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悬都市与溯回信标14

车水马龙合集

玉风清音

2025/05/10 0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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鼓声，震天撼地的鼓声，有人在擂鼓么？
奔跑在单行道上的铜车马抬起头，不自然地回望着鼓楼的方向，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亦或是剑客与“铜坐龙”已经先一步找到破局的线索。
一时间，无数个想法从铜车马脑海中一闪而过，可这整饬又铿锵有力的鼓声容不得他继续思考下去。商人仿佛听到了一声悠远的召唤，召唤着那些被他早已忘却，又早已死去的东西。
——他早已一个人往钟楼去了，带着我的佩剑，也用不着你操心。
铜车马想起那段语焉不详的话，眼下，古钟楼近在眼前，他也很快就要如愿以偿与铜坐龙相见，可此时的铜车马却有些近乡情怯起来。
是啊，他那身为战士时从不离手的佩剑呢？兜兜转转竟然落到了铜坐龙手中。铜车马究竟该如何面对这一切，他的爱人又会用怎样的眼光看待自己？
其实，并非那柄剑放弃了铜车马，而是他自己选择放弃曾经所有的坚甲利兵。被商鞅方升没收只是一个拙劣的借口，铜车马也早已具备要回武器的资质。
男人并不想看到那柄剑，他要成为仪表堂堂的商人，他要从头开始、重新来过，铜车马未来的道路只能是白色，而不是血色。
铜车马开始犹豫了，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做好了与铜坐龙重逢的准备，又是否怀揣着重拾一切过去的觉悟。商人早已被今天的生活塑造成了截然不同的模样，他是否还有勇气去拾起曾经丢掉的东西？
铜车马想起自己曾与那位执行部的收藏家闲谈：“车与马都是可以托付性命的战友，不过，我还是希望它们能少用在战斗场合，毕竟出现战斗就意味着……”
那一次，铜坐龙就站在自己身边。铜车马能够很明显地感受到，当他说出这句话时，他爱人的眼神是注视着自己的。
或许从那一刻开始，铜坐龙就已经明白了许多事，可他不会说出来，也没必要去指摘铜车马。每个人都有选择未来的权利，铜坐龙会尊重他的选择。
也许大秦的战车只是累了，他想要换一种活法，想要留下一些能够作为念想的东西，而不再是镜中月、指间沙。
铜车马走上这座不甚熟悉的古建筑，只觉得与他昔日里所见到的钟楼相去甚远，就连天台前的景云钟也蒙上了厚厚一层灰尘。
毕竟那本来就是一件仿品，不是么？铜车马知道，真正的景云铜钟一直以来都存放在碑林博物馆，那可是一件相当了不起的文物。
景云二年，李旭轮做了一个飞升九天、祥云缭绕的梦，醒来时便命工匠铸钟以志，大兴道观，亲提铭文。只可惜重楼凭观、斯人已逝，唯有这座宝钟留了下来。
钟楼下的景龙观亦得名于此，曾几何时，观前求神问卜之辈踏破门槛，日夜香火不绝，如今却也变成了这幅破落的模样。
铜车马抬起眼眸，见到了那个心心念念的身影，他的爱人背对着自己，于景龙观门前站定，提着那柄铜车马再熟悉不过的铜剑。
商人自己的那柄吴钩早已锈迹斑斑，这把剑本就属于另一个“铜车马”，与他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
大概是听到了身后由远及近的脚步声，铜坐龙下意识握紧了佩剑，警惕地转过身去，继而与铜车马犹疑不决的目光交接，两人皆是一阵迟疑与沉默。
他们在这座诡异的都市中经历了太多匪夷所思的事，错误的世界、旧日的阴影，这一切都令铜车马与铜坐龙感到措手不及。所见并非真实，究竟哪些是幻想，哪些又是曾经发生过的事？
“铜车马？”见到了意料之外的人，铜坐龙无能为力地放下佩剑，带着一种捉摸不定的疑问，试探着缓缓开口。
他已经分不清眼前的爱人究竟是不是一道虚影，铜坐龙的内心五味杂陈、激动不已，却又不敢上前去确认。
“是我。”商人回答得十分狼狈，他那价格不菲的风衣也不知被丢到了哪里，白衬衣上也沾了不少雨水。
他们似乎都变得寡言少语许多，谁也没有迫不及待地打破僵局。
铜车马站在这里重新审视自己时，发现他竟做了那么多令人遗憾的事，又弄丢了那么多千金不换的东西，可一直以来，铜坐龙却什么都没有说。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做好了重新面对铜坐龙的准备。
铜坐龙收起佩剑走上前去，他很难将眼前这个灰头土脸的商人与铜车马联系起来。两人都被卷入了这处匪夷所思的倒悬世界，而在铜坐龙所看不到的地方，铜车马究竟遇到了些什么？
“你也到这里来了？为何把自己搞得如此……”铜坐龙话说一半又停顿了片刻，思索再三还是决定不再多言。
铜车马皱了皱眉：“我遇到了另一个你，还有另一个‘铜车马’……我从他口中问出了你的下落，这才一路追了过来。”
“你已经见过他了？”铜坐龙脑海中浮现出那位剑客的身影，他将手中的铜剑递给铜车马，继而猜测出了对方口中的另一个自己，“另一个我，难道是——”
“是八百年前的你。”铜车马平静地回答了爱人的问题，面对递给自己的青铜重剑，商人犹豫再三，还是决定伸手接下。
“这是他的佩剑，也应当属于你。”铜坐龙伸出手去，将铜剑从剑鞘中抽出半截，“我不会用剑，本以为这并不是顺手的兵器。”
可铜坐龙还是忍不住会想，当他们举起同样的武器时，是否就能够再度理解彼此？
“那个家伙，真的把这柄剑交给你了？”铜车马难以置信地握住剑柄，同时也握住了铜坐龙举着剑的右手。
锋刃上的花纹令铜车马回到了自己的过去，天生的战士又怎么会懂得官商勾结、藕断丝连？
舍本逐末，贤者所非。日富岁贫，饥寒之渐。故商贾之事，盖不足存。为了走上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铜车马早已放弃了许多引以为傲的东西，也不得不去主动割舍曾经的“自我”。
铜车马不明白另一个自己为何要这么做，难道仅凭一把破烂不堪的青铜剑，就能够保护好铜坐龙了吗？若是这世上所有事情都如此简单，他们所耿耿于怀的盛世也不必消亡。
商人不会允许自己所珍视的一切再度消逝，尤其是身为爱人的铜坐龙，他绝对不能够再失去任何东西，失去一切的代价，铜车马早已承受不起，也不会再有第二次。
得而复失的畏惧成为了铜车马的执念，像一道挥之不去的梦魇日夜缠绕着商人，提醒着他永远不要忘记自己应当去做的事。
“嗯，他说，这柄剑从此便交给我了。”感受着手背上传来的温度，铜坐龙终于能够确定，站在他眼前的男人就是真正的铜车马。
“交给你？”铜车马感到些许诧异，握着对方的左手也不自觉地收紧几分。
一把所谓的破铜烂剑，寥寥数语，便是如今的铜车马永远也做不到的事。商人甚至没有勇气拿回属于自己的剑，更不必说将它交给铜坐龙了。
“交给谁都并不重要，说到底，这本就是你的东西，也只有你有资格处置它。”
铜坐龙不知道铜车马是否能够明白，关于这把剑背后的弦外之音，它不只是一柄代表过去的武器，同时也是商人所被迫割舍的一切。
铜车马曾设想过无数种重逢时的场景，或兴高采烈，或热泪盈眶，眼前所发生的一切排除了全部的可能，两人似乎都有话要说，又都无话可说。
“走吧。”
最终，还是铜坐龙出言提醒，打破了两人之间微妙的气氛，铜车马闻言收回了手臂，也不再去取那柄剑。
“你的剑怎么不拿回去？”铜坐龙持剑的手仍旧悬着，似乎在等待。
铜车马还想试图辩解什么，最终又放弃了：“我还没有做好……重新拿起它的准备，先替我拿着吧，想必你使得比我更顺手些。”
他们朝夕相处得太久，铜坐龙明白铜车马究竟在犹豫什么，索性也将佩剑收起，不再重提。
当这柄剑的主人重新找回勇气，锈迹斑斑的吴钩自会发刃于硎，其芒寒色正、气冲牛斗，重若巨阙承影，势比湛卢太阿。
破落的景龙观近在眼前，铜车马上前推开道观的正门，映入眼帘的便是一鼎青铜香炉，炉灰中插着几根早已熄灭的线香，还能够嗅到一丝清冷的檀香。
最初，这景云铜钟便是被安置在了道观的钟楼上，道观袭中宗年号为名，故得名“景龙观”。只可惜天宝年间安史之乱，这座恢宏的道观终究难逃一劫、毁于兵燹。
他们这是回到了哪一处错乱的时间？早已不复存在的景龙观为何会重现于世，连带着那座破落的钟楼，以及天台之上蒙尘的铜钟。
“不对啊，这地方什么时候建了座道观，我记得原本只是一条巷口。”铜车马捻了一把炉灰，手套上沾着灰白色的粉尘，眼前的一切都显得真实无比。
“你并没有记错，至少在我印象里也是如此。”
铜坐龙摇了摇头，对此同样毫无头绪，他虽不是西安本土的居民，却也跟着铜车马在这座城市生活了许久，不可能对这些地方毫无印象。
景龙观中的建筑边沿都泛着焦黑的色彩，似乎曾被数天数夜的大火付诸一炬，再难复原出曾经光鲜亮丽的模样。
安史之乱的战火终究是烧到了这三清化外的神坛之上，铜车马与铜坐龙走进三清殿中，三位天尊的镀金神像甚至只剩下半截身躯，谁又能相信这曾是景云年间盛极一时的香火圣地呢？
“放眼整个西安府，上哪找这么大的道观？里面还有一座拔地而起的钟楼，怎么说也得是皇帝才有资格下令修建。”铜车马并非唐朝器者，对景云钟的前世今生所知甚少，也从未听说这景龙观中曾经发生过的事。
供信徒跪拜用的蒲团都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祭坛上值钱的金银器更是一个不剩，破落道观只剩下一副摇摇欲坠的空壳。
铜坐龙注意到了神坛下的功德箱，似乎稍微一碰便能散架：“这观里已经多久没有香火了？”
“啧，真打起仗来的时候，可顾不得这些啊。”
铜车马几乎一眼便能断定，这座道观绝不是因为自然火灾而烧毁的，有些事情对他们来说是存在于记忆中的本能，譬如战争。
这里的一切都被刻意又整齐地破坏了，没有留下一丝完好的痕迹，绝无可能归咎于天灾，也只会是人祸。
铜车马走到铜坐龙身边，低头看向膝盖旁的功德箱，出于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惋惜之心，铜车马从口袋中取出几枚秦半两，投进了木箱的方孔之中。
随着铜钱叮当作响落入箱底，两人脚下的三清殿逐渐变得雾气氤氲，整座道观金碧辉煌的过去一闪而过，又在眨眼间消失不见。
铜坐龙像是找到了推进谜题的线索，向铜车马吩咐道：“再投一些，看看还有没有什么变化！”
很显然，对于这突如其来的变化，铜车马也吃了一惊，他望着一瞬间复原如初的天尊像，回过神来才明白是须臾幻觉。
我们究竟要付出多少代价，才能够留下一个时代最为辉煌的吉光片羽？
银行卡在“铜坐龙”身上的风衣口袋里，铜车马翻遍全身上下，只找出剩下十枚秦半两，商人干脆一咬牙，将这些钱哗啦啦全投了进去，即便只能听个响也好。
可惜，那云遮雾绕的虚影只在两人眼中多停留了片刻，不等他们仔细看清，便如浮云朝露一般稍纵即逝。
更何况，想要修缮如此恢宏的一座道观，区区十几枚秦半两又怎能担负得起？
铜车马见状叹了口气，像是早已料到了结局，有些无可奈何：“果然，还是不行。”
功德箱里早就没有任何积蓄了，这座景龙观的香火也终究是断在了那个付诸一炬的夜晚。哪怕只是东土大唐的冰山一角，也并非一己之力便能够复原的存在。
见别无他法，铜车马只好悻悻地离开了三清殿，途中甚至有烧焦的房梁陡然坠落，好在铜车马眼疾手快，赶紧将铜坐龙拉向自己身边，这才使两人幸免于难。
铜坐龙刚想道谢，转身与铜车马对视，男人仍旧有些闷闷不乐，眼底所剩下的更多是一种遗憾。此情此景，无论换做是谁看到，恐怕都会唏嘘不已。
“在想什么？”铜坐龙替他抚了抚眉眼，出言问道。
被爱人熟悉的手指抚过眉心，铜车马不自觉拧着的眉头也慢慢舒展开来，在爱人面前，铜车马并没有秘密，毕竟瞒与不瞒，铜坐龙都会知道。
他总是什么都知道，就连自己的情绪也是。
于是铜车马坦言道：“我在想怎样才能……”
“使这座道观回到过去？”铜坐龙不假思索地便猜出了下文，近乎完全正确的答案。
铜车马剩下的话停在了嘴边，也没有继续说出来的必要，只怪他们太过心有灵犀，而铜坐龙又是最了解自己的那个人。
铜车马也没有心思再去解释什么，干脆拉过铜坐龙的右手附在唇边，顺势吻了吻爱人的掌心。
铜坐龙知道，铜车马很少会有如此沉默的时候，也只可能是触景生情，一时间无话可说。
精明的商人不习惯使自己陷入被动，于是铜车马换了个话题，一边捉着铜坐龙的手，一边问道：“你……当真跟那家伙接吻了？”
话题转换得既生硬又措手不及，铜坐龙一时间差点没反应过来，倒是先忍不住笑出了声。
“哈，不是，你一副苦仇大恨的表情，搞半天就为了这个？”
果不其然被嘲笑了一下，铜车马扯了扯嘴角，好让自己显得不那么斤斤计较：“也不全是，但多少有些在意。”
“确实是我没忍住吻了他，就知道你会计较这件事，本来也没想瞒着你。”说着，铜坐龙收回手，随即主动凑到铜车马身前，不急不慢地与对方交换了一个吻。
其实，铜车马若是想要索吻，大可不必说这些拐弯抹角的话，只要他想，铜坐龙便永远都会使他如愿以偿。
这个吻的持续时间不久，却有几分抵足缠绵的滋味，或许是他们分别了太久，彼此间都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思念。
你没有如期归来，而这正是离别的意义。
“如何，这样可算是扯平了？”两人温存一番后，铜坐龙调笑着问了这样一个问题，“是不是还想扳回一城？”
被勘破心思的铜车马笑而不语，毕竟他所爱的人终究还是回到了自己身边。
铜坐龙便是铜车马敢于面对一切的勇气，只为这一生所爱，他便有了出生入死的魄力，能够提剑跨骑、视死如归。
铜车马一直以来犹豫不决，也只不过是想找到一个能够说服自己的理由。曾经，他为大秦的江山而剑指苍天，如今，铜车马找到了自己的归宿，也明白了重新拔剑的理由。
可他还是希望这柄剑能够留在铜坐龙手里，或许也是自己一点微不足道的私心罢，当铜坐龙重又举起本属于他的武器时，似乎一切都不那么可怕了。
铜车马转头看去，原来三清殿后还有一条通往钟楼的大道，那座高大的钟楼正位于整座道观的中心，早已在兵燹践踏下变得残缺不全，蒙尘的旧钟静静悬挂在木架之上，像是一切破落与遗憾之事的答案。
无数代人一夜间愁白了头，试图挽回安史之乱后一蹶不振的大唐，无数双虔诚的手殚精竭虑，却终究托举不起一步步由盛转衰的国家。
铜车马对唐朝的事了解得并不多，但他唯独能够确认一件事——那时的人们一定想尽了所有办法，想要留住这光华璀璨的故梦，想要日月永远照临大唐的疆土。
再多秦半两也挽回不了景龙观络绎不绝的香火，这本就是一个无解的死局，是今人所不可能完成之事。
西安府啊西安府，这片土地见证了太多盛世的崛起，也见证了太多盛世的陨落。
“我明白了。”铜车马释然一笑，转而牵起铜坐龙的右手，却故意不往下接着说。
“这是心情又变好了，看啥都顺眼？”铜车马的思维跳跃得太快，有时候铜坐龙的确自愧不如。
“非也。”铜车马将手指竖到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待会儿一试便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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