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断线

《再会》（岳天使）

Warmt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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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岳”
　　“阿岳……”
　　“——阿岳~！”
　　疲困间、朦胧间，似乎有一个熟悉的、稚嫩的、欢快的声音不依不饶地在自己耳边环绕着。这个声音在他听来，略有些飘忽不定——一会跑到左边，一会跑到右边，带着“啪嗒啪嗒”的拍打声，就好像有一只小精灵正在自己耳边绕着飞来飞去一样。
　　而那个声音，则一直、一直在欢快地呼唤着自己的名字。
　　在这样一声又一声的呼唤下，他终于疲倦地抬起头，揉着眼睛，眨巴着想要看清眼前的一切。
　　映入眼帘的，是笔记本电脑闪着微光的屏幕，以及在那上面密密麻麻的文字。唔，看来，自己是在写小说的时候不小心睡着了吗？
　　“阿岳~终于醒了呢！”那孩子将他那圆润可爱的脸凑过来，笑嘻嘻地看着自己，然后又“啪嗒啪嗒”地飞到了天花板上，“又在电脑面前睡着了呢，嘻嘻！”
　　“……”抬起头，他睡眼朦胧地看着正在房间里飞来飞去的那孩子，看着他白色的小手里拽着的一个白鸟状的风筝，那风筝很熟悉——是若干年前他和那孩子出去玩时一起买的，到现在也经历过许多“磨难”，有不小的岁数了。
　　“阿岳~来陪我玩吧！”那孩子又一个俯冲飞到自己面前，欢乐地拍打着他的大耳朵，虽然活泼可爱，但他知道自己身上繁重的任务，没办法答应他的请求，只得抱歉地摸摸自己的后脑勺：“不行呢……巴达兽，我在写导师要求的小说，还有马上要投到学院刊的征文和社团活动需要的故事，没办法呢。”
　　“诶……”听罢，巴达兽很是失落地垂下了他大大的耳朵，蓝色的眼里满是祈求，“可是……可是我真的，真的很想和阿岳一起出去玩哦……？”“而且，今天天气这么好，多适合放风筝呀！我好想和阿岳再一起放风筝啊！好不好，阿岳~？”
　　“……不行呀，我不是跟你说了嘛，我在写小说，灵感一旦被打断，可就很难再找回来了。”阿岳略微皱了皱眉，“我以前不就告诉过你，我在写小说的时候最好不要打扰我嘛？”
　　“唔、呜嗯……我、我知道……”巴达兽垂下头，嘟着小嘴嘀咕着，“可，可……可是我真的，真的很想——”
　　“好啦！巴达兽！”大概是因为繁重的任务加大了他的压力，学习的疲惫也拉大了他的脾气，一向待人温和的他竟然对巴达兽发起脾气来，他竖起眉毛，抱着胸数落了那孩子一顿，“你也该学着听话点！总是在我工作学习的时候缠着我要玩什么的，很让我困扰的！我可不是小孩子了，有那么多时间可以陪你玩，现在的我有很多事要忙，你总在我旁边吵闹的话，我真的完全没办法静下心来了！”
　　“阿、阿岳……”大概是完全没想到会被他这样数落，巴达兽傻住了，他呆呆地抓着手中的风筝，呆呆地“啪嗒啪嗒”地拍打着翅膀，而巴达兽这副样子也让刚刚痛快地发完脾气的他很快感到有些抱歉，他喘了喘气，冷静了一下，旋即又放柔了语气，试图安慰他道：“唔……那，要不过几天？过几天，我就——”
　　“——每次都是明天、过几天！”忽然，巴达兽委屈地、大声地叫喊了起来，与此同时，晶莹的泪珠子也从他大大的眼睛里“咕噜噜”地委屈地冒了出来，“到最后总会被阿岳忘掉，说白了就是不想跟我一起玩！不想陪我！”“在学校的时候，阿岳身边总是有很多很多朋友，就算没有我也能高高兴兴的，好不容易回到家，能跟阿岳单独相处，阿岳也总是借要写小说什么的理由不愿意理我……也不想陪我！”“反正没有我阿岳也能每天开开心心的，我对阿岳来说也不重要了吧！阿岳是笨蛋！大笨蛋！！呜呜呜呜呜哇哇哇哇哇！！我讨厌阿岳！！最讨厌阿岳了！！！”说着说着，巴达兽就“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并在他不知所措的目光中一边哭着，一边拽着那只风筝“呼”地飞出了他的房间，而那委屈的哭声也正在越来越远。
　　“巴……巴达兽……”看着巴达兽刚刚飞出去的空敞开的房门，他呆住了，有些混沌的大脑也随之慢慢清醒。天啊，他刚刚都对巴达兽说了些什么呀？虽然那孩子一直在身边吵闹什么的是有点困扰，但不也是因为他最近确实一直忽视了他吗？既然这样的话，那么他会变成这样也是情有可原的。
　　刚刚他说的话，对巴达兽来说也太过分了。他可是自己一直以来最好的挚友，是无话不谈、能触及到彼此内心的存在，怎么能对他说这样的话呢？
　　这么想着，他便匆匆合上了电脑——如果继续这些现实生活中的繁重的任务，拼命地想要让自己的作品被更多人认可，要以失去和巴达兽的挚爱情谊为代价的话，他才不要呢——然后，转身走出了自己的房间，并在屋子里喊道：
　　“对、对不起哦，巴达兽……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刚刚说的都是气话哦，别当真呀，巴达兽……巴达兽？”
　　不知为何，屋里显得十分阴暗，环顾四周，看不到一丝影子，也没有得到一点回应。大概是因为那孩子在赌气，利用娇小的身体藏在了某个隐蔽的地方了吧。
　　“巴达兽……我错啦，真的错了哦？巴达兽对我来说怎么会不重要呢，不要再跟我玩躲猫猫啦~”
　　他一边故作轻松地笑着，一边在这小小的出租屋内寻找着那孩子的踪影。真奇怪，这么小的屋子，却找了半天都没踪迹，那孩子到底藏到哪里去了呢？
　　“你赢啦，巴达兽，我找不到你，快出来吧，我答应你了哦，今天一起出去玩吧？”他将语气放到最软，以多年来与那孩子相处的经验柔声安抚着可能躲在暗处的他，“一起去放风筝吧？”
　　“巴达兽，巴达兽？你在哪啦，快出来，别躲着啦……”
　　找不到。
　　不管在哪里都找不到。
　　他的呼吸渐渐急促，在家中翻找的动作也渐渐混乱和焦虑起来。找不到，为什么找不到？为什么不管怎么找都找不到？为什么……为什么感觉那么不安，恐慌的情绪在一点点侵蚀自己的心境，这到底是为什么？！
　　“……啊！”
　　忽然，大概是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终于在沙发底下看到了刚刚被巴达兽拽着的那只风筝露出的一小点雪白的尾巴。看到这，他终于舒了一口气，旋即带着笑容，用手拉住那截尾巴，并往外一拽——
　　“啊，找到你了——”
　　伴随着“咔吱咔吱”的极为不和谐的声音，他那湖蓝的眼里看到了从沙发底下被拽出来的东西——从那里面被拽出来的，是已经断了线的风筝，还有躺在破败风筝表面的，那个早已无法反射出一丝光芒的、粗粝的、冰冷的、石化了的神圣计划。
　　那一刻，他感觉自己的血都顷刻间冻住，寒意侵袭了四肢，大脑一片空白，连四周都变得如血一般红，好像一刹那便跌入喷涌着鲜血的地狱，连呼救的机会都没有，便瞬间溺死在深渊当中——
　　「阿岳」
　　「……阿岳！」
　　“……哈啊！”
　　在一声声由远及近的焦急的呼唤声中，高石岳终于从噩梦中惊醒。他陡然睁开眼睛，惊惶的喘息间，映入眼帘的是那个熟悉的雪白的身影，此时他正趴在床边，尽管眼睛被头盔遮掩着，但高石岳还是能从他的表情与声音中感受到深深的焦急与担忧。
　　“……天使兽……”
　　“阿岳？阿岳你醒了吗？”天使兽紧张地看着高石岳，后者茫然地眨了眨眼睛，旋即抬起手臂捂住自己的上半张脸：“……啊……怎么了？”
　　“刚刚阿岳还没醒的时候，表情很奇怪……我好担心你……”天使兽趴在床边，小心而仔细地观察着阿岳，见他似乎确实正在慢慢清醒后，才轻轻地舒了一口气。
　　“……唔，没事啦。”说着，高石岳便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又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此时的自己正在原本的床上，按理说在床上苏醒对自己来说并不奇怪，但是自从天使兽到来后，他便将自己的床让给了天使兽，自己则睡在客厅或者榻榻米上，反而显得在床上苏醒的自己有点奇怪了呢，“只是……做了个不太好的梦而已。”
　　“怎、怎么了？”听到自己这么说，天使兽明显变得更紧张了，金色的头发仿佛都为此竖了起来，“没有事吧，阿岳？！”
　　“没事啦。”放下手，高石岳再度露出一如既往的微笑，安抚着天使兽紧张的心灵，“我差不多已经忘记自己梦见了些什么了呢。”
　　“唔……这、这样啊……”
　　“昨天我们两个都不知不觉睡着了吧？”高石岳笑盈盈地看着有些局促的天使兽，想来肯定是因为他昨夜的失态吧，“是你在睡着前把我带到床上来的吧？”
　　“啊，唔……嗯。”天使兽埋下脑袋，拘束地点了点头，雪白的手又禁不住绞在一起，手指拧动着彼此，“是，是我……看到阿岳睡着，就……”
　　“谢谢你，天使兽。”高石岳仍笑眯眯地注视着天使兽，而他的笑容反而让天使兽更加紧张，他支吾着，半晌才小声地开口道：“对、对不起，阿岳……昨天晚上，我、我没控制住自己……太失态了……对不起……”
　　“没关系的。”伸出手，高石岳情不自禁地摸了摸跪在床边的天使兽圆润光滑的头盔，真是的，完全忍不住呢，“昨天的情况真的很不好呢，还好一切都过去了，你一切都好，就可以了。”他没有开口询问天使兽昨夜会被黑色侵染的原因，因为他知道天使兽有着痛苦的难言之隐，从昨夜的三言两语中他便能猜到一二。
　　既然如此，那就暂时不要去触动他那块敏感的伤疤吧。
　　“阿岳……”
　　正在天使兽愣神间，忽然，阿岳收回了手，又转过身，“哗啦”一声拉开了窗帘。大概是因为昨夜的暴雨，今天的阳光显得更加弥足珍贵，它温暖惬意地洒下来，落在阿岳金黄的头发上，落在天使兽怔愣的脸颊上，照出一片亮光。
　　“雨过天晴了呢，天使兽。”高石岳一边凝望着窗外的蓝天，一边微笑着说，“多好的天气呀，这个时候出门，一定能呼吸又温柔又清凉的空气吧。”
　　“……唔嗯……”
　　“呐，天使兽？”忽然地，阿岳又回过了头，他的笑容与灿烂的阳光交相辉映，有一股朦胧的美感，“今天，我也没有课呢。”
　　“一起，出去玩吧。”
　　“……诶？”
　　“晚上，一起去湖边露营吧，白天……就在那里放风筝，怎么样？”
　　“……诶……”面对高石岳的突然提议，天使兽完全怔住了，他呆呆地看着高石岳，而他这副呆若木鸡而又天真单纯的表情，更是让高石岳眼中满怀爱意。
　　“因为，我想……好好地陪你玩一会呢。”
　　“玩、玩……？可是……”还没等天使兽说出话，高石岳就转过身，正对着他俯下身，湖蓝的眼睛直直地、满是期待地注视着他，那双白皙的、满是细茧的手也握住了他大大的雪白的掌心。
　　“可以吗？天使兽？”
　　面对面前这个温柔的宠爱着自己的高石岳，天使兽根本没办法生出任何拒绝的想法，他只是呆呆地看着高石岳湖蓝的眼睛，片刻后，便呆呆地点了点头：
　　“……好……”
　　说干就干。整个上午，吃完早餐后，高石岳都在殷勤地收拾自己的露营装备，他似乎非常擅长也非常热衷于散步呀，踏青呀，露营啊这种户外活动，小小的家里也备了许多与其有关的物品。对此，天使兽虽然不太懂，但他也帮着阿岳收拾东西，努力想要让自己帮上他的忙。
　　等到全部收拾完毕后，出租屋的地面也堆了好几个大包小包，高石岳背起硕大的旅行包，提起折叠凳，低头看了看地上的那个最大的包，又抬头看了看一直站在身边的天使兽，半晌才笑道：
　　“天使兽的话，就帮我提一下这个包吧？没问题吧？”
　　“好。”能够帮到阿岳，对天使兽来说就是最好的事情。因此，他丝毫没有任何其他的情绪，反而满怀着愉悦地单手提起那个长条形的包，对人类而言看起来又长又重的手提包对于成熟期的天使兽来说易如反掌，他轻松地掂了掂手中的重量，旋即欢快地笑道：“没问题的哟，阿岳，能帮上忙就太好了。”
　　见状，高石岳禁不住微微一笑，为天使兽的单纯与率真，还有这份久违了的宁静与幸福。当然，从来没见过露营装备的天使兽，对手中这个长条形的包还是感到好奇，他甩了甩手中的提包，随后好奇地问道：“阿岳，这里面是什么呀？”
　　“是帐篷哦。”高石岳笑眯眯地说，“是很重要的露营装备，晚上我们在外面睡觉就需要这个呢。”
　　“原来如此……”天使兽好奇地摸着手提包凹凸不平的外表，而这副纯真的样子又逗笑了高石岳，让他忍不住一边打开门，一边朝他挥挥手，欢笑道：
　　“该走啦，天使兽~”
　　“啊，好~”
　　高石岳所选定的露营地点，不是其他，正是那片他常去的湖泊、也是他与天使兽初遇的地方。今天的湖泊也仍然波光粼粼、显得一片宁静，阳光照耀下，连空气都泛着清新的香气，真难想象昨夜才下过一场暴雨——不过大概也正是因为如此，这雨过天晴后的太阳才显得更加珍贵吧。
　　因为带了许多食物、穿着以及生活用品还有书本等杂七杂八的东西，高石岳的旅行包显得很硕大、很沉重，这份沉重总让他有一种错觉，好像这次露营跟往常并无二致、好像装在他包中的，还有一路都会发出欢声笑语的他的挚爱一样。但是抬头望去，洁白的羽毛掠过视野，映入眼帘的是天使兽高大洁白的身躯，还有他在阳光映照下显得金黄美丽的长发。
　　“怎么了，阿岳？”感觉到阿岳的微怔，天使兽关心地问道。
　　“……啊，没事。”伴随着天使兽的声音，高石岳这才回过神来，并报以与往常别无二致的微笑，“差不多已经到目的地了，把东西放下吧，辛苦你了呢，天使兽。”
　　“阿岳才是最辛苦的。”天使兽看着高石岳背上沉重的包，那巨大的旅行包显得阿岳本就有点瘦削的身躯更纤弱了。不过，在这样身躯瘦弱而颀长的阿岳面前，他并不会觉得对方是纤弱的。在精神上他是强大的，长大后的他已经习惯了用强大的微笑面对他人，只有昨夜他对自己过往的安静的讲述，才能感觉到他的几分真实的内心。
　　相比而言，虽然身躯高大，但天使兽能够感觉到自己对高石岳的依赖。只有在他身边，他的内心才会感到安宁，而也只有他的安抚，能让他体内那狂暴不安的黑暗力量暂时平静。
　　每每想起昨夜的完全失态，天使兽在感到不安、抱歉与羞赧的同时，也充满了对高石岳深深的感谢与仰慕。阿岳已经完全长大了，变成了一个沉稳的值得依靠的男人了，如果不是他，也许在昨夜的时候，他就会又像之前那样，被……
　　“嗯~组装好了！”这时，高石岳的声音从身旁传来，天使兽微微一怔，旋即低下头去，只见阿岳手中拿着一只已经组装好的、展开了翅膀的纸质白鸟，有些发旧的两条尾巴垂落下来，微微飘动着。
　　“这个就是风筝哦。”见天使兽好奇地目不转睛的眼神，高石岳一边系着风筝线，一边解释道，“可以随着风飞到天上去的玩具，就像天使兽一样~”
　　“这个也可以飞吗？”听到这，天使兽露出了惊讶的表情，明明看起来很普通的东西，没想到还有这么厉害的能力呀！“是的，可以飞！”终于系好老旧的风筝线，高石岳缠好线轮，提着已经准备就绪的风筝站起身来，他抬头仰望着天使兽，冲他露出如阳光般灿烂的笑容，“不过，它不能像天使兽那样想飞就飞呢。要有风才行，就像我现在这样——”说罢，高石岳就拉着风筝，围着湖边迈开步子跑了起来，随着他的起跑，在他手中原本乖顺地垂着头的风筝竟然像鸟儿般扬起了双翼，鼓着风，在半空中很快扶摇直上：“——迎着风跑，就能让风筝飞上去了！”
　　“哇……好厉害呀！”天使兽瞪大眼睛看着那白鸟状的风筝乘着风飞上天，在来到人类世界之前，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东西呢。这甚至让他忍不住也挥舞起羽翼，脚尖离地，远远地跟在阿岳身后，仰望着那白色的风筝随着阿岳的奔跑在他身后悠闲地鼓着翅膀。
　　不过……像这样的场景并没维持太久。
　　绕着湖边跑了一圈后，高石岳就累得气喘吁吁，停了下来，而那原本飘飞着的风筝，也随着高石岳停下的动作慢吞吞地飘荡着落了下来，最后在他不断收线的动作下又重新飘落在了他脚边，而这时天使兽也停在了高石岳身后，他一边看着落地的风筝，一边有些遗憾地说道：
　　“风筝……掉下来了呢。”
　　“嗯，哈啊，哈啊……是啊……”高石岳一边摸摸自己有些歪了的帽子，一边喘着气，无奈地说道，“因为……今天没有风呢。”
　　虽然天气很好，蓝天白云，阳光明媚，但是也没有刮一丝风，这样的天气其实不算特别适合放风筝，只是他实在是无法按捺住自己内心的冲动，才执意带着风筝与天使兽来到了湖边而已。
　　“所以，就没办法轻松地把风筝放上去了……如果有风就好了，可惜今天的天气仍然不算放风筝的完美天气呀。”
　　“有风……就可以了吗？”听到这，天使兽像想到什么似的，慢慢咀嚼着嘴里的“风”这个字眼。
　　“嗯，是啊。”对于天使兽的问题，高石岳并没有多想，他摘下帽子抹了抹自己的额头和脖子上的汗，又重新戴上帽子，并拽着风筝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不过，即使没有风，我也会试试的……因为只要跑得够久，让风筝飞到够高的地方，越高的地方风越大，到时候，就能把风筝放上去了……”
　　说罢，高石岳便又拽着风筝线，绕着湖跑了起来。对他而言，不达到某个目的就不会轻易放弃，因此他也不会如此轻易地就停下脚步，即便已经气喘吁吁，也仍然会继续奔跑，直到抵达终点为止。
　　“呼啦啦，呼啦啦，呼啦啦——”
　　这一次比起上一次要顺利很多，似乎风也起来了，高石岳没费多少力气就感觉到手中的风筝在风的拉扯下淘气得仿佛要挣脱出去般的力量，经验丰富的他明白这次应该差不多大功告成了，淡淡的喜悦袭上心头，这令他禁不住回过头，一边按着自己被风吹得都有些不稳的帽子，一边欢喜地冲着天使兽笑道：“快看啊，天使兽，飞上去了！——诶！天使兽……”
　　当高石岳仰起头时，面前的一幕让他深深地怔住了。
　　“啪嗒，啪嗒，啪嗒。”
　　原来那刮起来的“风”，并不是自然吹起的风——而是天使兽在他奔跑的时候，飞在他的身后，飞在风筝飘扬的尾巴后面，努力地、拼命地“啪嗒啪嗒”地扑扇着他那三对美丽的白色羽翼，而他的翅膀所扬起的风也才顺利地将风筝吹上了天空。
　　……天使兽……
　　“——阿岳！”看到高石岳有些愕然的表情，还有那越飞越高的风筝，天使兽一边挥舞着自己的翅膀，一边朝他露出了开心又单纯的笑容，“和阿岳说的一样，有风就飞上去了呢！”
　　“是……是啊！”见状，高石岳终于反应过来，他“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手中的风筝线正随着风筝淘气的摇摆而不断紧绷着，“没想到是你的功劳呢……啪嗒啪嗒的……很努力呢，谢谢你，天使兽！”
　　“我有在努力飞翔哦，”看到阿岳因为自己而露出笑容，天使兽的心中也同样喜悦，是啊，能看到阿岳开心的笑容，他也会感到满足，对他而言，阿岳就是他心中最重要的存在，不管是……“努力地给阿岳制造风……能让阿岳开心就太好了！”
　　天使兽也笑了。他看起来也很开心，在半空中，在风的吹拂下，他金色的长发美丽地招展着，洁白的脸上一片明亮。很难想象就在昨夜，这样洁白的天使会发出那样痛苦的哭号，身体被漆黑侵蚀，那张现在正微笑着的脸，扭曲成了满是泪水满是绝望的样子，不断地、不断地对自己重复着那句话。
　　「对不起……阿岳，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为什么……要和我说对不起，为什么会露出那样痛苦的表情，发出那样痛苦的声音？
　　洁白才是你应有的颜色，微笑才是你应有的表情，天使兽……就像现在这样一直笑着吧，不要……再流泪了。
　　“天使兽……也很开心吧？”凝望着天使兽的笑颜，高石岳微笑着问道，而面对阿岳的问题，天使兽的脸微微红了一下，旋即点了点头：“嗯，我……也很开心，谢谢你，阿岳。”说着，天使兽就拍打着翅膀慢慢往下落，风吹动了高石岳的帽子和头发，也让他手中的风筝线更加紧绷，而他对此并未察觉，只是一如既往地笑着，回答道：“哪有呀，这只是我应该做的——”
　　“嘣——！！”“呜啊！”
　　忽然，只听一声脆响，高石岳猛地感觉到自己手中原本拉扯着风筝的那股力量突地消失了，原本紧绷的风筝线软软地飘落了下来，下意识地，高石岳抬起头，只见那飘摇在空中的风筝已经脱离了他的控制，正在随着高处的风缓缓飘向湖泊的深处。
　　而这一幕，也让高石岳瞬间反应了过来——
　　“——！风筝线……！断了……！”
　　可即便如此，高石岳仍呆立在原地一动不动。他湖蓝的眼睛怔怔地看着那白色的风筝像挣脱了金丝笼的云雀一样，不断向远离他的方向飞去，很快就会飞得无影无踪，消失在天际，这辈子都再也无法相见——
　　“嗖——！”
　　猛然间，又一道雪白的身影从身旁直射而出，高石岳微微一愣，旋即下意识地大喊道：
　　“——天使兽！”
　　此时的天使兽，正一边扇动翅膀，一边飞快地朝风筝飘远的方向冲去。虽然他并不熟悉风筝，不熟悉这些在人类世界司空见惯的东西，但他也能从阿岳的言语中意识到，这个风筝失去了控制，正在朝阿岳无法触及的地方飞去。而且，虽然他是第一次见到这个风筝，但是看到它破旧但没有太多损坏的表面，天使兽也能意识到，这个老旧的风筝之于阿岳来说，应该是重要之物才对。
　　既然如此，那就把它取回来吧。
　　对于现在的天使兽来说，飞上天取物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了。他如同白鸟一般掠过天际，很快便追上那只淘气的企图逃跑的风筝，伸出手轻盈地捉住了它，旋即回过身飞向高石岳所在的方向，然后再慢慢扑扇着翅膀落了下来。
　　“我拿回来了，阿岳。”
　　“天使兽……”看着片刻间便带着风筝落下来的天使兽，高石岳终于回过神来，他无奈地笑了笑，伸出手轻轻接过此时正乖乖躺在天使兽臂弯中的风筝，同时垂下眼睑，轻轻地说，“真是……辛苦你了，其实……没有必要……”
　　“这个风筝，对阿岳来说，肯定是重要的东西吧。”天使兽认真地、肯定地说着，“这段时间以来我一直都被阿岳照顾着，所以我也想做力所能及的事情来帮助阿岳。”
　　“……”见状，高石岳抬起了头，而天使兽则有些惭愧地微微低下头，轻声道：“而且……说不定，就是我刮的风太大了，才导致它……”
　　“——不，不是这样的，怎么会是天使兽的错呢？”听罢，高石岳立马否认了天使兽的自责，他握住天使兽温热的手指，轻轻地、温柔地抚摸着，“才不是天使兽的错，风筝线会断，是因为它自己的原因，是因为……它的线，本来就断过。”
　　“……诶？”听到这，天使兽愣住了，而高石岳则一边紧攥着风筝老旧的纸面，一边继续轻声说着：“因为是已经有很大年纪的风筝，不再像刚买来的那些风筝一样崭新，而且，它的线在以前……也断过，是后来接上的，不过也不太牢固，所以会比新的风筝更容易断掉。”
　　“而且，天使兽……也没有说错。这个风筝，对我来说……确实很重要。”
　　虽然已经老旧不堪，甚至有一些破损的痕迹，但也已被他好好修补，只要还能维持飞翔，不，哪怕已经不能再飞了——他也不愿意将它丢弃在冰冷的垃圾桶中。
　　只因为……这个风筝，是他和那孩子第一次外出露营时，一起挑选的风筝。
　　是在放飞过程中断过线，又被他们接好，被那孩子百般喜爱的风筝。
　　“所以……谢谢你，天使兽。”
　　说着，高石岳便张开双臂，轻轻地抱住了天使兽。他将头埋在对方温热柔软的胸脯当中，闭上眼，静静地感受着这真实又虚幻的一刻。
　　“阿岳……”看着怀中高石岳金色的头颅，感受着他温暖的双臂，即便高石岳没有解释这个风筝之于他重要的原因，天使兽也能猜到一二。因此，他也没有再问什么，只是伸出手，在阳光下，静静地、轻轻地回抱住了他。
　　时间缓缓流逝，太阳也慢慢向西斜了。伴随着夕阳在湖面渐渐映照出橙黄的光辉，高石岳也带着天使兽走进了他们放好露营装备和行李的湖边树林里，他打开自己的旅行背包和那条长长的装着帐篷组件的提包，将必要的东西一件件拿了出来，现在，是时候开始搭建帐篷了。
　　对于搭帐篷什么的，天使兽当然是一窍不通——他对很多人类世界的新鲜事物都还处于一无所知的状态，当然，这并不妨碍他在高石岳简单的指导下给他打打下手，在高石岳组装的过程中将必要的零件和工具递给他，然后坐在一旁的草地上，满怀期待和仰慕地看着一个大大的三角形的帐篷在高石岳白皙又布满细茧的灵巧的手中慢慢支了起来。
　　“嗯，好啦~差不多就可以了！”对于搭帐篷这件事，高石岳还算是熟悉，他掀开帐篷的帘布，将旅行包里的枕头床单被子一类的一股脑全倒进去，旋即露出了大功告成的笑容，“今晚的住处就完成了！现在就可以钻进去睡觉啦！哈哈！”
　　“阿岳好厉害！”看着什么都会做的高石岳，天使兽发自内心地赞叹道，“没花多少时间，就搭起这么大的……帐篷，不仅会搭帐篷，还会做饭、写小说、放风筝……什么都会，而且还有好多朋友，还招小孩子喜欢，真的……好厉害呀！”
　　“哪有啦~”被天使兽率真的话语逗笑的高石岳，一边擦擦自己额头上的汗，一边向他投去满是笑意的目光，“这都是很寻常的事情啦……对了，现在也不早了，快到晚餐时间了呢，一会就该开饭啦，我带了便当，一起吃吧~”
　　“好——”
　　跟阿岳相处起来，真的很安心、也很开心。
　　这是天使兽在与高石岳相遇以来的这段时间里发自内心的想法。
　　他什么都会做，而且性格温柔体贴、活泼有趣，总是细心地照顾着他、宠爱着他，言语行动之间对他的爱意，都快满满地溢出来了。
　　而这份爱意，也是治愈天使兽心中阴暗存在的一剂良药。
　　……虽然，也许只是暂时的。
　　铺好餐布，拿出零食，然后，很快，高石岳就用他带来的自热工具热好了两份便当，他将其中一份递给了天使兽，旋即又从包里抽出一条橙黄色的丝质三角餐巾，并笑意盈盈地递向了天使兽：
　　“来~天使兽，我来帮你系上~”
　　“诶……诶？！”
　　看到这一幕，天使兽大吃一惊，他惊讶地看着这根与自己气质非常不搭的小小的餐巾，半晌才有些不敢置信地讷讷道：“要……要系这个吗？”
　　“是啊，为了防止天使兽吃东西的时候，把自己弄脏~”
　　“诶？！”弄、弄脏自己？！这种事情……早就不会发生了吧，想到这天使兽一阵诧异，他瞪大了眼睛，刚想回应，就只见高石岳睁大了一双湖蓝的漂亮的眼睛，满是期待地看着自己，并张开口，半是恳求半是撒娇般地轻声道：
　　“拜托啦~天使兽？”
　　“……唔、唔……”
　　面对阿岳这副满怀期盼的表情，天使兽根本没法拒绝，于是，他只好又讷讷地乖乖地垂下脖子，让阿岳将这条橙色的丝巾轻轻地系在自己雪白的脖子上，夕阳下，橙黄的丝巾泛着明媚的光，显得很是亮眼。
　　“唔哦，真漂亮呢~”看着天使兽脖子上那条熟悉的丝巾，高石岳眯起眼露出欢悦的笑容，而天使兽则无奈地摸了摸自己脖子上柔软的餐巾，无奈地笑了笑：“唔……是吗？阿岳喜欢就好……”
　　“呼呼……哈哈哈哈！”面对天使兽半分无奈的表情与动作，高石岳倏地爽朗地笑了起来，笑声中，有一股极难察觉的阴郁悄悄隐藏着。
　　打开饭盒，被热好的食物的香味从里面飘逸出来。高石岳与天使兽相视一笑，随即拿起了筷子：
　　“我要开动啦——”
　　阿岳做的便当还是一如既往的好吃，作为成熟期的数码兽，天使兽三下两下就把它吃光了。即便已经吃光，他也仍然意犹未尽地用筷子沾着残渣在嘴里抿着舔着，这副样子逗笑了高石岳，让他禁不住用筷子夹出自己饭里的一颗卤蛋，放进了天使兽的饭盒里：“不够的话，就吃我的吧~”
　　“唔，这……”
　　“没事，天使兽是成熟期的数码兽，多吃一点很正常的。”高石岳温和地笑道，“我饭量不大，吃这些就足够啦，更何况等会还有零食呢。”
　　“唔……那……我就不客气了~”看着阿岳一如既往的亲切的微笑，还有饭盒里刚刚经过他筷子的鸡蛋，天使兽情不自禁地甜甜地笑了笑，旋即将它轻轻地夹了起来。
　　在吃完晚餐后，高石岳收好饭盒，擦干净餐布，旋即从自己的旅行背包里抽出了几本书，又拿出了茶杯与茶叶，为天使兽泡了一杯他喜欢的红茶，然后将茶水和他喜欢的零食都递给了他。黄昏慢慢地褪去，天空慢慢地暗了下来、黑了下来，天使兽一边打开茶盏抿着红茶，一边注视着餐布上正盘腿坐着、静静地看着书的高石岳，耳边是书页翻动和秋虫鸣泣的声音，多么宁静，又多么一如既往，仿佛没有一丝的异样。
　　很难想象，正像现在这样安静地相处着的两个人，在昨夜才经历过一场狂风暴雨。
　　“今天天气真的很不错呢。”忽然，高石岳出声了，他仰起头看着没有一丝云的深蓝色的夜空，平静的声音中带着几分淡淡的欢愉，“等到夜深的时候，大概，会有星星呢。”
　　“是吗？”听到这，天使兽轻声回道，“那样的话……肯定很漂亮吧？”
　　“是啊……会很好看、很美的。”高石岳抿着唇，慢慢溢出一个与寻常无异的微笑。
　　是啊，会很美。
　　群星璀璨的星空，美得令人炫目。
　　而那曾经和他共赏这片美丽星空的那孩子……却……
　　“天气是很好呀，很晴朗……”轻轻地，高石岳状似无意地说了一番意味深长的话，“不过，有时候，在狂风暴雨之前，也会很晴朗……是暂时的宁静呢。”
　　听到这番话，天使兽扭过头看了高石岳一眼，他微微张了张嘴，似乎是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
　　渐渐地，时间流逝，天空彻底被夜晚所漆黑，也正如高石岳所说，那一颗颗亮闪闪的小星星也从黑夜的幕布里一个接一个地悄悄地探出头来了。它们的光芒不像太阳般闪耀，也不像月亮般皎洁，是微弱的、渺小的，但就这样小小的光芒们聚集在一起，也会形成一簇一簇的、犹如春日盛开的花团般不可忽视的光亮。
　　“阿岳，星星出来了呢！”仰头看着这一切，天使兽满是欢喜地叫道，“真的很漂亮呢，亮闪闪的……”“是啊，天气晴朗的时候，最适合晚上出来看星星了。”高石岳仍貌似无异地微笑着，但他的手却不由自主地动了起来，慢慢地伸进了放在旁边的旅行包里，从那里面摸出了一个冰凉的瓶子，还有一个同样冰凉的杯子。
　　而这一切，也被敏感的天使兽注意到了。
　　“阿岳，那是什么？”
　　“啊……”面对天使兽清澈的、好奇的疑问，高石岳仍微笑着，只是朝他摇了摇杯子，透过那透明的玻璃望去，高石岳的笑容显得有些模糊了，“这个是……酒哦。”
　　“酒？”
　　“嗯……天使兽……你知道‘酒’是什么吗？”说着，高石岳笑着晃了晃酒瓶里那透明的液体，随之传来了“咕噜咕噜”的水流声。
　　“……不知道。”见状，天使兽摇了摇头。
　　“酒啊……”慢慢移过湖蓝的眼珠，高石岳注视着酒瓶里冰冷的液体，他的眼神也显得有些模糊了，“是一种……喝了会让人忘记一些烦恼的东西呢。”
　　“是吗……”听罢，天使兽微微垂下了头，不知为何，他感觉到有些微微的不安，“那……是可以给人带来快乐的饮料吗？就像果汁、红茶那样？”
　　“唔……不能这么说。”听到这，高石岳摇了摇头，否定了天使兽的看法。说着，他还摸出开瓶器“咔哒”一声打开了瓶盖，然后“咕咕”地为自己倒了一小杯酒，“有时，酒只是对痛苦的掩盖，并不能带来快乐，只能暂时麻痹。”
　　“……唔”
　　“所以……”将酒杯送到唇边，高石岳垂下眼睑，轻轻地抿着，“天使兽的话，就最好不要喝这种东西呢。”
　　“……但是，阿岳却……”
　　“嘛……别担心。”喝完半杯后，高石岳抬起头，朝着天使兽宽慰地笑了笑，“我只是偶尔喝喝啦。”
　　“唔……嗯。”
　　渐渐地，一股淡淡的酒香从开启的瓶盖里，从高石岳的酒杯里溢了出来，弥漫在空气当中，天使兽不由得微微低下头嗅了嗅，然后轻轻地眨了眨眼。
　　“很香呢。”
　　“是啊……酒的味道很香。”又一口将剩下的酒水也喝完，高石岳吸了一口气，然后将手中的空杯慢慢放下，“但是……喝起来却是苦涩的。”
　　“苦涩的？”
　　“嗯，是苦涩的。”说着，高石岳又倒了一杯酒，然后，他像是自言自语般喃喃着，“不过，人类就是这么奇怪，虽然味道很苦涩，但却有很多人为了喝到一口酒而前赴后继，哪怕会付出损害身体的代价，其目的，不过是为了追求酒后那短暂的快感而已。”
　　“而在短暂的快感之后，汹涌上来的只会是无尽的空虚。”
　　“人类真是奇怪的生物啊。而我也是这样奇怪的人类的一员。”
　　说罢，高石岳仰起头直接一口喝光了酒杯里的液体。
　　“而这，大概也是我不再是被选召的孩子的原因吧。”
　　“……阿岳……”
　　看着一口喝光的阿岳，看着又满满地倒了一整杯的阿岳，看着状态明显有些异样的他，天使兽心中很快浮现起浓浓的担忧。他担忧地看着他，想要说什么，但却什么都说不出口，只能满怀不安地呼唤他的名字。
　　“对不起，天使兽……但是……”忍耐着心中的一丝欲望，高石岳又仰头喝空了酒杯，而悉数倒进胃里的酒精也慢慢晕红了他略有些苍白的脸，“今天……就今天，能稍微让我……放纵一点吗？”
　　“……可以哦。”面对这样的阿岳，天使兽并不忍心说出一个不字。他只是乖巧地点了点头，温顺地说道：“只要是阿岳想要的……都可以。”
　　真是奇怪的、危险的话啊。
　　不过，这种感觉，也只有心中带有杂念的他会产生了。像天使兽这样单纯又率真的数码兽，大概不会觉得自己的话有什么问题吧。
　　而且……他也一直是这么乖巧的数码兽，听话又温顺，不管是怎样的姿态，都是一样。
　　高石岳一会埋头喝酒，一会抬头看着星空，不知不觉间，已经有不少酒水入肚，虽然度数不高，但也把酒量不大的他的脸晕染得通红，湖蓝的眼神变得朦胧，意识也在模糊间飘向远方。
　　是的……以前，也经常和那孩子来这里露营呢。
　　春季的时候，夏季的时候，秋季的时候……只要天公作美，气候温凉，他都会带着他到这里来，在星光中、在萤火虫中、在蟋蟀声中、在寒蝉鸣泣之中，寻找写作的灵感。
　　而他也总会在吃饭的时候，为那孩子短胖的脖子系上橙黄的丝巾，以防止他在吃饭的时候，或者吃冰淇淋的时候落到身上，把自己弄脏。
　　或者偶尔给他搔搔痒，挠挠他雪白的肚皮，看着他圆滚滚的身体一边咯咯笑着一边在地上像个皮球似地打滚。
　　又或者在这只有他们两个的时候，拿出自己新写的小说或者新构思的剧本，在清凉的夜晚轻轻地念给他听。
　　给其他人念自己的小说什么的，总是一件难为情的事；可是和他就不同，那孩子是他的挚爱，是能够触及他的心灵的存在，无论他写了什么，那孩子都会带着满是崇拜和期待的眼神在一旁静静地听，有时他听累了，会不知不觉就睡着，而他也不会怪他，总会为他披上一层衣服，再满怀爱意地看着他可爱的睡颜，最后将他悄悄地抱进帐篷里。
　　有时甚至他什么也不会念，就是胡思乱想、胡说八道，任由他们两个就像小时候那样滚在一起哈哈哈地笑。
　　又或者……
　　混沌的脑海中，一些隐秘的回忆慢慢地凝结了出来。
　　恍惚间，他记得自己会在一片宁静、四周无人的夜晚里，压在他高大而柔软的身躯上，紧攥着他金色的长发，然后仰起头，去亲吻那温暖的淡色的嘴唇。
　　这份温存，弥漫在他们之间，每每到这个时候，连空气都会变得迷糊、变得甜馨起来。
　　他压着那柔软的身躯，手中紧攥着柔顺的长发，嘴唇上凝结着真实的温度，而随着他的动作，他也能听见对方轻轻的喘息声，在自己耳边回荡着，就像一根根羽毛撩拨着他的心神。
　　而这一切，当时能够真实地感知到的、接触到的这一切，到此刻……早已空无一物。
　　已经……不在了。
　　“啪嗒”
　　忽然，高石岳手中的杯子毫无征兆地跌落在地，撒出了剩余的半杯酒水。这一幕让天使兽一惊，他看着高石岳软软地垂下去的右手，忍不住慌乱地开口道：“阿……阿岳？”
　　“……呐，天使兽。”在他呼唤他后，过了半晌，背对着他的高石岳才状似无异地开口了，“你真的觉得……我很厉害吗？”
　　“……唔……”听到这个问题，天使兽略微有些迟疑了。当然了，他一直觉得阿岳很厉害，能做到很多他做不到的事情，一直以来他也是这样发自内心地夸赞他的；可是现在的阿岳，看起来有些异样，以至于让他有些踌躇，但又不可能否决，因此在半晌后，天使兽还是低声开口了：“是啊……我一直觉得，阿岳很厉害……因为阿岳什么都会做，会做饭，会写小说，会搭帐篷，还会——”
　　“那只是我应该做的很寻常的事情而已。”高石岳淡淡地开口道，“换做其他人类，大部分也能做出来的。所以能做这些的我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唔，可……可是……”天使兽有些哽住，片刻后才略带固执地说道，“阿岳在我看来，是特别的……所以——”
　　“我才不是什么特别的存在。”在天使兽面前，背对着他的高石岳慢慢耸起了肩膀、垂下了头，黑色的帽子也矮了下去，“我只是一个普通人，一个注定会长大的小孩，就算曾经是被选召的孩子，就算曾经有过挚爱的数码搭档，到现在也已经失去了他，失去了这个身份，不过已经只是个普通人而已。”
　　“我，才没有天使兽说的那么厉害。”
　　“第一次到数码世界的我，因为太小了，又爱哭，又胆小，又脆弱……这样的我怎么能承担得起所谓希望徽章的力量，而十多年后的我跟那时的我也没有任何区别。”
　　“——怎、怎么会！”听到这，天使兽终于忍不住低呼出声，他雪白的手也禁不住攥紧了铺在地面的餐布，“阿岳现在变得这么沉稳，这么温柔，怎么可能和以前毫无区别，而且就算是那个时候，阿岳一样也很温柔——”
　　“那只是因为我现在不是‘孩子’了。”高石岳仍然淡淡地平静地说着，平静得毫不正常，就好像暴风雨来临前酝酿的一朵阴沉的云，“我现在已经是‘大人’，不管我承不承认这一点，我都必须把我脆弱又胆怯的那一面用‘大人’的面具遮挡住，而事实上内心的我毫无变化。”
　　“阿岳……”
　　“所以……我……我……哈啊……”抬起手臂，高石岳紧紧捂住自己发热的额头，半晌才慢慢回过头，那晕红的脸上缓缓地露出比哭还难看的微笑，“……啊，对不起……天使兽，又说了奇怪的话呢……可能是我有点喝多了，你别、别放在心上哦……”说罢，高石岳就摇晃着站了起来，他迷茫地看了四周一眼，又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旅行背包，半晌才像想起来什么似地，从背包里拿出白天放过的白鸟风筝，然后又笑着坐了下来。
　　“啊，对了……今天晚上天气这么好，可、可以干点别的事……比如把断掉的线重新连上什么的……”盘着腿的高石岳，一边笑着一边将未组装的风筝铺平，又哆哆嗦嗦地拿着转轮和风筝线，“吱呀吱呀”地转啊转啊，试图找到白日里断掉的那一截。
　　一旁的天使兽则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发抖的手混乱地缠绕着那一堆白色的线，湖蓝的眼里满是迷茫，过了好一会，他似乎是找到了断掉的地方，表情似乎也舒缓了一点，于是他开始哆嗦着手试图绑上那断掉的两端，而酒后四肢不听使唤的他，无论如何都没法从那一团乱麻中理清自己的心。
　　“啊啊……为什么……为什么……”茫然地，高石岳低声喃喃着，片刻后，才忽然停了下来。他看着手中的一团乱麻，大脑陷入了一瞬间的停滞，然后……
　　“——为什么就是连不上啊？！！”
　　忽然，高石岳歇斯底里地咆哮起来，他好像突然患了狂躁症，发疯般拉扯着缠绕在自己手上的风筝线，而这也十足惊吓到了天使兽，那个在他面前总是儒雅温柔的高石岳像发狂的野兽似地挣扎着，这让他惊慌失措，禁不住喊道：“阿……阿岳……！你、你怎么了？！”
　　“哈啊……哈啊啊！”像是被天使兽惊慌的声音唤醒了神智，狂躁的高石岳又忽然冷静了。他抬头呆呆地看了一眼天使兽，又低头看了一眼被自己扯得乱七八糟的风筝线，半晌，才忽然匍匐下来，瘦弱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不……不是……我不该这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高石岳颤抖着一遍遍道歉，声音渐渐染上哭腔，“对不起……都怪我……巴达兽……巴达兽……！”
　　“阿……阿岳……”天使兽慌乱地看着这样失态的高石岳，看着一滴滴眼泪落在纸制的风筝表面，晕染出一个个模糊的印迹。
　　而高石岳的记忆，也在醉酒的混沌当中，慢慢坠向充满痛苦的黑暗的地方。
　　昨夜他曾做了一个噩梦。
　　但是，所谓的噩梦——其实只是现实的写照。
　　那不是噩梦。
　　——那是他曾经历过的现实。
　　那个黄昏，为了安抚被自己忽视而哭着跑出房间赌气的巴达兽，他走出了卧室，来到了客厅，夕阳下，他一眼就看到了背对着自己呆呆立在茶几旁的巴达兽，见他出来，刚刚还在赌气的巴达兽扭过了头，用一种迷茫不安的表情看着自己：
　　「阿……阿岳……」
　　「怎么啦，巴达兽？」他笑着走过去，来到那孩子身边，「对不起啊，刚刚是我太过分了，我……哈啊？！」
　　而当他走到巴达兽身边，走到茶几旁边时，他的眼神才落到了那个被他放在茶几上的神圣计划上，落到了在那上面赫然出现的金色的刺眼的光环上。
　　——那个代表着，和数码搭档最后的羁绊的光环。
　　「怎、怎么会……？！骗人的吧？！」噗通一声，他双腿一软跪了下来，惊恐万状的他猛地双手攥住自己的神圣计划，此时的仪器在他手中显得那么冰冷，那上面的光环又那么刺目，「怎么会……怎么会这样，怎么会？！为什么会是我……？！」
　　「阿，阿岳……」已经经历过前任伙伴们的离去，作为当初被选召的孩子中仅剩的两只数码兽，巴达兽似乎已经意识到了什么，他不安地看着他，半晌才轻声开口道：
　　「我……也会像亚古兽他们那样，消失……吗？」
　　听到这句话的他，颤抖着看向巴达兽。
　　「不……不会！不会的！」怎么可能不会，他见证了昔日伙伴们的数码兽的陆续离去，他很清楚，很清楚他的巴达兽也会重蹈他们的覆辙，可是真的轮到他头上时，他却根本根本不敢也不愿意去相信。
　　一定是因为他忽视了巴达兽，忽视了他的渴望，又太过想要在写作上得到认可，太过急功近利，才会提前丧失了那种可能性，才会……才会……
　　那之后那孩子又说了什么呢？想不起来了……无论怎样……都想不起来了……
　　“对……对不起……巴达兽……我不该忽视你……不该提前让自己变成毫无可能性的‘大人’……”高石岳捂住脸，跪在地上，无法克制地崩溃地抽泣着，“都怪我……才让你这么早就……我真的……真的……”“对不起……我……我真的好想、好想再和你相遇，哪怕只是一次……一瞬间……哪怕只是……再听听你的声音……再听听你叫我‘阿岳’也好啊……！”
　　“我……我是一个懦弱的人……真的很没用……我们以前的故事，以后的故事……不管怎么想，都没办法再去完成……连面对它的心都没有了……”“因为我……真的很脆弱……没有你在我身边，我真的……没有了丝毫的激情，真的……真的……再也写不出你想要我去写的那个故事了啊！！”
　　“……哈啊……”看着情绪彻底崩溃的高石岳，天使兽惊慌地喘息着，半晌才不安地、不知所措地呼喊着，“阿……阿岳……不、不要……”
　　“我……我记得你说过……”匍匐在地的高石岳，慢慢放下了捂住脸的双手，他泪眼朦胧地望着自己模糊的手掌，看着眼泪一滴滴啪嗒啪嗒地落在掌心里，“‘我们一定会再相见的，阿岳，只要你希望就可以’……”“我一直记得这句话……一直一直记得……从小到大都一直记得……所以……我真的很想和你再相见……真的真的很希望如此……我一直这么希望着，希望着……可是……为什么……”
　　在短暂的停顿过后，突然间，高石岳爆发出了更加凄厉和崩溃的哭喊声。
　　“——为什么无论我怎么希望，都见不到你啊？！”
　　在撕心裂肺的爆发过后，高石岳扑倒在地，似乎是情绪的崩溃抽干了他的力气，他倒在地上崩溃地哭泣着，好像是要发泄这两年来积郁已久的痛苦一样，一直到一双温暖的手颤抖着覆上自己的肩膀，还有那熟悉的声音从头顶再度响了起来。
　　“阿……阿岳……别哭……不要哭……”天使兽颤抖着按住高石岳的肩膀，寻常冷静又沉稳的人，一旦爆发起来崩溃起来更令人手足无措，他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哭泣的阿岳，唯一能做的就是颤抖着触碰他，颤抖着呼唤着他的名字，“我，我……我在这里哦……我……没有走……”
　　“……”似乎是天使兽的话起了效果，高石岳哭泣着颤抖着的肩膀慢慢平静了下来。他抬起头，金色的发丝下露出一双通红的朦胧的湖蓝的泪眼，他迷茫地凝望着天使兽，半晌才忽然露出一个令人心碎的笑容。
　　“……是天使兽……啊”
　　“唔……嗯！”听罢，天使兽用力点了点头，“我是……天使兽哟！我在这里，我在阿岳的身边，没有走——诶？”
　　忽然，高石岳直起了身子，他爬到天使兽的腿上，伸出手过分亲密地捧住他的脸，细白的手指撩起他金色的发丝，酒后温热的吐息落在天使兽的脸上，近得好像下一刻就要紧挨在一起。
　　“……是啊……天使兽……我又遇到了你……天使兽啊……”高石岳吃吃地笑着，温热的手不断爱抚着天使兽的脸颊，“我……在失去之后……又遇见了你啊……能见到你太好了，见不到你的日子……活着，真是比死去还要痛苦……我甚至有时想过要不要一了百了，不过那样的话我想那孩子会伤心吧……”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我想光子郎的结果应该没几天也要出来了吧，虽然……这样可能会很自私、很过分吧，但是……我没法再忍耐了，天使兽……”说着，高石岳就凑近了天使兽，他温热的气息喷吐在天使兽脸侧，这令天使兽一阵哆嗦，一股不好的预感忽然袭上心头。
　　“——留在我身边吧。”说着，高石岳攥住了天使兽垂落的一缕金发，他发热的嘴唇贴在天使兽脸侧，在他颤动着的同时低声喃喃着，“就这样……一直留在我身边，就像现在这样，一直一直……跟我在一起吧。”
　　“……阿岳——呜嗯！”
　　还没等天使兽回应，面前高石岳的脸便倏地放大了。
　　是他，攥着自己的头发，将自己温热的唇瓣如蜻蜓点水般轻轻贴在了自己唇上。
　　很轻，很温柔，没有什么侵略性，也没有维持多久，便被他主动松开了。
　　——可这仍然让天使兽在一瞬间，露出了惊慌的神情。
　　尽管并不像——但是，随着这陌生又熟悉的感觉，那一刻，他的脑海里涌入了一些尘封的不堪回首的记忆。
　　“留在我身边吧，天使兽……”高石岳半是神志不清半是情意绵绵地搂着天使兽的脖子，嘴唇因为醉酒和刚刚亲吻显得有点殷红，“我不想再失去你，不想……再承受一次失去你的痛苦了……”
　　“阿、阿岳……”天使兽惊慌地看着这一切，他虽然是单纯的数码兽，但并没有傻到不知道亲吻的含义是什么，更何况他也曾有过不好的经历，他还想说什么，但面前的高石岳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我、唔！”
　　很快，高石岳又覆了上来。这一次他的吻多了一分力度，他尽可能直起身子用力地按住天使兽的后脑勺，并含住了他的唇，热烈地吮吸着，仿佛是要发泄多年来的痛苦和寂寞一般。这样的吻更令天使兽手足无措，等到高石岳再次松开自己时，他急忙张开口，却又很快再被吻住了。
　　“哈啊、阿岳、唔嗯……！”
　　不知为何，天使兽感觉从压着自己的高石岳身上，正传来一股让他无法直起身子的力度，这让身为成熟期数码兽的他竟然腰一软向后猛地仰倒在地上。这个姿势正好方便了高石岳继续进一步的进攻，在饱含痛苦与寂寞地亲吻了天使兽的嘴唇后，他又将目标转移到对方的脖子和胸口上，随着越来越粗的喘息声，高石岳含住天使兽洁白的脖子，又肆意亲吻他的锁骨和胸口，这逐渐变得凌厉的攻势让天使兽脑海中顿时闪入一些可怕的回忆，他下意识地想要推开高石岳——身为成熟期数码兽的他想要推开一个瘦弱的人类轻而易举——但是，看着正在自己身上颤抖着的高石岳，听着在他喘息声中夹杂的软弱的哭腔，他却又于心不忍，最终还是无力地放下了手。
　　面前这个男人平静的温柔的沉稳的外壳之下压抑了太多痛苦与寂寞，也只有在自己面前、在自己怀中的时候，似乎才能得到一丝的发泄。
　　——就和自己一样，充满了悔恨与痛苦。
　　天使兽无力——准确来说是无心再挣扎了。他不知道高石岳接下来还要对自己做什么——不，并不是不知道，他似乎很清楚接下来要发生什么，正是因为太过清楚，面对高石岳，这个对他而言特殊的存在，他反而失去了抵抗的力量，软软地躺在地上任由对方摆布，只是在酥麻的感觉不断侵袭自己的身体的时候，扭过头去，细弱的呻吟着：
　　“不……阿岳，不要……！”
　　“……哈啊，哈啊，哈啊……哈啊！”好像是被天使兽这一声半是祈求、半是无奈的声音惊醒，高石岳忽然停住了自己的所有动作。他呆呆地迷茫地看着被自己压在身下没有反抗的天使兽，半晌才突然垂下头，将头埋得更深、更深了。
　　“……对……对不起……！对不起！”天啊，他到底在做什么？他在对天使兽做什么？！“对不起……做……做了很奇怪的事……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原谅我……原谅我……”高石岳再度哭泣起来，而除了这几句话外他也再发不出别的声音，只有那一声声悲泣在逐渐变得沉重。
　　而天使兽也没有说话。他只是呆呆地躺在草丛上，躺在高石岳铺好的餐布上，神情呆滞地凝望着这一片星空，半晌，才静静地、静静地伸出双臂，轻轻地将悲泣着的高石岳抱入了怀中。
　　“……不要哭……阿岳……”
　　黑夜里，只有高石岳压抑的哭泣声，在这阴暗的空无一物的四周传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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