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 壹号囚室 - 文岛 Wland

壹号囚室

02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2025/01/03 1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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弦对故事风格的判断显然同她的用词一样精准，《壹号囚室》确如所言，先锋、实验、阴暗、简单。意象和概念都密集，讨论沟通与隔绝、理智与情感、反省与宣泄、观看与被看，靠大段独白撑起人物内心辗转挣扎，重点全在台词上。
编剧亲自操刀，手术似的将主角剖开摊平，吊在笼里给观众赏玩，写主角从懵懂到焦渴、再在反抗后深陷绝望，字里行间透着情非得已无可奈何，纸缝里仿佛都能看见一句“人类完蛋去吧”。
李渔读得心惊肉跳，很怀疑这项目能通过是因为审核员草草一翻，压根没懂，愈发坚定了自己看《灰调》时对她精神状态的推断。相比之下那部电影只能算是情节上下了狠手，《壹号囚室》完全是全新境界，写得云遮雾绕、镜花水月，风格华丽又颓靡，象征意味浓厚。夜莺失去玫瑰、快乐王子丢掉心，墙里的黑猫沉默、乌鸦飞去不飞回，人类在自找麻烦上天赋异禀，生来便爱揣摩晦涩词句，推敲久了，很容易怀疑弦敲字时嗑多了毒蘑菇。
编剧旁观一会儿，眼看李渔要被绕晕，果断替他提纲挈领，三两句讲完情节，开始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中心思想是什么？她从咖啡杯里拣出一根猫毛来：“是笔友奔现见光死。”
——或者“精神分裂救不得”。
“再拟个横批。”程务秋冷静地接茬，“首演时我给你贴到剧院大门上。”
收了神通吧，王实甫喃喃，宣发还得指望她亲自写呢。

六个角色，五个演员，独幕剧，五场戏。引入段很短，第二场开始主人公在理智和情感间摇摆，Sense和Sensibility作为象征登场，各显神通、反复劝诱，像祭司争取信徒。
戏份最多的两个角色同一人演，是个体内部并存的侧面，代表压抑的恐惧和外向的从容，或者内在的挣扎和表面的伪装。没有名字、没有人物小传，通篇指代全靠罗马数字，布景里漆在左右两扇墙壁上的代称——Ⅰ和Ⅱ，任何人便是所有人。
第四场是Ⅰ号Ⅱ号的完整对手戏，没有其他角色参与。舞台两侧能各自打光，人为制造隔离效果，演员却不能在台上随意分身。现场呈现多半要靠机关设计，这剧的舞美恐怕颇得费一番心血。话剧剪辑不得，只能在现场同空气分别飙戏，切换次数不多，但衔接紧密、情感丰沛，真演起来，恐怕连临场喘息的余地都无。
李渔默默翻页，大约知道了弦为何要把程务秋拐来。可是后者分明已经快要在大银幕封神，偏偏要来小剧场冒险，几乎称得上职业规划未解之谜。何况这故事从设定到角色都玄之又玄，根本不便于普及，台词晦涩尚在其次，将现实背景一并抽掉，别说观众能否代入，放案头赏玩起来都难找共鸣。
完全内向的，聚焦心理的剧本，前半段讲Ⅰ号情绪的失控，后半段讲Ⅱ号伪装的崩溃。隔离和沟通是贯穿全剧的主题，一体两面的主演，既像在应对煎熬的过去，又像要追问自我的本质。
李渔看得入神，全未意识到自己剧评家上身，阅读理解从舞台表现做到中心主旨，戏里戏外、事无大小，统统考虑一遍。他既工戏文又修编导，毕生所学一半教人望文生义，一半教人无事生非，双管齐下，影响自然翻倍，屏息凝神读到结局，反转高潮全没猜透，直觉已先于理智感到焦灼。
演出来会是什么效果？姗姗来迟的余味，突如其来的结局，只适合让人云里雾里走出剧场，再在回程的车上咀嚼。更多人直到忘记剧情都会觉得全本故事不知所云，以为自己付的是百来块空调钱。
他翻到结尾，确认一遍剧本页数：这出戏排完，最长不过九十分钟。
观众沉不进去，演员却撑不下去。排练公演都是挑战，实打实的内耗剧，吃力不讨好，除非全套的熟人班底，否则谁会由着剧组折腾。

弦按一下开关，客厅顶上的灯带嗡地亮起来，李渔恍然抬头，才发现已经过去半小时。银虎斑追到墙边，叼着逗猫棒往编剧裤腿上贴，俨然还没玩够。卷耳猫又钻进程务秋怀里，任凭他用自己的脑袋当支架，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手上整齐装订好的文件夹。
现在李渔知道老神仙带他出差是假，骗他入伙是真，王实甫根本就是这项目牵头的制作人，建组筹资一手包揽，想必早在同编剧签约时就听到了核心剧情。而程务秋显然也看过完整本子，李渔甚至怀疑他早就韦编三绝、烂熟于心，方能把此种故事当茶点细品，无所谓惊喜或者惊吓，尚有余裕气定神闲地和编剧分享半壶咖啡，仿佛之后要在台上精神分裂的不是他自己。
被拐来的导演环视周遭，陡然意识到这读本环节完全是为他特设，旋即想起适才那份被拒绝的邀请，顿觉满室安逸氛围里杀机四伏，手里的A4纸就是新鲜挖好的萝卜坑。他尚未组织出恰当回应，程务秋忽然开口：“有兴趣吗？”
这问题一如既往地很有水平，李渔只能点头。眼看王实甫的那句“导吗”就在嘴边，他终于学乖一回，先发制人地插进嘴去：“你为什么要来？”
电影到话剧，再怎么相似也是跨行。换风格吗？换风格也不至于进戏院，《壹号囚室》这本子不算什么正统题材，受众和影响力都有限，何况我记得你演过文艺片。
《歧路灯》，六七年前的电影，借了某本世情小说的名，讲一个悲观理想主义色彩浓重的故事，天真的记者飞蛾般撞进新闻业的残烛似的黄昏。宣传期里接受采访，全组都在聊自己如何提心吊胆，上映期间紧盯实时评价，生怕没有观众买账。先锋戏剧大概也是一样下场，评分和口碑两极分化，叫好叫座全凭运气，太容易为从业履历留个污名。以他如今的圈内地位，这选择堪称闲来无事特地淌水，唯恐在河边走得太顺，非要把鞋沾湿。
所以为什么？
程务秋对答如流：“因为闲。”
李渔沉默几秒，分给编剧一个眼神，没想好这里是不是个双关。
接着突然醒悟，此人早些时候刚下通告，愿意的话怕不是能把之后三个月行程排满，闲个棒槌。
他想着想着，无端有些毛骨悚然。拿自己一路飘红的声名当赌注，这位要么自个儿疯了，要么正盘算着把什么人逼疯。
这坑不能跳。李渔搓掉手臂上的鸡皮疙瘩，诚心诚意地再拒绝一次：不导。
他停顿片刻，留神品了品三个人各异脸色，深吸一口气：“但我可以演。”

要掌控演员，首先就得吃透剧本，加上灯光舞美、道具走位，台前幕后，数不清的操心处。李渔排过自己的本子，很明白这活儿有多费心力，何况他本人品味挑剔，眼界高、经验足，把戏曲当招牌做，事无巨细、件件躬亲，工作量愈发大得吓人。《壹号囚室》故事玄乎，角色更没哪个容易，他读本时略一思忖，已有莫名不祥预感，直觉人物的内在冲突远比字面描述来得复杂，当真按自己惯常的风格揣摩通透了，恐怕导完就要疯。
这原因听着像是自我保护，至少好过当年拒绝《西厢记》的那个，掐头去尾说出来，称得上合情合理。程务秋和弦对视一眼，并不置评，王实甫举着剧本首页端详片刻，欲言又止几次，李渔简直能从他的微笑弧度里读出这三位心照不宣的潜台词：演呢？这本子演起来难道就好受吗？
他们是对的，李渔绝望地想。
《壹号囚室》基调如此，舞台设计必然极致简单，临场绝无足够道具供人起兴，冲突和纠葛全靠台词渲染，多复杂张力都得由台上人的神色表情、姿态动作慢慢烘托。足够还原，必须足够沉浸，先活成剧中人，才能说服观众相信。
奈何这剧中人的日子，怎么看都不是很值得一活。

角色介绍写得简单，基本只给了概念，等于将具体演绎留给演员补充，发挥空间不小。主角定了程务秋，Sense要一股全知全能的慈悲贵气，李渔自忖没能耐撑住。除此之外最游离的人物是个小女孩，从开场到落幕，没有一句正经台词，自顾自地在台上摆弄一架木质天平，断断续续唱完整首伦敦桥。
可有可无的角色，戏份倒是有趣，全球知名的黑暗童谣，过分简单的调子配过分阴森的氛围，又能神出鬼没地在幕间游走，届时大概会是剧里玩得最开心的那位。选角直接印在剧本上，待遇和Ⅰ号Ⅱ号平起平坐，冒号后面的艺名相当显眼，足够李渔记起她的来历——C芒，《灰调》里的装备设计师，本职似乎是音乐剧，连蹦带跳上高音的嗓子，拿来唱伦敦桥属实大材小用。能衬出嗓音优势，却又谈不上技术，没风险没收益，古怪得简直让人起疑。
然而合同签都签了，想必对方团队不曾抗议，李渔懒得多想，继续对照角色表。还剩下的是守夜人与Sensibility，初印象的两个极端，前者沉默如大理石雕塑，后者疯得仿佛万花筒里的眩光。神经质的台词，斑斓的黑色铅字，行间渗出烈酒，仅剩的两粒脑细胞一半用来通灵、一半用作言语，花蝴蝶般穿梭在阴郁舞台上。
意象模糊，可供展开的方向就很多。李渔在心里搭配几遍，想这部剧最终合成的效果估计得看导演品味如何。他兀自出神，全没注意到程务秋手上的文件已经翻到末尾，主演饶有兴致地打量他半晌，轻轻说：“我蛮想看你演Sensibility。”
清清楚楚五个音节，居然被他念出种莫名其妙的玩味，仿佛舌尖滚落的串珠，脆脆敲在耳膜上。程务秋合起文件夹，透明塑料封皮底下露出纂体标题，李渔赫然发现那是自己给芥子园打招商广告时用的作品集。
王实甫和弦对视一眼，又双双把目光移开。心虚得太明显，就差把“作品集是我带来的”写在脸上。芥子园老板从头捋一遍起因经过，顿时震悚：“从导演退到演员，若我依然不感兴趣，老神仙你是不是还准备问我接不接美术指导。”
王实甫不说话，基本是个默认的意思。李渔只觉得刚搓下去的鸡皮疙瘩又立起来，尚未来得及细思背后缘由，弦忽然一乐：“好不客气的算盘。”
她摸出支细长钢笔，翻开自己手上的剧本，在Sensibility旁边画个圈。
“要么？”编剧眨眨眼，“要就拿去。”
我活了二十几年，没见天上掉过这么大个儿的馅饼——何况还是接二连三的馅饼。李渔喃喃，不知到底是在问谁：“给我个理由。”
弦敲敲作品集的外壳：你有这本事，难得的编导演全才，不吃这碗饭可惜了——至少王实甫是这么说的。她顿一下，又问：“要听听我的理由么？”
戏这东西，再怎么样，不过是个壳子，编剧说。故事都是靠人演的，同一幕戏，换个阵容，能排出天差地别的新版本，选角又有什么关系。
“人才是真的。”她重新把钢笔插回前襟口袋，“戏里的人，或者戏外的人。”
李渔转身去看王实甫。老神仙并不等他发难，从容地举起手：“我可什么都没说过。”
三个人面面相觑，各怀鬼胎，谁都不做声。趴在沙发背上的可可轻轻喵一句，用脑袋去拱王实甫停在空中的手，李渔看他心不在焉地挠起黑猫的下巴，突然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自己腕边似有若无地敲了敲。
方圆一米没有猫，程务秋半只手缩在西装袖子里，见他看过来，大大方方地又拍两下。“太复杂了，朋友们。”程务秋话说给所有人听，眼睛却只在李渔一个人身上，“哪怕真是个套又怎样。”
剧本已经放在你面前了。故事、主旨、人物、班底——他仰脸笑笑——李老板真的不想来掺和一下？
“我想。”
程务秋拾起茶几上的U盘：“那不就得了。”

弦目送李渔和王实甫走进电梯，慢吞吞地关上门。“我没想到你对他这么上心。”她举步往屋里走，重音落在人称上，显得格外意味深长，“好奇？”
“不好奇，”程务秋答得飞快，“他这人很没意思。”
弦叹口气：这个世界对“有意思”是有一套普适标准的。她路过客厅，顺手把剧本和作品集捡起来，插进墙边的书架里。“李老板呢，”编剧沉吟片刻，看起来并不太想认真反驳，“显然是照着这个模子刻的。”
“他那叫才华横溢。”
“聪明。”弦赞许地赏他一个大拇指，头也不回地拉开厨房门，“这就是普适标准。”编剧端起门边的猫食盆。“至于你觉得有意思的人，那多半是有毛病。”
“比如你？”
“比如我。”
程务秋不为所动，继续站在地毯上看猫。李渔走时留下了门口商超的促销传单，被可可压在肚子下面，剩下三只花色相近的灰白毛团子围在沙发一角，使劲从缝隙里掏一只刚刚被它们弄进去的落单拖鞋。程务秋驻足片刻，权衡一下空手捡出来的困难程度，终究犯懒，索性把剩下那只也蹬了。
他拍拍猫头，抽走折扣彩页。厨房门边是冰箱，程务秋停在地板和瓷砖的交界处，看弦翻箱倒柜一阵，忽然说：“但他的故事应该会有意思。”
又来了。编剧把金枪鱼罐头和冻过的妙鲜包摆到一起，打开水龙头洗番茄。你是开天眼了还是怎么的。
我知道你为什么想看他演Sensibility，她说。确实合适，李老板和人设天然相似，这角色看似是全剧最撩最浪的一位，本质片叶不沾身、万事不关心，单凭演技，其实很难模仿这种入骨神韵。
弦转身去摸刀子，抬眼便看见程务秋似笑非笑的表情。“继续。”他偏偏头，“装什么傻呢，我看你都快把故事讲完了。”
只推荐一个未免太没头没尾，王实甫不是这种办事风格。弦把番茄切成小块，意识到自己仿佛被套了话：“我猜他来谈合作的时候就有想法，只是项目立在这儿，他当制作人，流程还是得走全套。”
公示、海选、试镜、定角——老神仙的预算主打一个“穷”字，经费比天大，金主面前戏要做足，哪怕所有人都知道这本子不是奔着赚钱去的。锅里咕嘟咕嘟煮面，弦心想：可惜也不是奔着艺术追求去的。

晚饭是番茄金枪鱼烩面。罐头的金枪鱼，冷冻的番茄和速食面，从洗菜到装碟用不了十分钟，弦把锅放到水槽里浸着，开始往猫食盆里倒冻干和湿粮。
湿粮也是金枪鱼味的。四只猫闻到香气，叼着快被啃坏的玩具跑过来，程务秋终于夺回自己的拖鞋。厨房和餐厅烟雾缭绕，弦的电脑放在桌旁，屏幕上是剧组新开的公共邮箱。程务秋瞥了一眼，坐下来把宣传单对折两次。
《壹号囚室》搭到现在，尚未确定的角色只剩Sense和守夜人，更没着落的是制作团队。项目小、工期紧、预算少，怎么看都是成名大佬绝不肯接的烫手山芋，只能靠制片和编剧腆着脸皮四处化缘。程务秋倒是有圈内人脉，可惜他能薅到的羊毛大都做惯了大银幕，平日里拍一次连续剧都要水土不服，象征性地从列表里挑了几个问一声，毫无悬念地被拒了。
油烟机关掉，弦端着托盘出来，五个碗摆成一朵花。她放下四份猫饭，捧起自己那碗烩面，转身看看正在专心折纸的程务秋，真诚发问：“你确定不吃？”
“不了，谢谢。”程务秋迅速瞥了一眼碗里的凶案现场，鱼和番茄血肉模糊，意大利面尸骨无存，立刻又把视线挪回手中彩页。B5大小的薄铜版纸，正适合叠成装果皮的小盒子，他吃弦一吓，失手撕出个正方形，只能将错就错，凑合着先折下去。
“如果还有下次，”程务秋干巴巴地说，“我来给你煮。”
掌勺的显然不信邪，满脸写着“我确定它没毒”。脚底下环肥燕瘦四只猫吃得忘乎所以，弦把碗里那团鲜红的混合物拌匀，狐疑地尝上一口，看看叉子又看看猫，表情似乎更困惑了。
程务秋叹口气：这个世界对“饭”也是有普适标准的。
他放下折好的千纸鹤，补充：给人吃的那种。
弦低头，千纸鹤背上扛着冷鲜肉，左边翅膀是智利车厘子，右边是精品麒麟瓜。两个人都沉默一下，编剧抬手把它扔到垃圾盒里，冷漠地以牙还牙：“这种卖相的祭品，许愿应该是不灵的。”
不灵吗？程务秋把电脑屏幕转过来，新邮件图标上赫然一个鲜艳红点。
我怎么觉得还挺言出法随的。

回信是关汉卿的。
王实甫前一晚筛了遍圈内熟人，隔天就收到消息。弦和程务秋盯着发件人栏里的鼎鼎大名，各自无语十秒，编剧抄起手机，开始给制作人打电话。
老神仙没接，五秒后私戳消息叮叮咚咚蹦出来，偏心偏得顶天立地、正大光明。最后一条是年末《风筝误》首演的返场唱段，弦盯着生旦二人看了一分三十秒，王实甫的消息又来了。
关汉卿不仅回了邮件、贴了简历，甚至还顺手卖了明清的汤显祖和沈璟。导演与舞监捆绑销售，贴心得近乎殷勤。对话框里是所有候选人整理得当的背景资料，附带一份预定行程，王实甫在最末单独发了张动图，小猫头鹰满脸茫然地被人往头上插两根羽毛，神情与屏幕前的编剧肖似。程务秋看看她，再看看聊天记录，几乎能想象出制作人得意的表情。
“我说什么来着。”他听见弦在耳边冷笑一声，“算盘这不就摆上桌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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