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一切都是浮云

【一梦江湖|原楚留香手游】人面桃花

之狸

加载中……

青龙执日，诸事不宜。

来广州还能干什么？
食啊！
丰盈晶莹的虾饺，鲜嫩饱满的蟹黄干蒸，脆口多汁的金钱肚，洁白爽滑的肠粉，柔软细腻的萝卜糕，流香四溢的奶黄包，骨香肉嫩的蒸排骨，酥软弹牙的豉汁凤爪，用料丰富的艇仔粥，三重口感的云吞面，韧性十足的竹升面……
一连好几天，叶青衣和琉璃两个本地人带着孟章和蔡居诚逛遍了大大小小茶楼，吃的茶点口味几乎不带重样，各自有各家店的特色，一度轻松的氛围让二人几乎忘了自己正处于逃亡的状态。古人云“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蔡居诚原本在武当清淡惯了，进了点香阁又被养叼嘴了，这会儿眼前一亮，挑挑捡捡分辨不同茶楼经营的“四大天王”口感有何区别，心情好了甚至露一手茶道技艺，也是入了他乡随了己俗。而孟章只管往胃里拼命塞东西，等出了广州城谁知道会碰上什么，珍惜当下美食才是首要任务。
日未出人候门，日已落人不归。
垂杨荫，绿柳岸，秀湖粼粼，红楼倒映，小舟从此问江海。别的船不是男女成双抚琴吟诗，就是一家老小其乐融融，唯独他们这条船，四个人，不，三个人是这般光景——
哦哦哦哦哦哦哦！！！
嗷嗷嗷嗷嗷嗷嗷！！！
哈哈哈哈哈哈嗝！！！
惊声、尖笑，吓跑一池鹭鸟。
蔡居诚后悔了，他为什么非得陪着这几个叉烧包来游湖。
岭南高温多雨，炎热潮湿，蔡居诚初来乍到，只觉身上每一个毛孔有气无力吐出汗珠黏在皮肤与衣物之间，擦不尽，也蒸不干，似乎总有那么一团热气裹着领口腋下。湖上也虽有微风徐来，略咸的鱼腥味挥之不去，身边三只包子东倒西歪笑裂了嘴，叉烧香甜的氛围充斥整个蒸笼一样的游船，而他唯一一个揪紧最后的白皮风度，默默捂汗，感觉身体被掏空。
早在海船上时蔡居诚就向孟章讨要承诺的软筋散解药，然而孟章道药效已过，船上只备了出航所需的医药，加上此时的他体虚不济，内力亏空，贸然解毒怕有不妥，不如等到了广州好好调养，该吃吃，该喝喝，玩玩乐乐再做打算。
可他七分讨厌岭南的湿热天气，三分像他有苦说而蹇涩的郁闷。
只有韶华成剑，握在自己的手中肆意挥舞才是人生之大幸，如逃离金陵的夜。他服下暂时的解药，顿时感到身体轻盈如白鹤，内海真气充盈，仿佛一瞬间找回了那段被束缚的时光。可当他的影子转投在他人身上，陌生又熟悉，莫名令他感到憋屈，于是他要尽情毁坏一切，那是高耸的山石，那有黄金的鸟笼……直至天明，满眼荒凉灰飞烟灭，连东君也不忍直视，出手夺回了这场荒唐的梦。
梦太好了，没有人值得存在。
除了某只强行插足他的生活的乌鸦。
蔡居诚开始不满孟章整日跟随叶青衣和琉璃满大街蹲小食店的行为，什么砂锅饭生滚粥，他盯着烧腊和鱼片的眼神仿佛那是自己被切片的心肺，胸口火辣辣的疼，最后端上来一碗及第粥，蔡居诚盯着绵滑白米中颜色各异的猪肝猪腰猪肚，脸色难看至极，一度让孟章误会他水土不服。现在每天不仅要喝一碗材料繁多的热汤，还得搭上一杯材料不明的凉茶，将他一颗玻璃心翻来覆去冲洗数次，真把他折腾没了脾气。孟章嘻嘻笑，美其名曰“清热解毒下火”，扭头继续对着新一期天机小报出神。
最新一期的小报也没有提到蔡居诚逃离一事，八卦热搜榜依然是孤掖先生和唐棣先生的真实身份，这二位先生每次出新作都能在江湖掀起一股读书热潮，至于读的是什么书，大家心知肚明就好。迟来的点香阁一番改头换面，终于进入了大众视野，然而不是报道新晋花魁纵火闹事，只是发了一则招聘启事，诚邀资深炕饪人员，待遇从优……
孟章心中疑惑愈甚，莫非沈袖真有通天的能力，硬生生把这件事压了下去？可那一晚的动静太大，而且他们到陶阳居做生意的事，天机阁不可能不知道，除非……
春入暮，回身寒，冷彻骨。

明堂破日，忌出行。
五辆形制规格一模一样的马车依次驶出城门，排成一列沿官道行至城郊，再分别向五个不同的方向去了。
浮云出岫，恍如青冥积雪，聊胜于无。
“沈袖有没有这般能耐我不清楚，但点香阁真正的主人一定有更大的本事。”叶青衣见路边有个茶摊，再往前便是林木沉沉的山径，两道灌木茂盛正适合埋伏。想想自己一路驱车直到旭日照面而腹中空空，他干脆勒马驻车，招呼来些干粮茶水，趁伙计忙碌时对车厢中人说道：“天机阁知道很多的事，也不知道很多的事，你我的职责便是把不知道的事变成知道的事，再把知道的事传成故事。”
那人低笑：“知道知道，麻烦死了！”
茶摊伙计端着烧麦提着茶壶小跑而来，叶青衣不急不缓伸个懒腰，顺手将剑架在伙计脖子上，哀叹道：“生活不易，且活且惜命。”话音一转，“撞到我地算你唔好彩。”
茶摊伙计表情扭曲，忽然将滚烫的茶壶掷向叶青衣，后者就势向后仰倒——紧闭的车帘被一道雪白的光撩开，一把挑飞茶壶，又一轻盈身姿飞出，右足踏风左手推削，长剑直逼杀手面部，一峰顶天庭，一峰立地阁，势要天地开拆，当中之人躲闪不及脖颈被分一湾血河，急急向后退避，垂死挣扎一手抓紧剑刃，一手抓起烧麦捏碎，投出匿藏其中的钢珠，竟是要拼个两败俱伤？
“使唔使咁打我啊兄弟！”
马儿一声长啸，琉璃柳腰一拧顺势抽回长剑，剑光宛转流虹，半空借力冲疾如掠影，携罡风连带钢珠雨点反扑。那杀手吃下了双倍杀招，身子一僵，被琉璃击飞数十步外，摔在地上不能动弹。
茶摊方向传来雁鸣，数十枝弩箭如同结队的鸿雁强行穿越横亘于它们前行的车與，一波嘈杂的锤击破壁声后，脆弱的车厢千疮百孔，四方遮拦散碎成片，然而车厢内空无一物，只有叶青衣端正了身子稳坐车头不闪不避。
很快，林中窜出一条绳索，一头稳稳套住尸体的头部，另一头把尸体拖回树林，远望似有一条蛇咬住了猎物，弯弯扭扭倒退拖回巢穴。
草丛里好像有小动物缓慢移动的沙沙声，树枝上下摇摆似乎那里曾落了飞鸟，阳光穿过一切缝隙，将死角残留的阴影抠得干干净净，马儿随意踢踏前蹄，叶青衣看着地上遗留的痕迹若有所思。
琉璃把剑扛在肩上，大声笑道：“有无咩事啊你！”
叶青衣淡淡回应：“无事。”
“青衣都唔讲咩既点算系个广州人！”
“一个道长咩来咩去成何体统。”
“咩~！”
“贫道要优雅。”叶青衣无视琉璃原地蹦跶卖萌的动作，径自掉转车头：“还不走？这些暗影只是试探虚实，既发现我们不是目标必不会节外生枝，还是你想在这荒郊野岭喝早茶？”
琉璃一个纵身跃上车，用剑柄邦邦敲打车板催促叶青衣开路：“走走走马上回陶阳居，我要蟹黄干蒸煎萝卜糕和虾饺，烧麦来双份……”她兴冲冲背诵菜单，不知怎的忽然趴倒瘫平，像小孩子一样愤愤踢蹬着腿，“难得我准备左咁耐，扮狗熊氹距地入局偷袭我地，结果一个打得既都冇，咁鬼闷噶！佢都唔俾我揼师兄一锅噉我将所有嘅饮茶钱全部计晒俾佢~。”
叶青衣没忍住提醒道：“我也是他的师兄。”
“哦，他的蔡居诚。”

朝闻游子唱归歌，昨夜微霜初渡河。
再见鸳鸯月，君是何方客？
连睡了好几天摇摇晃晃的渔船，等双脚踩上结实的红土地，蔡居诚不免产生一种神游的错觉，仿佛宇宙初成的混沌，他的魂灵飘飘乎上升，肉体甸甸兮下沉，应天地之清浊二气，化盘古功成身陨。
眼见他一个踉跄就要摔烂成一摊泥，任由那女娲降世蘸水重塑身形，孟章急忙上前接住蔡居诚，两人脑袋磕着一处，孟章嗷呜一声痛直接把蔡居诚游离的魂儿给唤回来了。
蔡居诚捂着发红的额角，气息仍随着西江的渔舟起伏不定，细声抱怨道：“你鬼叫些什么！很吵啊。”
考虑对方此时也算半个病人，孟章耐着性子解释二人当下的处境：“这一路没有遇到什么追兵，估计有一半的人被陶阳居绊在广州了，我们今晚就在这个渔村休整，明天买两匹马，我也不想坐船了。”
蔡居诚仍是不安：“你说有一半的暗影困在广州，那还有一半呢？”
孟章一脸得意指指点点四围——青翠丘陵错落林立，如天帝随意撒下大小不一的玉石翡翠，或孤矗，或相依，群山连绵，唯有中间清理出一小块平地，整齐摆上几块农舍，多余的田层层叠加在山坡上，再让两条江河三分盛景，看似有路，却不知出路也是来路，来路便是去路，有路处也无路，无路时脚下有路。
“迷路了呗！”
小小的渔村四面环山，一条西江分割南北，村民多渔猎、种茶，山坡上多是葱葱郁郁的茶田。村中房屋多是竹、木干栏构造，分两层，下层无遮拦，用以堆放农具或豢养牲畜，上层住人，屋顶覆盖树皮或陶瓦，大不同于中原的规整、江南的精致，充满朴素的自然味道。村中百姓少束发，多披发或椎髻，衣衫底色如墨，上以彩线绣花鸟虫兽，而女子衣着花样最为繁盛，男子也佩戴耳饰和颈饰，腰间配一柄短刀。
还有头缠中髻的花腰人、头盘发辫的僚人、头戴青色包头的苗人，以及随处可见宽袍大袖的各地商人。打听之下，得知他们多是要去下流的梧州做生意，有些要去较远的广州，陆路多是山岭丘陵难用车马运输，水路最为便捷。
另有一些要逆流而上进入西部群山，那里分散居住多为人知的有俍人和瑶人，还有一些鲜为人知的部族，即便有孟章从旁做了简单的翻译，蔡居诚依然表示没听过，也没在书上看过。
蔡居诚难得好奇：“你听得懂他们的话？”
孟章点点头：“多少懂一些。我家那边好多个寨子咧，每个寨子说的话都不一样，不过发音大体相同，连蒙带猜没问题。”
蔡居诚眉心立刻彤云密布，眼中隐隐有电闪雷鸣之势：“你把我拐来这种语言不通的地方……是你早就预谋好的，是不是！”
“哇！你才发现呀？”孟章故作吃惊状，歪头躲过蔡居诚毫无威慑力的一拳，转身吱哇乱叫假装逃跑，二人打打闹闹乱哄哄进了村子。
西江映月，半江瑟瑟半江红。
岭南多雨，竹木房屋时常闷着一股蒸不烂的熟味，细缝里能滴出水来，晦暗的角落容易滋生菌类，有时候会在屋里摆上一盆碳火熏烤一番，然而用处并不大，不若敞开窗户，任由强风将室内燥热一卷而空，留下舒爽的清凉，再在倾盆大雨降临前阖紧窗户，美美睡上一觉。
蔡居诚觉得身上不仅压了一床毯子，还有岭南整个雨季。潮湿的霉味源源不断刺激他的鼻子，呼啸的风不耐敲窗纷扰他的耳朵，眼前一片漆黑，可闭上眼好像又看到了云雾缭绕的武当山，山上一张张熟悉的面孔走马灯似的绕着他转，最后纷纷化作洁白的鹤振翅离去，而他还站在原地，不知道在等待什么，期盼什么，唯一轮朗月照他单薄的影子。
夜半不堪胡思乱想，蔡居诚干脆翻身起床，点亮烛台，夜风漏进室内摇曳微弱烛光，他慢慢适应了当下光线，定睛便见到对床的孟章又把毯子垫子统统糊成一团抱在怀里，内搭蹭到了肚脐以上，裤腿也卷上膝盖，露出一大片白花花的肉，这人睡个觉也不正不经。
他不是没试过趁孟章熟睡时翻箱倒柜找解药，奈何小师弟属松鼠，冬藏的本事顶呱呱，蔡居诚不眠不休倒腾一夜，连对方贴身的衣物都摸了好几遍，也没找到任何蛛丝马迹，等第二天他挂着一对黑眼圈强烈要求检查解药，孟章淡定从怀里摸出那只白色小瓷瓶，蔡居诚两眼一瞪真真气得心口疼——这小混蛋到底是怎么藏东西的？
眼下这个小混蛋正与周公松下会棋，二人捡松枝纵横描画棋盘，以松果石子为棋子，随性得很。一人胸中有丘壑，眼里有山河，大好江山非是亘古不变，日月星辰皆在消亡途中，棋随之运行，神数诡术，出其不意；另一人并不通棋艺，只是把玩手中的松果，随手搁置便抬头去寻毛茸茸的松鼠，无觉无意搅乱了棋局。
回过神来，好像落了一地的松果。
他不恼，他不闹。
蔡居诚盯着对方舒展的眉眼，鸦羽似的睫毛轻轻颤抖，一小片阴影有意无意遮掩眼角的泪痣——他今天才发现这小混蛋居然长了一颗泪痣，太浅太微小了，这更像是小孩子用眉笔不小心点上的恶作剧——也不知梦里得了什么趣，嘴角勾起一个浅浅的弧。
搞了一堆破事，还能睡出一枕好梦。
“你简直是……”
后面两个字他哽住了喉，真要说出口那会把自己也骂了进去。终于意识到自己大晚上盯着别人睡颜的行为实在不妥，蔡居诚重重哼了一声，熄灯，爬床，睡觉。
反正孟章会遵守承诺的，对吧。

夜半雨式微，锋锐的刃深入脖颈，无知者的血液染红朦胧的月色。
他默默从尸体怀中抽出一卷镶银边纸卷收好，再把尸体拖进半人高的草丛，由那新生的野鬼守着自己的尸身如何成为孕育毒蛇虫蚁的温床，而孤魂哀嚎的悲风扯不掉紧紧包裹他大半张面庞的黑布，到死也看不到这位竞争者的真面目。
他走出树林，脚下是一道泥泞的小路，来往的脚印和车辙一次次碾压曾经的痕迹，但总有一些被遗漏的角落，经日晒雨淋反而加固了存在，即使被野草吞没，仍是成了绊脚石。
月下的西江像一个美丽又冰凉的梦，淡化了泾渭分明的刻薄，缓缓过渡入了他梦里的河流，那里有芦苇，有少女，有家……
“三月的雨打在青青的土丘上，花青的帕子包在女人的手上，七月的衣裳埋在火里，弟仔撑着伞走在桥的那一方。”
“天上的星子穿新衣翻进了窗，山头的老木成了阿妹的嫁妆。黄牛在田里唱了了罗，三月的雨打在谁家的郎心上？”
光阴似水，弯弯绕绕十七载，最终变作一条斑驳大蛇，张着血盆大口朝他冲来——每每他以为自己再度被心魔吞噬，那条蛇却咬住了自己的尾巴，将他围在中间兜兜转转，又回到了起点。
真好啊，他可以回家，唯独他回不去了。

孟章答应蔡居诚到了龙城就助他解毒，而他口中的“龙城”尚在西北方，二人买了干粮马匹便启程，岭南山岭密林众多，要问路在何方，只能说就在脚下。有农田的地方必有路，有河川的地方必有路，田可以长在山上，水可以架在桥上，若遥遥看到一株巨木高矗，附近又有农田河川，那么这里不仅有路，还有村寨。
然而蔡居诚一心赶路，见了村寨也不闻不问，倒是孟章看到村头树下的土地庙就要下马。这土地庙是用青砖垒砌的四方矮屋，小孩子进出无碍，成年人必须弯腰像螃蟹一样挪动，屋子尽头摆了一座小小的土地泥塑，而一张长条石桌占据了大部分空间，上面还有烧尽的蜡烛，一壶酒盏和几只空碗。
孟章取下腰间的酒袋，向碗里添了些黄粱酒，双手合十拜三拜，这便是问候此处的土地公了。
蔡居诚嘲讽道：“早晚课也没见你这般诚心。”
“福生无量天尊，帝君大道无情，不会计较我这点可怜的香火的。”孟章煞有介事道：“今年三月三我得道名‘初艮’，你我双方岂能不来往？再说帝君得道武当，庇佑武当，他不也是武当的土地公？我拜岭南的土地公，算是替他老人家挣几个人情，将来好多求个安心咯。”
“……狡辩！如今你仍挂在红榜绝杀令，应当速速寻找安全之所替我解毒，待我恢复功力才能保住你的小命，而不是把时间浪费在这种无意义的仪式上，你到底懂不懂！”
闻言，孟章微微愣住，目光错闪一瞬，又直勾勾盯着蔡居诚，好像那人的抱怨是什么不得了的话一般。
孟章轻松一笑，道：“晓得晓得啦，我还是很惜命的。蔡师兄莫要心急，师弟必不会违约，我们继续走吧。”
再向西，视野中堆叠的青翠丘陵渐渐密集，看似独立一座挨着一座，一块块不规整的水田夹在山与山的夹缝中，郁郁葱葱的禾苗是有意泼洒的染料，浸透了山麓，向山腰延伸，被稀薄的云雾挡住了去路。此时的山顶已是一片苍色，二人勒马观望一阵，这些山丘并非高不可攀，然而满目繁荣，看似无处下足，却有几间屋舍镶嵌其中，窗台彩衣招展，耳畔清风隐隐传来鸡鸣犬吠之声。
有雨山戴帽，无雨山没腰。
孟章的心情也随今日的天气晴朗明媚，他指着云端上的木屋，语调轻快如竹雀窜上云霄：“蔡师兄你看，白天山色如常，等到了晚上，天上银汉皎皎恍如人间万家灯火，而寨子灯火阑珊反像蟾宫星辰萧疏……啊，我说的无趣，届时眼见为实，那天地倒错之景着实令人心向往之！”
蔡居诚不咸不淡道：“你可真有闲情逸致，忘了自己什么处境，我没这心思陪你戏耍。”他兀自策马驱向前一段路，又折回头补刀一句——“这世间千百风景，区区星河也值得你拿出来品评。”
七十二峰朝天青，三十六岩多隐士，二十四涧水长鸣。云外清都，海马吐雾，云映山影，同辉神光。当中复一里四道门，九曲黄河墙，一柱十二梁，十里桂花香。世人为武当奇观折服，他自小长在武当，早把这世外九霄之景看了个遍，山是山，水是水，何奇之有？日后下山游历，放眼望去，澄心如镜韬万物，山山水水微渺无相，看透了，也不觉有那般稀奇。
即便离开武当，一草一木随处可见，又有什么值得怀念。
可他不懂，眼下他二人面临涸辙之困，他每日搜索枯肠，思忖没有功力傍身的情况下如何应对追杀，若是不幸被捕，大不了拼个鱼死网破，宁为玉碎也不要再受制受辱于他人，什么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他才不管！坠下地狱也要拉几个垫背的。而这臭小子心宽似海大，丝毫没有将暗中的危机放在心上，一咕噜全扔了，吃吃喝喝游山玩水，不知道的还以为谁家五陵年少衣锦出行，不仅荒废功课，不思进取，还专注于旁门左道，其顽劣堪比武当后山的猕猴。
萧疏寒真是识人不清，收了这么个混吃等死的蠢货。
“那不一样，武当有朗月一轮，金陵有美人如玉，”孟章选择无视蔡居诚忽然沉下的脸色，自顾说道，“中原有烈酒一樽，江湖有好友数不胜数，可我的星河只在这岭南的天穹明耀，当然要逢人必夸啦~”
“真是狂言，等你能活到那么一天再对别人说去吧！驾！”
望着某个匆匆逃离的背影，孟章挠挠头，似是不解：“他生气了？”
旧时野店设林边，路转溪桥忽见。

暗香不一定是暗影，也可能是厨子；暗影大部分都是暗香，放置在灰色边缘的刀，静待出鞘。
同门见同门，生与死的距离。
“我是个杀手，莫得钱，也莫得感情。”
是同门，也是竞争者，你有你的故事，我求我的利益，此时不能阴阳相隔，日后恩怨随时来报，说到底你我都是孤独的个体，刀握在手中难免伤己，最好的办法是为了“他”将自己变作最为锐利的刀，如此每一次拔刀的理由只有一个字。
杀。
“天时地利。”
“手法凌厉。”
“一击必中。”
“要我老命！”
欧雨梅重重哀叹一声，草草埋了荒郊三具尸体。这会儿暮色西近，只占了山头一小块，夜幕铺满了余下的天空，忙碌的野兽回归巢穴养精蓄锐，弱小的生灵从噩梦中惊醒准备觅食，而她呢？大概是负责善后的铲屎官。
“我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欧雨梅喃喃道：“这是第几具尸体了？有个家伙我还挺眼熟的，平日里总是用下巴看人，现在她的脑袋再也抬不起来了，我还是有些难过的，毕竟她知道的不少，可我再也没有办法从她嘴里套话了。”
身边一名神色懒散、形骸醉梦的暗香弟子接话：“你的重点好像不大对。”
欧雨梅仿佛没有听见，继续自言自语：“这些岭南的无名之辈不知天高地厚，旁的听闻幽兰鞘的大名早就让路了，他们还不知死活上前虎口夺食，毋怪命丧于此！做人啊还是要懂得知足常乐，当一条安天命的咸鱼不好么？”
那暗香弟子又插嘴：“……你本来就和咸鱼没甚区别。”
“我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有一个高手暗中除掉了许多对手，却不急于追击目标，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些杂鱼根本不会影响他分毫，做的越多错的越多，万一曝露了自己唔！”
那暗香弟子一把捂住欧雨梅的喋喋不休的嘴，目光森然盯着凭空出现在二人面前的幽影。
已经曝露了啊……
兰香，鬼气，不见刀出鞘，黄泉路上飘。

蔡居诚又后悔了，他不该放任孟章一人离开，哪怕小师弟交出剑匣、只拿着一把剑去探路，他也不能同意，留下自己孤零零照看篝火。
他抬头仰望狭隘的天空，春末夏始，尚挤不出盛夏繁星长明千里的极致，此地也无山居人家，再想起白天孟章神采飞扬介绍天地星河人间灯火的模样，蔡居诚暗暗啐了一口，这小孩骗鬼呢，岭南的星星一点也不好看，自己居然又着了他的道！
他愤愤搅动篝火，添了许多木柴，让它烧大、烧旺，妄图用这跳跃的火焰照亮无边的不安。两侧山岩挤压过分饱满的焦灼，山谷阴风阵阵，将他心底的恐慌如野草吹又生，他决心不能坐以待毙，背着两人的剑匣去找孟章。
一截白练柔顺的河川贴着山脚缓缓流淌，光滑的卵石乌黑发亮，踩着河滩行走偶尔脚下一松，碰撞的水声显得更为细腻。山涧的蛙鸣被错落的石壁折成好几段，明明此处听的蛙鸣最盛，向前一点拐个弯，蛙鸣就渐渐消失了，此时他注意到山壁上有许多大大小小红色的蛙影，在明亮的水纹中欢喜狂舞。蔡居诚暗呼不妙，急忙退回原地重新站在篝火的温暖怀抱中，这回连青蛙也为他沉默，他那时重时轻的喘息比风声还难听。
听说岭南山间多瘴气，我怕是中了瘴毒，这才看到了幻象。蔡居诚就着篝火调息，只是闭上眼，周身景致愈发模糊，他听溪水潺潺，便想到太和清波送春去，听到远方鸟鸣，便想到长生殿的乌鸦吵得他心烦，闻到苦涩的草木气息，忽然想到离开时案桌上还燃着一支檀香……这些感觉仅仅是一瞬的镌刻，证明自己曾经在红尘中走过一遭，如今身是天地一弃子，他却不甘，他还想挣扎，临死前还想再抓住点什么。
孟章抱着一只兔子回来了。
“你怎么才回来！”他终于找到了宣泄口。
孟章和兔子一起蹦了一下，小师弟貌似无辜眨眨眼，举起手中的兔子说道：“我不是去探路嘛，刚好碰到这小东西困在陷阱里，大概是附近的人忘了它，就顺手带回来了。”
这个时候，二人的五脏庙均是空空如也。孟章利落处理兔子上架烧烤，随身干粮多是糯米饭团，用树叶包了贴着火烘热，等表面微焦，植物的清香混合糯米的甜勾得肚里的馋虫蠢蠢欲动。孟章一连吃了两个，看来真的饿坏了，蔡居诚捧着糯米团迟迟不下嘴，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他毫无胃口，把糯米团丢给孟章，犹豫片刻，还是把心中的担忧说了出来：“你若是敢抛下我一个人跑了，我一定不会放过你。”
孟章失笑：“蔡师兄你想太多，我要是想毁约早就跑了，你人在异乡可拿我一点办法都没有。”
“你以为人人都像你这般没心没肺！”
“嘿，这我不否认，不过……其实有时候我反而羡慕蔡师兄你啊。”
他说的认真道的诚恳，真情切意不掺假，不知为何，蔡居诚心底那一股酸味又涌上喉头，呼吸的泡泡迫使他咧开嘴露出一个极为难看的笑，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也在微微颤抖：“我？你羡慕我？呵……奉之高台，弃之箱底，像一块抹布随意被人处置，被人嘲笑，你羡慕的就是这般境地，当真不是在羞辱我？”
孟章装模作样表达一下否定：“我跟你出身差不多，谁也别嫌弃谁，也就你是掌门师父从武当后山捡的，我是阿大阿妈在南蛇山下捡的，地方不一样而已。”
这小混蛋……蔡居诚惊诧之余免不得多几个心眼，仔细自己又被小师弟套了进去。
孟章坐直身子款款而道：“多少人磨砖作镜、积雪为粮求证道心，然而连武当的山门也爬不上去，往往到头虚老。蔡师兄你自小由师父亲自教导，又得师叔悉心照料，还有同门一起寻道，祖师爷留下的经典浩如烟海，旁的穷极一生也不得精要，你能够文武兼修，寻这玄之又玄真谛，足以羡煞他人。”
试问众妙，参求无数，迷了几多年少。
悟时超十地三乘，凝滞四生六道。
“而且，比起那些同样被父母抛弃而夭折的孩子，或是饱受颠沛之苦不能侍奉双亲的游子而言，山中岁月静好，你有长辈之情、兄弟之谊，一样可以享有寻常百姓的天伦之乐。”
麇国路险，太和云深，此处故人音杳。
谁听得，南崖山上，紫霄宫前，杜宇一声春晓。
“即便如此，能力和声望都是凭自己本事挣的，谁能给你送功劳，世人于我何负之有。蔡师兄你说呢？”
此夕月中独自芳，不若十指连心，忘却过往。
蔡居诚正要反驳，熟料孟章话锋一转，信手拈来天地间一缕清风拂灭他心头蹿高的业火火苗。“啊，我就不在这个范畴啦。虽然不知道亲生父母为何舍了我，但是我有阿大阿妈，没早早的死掉就是最大的幸运了哈哈哈。呀，肉烤好了。”
这时篝火架上的烤肉发出欢悦的滋滋声，孟章取出匕首切下一块，直接插在刃尖上送进嘴里。蔡居诚瞥了一眼，忽然上前扣住孟章肩膀，目光紧紧锁住他手中的匕首。
他敢肯定孟章绝对是帝君故意派来治他的，这把匕首分明就是他及冠时朴道生送的贺礼，而去年三月三，他持着这把匕首，差点要了那个人的命。
他知道孟章从梁妈妈手里赎回鹤舞镯拿走了匕首，他曾想这个师弟该是对他心有怨怼而睹物图仇，他甚至做好了被这把匕首扎入心脏一报还一报的觉悟。
他就是没有想到，这以千年寒铁淬炼的神兵，孟章居然用来切烤肉，还吃得津津有味！
呜呼哀哉，老天都要跟他对着干，何其可悲。
孟章一惯笑得纯良无害，细嚼慢咽将那半块肉啃得干干净净，熬得蔡居诚忍不住主动错开目光松了禁锢，他解下腰间酒袋抛过去，笑道：“蔡师兄来，为了这一刻江湖的安宁，你喝酒，我吃肉！”
故意的，他绝对是故意的！蔡居诚愤愤咬开木塞，狠狠闷了一口酒。为了世界和平。
他总是这样，像一只聒噪的乌鸦，故意叼尾巴戳耳朵惹了猫儿生气，还能厚着脸皮嬉嬉笑笑在你的头顶盘旋，轰也轰不走，还要卖弄他的破嗓子，偏偏你又拿他没办法。
孟章两手捧着肉吃得满脸油光，嘴巴没一刻歇着：“朴师叔是个怎样的人呢？”
蔡居诚讶异地看着他：“你见过他，问我作甚？”
“去年朴师叔的生辰，蔡师兄说了很多关于朴师叔的事，可我一件也没记住，今夜和花和月，难得清闲，你就再说说呗。”
这大概是蔡居诚最不愿面对的话题。不说，不敢承认他当初真心没想过连累朴道生，那个人就该继续留在武当山上，好好做他的常德长老，为大大小小的琐事劳心劳力；说了，不想承认他确实舍不下这个对他而言是父亲一样的存在的人，他领他的情受他的义理所应当，不想朴道生连他的事也一并担了，可念念不忘又有什么用呢，他与武当山已经回不到过去了。
亲情像蛛网，看不见扯不净，百孔千疮。
“……没什么好说的，他对谁都一样，净干一些操劳的活，总是把脏的累的往身上揽，谁知道修的哪门子道。他自己也收了不少徒弟，还帮人代管弟子，不仅仅是居字辈。那些小不点倒也真把他当亲爹一样对待，进了玄门，断了红尘，谁还会想念那些抛弃了自己的俗人。”蔡居诚随便说了些无关痛痒的话，就把黏在自己身上的蛛网挂到孟章手里：“那你呢，你是怎么知道自己并非孟氏血脉？”
“哦，有一年走亲戚，他们在背后议论说我长得一点也不像自己的父母，回到家里我就把这事告诉了阿大阿妈，他们一开始还想继续瞒我，可我哪有那么好骗……”孟章笑笑，语气异常轻松：“他们见瞒不住了，干脆把真相告诉了我——我的确不是他们的亲生子。”
蔡居诚一挑眉，像是期待一出好戏：“哦？你也有被别人嚼舌根的时候。”
“悠悠众口，谁能一个个都塞上糍粑呢。反正对我来说就是多听了一个故事，闲暇时想一想，我还是很好奇后续会发展出怎样的结局呢……”
蔡居诚仍是不甘：“你当真一点都不在乎？”
“怎么可能！这个故事我听着还是很难受的，你摸摸我这心，哎呀好疼啊啊啊。”孟章夸张似的喊痛，扯过师兄的手就往胸口贴。蔡居诚一脸紧张抽回手，篝火如同心脏热烈鲜活，明亮的火光正好盖住了他脸上不自然的红晕，免得他尴尬，而始作俑者捂着肚子笑倒在地上打滚，哪里有半分难过的样子。
果然又被戏耍了。他咬咬下唇，转过头拉紧了衣襟，试图偷偷平复不自然的心跳。
“蔡师兄啊……”
那只掉毛的小乌鸦不知又要卖弄什么，两只油腻腻的爪子突然伸来，执拗把他的脑袋扳过去使两人面对面。糯米混合兔肉的香味刺激他微凉的鼻尖，温热的油渍恰好填满了掌心的纹路，他的小师弟像对待美食那样虔诚——不怪蔡居诚如此感受，孟章只会在两种情况下露出这种乖巧又无邪的眼神，一是想撸小喵咪，二是正在吃东西——然而手上动作不怎么温柔，两根拇指依次揉搓他的眉心，他忍不住蹙眉，孟章就变本加厉，大有移山填海之心，削平山峰、推平海波，山海有何惧？他就要把他一辈子眉间的皱褶一次性抚平了。
“世间真确有那么多的烦心事，怎么偏偏全长你这一处来了？人家是苦中作乐你是乐中求苦，我说不动你，也不为难你。你要真放不下那就暂时放一边呗，如果……”
孟章顿了顿，捧着他的脸极为认真，一字一句说道：“如果，你觉得，这是证明‘蔡居诚’的唯一方式的话。”
他的掌心微凉，指尖微凉，细小的颤抖暴露了匿藏的紧张，略略急促的呼吸喷洒微凉的指缝，他却不肯收回手，都是旁观者，都是当事人，都在眷恋对方的温热，哪有说的那般轻松容易。
自古以来，山海岂能一人之力平之？
唯有赠君四块玉，一破葫瓢，二破砂盆，三破纸被，四逍遥快活计。光景如梭，呆痴，自落便宜，怎不回首，自家推算，无常有谁能替。
天地倒错之景他能见与否尚未可知，天际却有一小片星光真真切切落入了眼前人眸中。
玉堂建日，诸事可为。

【13】一切都是浮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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