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示录 Apocalypse. XIII.代罪羔羊

【撒昂】启示录 Apocalypse

-Eldorad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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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示录 Apocalypse. 
       XIII.代罪羔羊

雷鸣声在耳边炸裂，劈开阴翳的闪电就在头顶，原本晴朗的夜空翻腾起连绵不绝的乌云。马尼戈特又急又气，在这个电闪雷鸣的时间冒着被雷劈的危险穿越茫茫密林对他们来说简直太困难，可即便如此他现在也只有跑的份儿，因为他听到从他们身后传来了逐渐迫近的诡异的咯啦声。
       “马尼！背后的东西追上来了！”
       史昂被他一路拽着跌跌撞撞地奔跑，他时不时回头，每一次都发现那些从地下爬出来的骷髅又赶上了些许。他在刚说完时就感觉到衣角一紧，慌乱回头，发现一颗骇人的头骨正趴在他背上，枯黄发黑的牙咯吱咯吱地重复着咬合的动作，像是要咬上他露出皮肉的那截颈。史昂抬起手想甩开骷髅，感觉到不对劲的马尼戈特终于回过头，不由地骂出声，“这些家伙怎么跑这么快？！”
       史昂忍着指关节的疼痛敲碎死死扒在他身上的骷髅，体力的快速消耗让两人的速度大幅减缓，发现左侧方也冲出了几具白骨，史昂急忙刹住脚步，拖着马尼戈特一头扎进浓密的灌木丛中。
       马尼戈特抽出腰间的银剑砍断细细碎碎的树杈，他抓紧了史昂冰凉的手，加快了劈砍的速度。“你疯了吗？在这种地方走万一前面又出来什么东西我们跑都来不及！”
       而史昂只是一言不发地往前冲，仿佛树林的尽头有他熟悉的地方，一个似乎带给他无尽痛苦却无法逃避的空间。
       穿越层层交错的枝桠与脚边的灌木，一座废弃已久的教堂耸立在眼前这片稍显开阔的平地上，石砌的墙已经斑驳，台阶上洒满的乌黑痕迹昭示了此处曾经发生过的惨案，马尼戈特定了定神，发现这是之前撒加带他来过的旧教堂。
       “来这儿干什么？我和撒加已经把这里翻了个底朝天，什么都没挖到，赶紧走！”他拉着史昂的胳膊想把他拖回来，可史昂扭了两下挣脱开了。
       “师弟！”马尼戈特怒吼了一声，见史昂头也不回地一路往前，只好攥紧了手中的剑跟上去。
       教堂的大门已经坍塌，漆黑的殿内仅有一束光柱，那是从破裂的屋顶漏进来的月光，倾洒在教堂尽头那座倾斜的巨大十字架上。
       史昂在遍地碎砖断瓦中摩挲着前行，他看到一个白色的影子，在阴暗的角落里飘向了通往地下的走廊，于是强忍着心中莫名的不适感追了上去。
       在门口提防着刚才追赶他们的骷髅的马尼戈特听不到动静，回头却发现史昂根本不在殿内。
       “史昂？”他压低了声音朝殿内喊道，没有人回应。他吞咽了一口唾沫，飞快地探出身，看到从树林里追出来的骷髅站在教堂外约有20英尺的草丛中，似乎对这座教堂颇为忌惮。见这群妖怪暂时没有上前索命的征兆，马尼戈特硬着头皮跨进了教堂。

“请等等！”眼前的白影上蒙着几块斑驳发黑的红色污渍，半透明的身影在漆黑无尽的通道里漂浮，浅金的卷发划出优美的虚影，无论怎么加快脚步与他始终保持着固定距离的史昂鼓起勇气喊出声。
       可白影没有丝毫停滞，将他一路带到了通道的尽头，融入了底下封闭的生锈铁门。史昂在铁门前停下脚步，扶着墙剧烈地喘息，他感觉到异常的疲倦，像是身体里的能量在被一丝丝地剥离。缓和了片刻后，史昂尝试性地拽了两下生满锈迹的锁，看似一碰就要断裂的锁扣却牢牢地栓着把手。
       要是撒加在就好了……
       史昂有些失落地想着，随即摇头将这个念头驱逐出脑海。他不能总是依赖别人，这样胆怯的自己别说解救撒加，就连从这里出去恐怕都困难至极。他望着那截裂痕交错的锁扣，取出别在腰间的银枪，回忆着马尼戈特填弹的手势拉开枪匣，里面有两颗银亮的子弹，表面刻着螺旋状的花纹。他深吸一口气，抬起枪口对准锁扣——
       子弹出膛带来的后坐力震得史昂虎口发麻，年代久远的木制枪柄被他过度用力地攥紧发出轻微的嘎吱声，枪口袅娜着一缕青烟，而这些都没有引起他的注意。史昂维持着半举起枪的姿势，目睹被子弹击碎的锁在崩裂的瞬间扭曲，以不可描述的形态扭转着，被铁门上逐渐浮现出的黑洞吸收。待一切异常都消失后，沉重的铁门像是被谁从对面拉开一般敞开了一条缝，蹭在地面的金属边角摩擦出一道尖利的剐蹭声。
       史昂谨慎地轻轻推开门，房间里如同灌满浓墨一样的乌黑中，那个散发着淡淡光辉的身影坐在祭台上，抬起了卷翘金发下潋滟的紫眸。
       和他长着同一张脸的白影朝他露出一个美艳的笑容，唇瓣淡如夏日初绽的桃金娘。
       “你终究还是回到了这里……”
       面前的人影柔声道，空灵的声线像一股清冽的泉水冲散了粘滞的墨渍。史昂这时看清了他凌乱破损的白色长袍上沾着的是血迹。
       “你……”史昂咬住唇逼着自己冷静下来，“你到底是什么……”他不确信眼前的景象是否会是恶魔迷惑他的幻影。
       坐在阶前的影子优雅地站起来，他身上微弱的银光照亮了背后的黑暗，在他走下阶梯的晃眼间，史昂看到他身后的地上似乎插着一把剑。
       “我是四百年前的你。”
       白影站在与他齐平的位置，在他还没问出下一个问题时猜到了他的疑惑，“我在等你回来，了结这一切。”
       他微微转过身体，让史昂能看清那把倾斜扎进一本摊开的经书上的剑，剑身粘附着一层发黑的固体，刃口却依旧锋利地闪烁银光。
       “那是当年，他最喜欢的剑。”金发的教士侧过脸，纤长的睫羽舒卷出清冷的哀艳。
       史昂知道对方口中的“他”指的是谁，他静静地听他诉说，在他带着庄重仪式感，诵读叙事诗一般的口吻中，感受着逐渐涌上心间的痛楚与悲哀。
       那把剑曾陪伴撒加度过了漫长险恶的战争，承载着他的思念与期盼归乡，它曾扎进神明赐予人类的信物之上，沾染了圣子鲜红的血液。
       “他再也无法拿起这把剑了。”白影伸出手，温柔地抚上那落满尘埃的剑柄，“上帝残留的惩罚会腐蚀他的血肉，灼烧他冰冷的躯体。”
       说到这里他忽然敛住了声，似是轻微地哀叹。
       一直沉默着的史昂面上颇为踌躇，他问道，“为什么不让他知道你还在这里呢？撒加……一直都想再见到你……”只是你，而不是现在天真懵懂的自己。
       教士转过明艳的眼，轻笑着说，“我就是你啊。”
       “可是……”史昂垂下头，抿紧唇犹豫着该如何表达出自己的疑虑。
       明明…不一样……面前的这缕魂魄，那副朦胧的面容，即使与自己别无二致，史昂也看得出他背后沉淀的风华，由内而外散发出的优雅，都是现在的自己无法匹及的。他望着白影的视线有些模糊，一阵阵莫名的阴冷让他瑟瑟发抖，他不由地蜷缩起身子，一种冰冷的，血液从自己体内被抽走的无力感和从腹部涌上来的腥甜味扰乱了他的思绪。狼狈地摔在地上，嘴角溢出的的液体温热粘稠，沿着苍白的尖削下巴滴落，史昂在一瞬间失去知觉的手臂剧烈颤抖，肌肉发麻的感觉让他惊慌不已。教士的手悬空着覆在他的手背上，半透明的皮肤像一层薄薄的轻纱。
       “你的生命在从身体里流逝……”他蹙紧眉头，幽深的眸紧盯着史昂脸上慢慢浮现出的乌青色的细痕，“有人在吸收你的灵魂求得苟活……”
       “能站起来吗？”他下意识地伸手想扶起史昂，毫不意外地看到自己的手穿过了面前人类的肩膀。
       史昂在阴冷的石板上缓和了好一会儿才感觉到身体恢复了知觉，他挣扎着撑起身子，在站起来时看到自己手背上爬满了细小如血管的青黑色斑纹，它们甚至还在皮肤下缓慢地蔓延扩张。
       “伊姆雷德……”史昂抹了抹唇角的血迹，问道，“那把剑…对他也有用吗？”
       白影似乎对这个名字略有排斥，他偏过头，回答的声音很轻，“如果他依旧心存恶意与诅咒的话……这把剑对他而言也是致命的。”
       “圣子之血会将他燃烧殆尽。”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史昂趔趄着走到他身旁，苍白纤细的手握住了银漆斑驳的剑柄，他扭了两下手腕，将剑身从枯黄的书页和其下松动的石块间拔出，凝结的血块裂开来，纷纷掉落在地碎成齑粉，露出蒙着血雾的剑刃。
       史昂喘了几口气，不断袭来的疲惫感让他步履蹒跚，他收好剑，发现白影比先前又黯淡了许多。
       教士看出了他的忧虑，只是浅浅一笑，“这缕残念已经停留了太久，剩下的…只能靠你自己了……”
       “能再回答我一个问题吗？”史昂看到他的身影黯淡到几近消失，焦急地攥紧手中的剑。教士微微歪头，示意他继续。
       “如果是你的话……会怎么解救他？你会接受他现在充满阴影的灵魂吗？”
       淡粉色的唇瓣开合，轻柔的语句随着他身影的消散在耳边略过。
       “我的选择即是你心中所想……”

碎石块滚落的声响惊扰了心神不宁的马尼戈特，他循着声音摸索到一堆石块前，被石块堵住的木门在震动，有人在门对面用力推着。
       “马尼……在吗……”隐隐约约传来小师弟的呼救，马尼戈特一边大喊着告诉他自己就在旁边，一边疯狂地搬动踹开挡住门的石头。顶端的石块被推下去几块露出了半截破破烂烂的木门，马尼戈特让史昂往后退，自己爬上石堆踹开裸露在外的木板。木门豁开一个大洞，马尼戈特伸进手抓住史昂的胳膊把他从里面拽了出来。脸上沾满灰尘的史昂勉强从那个狭小的洞口钻出来，话还没说就被马尼戈特拽着手走到了亮处。
       本就苍白的手暴露在惨淡月光下，青黑的痕迹更加清晰可见。
       从马尼戈特颤抖的声线可以听出他慌了，他抓紧史昂的手，抬眼又看到了他脸颊上也有同样的痕迹。
       “怎么回事？！你刚刚去了哪？”那分明是个被封死的通道，史昂究竟是怎么进去的？
       “这个不重要，马尼……”史昂回避了他的问题，抽回手道，“我找到能对付伊姆雷德的东西了，现在必须赶紧回安魂室那里。”
       “站住！”马尼戈特按住他的肩，发狠道，“给我说清楚，能对付那个恶魔的东西，不会就是你腰间这把还在淌着血的剑吧？”
       闻言史昂看向了腰间的剑，完好无损的剑身上正在源源不断地流出鲜红的血液，散发着淡淡的血雾。
       史昂不想在这个问题上费太多时间，他担心撒加会出什么意外，只好飞快地点头承认。“是的，你不要再问了，让我去找他好么？”
       马尼戈特怒睁着眼盯住他良久，才啧了一声松开手。“走吧走吧，反正都是要大干一场了，是这个意思吧？”他抽出腰间的银剑往门口走去，守在门外的骷髅们看到活人的身影渐渐接近，开始蠢蠢欲动。

面目全非的伊姆雷德在错综繁茂的枝桠间逃窜，长袍兜帽将他狰狞的脸和身子挡住，他咧开唇肉干瘪的嘴，眼眶里诡谲的红光如人类的瞳孔在收缩放大，映出身后显现原形的吸血鬼。吸血鬼已经撕去了原先得体优雅的贵族面孔，那双红到发黑的眼睛里只剩下将面前的敌人撕碎的疯狂，漆黑的发丝比黑夜更暗更深邃，在他膜翼扇动卷起的风中飘扬旋转，仅眨眼间便冲到了伊姆雷德眼前，灰白色的手揪住他的衣袍把他毫不留情地扔出去，超乎常人的力量带来的冲击击溃了算不上细的层层树干，苟延残喘的恶鬼从坡上滚落，直到躺在野草纷繁的河流边。他歪倒在地上丝毫不动弹，嘴角依旧挂着诡异的笑容等待着撒加走近。
       异端的愤怒与仇恨招来了连绵不绝的风暴，倾洒而下的雨水打湿了他黑色的风衣，被雨水浸透反射出近乎油亮光泽的布料上隐约能看见不和谐的暗红色。撒加抬起手中的剑，连皮带肉刺进他的胸口，将他死死钉在草地上，他握着剑柄，狠厉的眼神里却有一丝迟疑。
       “怎么不动手呢？撒加大人？”躯体几乎支离破碎的主教面不改色地冷嘲热讽，“这颗项上头颅，您不是觊觎了四百年了么？现在怎么不敢砍下它了？”
       面对他明显恶意的挑拨，撒加还能维持些许理智，他冷眼打量主教身上被自己划出的伤口，失去弹性的皮肤未免愈合地太完好，仿佛新生的鲜活血肉，伤口粘合处甚至透着充满生机的肉粉色，他脸上的皮肉似乎也不像刚从墓穴里爬出来那般萎缩干枯。
       撒加从他滑落的兜帽下露出的脖子发现了异样——那是和史昂身上一模一样的青黑色，像注入进血管的染料跟随着血液的流动爬遍全身，将每一根细小的血管都染上不洁的色彩，发青的皮肤下能看清血管在鼓动。
       “你在吸收他的生命？！”意识到不对劲的撒加慌忙拔出剑，提着主教的领子把他拎起来质问，“你究竟是想让他活着还是想让他一次次地死在你手里？！”
       被挖掘出底牌的伊姆雷德不慌不乱，嬉笑着反问撒加，“这么愤怒吗，撒加大人？不过是让他替我分担些痛苦罢了。”
       揪住他衣领的手指痉挛地蜷曲收紧，撒加咬紧了牙，克制着不把拳头打在他脸上。
       “你有什么资格要求他替你承受痛苦？！”
       吸血鬼的獠牙在闪电下闪烁着冷光，暴雨打湿了他的黑发，凌乱不堪地随风吹拂，黏在同样沾满雨水的脸颊上，伊姆雷德颇有兴致地观望他阴狠又显得落魄的模样，喃喃道，“亏你还说得出来……”
       “你说什么？！”
       “我在说，你居然还有脸面说我没有资格，难道你就有资格了吗？！”他的声音突然放大，甚至盖过了头顶轰鸣的雷声。在撒加还没反驳出口时伊姆雷德啐出一口污血，“我说撒加大人啊……触犯教条的明明是您，为什么您心安理得地让他代替您受罪呢？”忽闪的红光锁定了撒加惨白的脸。
       “您将所有的罪名推到了他身上，把他留在最危险的教廷，自己却踏上了远征的路途。”
       “不……”撒加面容痛苦地扯着头发，似乎拉扯的疼痛能够维持自己的情绪。“我根本不可能做出这种事……我没有害他……”
       “不愿承认？撒加大人，即使史昂真的违背了他当初对上帝的誓言，可是最后断罪时，应得的，不应得的罪名，都算在了他身上……”
       “那些惩罚本应该加在您身上啊，德古拉公爵，我们平息战乱的功臣。”
       “他因为你死了！他本可以避开死罪，只要我向教宗请求，他就可以回到修道院，可他拒绝了我……他承认了所有不堪的罪行，就为了保住你！”
       他看到撒加眼底产生了一丝动摇，接着道，“这些话我对您讲过不止一次了，然而您是否听明白了呢？”
       “导致这场厄运的根源就是你，一切的灾祸都是你咎由自取！”
       吸血鬼像是碰到了什么极其厌恶的东西般退远了好几步，甚至顾不上从手中滑落的剑，湿漉漉的头发紧贴在额前，他背对从云间钻出的雷光，口中含糊不清地在否认他听到的事实。
       “我没有想…害死他……我明明那么爱他……”
       主教拧腰从草地上爬起来，捡起掉落在他脚边的剑。“哼，说的是啊，”他踉跄两步，露出指节的手指攥紧那把散发森森阴气的剑，剑柄处的凹槽刮下了他掌心腐烂的血肉。“您多爱他啊……哪怕外出征战也要写信给他，甚至还在夜深人静时将他带出修道院……”
       “可真是贵族公子能干出的事，听上去还挺浪漫，是么？”
       “撒加大人，以往的旧事我也不说了，我现在只想知道，堕落成吸血鬼的您，在看着如今的他时，会不会在克制着什么？”
       撒加没有回答他，纺锤形的瞳孔狰狞地收缩成一条细线，看到他的反应伊姆雷德幸灾乐祸起来，他把手中的剑举到胸前，摩挲着剑上细腻的花纹。
       “这么看来您对他的感情也不过如此嘛……饥饿带来的嗜血渴望对您而言比对他的爱更加强烈，若是他就这么虚弱地倒在您眼前，您会放过他吗？”
       “还是会怀着罪恶感却依旧咬上他的脖子……”
       “就像饿狼扑食羔羊一样咬断猎物的脖子贪婪地吮吸他鲜活的血液？”
       他在话说到一半的时候抬剑对准撒加的胸口刺了过去！
       冰冷的血浆混合了雨水沿着手臂哗哗流下，撒加狠狠握住剑刃，手掌被割开两道深深的豁口，锋利的刃因为双方的用力而微微抖动，磨破尚且相连的几束肌肉纤维，抵在他的掌骨上，骨头与刀刃摩擦的剧痛和麻痹感让撒加维持着清醒，使得他没有依照本能回击，反而更用力地握紧剑刃，拖延住伊姆雷德的行动，他在思索到底该如何下手，才能既不伤到史昂，又能将这个恶灵铲除。
       雷暴与狂风呼啸肆虐，撒加却在风雨的间隙里捕捉到一声呼喊。伊姆雷德感觉手中的剑几不可察地一颤，他原本还想说话，见撒加一脸惊诧的样子，于是抬起头，果不其然看到了一个在暴雨中朝这里跑来的身影。
       “啊……他来了，撒加大人。”主教的嘴角挂着戏谑的笑容，“准备好让您的天使目睹这副恶鬼般的面容了吗？”
       撒加抿紧唇瓣，收拢手指硬是把剑从伊姆雷德手里抽了回来，而看似手无寸铁的主教不以为意地甩甩手，他将视线从撒加身上移开，聚焦于在暴雨中艰难前行的年轻人，他听到耳边传来撒加狠戾的声音。
       “如果你再一次让他丧命，我会让你尝到比烂在街角更绝望的死法！”
       “哼……”主教嗤笑不语，站在原地等候着从骷髅的包围中冲出来的年轻人。
       一把在磅礴大雨中仍然蒙着血雾的剑横陈在面前，握着剑的手在剧烈地颤抖，雨水的冲刷甚至使人怀疑它会从那只苍白的手中脱落，撒加认出了那把被他遗弃在旧教堂的剑。
       “我不是说过让你回教堂的吗……”他的语气变得很无奈，似乎并没有对史昂的出现感到愤怒。
       “如果我只是一味地逃离的话……恐怕在半路上就断气了吧？”史昂双手执剑，视线牢牢锁定在伊姆雷德身上，雷电在他透亮的眼眸中跳动，闪烁出凌厉的光。
       “伊姆雷德主教，你要为你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
       剑刃的流光从尖梢流淌至末端，雨滴撞击在剑脊弹出纷乱的水珠，在黑夜里划出血红的光。颇有技巧的进攻令行动迟缓的伊姆雷德心有余悸，他屏住声后撤，他面前的年轻人无疑是想置他于死地，可眼神里却没有杀戮带来的疯狂。
       “只要我受伤，你就会感受到同等的痛楚。”伊姆雷德一边躲闪一边冷声提醒他，“还不明白吗？杀死我的前提是你，身为代罪者的你的死亡。”
       而史昂面不改色的模样令他哑然，他在讶异中被砍伤了腹部，剑刃撕裂开他腹部仅剩的薄薄肌肉和筋膜，灼烧般的剧痛附着在伤口处，他咬着牙，看见史昂的脚步顿了一下，嘴角流出一抹殷红。
       即使暴雨未曾停歇，血腥味依然在鼻间飘荡，某种本能的驱使下尖利的牙开始伸长，胃部的绞痛在提醒他需要进食，这种无法逃避的本能让撒加脑内阵阵轰鸣。
       几缕漆黑的发丝打在脸上，史昂摇摇欲坠的身体被野蛮地推倒在一边，眼前闪过短暂的黑暗，逐渐清晰的视线里他看见撒加夺过了那把剑。
       “不行！你会……”
       皮肉烧焦的味道被雨水冲淡了几分，但仍是刺鼻。不断重生，又不断被烧得碳化脱落的肌肉组织糊在剑柄，粘着新生出的血肉，整只手掌几乎要和剑柄融为一体。撒加只想速战速决，尽管不清楚这把旧剑产生了怎样的异变，但他的直觉驱使他赶紧处死眼前的恶灵，于是不顾一切地攻击伊姆雷德的要害。
       从讶异中惊醒过来的伊姆雷德也意识到嘲讽与挑衅不再有意义，残破的身形已经被撒加砍得伤痕累累，火辣的烧灼感蔓延全身点燃了他的魂魄，干哑的嗓中呼出的惨叫宛如林间哭嚎的寒风声，从他腐烂破损的气管中挤出，他仅剩的坑坑洼洼的灰暗皮肤上狰狞的青色血管在皮下暴起，流动着若隐若现的金红色。
       “我要…杀了你……我要扼杀你唯一的希望！”
       主教像一匹穷凶极恶的豺狼一般扑上去，因怒吼而张大的嘴里露出细细密密的尖利的牙齿，腐烂出破洞的面皮也随之撕裂，包裹住额骨的肌肉断裂脱落，他向着撒加冲来，而撒加在他转变方向前就意识到他的目标并不是自己。
       “快躲开！”
       连半点犹豫的机会都没有，撒加看见伊姆雷德向史昂伸出那只指甲尖锐的手，在同一时间翻转手腕，剑刃从伊姆雷德的手臂与躯干的空隙间刺入，随即上挑，艳红的血光和喷溅而出的粘稠污血在可怖雷光下绽开一朵绚烂的花。
       只是感受到同样痛苦的史昂脸色更加苍白，他才勉强撑起的膝盖一软险些又跌回草丛中，几滴冰冷黏腻的血浆落在他脸上，头顶笼罩而上的黑影以他难以反映的速度袭来，他将手按在腰间那把银枪上时伊姆雷德已经扑到他面前，另一只完好的手死死揪住他的衣服，把他摁倒在地，巨大的冲击下他被带着从湿滑的斜坡上滚下，狼狈地摔在河流的浅滩里。
       伊姆雷德长着尖锐的灰白指甲的手掌摁在他锁骨偏上的位置，被雨水打湿的头发凌乱地缠在主教的指缝，史昂只觉浓重的水腥味填满肺腔，他半边身子都浸在冰冷的河水里，每一颗从天际坠落的雨滴都裹着一寸细小的电光，落在他苍白的额前，将他脸上粘稠的血浆轻柔舐去，他看到伊姆雷德抬起手，失去皮肉覆盖的指骨在伸长，像猛兽的利爪，搅碎空气里纷乱的水珠直奔他胸口而来。
       血光与银辉在扑面而来的腐臭和土腥味中相交，如同两道割开绢帛的丝线。而像撕碎的破布般跌落进河里的主教在河水里挣扎，他扶着河滩里的暗石撑起身，胸骨被银弹轰开了一个洞，氧化发黄的骨头一片片崩落，混杂着被子弹搅碎的血肉一起沉入涨潮的河流中。
       伊姆雷德空荡荡的眼眶鹰隼般狠厉地盯住史昂，森森白牙在裸露出颚骨的口中更是恐怖，他咬牙切齿，忍受着断臂处火刑的痛楚，狠恶无比，
       “为什么还要帮他？你忘了当初在圣上阶前的誓约了吗？”
       “宁可与沦落成鬼魅的他同流合污，也不愿再与我一同聆听圣言？”
       史昂握着枪的手在发抖，他大口呼吸着潮湿的空气，想要把遍布全身的恐惧与疼痛融进肺中的浊气呼出体外，他知道这把枪已经起不了任何实质性的作用了，可依旧维持着举枪的姿势，在汹涌的河水里寸步难行，却始终目不转睛，漆黑的枪口锁定河水中慢慢支撑起来的身影。撒加原本站在他身旁，此刻及时后退一步，接住他因为虚弱而往后倒的身体，他似乎是想对史昂说什么，但是史昂稳住了脚步，异常冷静地对他说道，“把剑给我。”
       撒加没有表现出多少意外，他沉默了一会儿，将那把几乎与他手掌相连的剑从血肉间扯下，他撕下风衣的一角，裹住剑柄把上面坏死的组织和血液抹干净，递给一言不发的史昂。
       狂风肆虐吹在他湿透的身上，他在这寒风中躯体肉眼可见地颤抖，撒加很想上前握住他的手，替他斩除缠扰他百年的恶魔，可他明白史昂已经做出了属于他自己的决定。
       自己无法永远护着他，他总有不在他身边的时候，有离开他的那一天。撒加不甘心地看着自己血肉模糊的手掌，汩汩流出的血液黯淡发黑，他冰冷的躯体在渴望着新鲜温热的血液。他握紧拳，坚硬的指甲掐入肌肉中，疼痛驱散了些许无端的邪念，他对自己现在的状态厌恶至极。

“是想亲手报仇吗？”主教站在原地，冷眼望着朝他走来的年轻人，他咧开嘴唇笑了出来，“为丧生于我手下和被迫与爱人分离而将仇恨倾洒于我身。”
       史昂站在离他数英尺开外，抬着剑警惕地不再往前。“您当初下令处死我的时候，是否也是抱着报复的阴暗心理呢？”
       “过了这么多年，您真的还抱着令罪恶止息的初衷吗？”
       伊姆雷德嗤笑不答，只是问道，“想杀了我吗？”他的姿态仿佛为真理牺牲的圣者，让史昂在某个瞬间产生自己是恶人的错觉。主教朝他展开双臂，把血肉破碎的胸膛暴露在他面前，他把黑黢黢的眼眶移向了撒加，又很快转回来，对着史昂微笑。
       史昂没有轻举妄动，他还不清楚伊姆雷德看似放弃挣扎的举动意味着什么，他极其谨慎地挪动步伐，在冰冷的河水中缓慢地接近浑身散发着邪气的魔鬼。伊姆雷德向他跨出了一步，飘忽不定的身影如同鬼魂，史昂过度紧张的神经促使他迅速横过剑格挡，而伊姆雷德仅存的那只手握住了剑刃，把他一把拽往自己跟前。史昂煞白了脸，手掌割下肉一般的剧痛令他险些握不住剑，他与伊姆雷德的距离前所未有地缩短，近得甚至能感受到他黑暗的眼眶背后斑驳的灵魂，还有那瞳孔般闪烁的红光。他不切实际地想到了撒加，想到那个就站在他身后不远处的男人，他睁着血红的眼，在他看不见的角度盯着他，背后那阵莫名的寒意令他心慌。
       伊姆雷德玩味地打量着面色不佳的史昂，低声问道，“为什么不让他来杀我呢？”他握着在不停发抖的剑，沙哑的嗓音如同恶魔的耳语，“是因为对他的真面目感到恐惧…和怀疑，对吗？”
       发黑的血不断地从主教的手掌沿着剑刃流下，手腕绷紧直到酸痛，可史昂却下不了手。
       “史昂，他和我一样将灵魂献给了恶魔。”
       “杀了我，就意味着你也必须杀了他。”
       “否则你就不得不承受他四百年来扭曲的爱。”
       和他身为异端无法压抑的危险本能。
       “史昂！不要犹豫！”
       在伊姆雷德逐渐暧昧的劝诱中，撒加近乎嘶吼的声音推动了他进退两难的思绪，他手指痉挛地按着头部，像是在努力克制着什么，想要靠近史昂，却又顾忌万分。“人类本就身负罪恶，化为魔鬼之人必定更为邪恶。”伊姆雷德还在兴致极高地滔滔不绝，“他会在与你拥抱缠绵时咬破你的动脉，夺取你的生命之源占为己有。”
       剑上的颤动被刻意压制住了，伊姆雷德看到史昂一直犹豫回避的眼睛笔直坚定地注视着自己，在电闪雷鸣间折射出绚烂的紫色。
       就像当年…与修道院仅有一墙之隔的山间草甸里，碧草间摇曳的紫百合。
       伊姆雷德感觉胸前一烫，无形的火舌从胸口钻入他残破不堪的躯体，在他腐烂空洞的肢体里穿梭，他听见史昂在他头顶模糊的声音，年轻人的金发黏在苍白的脸颊上，发梢被狂风吹拂着扫过他干枯的脸。
       “我绝不否认现在的他是藏匿于黑暗的恶魔，但是…主教大人，始终批判世人的您……”
       “我为只能目睹人类千万种恶意与欲望的您…而感到悲伤。”
       史昂的声音很轻，轻得仿佛夏夜的微风，他看着伊姆雷德的眼神也未曾有过杀意，明亮的紫眸平静如水。
       一只冰冷的手覆上他握剑的手背，撒加从背后搂住史昂瑟瑟发抖的身体，细长的瞳孔牢牢锁住伊姆雷德逐渐发黑的脸。
       身体里弥漫出焦糊味，伊姆雷德艰难地扯动嘴角，无视吸血鬼冷冽的目光，对满目悲哀的史昂开口：
       “希望下一次，你也能像这样……果断冷静。”
       而不是被悲伤压垮，泪流满面，无助徒劳地喊着他的名字。
       似乎想到了什么有趣的画面，伊姆雷德最后哼笑了一声。吸血鬼手腕一扭，扎进他胸腔的剑更深了几分，穿过他的躯体刺入河底的岩石，主教的身体碎成细小的碳块，在沉入水中时又融化成几缕黑雾，冲散在奔腾不息的河流中。
       史昂动作迟钝地收回僵硬的手，没有去管那把立在水中的剑，而是回身紧紧抱住撒加。
       撒加的手环住他的脊背，史昂呼出的气扑在胸口炙热无比，他稍稍偏过脸，指甲勾住史昂湿透的紧贴身体的衬衣，冰凉的指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躯体的温热，和剧烈跳动的心脏。
       没有人说话，风雨交加的深夜，冰凉的怀抱与滚烫的喘息交融。
只是阴霾仍然笼罩天空。

TBC

启示录 Apocalypse. XIII.代罪羔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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