真的还是装的，”他抽回手，示意王博谈去摄影区坐定，自己举步走向照相机，“我现在开始对你的演技有些期待了。”
“借您吉言。”王博谈干笑两声，果断跳过新一轮闲话，“所以梦湘是对的。”
“什么？”
“沈昀。”
虽然凭她能查到的东西，多半会以为程务秋的协议是不追究事故责任，换公关部主动控制针对逝者的负面舆论——大差不差，只是主动权换了边。
“歪打正着吗，”贾明摘掉镜头盖，“那单单漏掉这段故事不讲呢？”
也是歪打正着吗？
一比一复刻了你和程务秋的关系，王益民和他背后的公司，过往纷争和当下并不协调的合作，甚至请来兄妹演兄妹。“连不必要的细节都重现，”他拉开最后一盏补光灯，手指在支架上敲两下，“进精神病院与主角互相折磨的却是他父亲。”
因为这个改动，至少半数评论家坚信《灰调》那本子和程务秋的过往经历毫无关系。舍弃了最重要的节点，更换了最关键的人物，转移了最深刻的情感寄托——学理上说，这根本已经是个新故事了。
可惜那真的是部自传电影，只是将沈昀刻意摘了出去，做得正大光明，反而不露痕迹。贾明看向明显怔住的王博谈，略带嘲讽地扯了扯嘴角：你们家那编剧是不是有点太吓人了？
“王八绿豆。”他低声骂完，立刻想起程务秋早些时候的点评，忿忿改口，“破锅烂盖。”
是吧，王博谈喃喃。实在是佳偶天成、法力无边。

那么，让我们从头捋起。
坐直、挺背、帽子扣好，对，左手放在膝盖上就可以。贾明摘掉顶在额头的蛤蟆镜，挂到本就大敞的衬衫领口，凑得离取景器更近了一些。“表情太僵了，要不我们接着聊天？”兼任摄影的设计师笑笑，说小朋友，你真的很不擅长走神，心不在焉的太明显了。
王博谈抬手，顾虑到妆面，又克制地放了下去：“你管全剧组都叫小朋友？”
“这组里有几个满三十的？”贾明一乐，“再过三十年，我也是比你们更老的老爷爷。”他握住快门线，遥遥冲王博谈打个响指：现在是大人的时间——他赶在闪光灯亮起之前说完了下半句话——你为什么不直接去问程务秋本人？
我不信他没给过你机会。
“因为他没有说过谎。”
“啊？”
“他的答案只要出口了，就不会再有回旋余地。”既然不信、何苦要问，有这种前科，谁敢轻易拿话试探。王博谈也笑，半张脸掩在帽子的阴影里，说我要举小朋友的例子了，做好准备，你大概不会有共鸣。
“他是那种在你要求查卷却发现没批错的时候会倒扣十分的老师。”然后你——王博谈停顿一下，手指转回来点向自己——我，离跌下及格线已经不差多远了。
贾明捏起三根手指，本能地举到嘴边，在空中徒劳地晃了晃，再重新垂下去。动作表意明确，王博谈清晰地读出一丝恨铁不成钢来。进这个组之前我俩上次见面是什么时候？他重复一遍贾明的问题：“《灰调》杀青那会儿。”
程务秋去公司，上楼，五小时后下楼，在记者堆里找到我，说他不会续约。我问他是不是要把当年的隐情公之于众，他说他敢。“如前所述，”握在右手的道具拐杖神经质地敲着地面，“我再也没有提过问。”
所以那到底是因为官司还是因为沈昀真的重要吗？都是走不通的路。他不会放任逻辑存在缺口，成为一个没有闭合的圆；他的同谋——如果这么称呼弦是被允许的话——也不是这种作风。
如果你们过去对付不了舆论，现在就更不可能对付得了。当时针对沈昀的评论只会变本加厉地扎到他本人身上：没错，大家是期待你出来讲故事，但故事听完，该打的就是说书人了。升堂太迟，原告席与被告席挨得很近，如果你早点站出来呢？如果你永远不说呢？既没讨回公道又没保全声名，逢场作戏，是怕新作品扑街，特意来混讨论度吗？
“他绝不应该主动破局。”王博谈轻声说，“但他确实做了。”
我知道他是想逼我做选择，就像《壹号囚室》这部剧一样。
但在此之前，我必须先知道他的真正计划。
“嗯，”贾明夸张地点点头，“所以你觉得矛盾的地方是？”
“他做不出。”
设计师冷哼一声：“他十年前做不出。”
你想说什么，等闲变却故人心吗？王博谈几乎有些哭笑不得：“别装傻了贾老板。”
——如果卸得掉心理包袱，他根本不可能被PTSD折磨成这个样子。
死一般的寂静里，贾明转开脸，往前跨两步，沉默地抚上相机机身。某一瞬间王博谈疑心他会把那台大几万的机器砸过来，或者抄起底下的三脚架给自己的脑袋开个瓢。然而都没有，设计师面无表情地瞪了一会儿显示屏，随手改了几个参数，继而双手抱胸，绕着两盏补光灯转了几圈，踢开一团挡路的电线，终于在王博谈面前站定，煞有介事地盯住他。
然后缓慢地、郑重地伸出手来，鼓了鼓掌。
“我接下来说的东西，你要是敢让程务秋本人知道，”他平静地舔了舔嘴唇，俯身朝王博谈森然一笑，“我真的会把你们俩一起埋到Thistle的后院里。”

“沈昀第一次穿我的礼服去时装周是在三十年前。”贾明斜靠在衣架上，毫不顾忌地让自己陷进那堆柔软布料，“十一月初，规模很小的前卫集会，红毯选在海滨城市，日落之后冷得要死，她懒得挤在休息室等，踩着八厘米的高跟鞋，非要把自己塞进人堆，看开场前的烟花秀。”
世纪之交，大规模的烟花表演确实算新鲜玩意儿，秋末冬初的海岸，又远又脆的一片天，绝佳的观景幕布。贾明拿去参展的是很夸张的一套衣服，两张厚毛呢布料裁出曲线，像支未开的郁金香，挺括苞片在头顶合拢，沈昀被裹在绒面的红色大蛹里，只露出小小一张脸。衬里是同色的缎面露背裙子，配黑色长手套，拨开缝隙、翻下花瓣，就能变成风里盛放的一朵。
郁金香在他旁边看了十分钟的天和海，开到红毯上去了。她名气小、资历浅，刚刚签了经纪公司，被主办方排在了无关紧要的位置。亮相的时候烟花还没放完，五颜六色的火光铺满天空，甚至比暖场更热闹，不过已经没人再看了。
茶歇摆在会场里，隔红毯一片海滩，特地架了条木栈道。台底下工作名片已经收到手软，至少三个摄影师跟着她。“风太大，那裙子合起来动不了，撑开之后又不方便走路。”贾明说，“我当时的中文烂得很，连烟花这个词都不会讲，沈昀的英语意语甚至更差，只能隔山隔海地互打手语，天上地下一通乱指，让她小心些，不用顾虑衣服。”
“然后呢？”
“她直接把那两片花瓣撕了。”
王博谈倒吸一口凉气。
毛呢和衬里的连接处是手缝的，足够用力就能扯断。“最多殃及裙摆，勾掉小小一片丝，”贾明在膝盖位置画个圈，“反而更方便了。”踢掉高跟鞋、跳下栈板，踩着沙跑过来，抢走庆功用的香槟，顺便把我的礼服也毁了——设计师摇摇头：“疯子。”
两个星期后她又约我喝酒，说自己遇到了一个人，解释不清，就用口红在餐巾纸上画火柴棍。故事讲了半小时，我只觉得对方是每天都嗑嗨了的神经病。
贾明抬眼看看王博谈，飞快地微笑一下：“程陌。”
“你见过他。”
“我当然见过他。”贾明叹口气。
沈昀那时刚进了组，拍她的第一部电影，人设和演技其实都不怎么样，导演讲故事的能力也平平，但镜头极美，甚至喧宾夺主，张扬到近乎狂妄的地步。程陌是剧组的摄影师和视觉总监——“才二十几岁，”他竖起两根手指，“那可是电脑特效时代之前。”
电影杀青，他俩开始约会，两年之后沈昀怀孕，程陌死了。
加班到凌晨，从工作室出来，附近是建筑工地，被闯红灯的土方车直接碾平。“警察先找到他公司，辗转联系到沈昀，她不信。”贾明平静地说，“程陌可以用任何一种方式死在任何时候，但不可以是这样。”
毫无美感、毫无征兆的一眨眼。土方车甚至没有减速，人行道上就留下一滩血和一张皮。“所以她照旧演戏，她必须演戏。”她需要骗过自己——无论银幕里或者银幕外——小孩可以扔给别人带，生活要原样走下去。
贾明说从那时候起我意识到自己很难想象沈昀步程陌的后尘，甚至不忍心假设她未来枯萎的样子。她太容易让人联想到烟花，让人期待她会在谢幕那刻立时消失，最好踪迹都不要留下，直接成为散入空气的荧荧光点。
“我没有想过她会坚持那么多年。”他停顿一下，“或者说没有想过程务秋会坚持那么多年。”
王博谈打断他：“所以我没有更早见到你。”
沈昀半隐退之后，程务秋上中学的那段时间。你根本不敢见那时候的沈昀。
贾明说：“你觉得那时的程务秋就很想见我吗？”
我能做什么？让他欣赏一下自己没轮上的鎏金岁月、似水年华吗？我确实存过幻想，指望他被放养整个童年，会长成和沈昀相似的疯癫样子，继续贻害万年，或者干脆对双亲都恨之入骨，彻底当自己是个悲惨意外。
“可惜程务秋抽中了最烂的签。”设计师从衣架上爬起来，站直了盯住王博谈，话锋突兀一转，“你烧过炭火吗？”
“什么？”
大块的松木，能安静地烧很久，半明半灭的时候还能融融地暖一阵子。灰烬里的生机、有余热的火星，一息尚存，便总会有人想伸手去拨两下，看它究竟还能燃到几时。
“他就是这样的人，”贾明往前一步，抚上王博谈的衣领，“只要还剩口气，就能挣扎得很好看。”
“你到底在说什么？”
“梦话。”
“认真的。”
“你太小看王益民了。”设计师笑了笑，“十年前的招他不会用第二次。”
他给守夜人重新理好衣服，看王博谈最后一眼，神色近乎怜悯。也没必要用第二次不是么，主动送上门来的素材，何止《灰调》杀青后和你吵架这一桩。底牌太多，王益民根本不用翻出当年讲不清楚的旧账，走投无路的又不是他，有的是更快更狠的办法。
“程务秋要做的事情只有唯一一件，”贾明在相机面前站定，平静地捏住快门线，“就是确保你家先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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