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纺】苦夏

【英纺】苦夏

Mars_llover

2025/05/10 16: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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蝉在玻璃幕墙上撞出细碎的响，天祥院英智望着空调出风口垂下的红色飘带。那是上周梦幻祭宣传时挂上的宣传装饰物，此刻在停滞的热空气里蔫成一团褪色的血。茶叶的余香在舌苔上化开的苦涩让他蹙眉。透过落地窗的夕阳将文件堆染成血色，玻璃幕墙外是凝固的热浪。
胃袋抽搐着绞紧又松开，他数着抽屉里空掉的药板。十七个锡纸凹槽像干涸的月相，最新拆封的那板止疼片少了三粒——今早吞咽时混着胆汁吐了两回。冷汗顺着蝴蝶骨滑进衬衫褶皱，像一条冰凉的蛇在灼烧的皮肤上蜿蜒。
落地窗将西晒熔成液态的金，和英智的金发一同在办公桌上流淌成一道金色的河。中央空调早在正午就发出哮喘般的嘶鸣，此刻彻底沉寂后，热浪正从大理石材的每道纹路里渗出。他解开第二颗衬衫纽扣时，指尖触到锁骨下方结痂的针孔——上周营养剂注射留下的暗红色烙印，像雪地里被乌鸦啄破的浆果。
冰镇乌龙茶在杯壁凝出蜿蜒的汗，融化的冰球撞击玻璃时发出垂死的脆响。英智盯着茶汤表面漂浮的药粉，那些未能溶解的白色颗粒正形成微型漩涡。三天前医生送来新药时说过「请用四十度温水冲服」，可他只是将药片碾碎在冷茶里，如同将医嘱碾碎在灼烧的喉管。

大概又要被说任性了。他这样想，却还是没有腾起什么抱歉或悔改的心思。蝉鸣尖锐如玻璃裂，英智的钢笔尖在财务报表上戳出墨点，空调遥控器显示室内32℃，而他分明看见显示屏边缘结着霜花。

这具身体总在盛夏产生荒谬的幻觉，和口腔里挥之不去的苦涩一样抓不住。去年他看见雪落在纺的睫毛上，后来发现那是道具组飘散的泡沫颗粒；前日黄昏他错认走廊尽头的人影是纺，走近才看清是清洁工遗忘的拖把——但至少他并不会认为此时的炎热的幻觉，空调确实是坏了。
只是此刻真正的灼痛来自胃部。英智把领带缠在左手腕打了个死结，这是他在私立医院复健时学会的镇痛偏方，说是偏方倒也算个自以为是的玩笑。真丝织物勒进皮肤的瞬间，他想起纺的头发，柔软的却总是怎么也梳不直，总是翘着卷翘的弧度，偶尔也会缠住演出服的纽扣，就像现在缠住他手腕的领带。

汗水顺着脊椎滑落时像滚烫的弹珠，在尾椎骨处碎成盐粒。英智伸手去够止痛喷雾，金属罐表面凝的水珠打湿了袖口。药雾喷在太阳穴的刹那，他错觉闻到纺常用的柔顺剂味道，混着复印机过热产生的焦苦。这个联想让胃袋猛地痉挛，他俯身干呕时撞翻了镇纸，黄铜制的天球仪滚落在地毯上，赤道线沾了茶渍像道溃烂的伤。
黄昏的光线开始溶解。英智望着墙上的版画，宛如毕加索的作画，扭曲的人脸正渗出沥青般的汗。他数着心跳等待阵痛过去，耳畔却响起幻听般的脚步声——轻快的、带着点踉跄的节奏，是纺抱着过重的文件箱时会发出的声响。这种自虐般的想象令他喉头泛甜，仿佛咬破了血管里游动的汞。

当第一滴汗坠落在财务报表时，英智终于意识到这不是幻觉。门锁转动的咔嗒声切开凝滞的空气，青叶纺抱着文件袋的身影被夕阳镶上金边。他后颈汗湿的短发黏成深色，耳后新剪的发茬像初雪覆盖的麦田，又如同昨夜梦见的场景，在沙漠里追逐的海市蜃楼，每粒砂砾都是纺剪落的发梢。
纺正扶着门框喘息，细碎的刘海被汗水黏在额角，后颈的发茬泛着青白的光。这让他想起三年前初见时，青年一样抱着一叠高高的书，被汗水浸透的发丝卷翘着，像被雨水打湿的雏鸟羽毛。

「不好意思……英智くん还没有离开真的太好了。」

他似乎真的很高兴，青色的短发像被暴雨打乱的绣球花，天然卷曲的发梢随着步伐轻轻弹动，在夕阳里泛起孔雀石的光泽。落叶一般的金色瞳孔微微瞪大，化成蜂蜜一般亮眼的甜腻。暗金色瞳孔从黑色方框眼镜后望过来时，让英智想起博物馆陈列的日食观测仪——那种将炽热包裹在理性刻度中的精密感。只是记忆里的他还是初见时那般，如今镜片后的眸光却像蒙了雾的琥珀，把过分柔软的情绪过滤成恰好的温度。

「可以进来吗？这里大概有几份文件需要英智くん签字……」
「……嗯。请进。」他的声音干巴巴的，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求救声一样。纺像完全没有察觉的样子，金色的眼睛弯成一道月亮。
「打扰了。」

钢笔尖刺破纸页，装满文件的纸箱被认真的搁置在桌面，青叶纺后颈的汗珠正顺着脊线滑落。英智盯着那道水痕没入衬衫领口，恍惚间看见三年前浸透发丝的雨水如何洇湿对方肩头，他总是忘记带伞，不，或者说是他的伞总是会借给别人，然后总是忘记多带一把备用的伞。
那时的他问纺为什么不多带一把雨伞呢？然后把纺新买的毛巾递给了他，白色罩住了青色的发顶，只露出一双暗金色的双眼，他笑着回答「正好可以试试新买的吸水毛巾」，声音轻飘飘的像浮在天空中的羽毛。

「请签在这里。」纺的食指按上文件边角，指甲盖泛着缺氧的紫。英智注意到他无名指关节的烫伤，是上周替道具组抢修咖啡机时留下的勋章。他总是这样，把疼痛当作伴手礼，将伤痕变成装饰品，好在他自己并不觉得这是一件值得悲哀的事。

真的好吗？英智想。

空调发出垂死的呻吟。纺的短发随着俯身动作翘起一簇，露出藏在卷翘发丝下的耳后白皙的皮肤。英智嗅到他发间飘来的青苹果香波，这味道与记忆产生奇妙的错位。学生时代纺用的是廉价皂香，如今精心打理的卷发却让他联想起被雨淋湿的蓝莓慕斯。

纺真的长大了——应该是说终于向前走了，他清楚的意思到了这一点。英智盯着纺随呼吸起伏的衬衫褶皱，第三颗纽扣的缝线颜色与周围不同，大概是上周替服装组救场时崩落的纽扣，纺用舞台道具的红线草草缝补了一下。这个发现让胃部泛起灼烧感，仿佛吞下了缝衣针。

「很喜欢这件衣服吗？」他开口问道。
「え？」纺有些诧异，下意识低头去看自己的衬衫，看见胸前的纽扣才反应过来，露出一个和往常无异的笑，「是我不小心撞到储物柜啦。」

文件堆里飘出水果糖的甜香，是待客厅常有的那一款。英智想起去年圣诞夜，纺没有去凑热闹的看梦幻祭演出，而是留下来工作，英智看见他把加班同事的礼物全塞进自己储物柜，最后蹲在空荡荡的走廊吃便利店饭团。当时他后颈的发梢沾着人造雪喷剂，在应急灯下闪着磷火般的青色。

「这样啊。」
「……」
「热吗？」
钢笔在尾款处洇开墨点。纺怔忡的表情像是被阳光晃花了眼，睫毛在眼下投出颤动的阴影。「毕竟是夏天嘛。」他笑起来时眼尾的皱纹比记忆中深了些，新剪的短发让那张温吞的脸显出陌生的棱角。
英智盯着他发梢翘起的弧度，那头无数次嘲讽过碍事的长发还是不见了，此刻却觉得喉咙里堵着化不开的药渣。
「短头发要凉快些。」他听见自己用谈合同的语气说，钢笔尖无意识地在便签纸上划出凌乱线条，「很适合你。」

英智吐出淬毒的赞美，满意地看着纺整理文件的指尖顿在半空。青年耳尖泛起缺氧的红，这个生理反应让英智想起那年他替自己爬二十层楼取药的模样。此刻的赧然与彼时的濒死竟有相似的血色。明明才三年……？不，两年而已吧，怎么会就变成这样了呢？

「……谢谢。」

尾音消融在空调重启的嗡鸣中。英智突然伸手摘掉他的眼镜，世界在青年骤然收缩的瞳孔里扭曲成万花筒。
暗金色的虹膜此刻毫无遮挡地袒露，像被敲开缝的岩浆巧克力蛋糕。纺本能地后仰，后脑撞上文件柜发出闷响。青年因轻微散光而眯起的眼睛泛起水雾，这个神态意外地还原了初见时的青涩，睫毛挂着泪珠的模样像某种无辜的夜行动物。
果然还是看不惯。金属镜腿残留着纺的体温，空调重启的冷风掀起纺的衣摆，后腰处露出半截医用胶带。英智用镇纸压住被吹乱的发丝，冰凉的黄铜贴着脸颊，让他错觉在亲吻手术器械。上周的监控录像里，纺就是这样弓着背给医务室搬运药品，腰间的纱布渗出血迹，怀里还抱着实习制作人落下的企划书。

他不生气，也不困惑于英智突如其来的动作，歪头的样子带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无辜，茫然的伸手要回了自己的眼镜。带有余温的金属没有在手心留下一丝痕迹，胃部剧烈的绞痛似乎也随着眼镜的抽离一同无法忽视。
英智伸手去摸止痛药，却触到保温杯下压着的分装药片。铝箔袋剪成云朵形状，背面用荧光笔标注着服用间隔。昨夜路过24小时便利店时，他隔着雨帘望见纺在货架前徘徊半小时，最后把买好的胃药塞进给新人探班的慰问品。

「你的脸色不太好。」

纺突然靠近的体温挟来海盐香波的气息。英智在他瞳孔里看见自己苍白的倒影，像溺毙在蜂蜜里的银器。当青年的指尖即将触到额角时，英智猛地拍开那只手。皮肉相击的脆响中，纺的手背撞上金属桌沿，淤青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冷白皮肤上绽放。

「不……那个……」英智的嘴唇张张合合，最后盯着纺手背上那一抹即将晕开的青色叹了口气。天空一般的蓝色眼眸被薄薄的眼皮掩盖，焦急的绯色一闪而过。
「……抱歉。」
「不用在意。」

纺鞠躬时的弧度精确如量角器，后颈棘突在短发下起伏如挣扎的蝶，白皙的后脖颈可以看清皮肤下鼓动的血管。他离开时还不忘带走了放在桌面上的文件，制服下摆扫落了什么。英智听着渐远的脚步声数到十七，弯腰去看地上的东西，那是一枚随处可见的水果硬糖，此时因为高温要化不化的溶在糖纸里。

胃袋突然痉挛着绞紧。英智捏碎糖纸的刹那，甜腻的汁液顺着指缝滴落。他在满室水果香精味中想起那个灯光璀璨的夜，浑身被汗水湿透的纺隔着厚重的幕布看着他蓝色的眼，浸透的长发贴在脸上像枯萎的丝柏，唇色比身后霓虹更艳，金色的演出服替代了印象里的白，染上了鲜活的颜色。
暮色将玻璃幕墙烘焙成琥珀标本时，英智终于尝到了真正的夏天。融化的水果糖黏在臼齿间，甜腥与药涩在舌苔上厮杀，像两只困在蜜罐里的毒蛛。

英智想，他果然还是讨厌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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