浏览内容
原创
二创
补给站
站点导航
补给站
创作中心
活动中心
文澜德旧站
注册
登陆
[离达]正月，草长莺飞
正月，草长莺飞
祁亟
2025/02/14 12:48
大众
加载中……
边陲小地，红霞压海。 神明的侍者踩着鼓点拾级而上，神像噙着笑高坐佛堂。 “哥哥，你说，祂们会听到吗。” “回吧。”空低头，拉着妹妹顺着石阶慢慢地往下走。 嗵，嗵，嗵。 他们虔诚地磕着响头。 痛，痛，痛。 祂们吝啬地施以苦痛。 空和荧本是京城里做官人家的少爷小姐，也不知犯了什么事，在这小渔村一住就是几年。 哥哥年轻力壮，说话也讨喜，跟着老船长出了几趟海便落了个好名声，邻里都乐得帮衬着，妹妹活泼可爱，常写些闲书拿去镇上卖，闲暇时还教乡里的姑娘们学书认字，大家都很喜欢他们兄妹俩。 “怎么闷闷不乐？” “芳姐说我这几次都写得不行，没有几个人买账。”荧背着手像个老人一样叹气，“又是年下了，家里总要添点新物件，我就想着写些话本子拿去换些银钱。” “这有什么。” 镇上的祭祀活动今年在他们这的庙宇举办，琳琅满目的商品沿街长了一路。 兄妹俩顺着路往家里走，空挑了几根簪子边比划边随口诌着。 “你就把你书中的女子改为男子就成了。” “那公子哥怀了身孕，却不知曾共度春宵的狠心男儿是谁，椎心饮泣，最终决定把这不明婴孩留下，家中欣慰血脉得以继承，公子哥的旧相好闻声而入，问清始末，直觉好笑。” “原来那相好竟是邻国的圣上，施了秘法使男子也可怀有身孕，大臣们纷纷上奏以表不妥，相好大怒，命杀之，颅挂城墙示众三日，朝堂之上便再无异议。” “十月怀胎那位公子终诞下一双儿女，夫夫和鸣，连与朝臣议事也不忘置公子于足下，以为夫妻，其实不过是玩物罢了，公子哥心灰意冷，连夜返乡，可那皇帝手眼通天，而公子的亲友同僚不过草芥，不得不曲意逢迎，二人回宫后又是百般羞辱，世人皆传帝后相敬如宾，冷暖如何却只个中人知晓。” “可怜那岁试上一举夺魁精彩绝艳的少年将军，终成了话本上祸国殃民的狐妖，吸人精气，乱人朝纲，旁人一提起，便只记得他袒露胸膛，摇尾乞怜。” “你很懂哦。”荧揶揄道，“只是这样岂不折辱了那小哥。” “不过是一虚构人物罢了，他又不会开口说话，那些卖得好的不都这么写。”空顿了顿，把一支绒花簪子举起来，随后摇了摇头，又轻轻放回了摊子上，“没有人开口，他人便只会当是哑巴，传一传百，便成了事实。” “总不会有人真把这些戏文中的事情往朝政上对照。” “不说这些了。”荧笑个不停，做了个打住的手势，“婶又怀了孩子，你平常要记着关照着点。” “记着呢，婶吉人自有天相，怕是也用不着我。” “这你就不懂了吧，你话本子看那么多，只记着什么狐狸精了？” 荧凑过来打趣，冰凉的手猛地往哥哥脖子里一塞，震得人一个激灵。 “你才爱看狐狸精。”空缩了缩脖子，抓了妹妹的手哈着气暖了暖。 荧笑嘻嘻地认下来，说自己不仅爱看狐狸精还爱看狸猫精，兔子精，蛇精老虎精豹子精山海经。 “没个姑娘家的样子。” 有人故意摆着哥哥的架子唬人，对方却根本不吃这一套。 “没个年轻人的样子。” 年纪轻轻就一把年纪的兄长摇了摇头，又顺带买了一把金桔糖。 祭典过后就是新年，乡下人民淳朴又热情，兄妹家没有长辈，年轻人都爱往他们那凑。 “你们不知道。”火红色头发的女子把碗往桌上一放，“一到这种时候他们就老想着给我说亲。” “说亲不好吗，省得那些人编排你。”荧笑盈盈地端着菜过来。 “成婚了就不编排了？”女孩子把头发一撩，“我又何苦为了那些人委屈自己。” “总会少些吧。”旁边少年笑眯眯的，被瞪了也不恼，夹了一筷子蔬菜丢到她碗里。 “你懂什么。”嚼嚼嚼，“大过年的说这个晦气。”嚼嚼嚼，“您……你要回去吗？” “不了吧。”荧看了一眼在灶台边忙碌的血亲，“现在这样挺好的。” “我看也是。” “不过近两年政法会有变动，你们也要早做打算。”她咽下嘴里的绿叶，语焉不详，“今时不同往日。” 荧正要开口，邻居家端了些饭菜过来，说还怕他们兄妹俩过年冷清，今个见了才算是放心了。 “有婶儿这样常记挂着，怎么会冷清。”空净了手出来，笑着接过，荧摸了个红布包包塞过去，说是给新生儿压岁。 “这小子闹腾得厉害，还不定能平安出世呢。”妇人就只笑，摸着肚子弯了弯眼睛，一桌子把人迎过来坐下围着说吉利话，小院里热热闹闹的。 几个朋友平常难得聚在一起，非嚷着要一起守岁，空被灌了几碗酒晕晕乎乎的，只记得烛台摇摇晃晃的，晃着晃着就又过了一年。 醒来才发现昨晚他们还准备了荷包，一人一个，在窗框上堆得整整齐齐。 鬼爬似的文字还抱怨了两句针线活真难做，再下面是反驳说明明都是别人做的你难做什么。 空把东西收好，弯了弯眼睛，“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 正月里喜气洋洋，街坊们揣着吉祥话踏过门扉，笑脸撒了一路。 元宵荧妹新书的稿钱结了，兴冲冲地出门去踩集市的尾巴，还是祭典的那些人，有些外地来的摊贩嫌一来一往太麻烦，便早早订好了旅店，就地过的年。 胭脂铺的老板身量不高，正准备收了摊子回家，被少女喊住了。 “那日跟您说好的簪子还留着吗？”她神色匆匆，“您看看够不够。” 小贩面露不解，说空早上已经付过账了，东西也拿走了。他摆摆手，“也不是什么稀奇玩意，犯不着哄你，回家问问吧。” 荧半信半疑，截住了正拎着渔获往家走的哥哥。 “噢这个啊。”空眨了眨眼睛，“我还以为你没注意到。” 他把院门关好，洗净了手才从怀里摸出了那根簪子。 五瓣绒花四块雪白，还有一片是澄亮的蓝。 “很巧。”他垂眸，声音放得很轻很轻，“。” 几年前的新年，年幼的兄长握着妹妹的手，一寸寸地把这朵花种进了花瓶中母亲的咽喉。 “只要我们还在一起。” 荧上前一步，接住了血脉相接的旅者。 只要我们还在一起。那就永远都有故乡。 她巧笑嫣然。 小镇上的岁月是平缓的，一日的时光砸在庙里的那口大钟上也才得两声响，晨起一升，月上一审，一声一声，便是一生。 邻居家的婶倒是没怎么把自己当孕妇看，能跟着出海就在船上呆个十天半个月，小家伙月份大了也没再闹，本来几个老船员都不依，生怕人有个什么闪失，别到时候连着船都染了晦气。 后来来个云游道士倒是赞成她跟着船跑，问缘由也不说，直言天机不可泄露，半信半疑让她跟着去了几次，每次都收获满满，便更加勤着求人去了。 空不以为然，劝了几次拗不过便只好留心多多照顾着。 连日的恶劣天气使一行人在异国耽搁了些日子，好不容易风暴过去，本说让人在陆地安心待产，到时再跟着航船回来就行。 但她说老觉得心中不安，让孩子跟着说不定会引来上天垂怜。 无稽之谈，却没曾想一语成谶。 蔽日乌云，巨浪滔天，颠簸的甲板摇着混乱不堪的人群。 包着灰布头巾的妇人躺在船舱的床上落泪，为她还未降生便刻上死亡符号的腹中孩童祝祷。 异国的女人跪坐一旁，她虔诚地合十双手，祈求上天的原谅。 奇也怪也，明明端的是问心无愧，可总觉是无意间惹怒了上苍，就此罪无可赦。 许是那天上的主不做计较，又或是实在喜爱这颗新生的种子，斩断的船帆还是如期等来了生命的曙光。 “此子生于坎震之间，震上坎下，施主在海上喜得贵子，震为雷，为动，坎为水，为险。险在内，动在外。静极而动，万象更新，一切消除，是为解。” 吃海上生意的人本就多少带点迷信，云游的道士证实好运，庙里德高望重的老和尚也盖章说这小福星得天道庇佑，此生必一帆风顺。 不久后史无前例的丰收更是压弯了所有人的眉梢，功劳也自然落到了新生儿的头上。 上门沾喜气的人络绎不绝。 妇人一家提着一扇猪肉来兄妹俩家里道谢，说如果不是空哥好心又出了那么多力，他们母子俩不可能安然无恙。 空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荧捂着嘴打趣，半岁大的幼童包在红袄子里，兄妹俩看着有趣，伸手逗弄，两家都是喜气洋洋。 日月运转，偏移的船锚挪了半载，终究落到了该去的地方，热闹的年关如同遭遇海难的桅杆，猝然折断。 沉甸甸的粮仓还没度过第一个新春，就被一把命运的大火烧了干净。 时疫四起，战乱不断，芳姐把书铺盘了出去，走前把荧新作的样书送了过来。 十天干，十二地支，六十甲子，命运无常却总有由头。 “权当是留个纪念。”她牵着半大的孩子，手里还抱了一个，笑着递过了两沓册子。 人们不会去想这些因，他们只会寄希望于天庭，随后怨天道不公。 “你们兄妹俩是个好的。”她又递过来一包纸，里面装了几两碎银子。 不公的是天道吗。 “海禁下来了，你们谋个其他的出路吧。” 京里来了大官，一批批来，又一批批走，老船长偷偷出海，被抓着打断了腿，整日里叼着烟杆数潮水涨落，明明正值壮年，却好似行将就木。 木质的船桨摇啊摇，摇着潮水淌过桥。 那小福星的命途确实坦荡，一家说要还愿感恩，踩着禁令提前出发，几年走南闯北，回来时竟也挣了一份丰厚家底。 小少年身长手长，身体康健脑子也灵活，在其他小孩咿呀学语的年纪他就已经一边挂个面饼，另一边悬个果子学着掌舵了。 镇上的书铺被一对夫妻盘了下来，两口子卖祖传馄饨，倒也有几分名气。 “你呀，有什么也都是过去的事了，打听这些做什么，不如放点心在你家那位小公子身上，也到了上学的年纪了吧？”老板娘端着热腾腾的白菜馄饨上桌。 “别提了，不是上树掏蛋就是下水摸鱼，我是管不了他了。”妇人摆摆手。 “男孩子嘛，有了小老婆就收心了。” 她们就都捂着嘴笑。 这话被小店的小儿子给听去了，隔天达达利亚怕小老婆的流言就都给听去了。 “哪里来的老婆。”十来岁的小少年翘着腿横在树上，回乡后家里改做了别的买卖，不知是不是真有什么神仙庇佑，好几次都赶上了风口，生意蒸蒸日上，他本人又没什么架子还讲义气，远近的小朋友都爱跟他玩。 “是真的，冬妮娅说你娶媳妇了就嫁给我。” 闻言，激动的兄长以一扫十，一战成名。 “我说的明明是，我哥哥娶亲了再说。”小姑娘叉着腰毫不客气，“不要脸。” “不要脸。”达达利亚复议。 “以后直接打烂他的鼻子。”他又转过去嘱咐妹妹，捏捏小姑娘的脸蛋，“不用跟他废话，有哥哥呢。” “你好绝情。”地上的人故作姿态，“人家好伤心。” 二人嫌弃，达达利亚不动声色，揪了旁边叶子上的不知名昆虫，然后快速往他脸上一丢。 这一击，响彻寰宇。 小孩哭哭啼啼一状告到了老爷子那，大家长明事理，让儿子在身跟前理清了原委也没多做苛责，只是皱着眉叮嘱他们最近不要再出去玩。 成衣铺子掌柜的小老婆得了病总不见好，来往频繁几家的妇幼也皮肤红肿，咳嗽乏力，开始大家都没当回事，只当是中了邪，后来得病的人越来越多，死掉的人也越来越多，这才慌了神。 “报应啊。”老船长依然坐在海边，撑着拐杖颤颤巍巍，“这是报应。” 他叹。 京里来了大官，大概是观测天象占卜吉凶的职务，一家人锦衣华服的，说是来赈灾来的。 达达利亚嗤地一笑，数了日子翻墙出去，埋伏在路边拿石子惊了他们的马。 京里来的人到底不一般，赶车的三下两下安抚了马，带刀步行的护卫训练有素，围着马车作出了防御的姿态。 他便在树丛间躲躲藏藏，引得他们失了方向，天色已晚，这些人不熟悉山路，便只得原地安营扎寨。 队伍中一个半大少年躬了躬身子便走出了营地，边走边不时摸摸路边的叶片，又时而蹲下不知在寻什么。 步伐倒是不慢，身形灵活，只是看上去弱不禁风，身上配饰不少，像是富贵人家的小公子。 那人走走停停，忽一个矮身便寻不见了，达达利亚一惊，正欲凑近去看，却被猛的一个横扫绊倒在地，他反应也快，往旁边一滚便撑地回踢了过去，可谁知对方早有预料，侧身躲过把人擒了个严实。 达达利亚哼笑一声，被反扣住手压在地上气势也不输分毫。 不许动。对方凑近他耳边似乎是想说些什么，被他一个后仰，脑袋和脑门撞在了一起。 “……” 那人估计也是没想到他来这么一出，吃了狠狠一下，两个人同时眼冒金星被捡回了营地。 大官人其实还不错，达达利亚默默想着。 两个孩子包着脑袋坐着等新烤的野兔肉，几个侍卫在一旁撒着什么驱虫的草药。 “怎么弄得这个样子。”比少年稍稍年长一些的人翻动着手里的食物，偏头看向他们，剑眉星目，眼尾抹了飞红。 冷脸坐着的少年腾地翻过去跪好，垂着眼睛一五一十地说了经过。 “不是在怪你。”对方叹气，把吃的递给达达利亚后伸手去扶，耳坠一晃一晃的。 真好看。 “你叫什么名字？”那人转过头来看他。 “提问前，不是应该先报上自己的名字？” “你是可疑分子。”冷脸少年皱眉，伸手又像要擒住他。 达达利亚笑了，抱臂往后一躲。 “可你们才是外来者。” “好了魈。”对方做了个制止的手势，微微点头，“在下钟离。” “我就住在镇上。”达达利亚话锋一转，“你可以称呼我为——公子。” “你！” “问出来什么没有？”队伍中的老者笑眯眯地走过来，与曾经调来又调离的好几任官差都不同，许是常年与神神鬼鬼打交道，老人家的身上也沾染了些佛性，说话总像是用气声去顶。 “也别为难小孩子。”旁边侍卫长一般的人物摸了一把少年的头，半真半假地开玩笑说要是闯出祸端来他可不管。 大官脾气很好也没什么架子，说了些文绉绉的客套话，还教了他几招防身的把式，达达利亚跟着他们住了一晚，隔天把人领下山时那老爷送了他一柄贴身的匕首。 也许那京里的官也并非都是一滩烂肉。 他们一户户地走访询问，细细地检查发放药品，钟离在镇上支了个摊子施粥，身子站得笔直，动作轻缓却有力，无端让人心都沉下来，踏实地落到地上。 终究是过了个好年。 他们在旅店包了小院，正好与达达利亚他们家一墙之隔，魈看着年纪小，其实比他还大两岁，钟离是王爷家的长子，此次领了圣旨跟着大官来救灾。 小孩子可没什么身份上的忌惮，总偷偷翻了墙去找他们比试，这一来二去，也能称得上是一句朋友。 刚开始一天到晚往那跑还要被老爷子训斥几句，后来也就随了他了。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潜龙勿用，阳在下也。终日乾乾，反复道也。或跃在渊……” “你整天这么念叨，学会什么没有。” 达达利亚趴在书桌上拨弄砚台，魈咬牙，低声叫他不看就回去。 “记下了总会有用。”钟离莞尔，疫病得了控制，他们也都闲了下来，天光尚好，他便捧了一卷书倚在摇椅上看人读书写字，“天道酬勤，地道酬善。” 他拍拍砚台边的爪子，“不过并非绝对，如果某天你们努力颇多却没得到预期的回报，也不必苛责自己。” “有没有人说你像个老…咳，老夫子。” 钟离一愣，大官倒是笑了。 “殿下是少了些朝气。”正宗老夫子笑眯眯，“人一生有不同的境遇，学事理不必急于一时。” “下雪咯——”人高马大的侍卫长在窗户口喊了一声，大伙便都出去看。 “瑞雪兆丰年，来年会好的。”大官感慨。 浮舍拿手接了雪花往天上看，回头看见魈抱着胳膊耍酷似的立在连廊的墙角，便打趣说有人刚被捡回来的时候还刨雪吃。 “你们是不是要走了？”达达利亚从屋里走出来，包的像一个粽子，“大雪封了路，可就走不了了。” “你可要跟我们一起走？”浮舍就又转过来逗他，“我看殿下还挺喜欢你，赏你几座宅子养在外面好不好？” “不要。” “为什么不要？”他笑，“这样你下半辈子可就不用愁了，你爹娘，兄弟姐妹全都跟着沾光哩。” “笼子里供人赏玩的鸟雀罢了，我不稀罕。”小家伙说，“不就是几座宅子，我自己就能赚回来，用得着人高高在上地赏？” “好好好，有骨气。”大高个拍拍他的肩膀，竖了个拇指。 “别乱开玩笑。”钟离从外面走回来，往达达利亚怀里塞了一个小手炉，他微微屈膝与人视线持平，“志士不饮盗泉之水，廉者不受嗟来之食。” “只有站高了，看到的天空才不仅是院墙框出的四四方方。”钟离认真地看着他，眉眼弯弯，睫毛上沾了融化的雪。 那是扑面而来的春天。达达利亚想。 年后冬雪消融，疫病又来势汹汹，带来的衣食所剩无几，大官寄了家书，回信却只有寥寥几行。 此消彼长。 人们开始埋怨他们的无能，好似忘了曾经恨不得五体投地的感恩戴德。 人心便是如此。 达达利亚的父母领着一家子去庙里祈福，家中新添人丁，可惜没赶上好时候，还未出月便发了高热，虽不是时疫，但家中药品捐了不少，镇上的医馆自顾不暇，坐诊的老先生连轴转了三天，终于还是倒下了。 老和尚外出云游，庙在山里，几个和尚见识广，对这些疾病有所耳闻，每样物品都要细细地用热水擦拭，往来祈福的也需净手，最多一刻便得离开，离开后焚艾叶通风，此番做法下庙里倒是没有人染上疫病。 这便是，福泽深厚。 阴雨天，殿内光线并不明亮，达达利亚在大殿里朝后望去，天王殿门扉大敞，神像身穿甲胄，双手合十，金刚杵横于二肘间，面若童子。 “三公子命中兴宅，施主不必担忧。”年纪稍长的和尚微微躬身，捏着签文含笑道。 “若是实在烦扰，可向西南方寻取机缘。” 老爷子大喜，从口袋中摸了一吊钱置于台上，和尚受之有愧，只取了几枚铜钱，点了灯供在台前。 西南方官道通坦，京里的大官便一批批地从这来，再从这走，达达利亚叼着草叶子坐在路边的石头上，虽说不信那劳什子机缘，但也宁信其有。 来来往往，赈灾的官员又新添了来。 弟弟的病不严重，有了药很快就得了救，达达利亚却没那么高兴，那为首的官员尖嘴猴腮，像个牲畜。 “我朝天子仁厚，可近年来却天灾不断，大人夜观星象为何隐瞒。”猴嘴一张，说是上天觉得大官泄露了太多天机，要降罪，可他贪图荣华富贵，隐而不报，害得天下一并被牵连，要想化解只需活祭，神仙们得了好处又收了罪人，自然便会继续庇佑我朝。 活祭。 大官是罪人，作为祭品理所应当，寺庙作为佛家重地，成为祭场也最合适不过，时辰都已经算好了，庙里的小和尚虽然不愿在庙中杀人，但也不想得罪新来的官员，只好应下。 达达利亚是天赐的福星，活祭时镇压生魂的童子自然非他莫属。 寺院中间进香的香炉已经被搬到一边，平地上架起了一堆高高的柴火，大官被绑在上面，看上去无喜无悲，如果要说有什么表情的话，大概也只有怜悯。 天色灰蒙蒙的，云团压了一层一层。 达达利亚看向寺中神像，释迦牟尼垂目俯瞰人间，人间可笑又荒谬。 几个小和尚招呼着让他跪在大殿前压着，以神明的赐福降住大官的魂魄，说完事了给他买糖糕吃。 大概也是不需要他压的，达达利亚不屑一顾，心想这群人真是荒唐。 掌柜的小老婆，朱屠户的二女儿，衙役的发妻，他们一个个站着，一个个祈祷，明明在那个刚刚过去的冬天，他们还全权靠着大官救济。 压生魂？他还巴不得大官变成厉鬼，好好教训教训这群恩将仇报的家伙。 脖子上开了口子的大公鸡咯咯叫着乱跑，达达利亚偷偷溜到了后殿。 “你在干嘛？” 后殿里乱糟糟的，和尚的衣物，烧饭的柴火，睡觉用的棉被草席，全都一股脑地叠在一起，堆了一地。 魈形同鬼魅，来回穿梭取了些闲置的锡箔纸钱，过了会还扛来了两个大号纸人。 “真要这么干吗？” 虽说殿前来的都罪有应得，可要是吓出好歹来也不好收场，达达利亚有些犹豫。 “说要活祭，一个人怎么够。” “你若是怕便回去，不会有他人知晓。”魈把火折子点亮，扭头看了他一眼，“过了今天世上便无我此人，大可放心。” 对方抬眸，大殿背后供的是观音菩萨，高高地坐在庙堂上，眉间含着笑意。 他蹲下把纸钱点燃，火苗起初很小，两人护在边上往里添可以烧的东西，随着火势越烧越大，冒起的浓烟已经有些刺鼻了，达达利亚才给他比了个手势叫他快走，对方却一动不动。 “走啊！”他咬咬牙大喊一声，呛了一口烟灰，本来已经跑到后门边了又折返回来拽着他的衣角往外拖。 这场火起得突然，灭得也蹊跷。 最后只把庙堂烧了个干净，山间草木还未被点着，落下的大雨便把火势浇灭了。 “可惜。”两人站在山间小溪里洗净身上的烟灰，达达利亚裸着上身把衣服挂在旁边一根还没长高的小树上，语气略感遗憾，“废了这么大功夫只烧了一会。” “胡闹。”钟离沉下脸，“你知道你们在干什么？” 魈老实地跪在地上，挺着脊背一言不发。 “出来前伐难怎么说的。” “没有您的命令不可胡乱行事。” “那你是怎么做的。” 钟离不怒自威，语气淡淡的。 “属下……”魈张了张嘴，又抿嘴咽了回去。 “诶诶。”达达利亚淌着水走过来，“这事本来就是他们不对。” “不过确实不太妥当。”他又板着脸教训人，“还像棵树一样长在地上，个子不高，力气倒是挺大。” “你胆子倒大，跟着他一起胡闹。” “我夜观天象。”小少年装模做样背着手胡诌，“马上就会下雨，这些人胡乱非为，是该吓吓。” “我们都有分寸。”他捅捅僵在地上的人，“是吧。” 魈抿着嘴没有接话。 “是吧？！” 活祭取消了。 可大官还是死了。 老人家本来身子骨就弱，跑前跑后劳碌救人，被烟一熏还淋了雨，没几天就病逝了。 “他是个很好的师傅。”钟离跟达达利亚站在一起，灵堂里人不多，一场火一场雨把人心里的恶浇了出来，人人爱戴的父母官转瞬成了避之不及的索命鬼，连最后一程都是孤单地走。 “我们被买来以后就一直是他照顾着。”浮舍上完香以后也站了过来，“金鹏来的时候年纪最小。” 他看了看香炉里的烟灰，又看了看角落里闭着眼睛的魈。 “我们明日返程。”钟离说。 达达利亚点头，临走前把大官送他的那柄匕首轻轻放在了灵柩上。 火焰顺着绳索往里烧，前赴后继，火势便越来越大。 达达利亚学不惯那些之乎者也，不是跟同窗打架就是当堂与夫子辩驳，老爷子忍无可忍放弃了让他科考的念头，把人丢到海上干跑船的营生。 小少年本来就在船上长大，身手又不错，船队南下不常用当地的货币，被奸商哄骗着换了几十张假冒的银票，最后还是达达利亚硬是把人从床上拽起来打了一顿才拿回了货物，就此在道上出了名。 皇城风起云涌战局多变，边陲小地却几年都不会变化，京里哪个被抄家的消息还不如镇上哪个哥儿娶了个漂亮老婆更为人津津乐道。 今年最大的新鲜事就是老和尚的弟子回来了，还新建了庙宇。 “那你怎么没剃光头？”达达利亚咬着糖葫芦含糊道。 “我尚有牵挂。”钟离往案桌上放上水果，又点上香烛。 “那你行不行啊？你算算我昨天吃了什么。” “蟹肉煲。” “？”小伙立正了，“你真能算啊？” “你自己说的。” “……这不算。”达达利亚瞪他。 钟离一路把庙堂内的灯点亮，达达利亚就跟在后面讲这几年的趣闻，时不时对对方点灯的动作评价两句。 “你……节哀。”最后的最后，他憋了半天，扔下了一句安慰。 乡里人不谈论那些时局战乱，他跟着船队跑东跑西可是听了满满一耳朵。 当今天子被他最爱的宠妃下了慢性毒，已是命不久矣，遭受背叛的帝皇谁也不信，只因钟离的父亲在朝堂上点评了一句边关的战报，便落了个诛九族的下场。 索性他母家消息灵通，动作也快，天子多疑不是一天两天，他们早有准备，只是没曾想这把铡刀降得如此之快。 老和尚曾与那位前钦天监交好，知晓他命中有此一劫，提前用假死药把人带了出来，这才保全了性命。 钟离无端想起曾经看过的禁书，风光无限的小将军沦为皇权的祭品，袒露胸膛，摇尾乞怜。 那皇帝会想什么呢，在最后，对那个死去的，肆意张扬的灵魂，他会有一点点歉意吗。 来年开春，馄饨店的小儿子寒窗苦读数载，终于在邻镇做了个小官，捐了银两说要请神还愿，便并了除夕一齐开了道场，街上张灯结彩，好不热闹。 钟离敛眉跪坐在大殿念着晦涩难懂的颂词，他念几句停顿时，殿门外的人就胡乱地跟着哼上几个音，也不知是对是错，仿佛只是图个响。 达达利亚散漫地站在人群里，他惯不信这个，只是亲朋好友多多少少都有点迷信，他来沾点福气家里人也能安心些。 哥哥们在外乡做事，姐姐也跟着夫家，弟弟妹妹一人牵了他一只手闭着眼睛念念有词。 一会蒸糕蒸馒头，一会木剑木玩偶，达达利亚不禁觉得有些好笑，也闭上眼许了个愿。 希望来年家中，平安顺遂。 接下来进香，响着铃的锦球引着金龙出发了，人们举着棋子牌子跟在后面，达达利亚领着弟弟妹妹抓了钟离去逛庙会。 “使者哥哥。”托克若有所思。 “是嫂子哥哥。”冬妮娅语出惊人。 钟离探究的目光从两个小孩脸上转到达达利亚脸上。 后者闭了闭眼，略显尴尬。 “哥哥之前说……” “对了冬妮娅，你刚刚不是许愿想要木剑吗，还有托克，你们先去挑好不好。”达达利亚打断施法，摸了钱塞给妹妹，小家伙们发出欢呼，蹦蹦跳跳着往前走了。 两个人就慢悠悠地跟在后面。 “哥哥之前说？” “……钟离先生不求个什么吗？”达达利亚摸摸鼻子生硬地扯开话题，他之前澄清小老婆谣言的时候是跟冬妮娅扯过几句有的没的，但那，那都算童言无忌。 “在大殿上你为大家祈福，你呢？你就没有什么……想要的吗？” 路旁的树上系着红色的绸带，炽热的愿望被尽数托起。 钟离失笑，随手拉直了一根，“那就许……”他偏头辨认那上面的墨迹。 “明天可以吃到娘……”他手一松，那稚嫩的文字便顺着风散去了。 神明会看到吗。 “吃到什么？” “吃到肉馅的馒头。” “这可不好办，师傅你现在可是出家人。”达达利亚双手合十做了个阿弥陀佛的样子，朝他眨眨眼睛调侃道，对方就也笑，摊手故作无奈。 精心打扮过的小家伙们举着糖画蹦跳着朝光亮处跑，那里是花灯点缀的海。 小摊贩有一搭没一搭地招呼着来往的客人，说句吉祥话也就半买半送地交易了，人人脸上都带着笑。 达达利亚扫了一圈，最后跟坐摊师傅比划了一阵带回了一个怪模怪样的葫芦。 “我们这的习俗。”他笑，“被老人家刻在葫芦上的名字会被山神保佑。” “你别看了，今天最后一个了。”见对方回头去找，达达利亚摆摆手，“我福泽深厚，用不上这东西，送你的。” 左右不对称的圆弧上一正一反刻着钟离两个字，名字的主人莞尔，低声道了谢。 蜿蜒的龙身踩着锣鼓回到了正殿，神明的使者站在殿前，神色端正。 他聆听诉求，随后转述上苍。 经文又细又密，像是下了一整夜的春雨，数得人困困的。 “已经结束了吗？”达达利亚一个激灵把自己晃醒，刚开始还意思意思板正地跪在蒲团上，到后面就半坐着打起了瞌睡。 人来人往，人去楼空。 “结束了。”钟离在边上折纸钱，双手一翻亮银色的纸张便成了一个个的元宝。 看人醒了，他摸了摸身后，掏了一块光滑的木材丢过去。 “回礼。” “也太随意了吧。”达达利亚接过来看看，他又认不得什么品种什么年份的，除了表面特别光滑也没看出什么名堂。 “这是我身上最值钱的物件了。”钟离挑眉，达达利亚沉默，达达利亚半夜起来扇被子一巴掌感叹自己真该死啊。 “无妨。”他把那一个个元宝又收到袋子里，“没什么不能说的。” “而且物尽其用才有价值。”钟离补充，“它跟着你，能看更远的海。” 恍惚间好像回到了那年冬天，他迎着风雪捧来一抹亮色。 你要站得够高，才能跳出这四四方方。 这是祝福，也是诅咒。 向上。 你要向上。 达达利亚跟着钟离一路把香案上的红烛取下，路过一个菩萨就随意地低头拱手一拜，嘴上也闲不住，“这新年的第一卦，钟离先生可愿替我算上一算？” 他装模作样合掌做了个揖，敬的是观音，问的却是身边的人。 说前阵子一直做噩梦，不是被三只猛兽驼在背上跑来跑去，就是在海上与巨大的海怪搏斗。 “那海怪长着三个头，蛇的身体，盯了半宿说我不该到这来，你说有不有趣。” 钟离有模有样地掐着指尖占上一占，说他定是近日海味吃多，人家找上门来了。 “何至于此？” 达达利亚睁大眼睛，随后掰着手算最近都吃了什么，盘算了好一阵都想不出什么能联系到三头的蛇身上的东西。 钟离端着烛台低低地笑，焰火随着动作跳了跳。 “好啊先生你诈我。”过了一会总算回过味来了，追着人抱怨。 “何至于此。” 跃动的火光走出大殿，肃穆的神像停驻不前。 才过了正月，白布就裹住了红衣。 老船长年事已高，在海边坐着坐着，就融进了水里。 达达利亚与他家小辈交好，收了帖子上门吊唁，三支香并起一拜，这人的一生便就此画下句号。 老人家高寿，走得也突然，这是喜丧。 钟离领着一小童在屋子里走了一圈，后面的家属依葫芦画瓢，抖了香灰在那一道道土黄色的沟壑上，似乎这样就能把逝者被风霜雕刻一世的痕迹填平。 白头巾一圈一圈地转，黑布条就一遍一遍地哭。 “我又没说错，爷爷死了妹妹就能吃饱了。”小孩不合时宜的啼哭打断了一屋的悲戚，蓝袄子脸上挂着泪，捏紧了小拳头把花布衣护在身后。 “你这死孩子。” 孩子娘作势要打，板凳上折元宝的妇人拦了一拦，打趣说这小子长大以后肯定疼老婆，众人便都笑。 小家伙做了个鬼脸拉着妹妹往屋外跑，嘴里还叨着几句再不理你这种浑话，他娘眉毛一横就要拿着扫帚去追，孩子他爹敲敲桌子眼睛一瞪，怒骂什么样子。 女人只好作罢，赔着笑顺着几个婶子的话装模作样叹上两句，几杆烟枪围着孩子爹咂着嘴说着男人心照不宣的昏话，闹剧被白布一盖便拉开了被粉饰的人间。 达达利亚打着哈哈推辞了几句就摸出了门，天黑得早，也不知道两个孩子猫哪里去了。 他走走停停，在胡乱划出来的墓园里撞上了两根红蜡烛。 漆黑的寒夜，跳动的火焰，哦，还有一两声小孩的啼哭，着实有些吓人。 年纪不大的人撇撇嘴，从钟离手里接过了一根蜡烛。 “你怎么不在念经？” “老人家那里有师傅超度，孩子们可没有。” 达达利亚看着人小声地哄小孩，心念一动，摸了两枚铜板跟出去塞给了那妹妹。 想了想，又摸出两枚递给那个哥哥。 回头看见钟离在看他，便眨眨眼，也摸了两枚递过去。 “都是好孩子，该奖。”他眉眼弯弯，扶着年长者的肩膀笑个不停。 “你也该奖。”钟离虚虚地扶了他一把，把那两枚铜板又还了一枚过去，“好哥哥。” “？” 达达利亚脚下一拌，带着人就往地上一摔。 两个小的没忍住笑出了声，笑完以后一个好哥哥一个好妹妹地学，稚嫩的童声轧上白布，白布上添了灵动的音符。 好哥哥带着人去买了糖葫芦，一手牵着一个往回走，路上还遇见了来寻人的亲弟妹。 托克见了亲哥就往上凑，偏偏边上那便宜小子还故意把糖衣嗦得嗞溜响，小少年嘴一撇，明明委屈都要从眼里溢出来了，还要装作不在意地把头往其他的地方转。 无法，便又转回去买。 这回换到钟离先生牵着两个，达达利亚一手拉着冬妮娅一手托着托克，小家伙脸上明晃晃的五个大字——这是我哥哥。 烧云垂暮，余晖捞起水下的几点碎星，长长的影子拖着常常的离合，越过了淡淡的年。 年轻人跟着船队到处跑，世界自他脚下一点点变大，青衫，白帆，海浪里酿着粼粼波光。 深山里的时间却好似被抛在了钟上，静默，低缓，震出了厚厚的余音三两。 老皇帝的身子越来越差了，人人奉承着让他千岁万岁，可天总是不随人意的，即便是天子也还是一日不如一日地消瘦下去。 长公主领了人四处祈福，说是泥巴筑成的土庙见了都要磕上一磕，有此孝心实属难得，太子昏聩，同胞的兄弟不是身体抱恙就是难当大任，帝位也说不准能落到这位头上。 锦衣华服的人坐在凉亭，闻言嗤笑，抬手落下一子。 “我求的是丰年，不过要是那谁死了，我倒也不是不能再拜上一拜。” 对面执棋的人手一顿，指节弯曲敲了敲桌面，警示隔墙有耳。 “杀人偿命。”公主停顿，随后绽开笑容，“这不对吗，钟离先生。” “他近来如何？” 钟离没有接话，状似无意地打探起皇城的消息。 “还是昏睡，每日清醒时分不超两个时辰，此番游历也是为他。”公主戚戚，“能遇得名医是好，如若不能，等事毕我便带他离开。” “天下之大，总会有法子。” “没有法子也无妨。”她的神色软下来，有了些岁月痕迹的脸上能品出几分坚毅的味道，“不论如何，我都会等他。” “这几天我也在想，偏安一隅或许也很好。” “看你都好像年轻不少。”她话锋一转，调侃道。 “我之前看着很老吗？”钟离说。 对方像是来了劲，丢了棋子往后一靠，细细打量说得头头是道。 什么课业被说是夫子代笔，什么年纪轻轻就上了年纪了，到后面连一出生就会写字，从小就是长满胡子的老人这种莫须有的事情都讲出来了。 “你是不知道，刚回来那会哥哥还叫我别跟你说话。” 公主笑得没个正形，那副拢在华丽衣裳里的空架子好似直到现在才长出了血肉，一颦一笑间多了几分灵动。 “那你怎么不听他的话。”钟离就也笑。 “他啊，就从来没长对嘴巴。”她眉眼弯弯，“有什么总是一个人扛，自然不能听他的。” “真是不让人省心。” 她来得突然走得也匆忙，京城来了急报，估摸着是那位终于是醒悟自己时日不多，要立储了。 钟离不置可否，只提醒说或有蹊跷，让她留有后手。 对方应下，大步流星地朝外走，在山门处与跟着船队出航半载的达达利亚撞了个照面。 此去西南大雨连日，一耽误就与说好的两月而归有了出入，自觉心虚的人蹲在门口与四大天王谈心，正好赶上你送我我送你的这伙人了。 擦肩而过，倒是这边先叫住了人。 “你就是公子？”她笑。 “钟离先生跟我说起过你。” 达达利亚转身，对方却不再多言，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殿下今天心情很好。” “有吗。”公主整理了一下仪表，“也是难得。” 她回想刚刚还是没忍住笑了一声，随后伸手压了压嘴角。 “走吧。” “我都还没怪你，你倒是先生上气了？”钟离把人迎进来，沏了新茶。 达达利亚没理他，撑着脑袋斜在桌子边上。 他也不知今日是怎么了，本是他先违约又避而不见，现在见了面倒别别扭扭像个小姑娘似的。 钟离先生跟我说起过你。 那是他的家人？同窗？青梅？ 苦涩的味道自胸腔蔓延开来，倒不是说别的什么，只是好像突然发现，自己也没有想象中那么了解他。 如果有天他突然不见了。 “怎么不说话？” 钟离俯下身找他的眼睛，四目相对，达达利亚像是烫到一般收回了视线，坐直了身子像平常那样扯些有的没的。 “她是我的一个旧友。” “嗯，嗯？” 达达利亚回过神，撞上了一双带笑的眼。 “看你好像很在意。” “你不需要解释这些。”年轻人蔫蔫地说。 “可是我想。” “好吧，好吧，钟离先生的桃李长满天下，钟离先生的旧友遍布四海。” “吃味了？” “？我有什么好吃的，你未来的媳妇才该生气。”达达利亚没好气地反驳。 “遍布四海现在不也还是坐在这里等你。” “先生把上次那副棋拿出来，我们切磋切磋。” 被钟离认真看着的时候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他也说不上来怎么回事，只得岔开话题闭口不谈。 各怀心思，却皆按下不表。 天子无能，战火烧了连年。船队四处贸易，金钱粮草武器一样不缺，也有一争之力。 “下一站往西。”优雅的女人收起地图，“有心事？” 被点的人耷拉着脸，想了想还是说了那日的情形。 “你是觉得你们之间相处古怪？” “她看上你了。”少女中肯地下了结论。 “？可他也是男的啊？！” 那天以后达达利亚越想越觉得不对，兄弟间会这样吗？ 同龄的，比如散兵，……过滤了一大堆垃圾话后没发现什么有价值的信息，年长的，比如队长，……好像也没有过这种感觉。 富人……连假惺惺的客套话都要套来点东西，钟离先生看上去那么真诚肯定不是，难道是当小孩在哄？ “那也许是看上冬妮娅了。”女士靠在一边，懒洋洋地接话，“不想让你觉得他是个花花肠子。” 那很坏了。 达达利亚忿忿。 那太坏了！ 可靠的兄长向钟离发起了决斗，决斗地点就在后山的空地上，还有模有样下了战书。 倒是跟以前一样，就钟离两个字写得板板正正。 名字的主人眉眼带笑，捏着战书端详了片刻，虽然不解，但欣然应允。 “我们家有个规矩。”达达利亚故作深沉地背手站着，“要想娶我妹妹，必须先打赢我。” 来吧。 他大喝一声冲了过去。 电光火石间钟离跟他过了几招才回过味跟上对面的脑回路，“阁下的意思是，我想娶令妹？” “娶我也一样，再来。” 来了兴致的人根本不管对面在说什么，矮身稳住下盘随后拧腰出拳，从腿到腰到拳，来势汹汹。 钟离无奈，侧身一推一拉卸了力，随后正好借着拉开了距离，有心想结束这场乌龙般的比试，结果对方不依不挠，几年过去个子长了力气也长了不少，他好不容易抓了个破绽才把人按在地上。 “好吧。” 达达利亚挣扎了好两下没挣开，某人得了“投降的保证”才撒了手，坐在一边整理袖口，较之平常多了几分散漫，年轻人看了两眼，随后翻了个身背过去不看他。 对方不说话不理人，钟离就也不说话，两个人沉默半天，一前一后地下了山。 “你跟着我干嘛？” “我赢了？” “……” “就是娶你—也是要见见家里人的。” 达达利亚龇牙咧嘴，没好气地扯了扯他的头发。 暑热散去，船队踩着秋风的尾巴西行，到第二年夏才回来。 “我遇见了很多人，比这里所有人都多，这次我们去到了西方的陆地，他们大冬天也在水里游泳。”达达利亚接过钟离推过来的茶盏，一枚棋子随话音落下。 “确是破局之法。”对方伸手在棋盘上点了点，“可若是行至此处，便还尚有余地。” “以身入局更需审时度势。”钟离轻轻推动棋子，“将。” “不算不算。”达达利亚抿了口茶把手一摊，重新把棋盘摆好，“再来。” “今日十九。” “忘了。”人蔫蔫地应了一声，十九，菩萨的生日，庙里人来人往，到了晚上更是有大祭典，他猫在后院跟钟离下棋倒是忘了这一茬。 “西方也有祭典，你们没去看看？”钟离收起了茶具，起身往屋外走。 “有什么好看的。”达达利亚双手环在脑后，“你说神明怎么不多保佑几个。” “也省得我跪那么久。” “别人都求着保佑，你倒是常抱怨。” “也没见有什么好的。”他叹气，摊着手跟钟离打商量，“你就不能少念几段。” “人呢，也听不懂，神呢，也不在乎。” 有理有据。 “我都练就了打坐睡觉的本事了，你说我是不是也成神仙了。” “神从前也都是人。”钟离淡淡。 “所以未必都是什么好东西。”达达利亚说，“若真的有神明，我总有一天会把神的王座踩在脚下，让祂好好看看这世间。” 夏日的夜晚总是闷热的，钟离穿戴着繁复的祭祀长袍，从头到脚包的严实，达达利亚咂舌，把自己的袖子再往上勒了勒，都快要卡到锁骨处了。 人们把剪羽的鸟雀，断腿的牛羊赶到台前。纪念的是什么捞什子事迹达达利亚不知道，他只知道它们红红的血滴了一路，仪式结束后钟离又要花大把的时间来抹去他们存在过的痕迹。 祈福的香客全部离开时明月已至中天，年长者轻手轻脚把在蒲团上打瞌睡的人抱到床上，回头对着一地的狼藉叹了口气。 像是有过约定，醒来时屋内早有了客人，钟离见怪不怪，慢条斯理地束发。 “老样子，早课做了早钟撞了，早饭也还在锅里呢，现在吃？”来人正翘着腿研究桌子上的经书，看他醒了便放下了手里的东西，出门转了一圈回来端了一只装着肉馒头的碗。 “猜猜这次是什么馅？” 那次许愿过后每次祭典就多了个保留节目。 神明不仅看见了他的愿望，还颇有创新精神。 “处理的时候还费了好一番功夫，它触手多又滑腻，一直融不进肉馅里，腥黄的蛋液加进去也是够呛……” “公子阁下。”饶是钟离这样的体面人也面色有些复杂，咬了一口的馅料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 “逗你的。” “不过是普通的肉馅打了鸡蛋，最多就加了两勺鱼汤罢了。”对方撑着下巴，“钟离先生这样的人居然也会有如此狼狈的时候。” “真是少见。” “若是再加入一勺清水便……”警报解除，虽然仍然有些回味但至少能够下咽了，钟离下意识地就要点评几句，很快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话锋一转，说此番做法也恰到好处，鱼汤的鲜美中和了肉类的腥膻，若是加入清水则略显寡淡了，随后用像是对待什么稀世珍馐的动作认真地解决了端上桌的粮食，末了还郑重地道了谢。 “好好好，下次多加些水。”达达利亚眉毛一横，“忘了您之前可是养尊处优的世子爷，哪吃得惯这些。” “大名鼎鼎的公子阁下给我这个落魄世子洗手做羹汤可是受大委屈了。”钟离就也微微拧着眉，装模作样地与他调笑。 “是啊，受大委屈了。”对方板着脸瞪他，两个人就又都笑。 老皇帝其实不老，汤药滋补下来也还是面黄肌瘦，如果他现在死了还能称得上一句中年早逝。 天妒英才啊添堵阴才。 荧被这个不合时宜的黑色笑话逗乐，兄长的情况有所好转，她愉悦地打扮了一番踏进了那座金碧辉煌的活死人坟墓。 多疑的天子身强体健时谁都不信，到了弥留之际又渴望起那虚假的亲情来了。 颤巍巍的骨头向上指认，随后被轻巧握住塞回了金丝线的棉被里。 你不会这么轻易死的。 她低语。 先是双足，再是双手，最后只剩躯体和头颅。 杀人偿命又怎么够，我要你跟她一样，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接下来就只有一些蠹虫需要处理了。 她脚步轻快，向远方寄去了一封书信。 这次停留时间会长一些，达达利亚不是呆在家里就是窜到庙里找钟离。 一年来他除了工作，争斗，就是在思考。 本着求学的精神还把木偶珍藏的限量手稿“借”出来阅读，为此被追杀了好久。 理论知识充盈以后他觉得这就是爱，他爱钟离先生，钟离先生八成也爱他。 不说爱，九成九也有喜欢。 复盘了一些相处中的细节，他下了结论。 真爱，无需多言。 个鬼。 他面无表情地搓着庙里小猫咪的头，边盯着远处凉亭中和同僚相谈甚欢的钟离。 女士说只是谈合作，谈合作要把他支开，什么合作还要避开他谈的？ “那么合作愉快。” 女士揶揄地看了一眼郁闷橘子头，离开时还朝他挥了挥手。 “你喜欢我吗？” 钟离默了默。 “喜欢你就喵一声，不喜欢就喵两声。” 小猫咪不理睬他，迈着优雅的猫步离开了。 当晚的海滩上生了篝火。 “那么热的天烤火，是打算把脑子里的水烤烤干吗。”个子不高的青年护着那堆篝火，臭着脸往火上添柴。 “也不知道他知道了会怎么想。”仆人叹了口气，想起了近几日收集到的情报。 “愚者的相聚便是结束这种无谓的牺牲。”文绉绉的谜语人不知所云。 哒啦哒，少女哼着歌把地上的贝壳摆成爱心的形状。 “拿行动记号干这种事，亏他想得出来。” 蓝色的烟花在天边绽开，散兵闭上眼睛自己翻了个白眼，跟着大家一起撤离了。 “你为什么不反抗。” 两个身影一前一后，后面的那个突然开口。 “为什么这么平静。” 为什么能，这么平静。 他知道了。 没有疫病，战乱也即将尘埃落定，就因为一个可笑又荒唐的神谕，便要拿生人活祭。 轮回，报应，罪不可赦。 他没有回答，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本身就无解。 当所有人都指着你要求你围猎你，你只能沉默。 在这个浪漫的，满天繁星的夜晚，沉默着沉没。 “我们逃走吧。” “去南边，去山里，去一个没有神没有佛的地方，或者去哪里都行，你要想住在船上都行。” “不不对，一直呆在船上也不行哈哈哈哈。” 达达利亚笑起来，火光摇曳，他的眼神透过篝火再望向钟离，仿佛看着他在火光中一步步迈向死亡。 他说。对不起。 感情其实早早就生根发了芽，从那个刻着名字的葫芦，一封封远渡重洋的信件，从那个永远板板正正的钟离先生敬启，又或者是随口一提却被次次放在心上的肉包子。 人生漫长，不必急于一时。 他突然有些后悔。 总觉得还有很多时间，却忘了钟声是响一声少一声的。 人生好像，也没有那么长。 达达利亚就也沉默。 喉咙里好像也有一块烧得滚烫的柴火，咽不下，吐不出。 “是什么时候。” “初一。” 跟那大官一样的表情，一样的，怜悯的……令人憎恨的。 山里也升了烟火，庙被烧得干净。 同月天子寝宫也走了水，两位皇储一片孝心，为救圣上不顾安危，最后三人一同丧生火场。 “这个版本不错，芳姐要是见了肯定要说会大卖。” “我看还是没有你那个男狐狸精卖得好嘛。” “再拿病装晕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好嘛……那可是男狐狸精……” 并蒂双生的绒花缀在发间，其乐融融，父瓷子笑。 新皇登基，达达利亚讨了个闲职四处游历，在雪原深处夜钓，在大漠尽头追逐落日，在雨林分辨颜色鲜艳的菌子，在断桥边等待雷光落下。 偶尔灯火阑珊，也会很想你。 家乡的庙宇也重修过了，更加金碧辉煌。 达达利亚踏入大殿，神像肃穆威严，他腰杆挺得笔直，也不跪拜，只鞠了三个躬。 这座庙被烧过两次了，大家都觉实乃不详，如今只一个新来的小和尚还住在里面。 小和尚健谈，本来也没几个人再来敬香，达达利亚来了几次便混了个眼熟。 如果不是一直有好心香客，他也没法守着这些塑像。 小和尚买了几串肉串，嘴上念着罪过罪过，供了一圈在菩萨们面前，随后又递了一串给达达利亚。 我之前一个人住在山上。他打开了话匣子。 山火前天遇上神明显灵叫他明日去镇上采买。 那肯定是神明派来的使者。 “所以那两个好心香客想重修庙宇的时候我就下决心来这里修行了。” 他一脸虔诚。 钟离先生敬启。 今日天气晴，我很想你。 我把你那块全身上下最值钱的木牌捐到了庙里，本来是不合规矩的，推拒几次加了些钱就供进去了。 值钱的木牌，跟着我跑来跑去吃了那么多苦也该吃点香火。 钟离先生敬启。 今日天气晴，我很想你。 小和尚说看上了姑娘，我说师傅你可是出家人，他说大不了就还俗。 他想给她写信，可不识字，问我怎么办。 突然想到你。 先学会名字，然后是敬启，其他的写得多了就会了。 他不理我了。 …… 钟离先生敬启。 今日小雨，我很想你。 庙里来了个小姑娘，像是你会喜欢的那种。 …… 钟离先生敬启。 今日晴，我很想你。 山路太长，有点走不动了。 香火越来越旺了，可能真的有神吧。小和尚捣鼓出来的仪式也越来越完善了。 只不过那个念颂词的领头和尚声音太重，压得我有些喘不过气。 可能人越老越喜欢追忆往昔吧。 这几天老想起曾经皱着眉头听你唱那些天书一样的字。 想起拉着你去逛庙会，还记得你借了不知道哪个小不点说想要吃娘亲手做的包子的红布条条，我当时就在想。想什么来着，时间太久，忘记啦。 其实也没忘，你经常说的那个什么来着，留白。 等下次见了面再告诉你。 之前还老抱怨让你偷偷删掉几节祷词，好让这酷刑早些结束，现在倒觉得这词太短，还没缓过神来就结束了。 果然人这一生。 …… 先生敬启。 今日天气晴，我很想你。 我很想你。 …… 先生敬启。 我很想你。 我很想你。 …… 想你。 想你。 想你。 …… 他不记得了。 只记得隔一阵子就去庙里晃晃，思念已经成了刻在骨子里的本能，那个融于血肉中的名字反倒不是那么重要了。 有人说他是年轻时在海上造了太多的孽，有人说他是在为兄弟们祈福，还有的以为他在求姻缘，求老来有所依。 为人，为己。 为国，为家。 其实他什么都不求，只是那佛像前的红烛太刺眼，刺得他能从回忆里捡起些不曾留意过的细枝末节。 又过去了几年，人来人往，熙熙攘攘。 那个一直坐在木牌前面拿着个葫芦坠子的老人也过世了，走得很快，基本上没什么痛苦。 “面目祥和，金光冲天，人人都说他是羽化成仙了。” 于是大殿的另一角又多了一块刻着他名字的木牌。 一代传一代，木牌被形态各异的佛像所替代，有的小，有的大。 当地人都知道这块土地有两尊无名神，一尊拿着书卷，一尊举着葫芦。 就此国泰民安，雨顺风调。 那最初的葫芦被摩梭了很多遍，已经变得光滑平整，所以谁也不知道，在他得到它的时候，底部其实藏了一个很小的—— 喵。 谁也不知道。 非常感谢你看到这。 它不是个好故事，也夹带了很多私货，但是是从两年前就有个大概的，这次借着活动填完了。 所以会很怪，因为跨得有点久了哈哈哈哈。 藏了一些细节。 想搞那种细细碎碎的感觉，那种悲伤不是一下风雨欲来压满的，可能只是庙会上卖的一个葫芦吊坠，也可能就是一场春雨。 想着离先过世是因为他一直是cp离作为长寿的一方，他能接受新事物，但是也不容易动摇，只要是他觉得合理并且认可的事情他会毫不犹豫地去做。 达就不一样，他是有点一根筋有点轴，但是也有手段，并且不介意让手段稍微影响他本来的计划。 他一直是一个乐观的正面形象，阳光，朝气蓬勃，会去追逐阳光，会为不可能而奋斗，也是很会去反思的人。 本来想搞假死的，但是想想还是用的两年前的大纲 是年轻一点的钟离先生，也是一直想写但都没敢写的东西。 一个人的牺牲换不来神明的垂怜，天下的事也不是天上干预便能解决的。 奇怪的彩蛋（？） 其实是因为翻之前的口嗨的记录翻到 山火后达达利亚在山脚站了很久，他说不上来是什么感受。 遗憾？后悔？心疼？无能为力？ 大概是有一点恨的吧。 最后连这点恨都消散在了风里。 风吹过风铃，留下一句我爱你。
8
章节目录
默认卷集
正月，草长莺飞
留言
加载中……
提示信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