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示录番外 Sicut lilium inter spinas. Ⅴ.秘密的余烬

【撒昂】启示录 Apocalypse

-Eldorado-

加载中……

Sicut lilium inter spinas
       透过荆棘看见百合

Ⅴ.秘密的余烬

——你离开之地，百花渐渐凋零。

“我以后还能去那片草地放羊吗？”被禁止走出新地界石外的男孩扬起稚嫩的脸庞，眼里闪烁着对未来的期盼。
       “当然可以，战争终会休止。”他微笑着回答。
       “我的孩子会平安回来吗？”年迈的妇人垂下沧桑的面容，在冰冷的石像前喃喃低语。
       会的，他会带着胜利的曙光和他的战友们一同归来。他在一旁沉默着回应。
       “我祈求上帝……”
       “请保佑我……”
       “……让他平安回来吧。”
       悲叹声、恸哭声，晶莹的泪光和重复的祈祷，在冰冷的水中消融。低沉的祷告被雨滴融合成遥远的太古之音，古老的旋律仅以悲哀作渲染。
       仿佛只能说给上帝听的秘密，每一个拜访教堂的人都神色凝重，脚步匆匆，用压到不能再低的声音将这秘密诉说于面前的雕像，上帝的使者低垂着头颅，怜悯的眼俯视地下苍生。
       史昂站在窗边，狂风撞击脆弱的木框，湿冷的风从敞开的大门冲进来，携来无数雨滴的尸体。
       “愿他的话语指引我前行。”
       最后一位踏入这里的祈祷者站在殿内，面向前方，瀚海青空变幻流淌，最终定格于窗前。
       “他是我所有的力量。”
       像是在对他诉说，又像是在对殿堂里无声无形的神明祈祷。
       史昂咬紧牙关，还是没能忍住哽咽般的微喘。他快步走向这个迟到的男人，在对方还没来得及伸展开双臂时扑进了他怀中。
       “怎么了？”撒加的手愣在半空，又轻轻落下搭在他的腰间。
       史昂只是无声地摇了摇头，微小的动作仿佛轻轻蹭着他胸口的小动物。撒加大致猜到了他反常的缘由，稍稍低头在他光洁的额前落下一吻。
       “别担心，我会回来的，和他们一起。”他抚弄教士柔顺的长发安抚道。
       “嗯……”
       屋外狂风大作，雨点击中叶片砖瓦的声响甚至打乱了屋内人的思绪。他们紧紧相拥着，妄图从被湿气浸透的衣物间汲取温暖，他们只能互相祈祷，在无数个没有他人给予祝福的深夜里亲吻彼此。
       “我为自己的无力感到悲哀。”许久之后，史昂轻声道，“我无法保护他们，我无法保护任何人，我能做的仅仅只是给他们一个未知的希望。”
       “我聆听他们的苦难，感受他们的痛楚，但是无法真正帮助他们。”
       “撒加，”他把面对窗外磅礴大雨的视线转回来，“一味地用他们想听到的声音去引导，是不是只会催逼他们盲目地盼来一个未知而又凶险的结局？”
       年轻人蹙起英气的眉，捧住他的脸看到他晶莹的眼眸一次次在闪电耀眼的光里泛出剔透的光斑。
       “不用这么自责，亲爱的。你一直都在很努力地为他们播撒希望，他们都知道的。”他断断续续地吻着教士柔软的唇，试图将话语间的暖意通过肉体传达至他的内心。
       “我们都知晓祝福背后真实的话语，而你接纳了他们的痛苦与恐惧，却还以他们最纯粹的希望。你是他们心灵的支柱。”
       “没有人会责备你，不会有人在多数人都沉默寡言的时候指责给予他们希望的你。”
       “即使现实已如刀刃撕碎了期盼，你给他们的爱依旧留存于他们的内心和言语中。”
       ——这就是让我至死不渝的美好的你啊。
       唯一的烛光濒临熄灭，时间被毫不吝惜地燃烧殆尽。把秘密写进书稿，施以火焰献祭于信仰，留下再也无法翻阅的灰烬作为对往日时光的怀恋，他怀抱最深沉的情感目送年轻人远去，任甘甜的雨滴滑落唇角打湿衣襟。

他走在被雨水浸湿的路上，还未停止的雨淅淅沥沥落在身上，他远远望见漆黑一片的修道院门口亮着一小团光。他走上前，看到萨克雷缩在屋檐下，手里提着一盏手提灯，脑袋贴着墙似乎马上就要睡过去了，听到来人的脚步声时他又迅速清醒过来，在看清史昂诧异的脸时松了一口气，       “你可算回来了，我还以为你出什么事了。”
       “抱歉让你担心了……”史昂不好意思地替他接过快要从他指间滑落的提灯，“因为雨实在太大了，只能在教堂多等了一会儿。”
       “没事，回来就好。”萨克雷揉了把脸，“不过你或许得和主教解释一下，刚才他来找过你。”
       迈出的步伐停顿了半秒，史昂默不作声地转过视线，盯着手中摇摇晃晃的烛光。
       “你最近和他有什么矛盾吗？”萨克雷小声问道，“感觉主教总是在找你麻烦……”
       “也不能说是麻烦吧……”史昂摇头的动作有些无力，“他在试图用自己的理念说服我。”
       “那也应该找我这种不务正业的开刀才对嘛，为什么和你过不去？”
       “……”史昂沉吟半晌，“或许……”他才刚开口，就被迫收回了已经到嘴边的话。
       伊姆雷德从黑暗里走出来，昏暗的烛光从下方照亮他的脸，惨淡无神的脸庞如同没有生气的石膏面具。
       “主教大人。”
       “……”
       萨克雷恭敬但是掩饰不住困意的声音在走廊间回荡，对面的人没有回音，他盯着没有出声的史昂。
       史昂也静静地注视着他，跳动的火苗涌出的温度被白皙的肌肤吸取，他的脸庞还是柔和的，周身却散发着阴冷的气息。
       不应当属于此地的气息。
       伊姆雷德无从考据这样荒唐结论的由来，他看了眼史昂被打湿的头发，浸透了雨水而紧贴身体的衣袍，想要质问的念头在史昂平静的注视下烟消云散。
       “都回去休息吧。”他似是叹息般说道，随即转身离开。
       “感谢主教大人的谅解。”
       他听到史昂在他背后轻声的道谢，不卑不亢，轻得似乎转瞬即逝，他停下了脚步，从大雨降下的那一刻起便充斥着猜忌的心猛烈颤抖，最终凝聚成某种笃定而狠厉的眼神，死死瞪着面前粗糙斑驳的墙面。

自那晚分别之后他和撒加再也没有相见，出征的日期一天天接近，他只能靠不断地抄写经文来分散自己无边的忧虑，即使每次都以投笔失神而告终。他几次撕下纸张想把心中的担忧、嘱咐和祈祷完完整整写在上面送到年轻人手边，最后都被自己更深的防范心抵消。他为此辗转反侧彻夜无眠，在寂静的深夜里拾起那枚刻着年轻人名字的十字架，祈求在出征前能与他再见上一面，他总隐约感觉从此以后再难相会，他想尽可能把想对他说的都告诉他。
       城外的农户已经开始为即将到来的冬季储备柴火，木香和熏烟会飘很远，木料则化为灰烬留在火堆中，好比思念乘风而去，而承载思念的躯体还留在原地等待回音。
       他似乎又回到了以往的生活。咏唱过的圣歌曲调经久不变，阅览过的字句百年未改，可人们总能从那些模糊的言语中提炼出适用于自身的启示，再把它们转化成对未来的指引，安抚自己无从依靠的心灵。
       但他还是会在弥撒后留到很晚，直到天际的星都要困倦。朦朦胧胧的夜恍如他一直以来的心境，马蹄声与紧接其后的奔跑声闯入这片荒野。
       ……奔跑声？
       史昂愣怔着坐着，他身后的门被控制不住的力道推开，扶着门框的年轻人缓了两下便直接朝他赶来。
       “太好了，你还没走……”撒加径直冲上来把他用力搂进怀里。
看到他气都喘不匀还把脸死死埋在他颈边，史昂只好拍着他的背柔声道，       “这么着急做什么，我一直在这里啊。”
       “对不起我不该让你等这么久的。”年轻人边喘气边向他道歉。
       “别这样，你知道我能理解的。”史昂在他的怀抱里抬起头轻笑。
       “明天就要启程了，我不想就这样不辞而别。”年轻人执拗地扣住他，“况且你也在等我不是吗？”
       又被看穿了。史昂心下感叹他对自己的了解真是越来越深了。那么他是否也能从自己平静的面容上窥探出内在的忧虑呢？
       史昂没有问，也强迫自己没有再想下去，他抬高手臂挽住撒加的脖子，就着与他紧紧相拥的姿势倾斜身体靠上他的胸膛，朝他挑眉坏笑。
       “又是瞒着父亲偷跑出来的？”
       “是啊。”撒加老老实实承认道，“他怀疑我总是跑出城是为了和某个放牛的姑娘幽会。”
       “真可惜……”史昂说了一句不清不楚的话。
       “可惜什么？”听到这句呢喃自语般的话撒加警觉起来。
       史昂对他一惊一乍的模样感到好笑，他推开撒加从进门开始就没松开过的手站起身，“可惜他不知道他的儿子并不能被天真的农场女孩勾去心魂。”他在撒加想要开口附和时却又转变了话题，“你的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
       撒加愣了一下，迟疑道，“呃……从我个人的角度来看的话，他始终都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
       史昂默不作声地听着，撒加只好接着讲下去。
       “父亲他…是个刻板又固执的人，总喜欢强求他人遵从他的意愿，也从来不会想到考虑他人的感受。”
       “很多时候我和加隆都不愿和他有什么交流，自从10岁那年母亲离世后这个家里再也没有值得回忆的温馨画面了。”
       “如果固执己见能用以形容教徒，我想他一定是最虔诚的。”
       “听上去你们和他一点也不像啊……”史昂笑着绕到他身后，隔着椅背轻轻将手搭上他的肩。
       撒加自然而然地抬手握住那只微凉白皙的手，温热的手掌包裹住那光滑纤细的手背。“听到这样的评价我很高兴，”他抬起头，接受来自上方恋人的俯视，“小时候加隆每次不听他的警告跑出去和街上的孩子玩，哪怕闯了祸，我心里其实都挺开心，因为至少能感觉出我们都没有受这个保守又傲慢的父亲影响而变得飞扬跋扈。”
       “不但没有变得目中无人，反而相当受人欢迎。”史昂笑着给他补上一句结尾。
       “你吃醋了？”撒加也坏笑着弯起唇角盯着他。
       无视了他这个幼稚的挑衅，史昂故意揉乱他本来就被风吹得乱糟糟的头发，“比起吃醋，我更为自己有这样的恋人而感到幸福。”
       正试图阻止他薅羊毛一样揉自己头发的撒加因为这句话头脑都放空了一秒。
       史昂笑意盈盈地欣赏着他发呆的傻样，最后还是捧住他的脸，温柔地拨开他额前凌乱的发丝落下一个轻柔的吻。
       “我想他也同样会为你而自豪的。”
       头顶温柔而真切的注视让撒加一时恍惚。
       “与其说是为我……”他原本上扬的唇角有一丝垮下，“……不如说是为这个家族的血脉得以延续而自豪吧。”
       他似乎对这个太过突然又毫无乐趣的话题感到抵触，索性起身走到史昂身边，从背后把他圈在怀里。
       “现在就不要再聊这些与你我无关的事了。”他强硬地扣住史昂的腰似乎在暗示自己的不满。
       史昂靠在他胸前轻笑出声，在撒加把脸埋进他肩窝处时歪过头让年轻人得以触及他裸露在外的肌肤。
       “好吧。”他很快就妥协了，揉了揉埋在自己颈间的毛茸茸的脑袋，“像个任性的小孩。”
       “任性的小孩”动作粗鲁地扯下他的衣襟在他白皙的皮肤上咬出一个红印以示抗议。
       史昂瞪大了眼睛望着他，一副对他的举动感到既震惊又语塞的模样。
       撒加见他还没反应，干脆摁住他的肩把他的身体扳过来，双手在长椅背上把他锁在臂弯里。借着稍向下倾斜的姿势与他平视。
       “你这是要干什么？”史昂被他牢牢锁住，只能被迫接受他诡异的让人不由地想回避的目光。
       每当撒加不动声色地盯着他时，暧昧的帷幕都会被掀开一点，他会从那层层叠叠的帷幕中看到什么？这样的探究欲不着痕迹地牵着他一步步走进，从与撒加独处开始，到牵起了就不愿放开的手，逐渐熟练的亲吻，他开始习惯有撒加陪伴的光景，枷锁的束缚再也无法阻止他走向撒加的步伐。
       他始终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烛台被推到一旁，清脆的磕碰声被绸布卷住，他眼中的教堂不断变幻着，彩绘玻璃窗在视野里一闪而过，如孤坟般死寂的座椅、石像；贴紧自己的肢体散发出的温热；祷告声；唱诗班稚嫩的童声；衬衣滑落肩头的凉意；火烫细密的吻；撒加融入黑夜依旧闪耀的眼睛。
       他不清楚自己躺在何处，耳侧整齐摆着一本经书。他伸手抚摸粗糙的封皮，脑中却浮现出佛罗伦萨布满街角的灯花，还有灯花下朝他靠近的人。
       ……把它们放下吧。
       他朦朦胧胧地听到撒加在他耳边说。
       放下什么？
       他疑惑地问道，也不确定自己是否问出了声。
       他看到撒加在笑，从因为炙热的温度而模糊的视线里，看到他捧住自己的脸，发丝垂落遮挡了黯淡的月光，他情不自禁地，迎向那张背光的脸倾身吻上。
       他有很多话想说，都没能清清楚楚地说出口，但潜藏在这个沉默寡言的夜里，顺着唇舌、肢体、皮肤，无声无息地渗透进彼此的灵魂。

感觉到衣衫从胸前滑落时他再度睁开眼睛。黎明还未到来，夜依旧很深，沉重地如同古老的墙。一条手臂牢牢地环在腰际，上面有一道刚长好的肉粉色的疤痕。他意识到自己坐在祭坛上，红绸与烛台被堆积在坛角，他颈间的十字架贴在心口，有一只手拉起厚重的外套重新搭上他的肩，把他完完全全环抱在怀里。
       他感觉到体内尚存的余热，是薪柴燃烧过后灰烬的温度，残留在奔腾的血液里。
       “……我睡了多久？”没有听到回应的他稍稍偏过头，便能触到撒加凑近的脸，他像是知道撒加下一步会做什么，侧着身仰起头接受随之而来的亲吻。
       “没多久，我甚至怀疑你究竟有没有睡着。”待结束了绵长的拥吻后撒加才回答道。
       史昂眨了眨迷离的眼，又转回去靠回了他身上。
       “我以为……”撒加停顿了一下，似乎有些紧张，“你会推开我。”
       他怀里的人一动不动，撒加只好又问道，“要现在就回去吗？”
       “……”
       依旧不搭理。实在没辙了，撒加认错般地叹道，“史昂……”
       “已经耽误了，再晚一点也无所谓。”
       像是突然恢复了气力，他拉开撒加揽着他的手，执拗地转过身，膝盖贴着盖在冰冷祭坛上的外衣，他直起身展开双臂，把愣怔着的年轻人环抱住。
       “我将所有生的希望都赐予你。”
       他轻抚着撒加的后脑，让他的额头贴上自己胸口。
       “请带着这份希望平安归来。”
       “这是今晚索求秘密的代价。”

1486年，出征之日，他们踏上了一条未知的旅程。
       一条遍布血污，腐败的内脏从破裂的肚中流出；一条昏暗无光，仅以幽灵的低语为乐反复吟诵。
       撒加望着帐外满天的尘土黄沙，刮来的风裹挟着厚重的红锈味。
       ——对往日幸福的回忆就是今天的痛苦。
       他抹了把粘在脸上的沙土，粗糙的颗粒刮得脸生疼。
       他再也没有睡过一次安稳觉，手指只有蜷曲到能握住剑柄的程度才不会感觉酸痛。他的肢体已经记忆了挥剑的弧度；辨明了敌人的每一种铠甲；剑刃该刺多深，以什么样的角度架开长矛利剑，直刺咽喉。
       只有在收到来信时，他才得以洗净血污，借着营帐内昏暗的灯火，回忆他深爱的一切。
       在这个难得平静的夜里，思念的另一端与之相反，沉睡在黑暗和寒冷中。
       那封经历了十余天才得以来到这里的信藏在粗布口袋里，经由女孩的手夹进书里，传到了他手边，他还没来得及取走，某个不知情的教徒收走了书，将它放进了藏书室的某一个隔层里。
       夜里他面容平静地回到房间，熄了油灯卧在床边，聆听着走廊间匆匆忙忙的脚步声，粗糙的木门无法贴合地面，凹凸不平的门缝里最后的微光也消去，修道院再次变为让他不适的封闭和黑暗。
       他在黑夜里意识越来越清醒，于是取过一件外袍披上，轻轻推开门往楼下的藏书室走去。
       藏书室的门虚掩着。
       史昂在门前停住脚步，屏声息气如同鬼魅般伫立在门口。从屋里倾泻出的火光伴随着轻微的翻页声而跳动，他猜测里面是他现在最不愿见到的人。
       刮进走廊的风变大了。不堪重负的门吱呀叫唤着，被寒风推搡着往里又打开了一些。史昂下意识地伸手想拉门，在意识到这样做会暴露自己而收住时，伊姆雷德却已经走到了门口。
       “谁在哪儿？”他边问边把门完全拉开。
       史昂躲闪不及，只能硬着头皮站在原地。
       伊姆雷德发现是他时嘴角似乎上扬了些，刻意压制的笑容显得有些恶意。
       “睡不着？”他摊开手做出一个邀请的动作，“进来吧。”
       既然无法回避，史昂便坦然走进，远远望见尽头的书桌上唯一一盏昏黄的灯。
       “我在看一些关于真理的文献。”伊姆雷德好像从他平静的眼眸中读出了疑惑，微笑着解释道。
       “如此深夜，想必会给您带来更深的感悟，主教大人。”
       “没错，深夜是人脑最容易浮想联翩的时刻。你我都不例外。”
       史昂歪了歪头，仿佛没有感受到话语中的弦外之音，“可那些滋生于自己脑中的疑虑，又该如何去确认它是否合理属实呢？”
       “过多的思虑只会剥夺安眠，却很难为人们带来真正的彻悟。”
       主教微笑着接道，“所以，总需要有人站出来质疑。”
       “您始终是真理最忠诚的捍卫者，我对此深信不疑。”史昂与他灰绿色的双眼对视片刻，神色自然地垂下眼帘。
       视线断开的瞬间似乎就意味着这场谈话已经结束，而他们还是沉默着站在那里，等待对方再度开口。
       风越来越大，从打开的门里奔涌而来，烛光堪堪燃烧着，被寒风扑得几近熄灭。
       史昂转身扶住嘎吱作响的门，似乎想要离开。
       “实在无法安心入睡的话，可否与我……”伊姆雷德走回桌前，合上书本，拿起桌角的那盏油灯，“去河畔散会步？”
       史昂定定望着他走到门边，走到自己面前，在两人之间跳动的火光中用难以揣测思绪的灰绿色眼睛看着他。伊姆雷德的眼神看似没有变化，却随着时间的流逝将原本像是邀请的询问变得无法拒绝。他侧过身，让伊姆雷德走在前面，自己一言不发地跟随着他手中的烛火，从漆黑的修道院里一路来到河边。
       “你是否感受到过这个世界的呼召？”
       兀自向前走着的伊姆雷德忽然问道。不等史昂回答，他便又补充道，“源自肉体的，发自内心的，不可拯救的堕落的呼唤。”
       “您大可以称之为诱惑，主教大人。”
       伊姆雷德终于停住了脚步。“因为我并不想承认你是个无法经受引诱的人。”
       这番话令史昂颇为反感，他蹙紧眉头，“如果是因为我有什么地方做得难以令您满意，您可以直截了当地问我，请不要再用这样嘲讽的语气试探我了。”
       “既然你明白我不满意，为何还要一再坚持？”伊姆雷德同样语气强硬地质问道。
       史昂咬紧牙关沉默着。
       “你拒绝不了与他的亲密接触给你带来的欢愉，是吗？”
       “你……”史昂猛地抬起低垂着的头瞪着他，脸颊因为感受到对方言辞中的羞辱而浮起淡淡的血色。
       “你变得急躁了，史昂。”伊姆雷德面带笑容地接受他的怒视，“以前的你足够冷静也足够清醒。”
       纵使被他的恶言相向刺激地愤懑不已，史昂也明白自己根本没有合理反驳他的权利。
       “你深知这么做违背教义，却至今执迷不悟。”
       见史昂面上仍露出抵抗，伊姆雷德神态自若地从口袋里取出一件物什。在发现史昂的眼神变了之后，他上前两步，故意转过手中的信封把收件人的名字和拆封的痕迹露给他看。
       “今晚发生的事我完全可以当做与你之间的秘密，当然我也可以让它成为公开的罪名。”
       “一切取决于你的意愿，史昂。”
       他说完就收回了手中的信，也不给史昂犹豫思考的时间从他面前离开。
       史昂站在原地没有动弹。头顶朦胧的月光渗入他浓密的发丝，厚重的阴影覆盖大半张脸让他整个人看上去毫无生气。
       “……为什么要这样束缚我？”在伊姆雷德即将走远之际，他突然出声。
       “不是我在束缚你，而是你应当坚守的教义在束缚你。”
       “不…不是的……！”史昂开始感觉到无边的寒意，他面色痛苦地转过身，伊姆雷德站在斜坡上的身影让他感到无比恐惧，那双眼睛无论何时都锁定着他，“你一直在盯着我，无论我在哪里，和什么人交谈，你都不肯放过我。”
       “我早就感觉到了…在认识撒加之前，就能清楚地感受到你如同监视般的关注，可我始终想不明白你究竟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那双冰冷的，没有情绪波动的眼睛从斜坡上——以从未改变的姿态——直勾勾地盯着他，仿佛他是手脚被缚，被人牵着游行的暴徒。他也清楚倘若允许的话这个人真的会这么做。
       伊姆雷德沉默了会儿，在史昂愈渐流露出抵触的时候终于开了口。
       “若是问以前，我想从你身上得到什么……”
       “可能是只有天堂才看得到的光芒吧。”
       史昂明显愣怔了一下，“您对我的期望是否过高了？就算我真如你所期望的那样完美，可这一切与你自身的追求又有何联系？”
       ——我需要你坚定不移的信仰，我需要你的光辉来指引我前行。
       “请不要再把您渴求的未来强加在我身上了。”
       ——不要让我失望。
       “我不是为了让您满意才选择成为一名教士的。”
       自始至终，史昂都没有表现出他心底期待看到的气急败坏，或是紧张无措。
       “说回正题吧。”伊姆雷德冷冷地转过眼，“这信，就暂时由我保管。”
       “倘若某一天你明白自己的罪过和错误了，我会替你将这段不堪的过去变为灰烬。”

最寒冷的季节在漫长的审视与质疑中即将走向终末。
       这严寒仿佛河底沉淀下来的砂石，淤积在修道院的每一个阴暗角落，滋养出无穷无尽的传言与恶意。
       萨克雷看到史昂神色匆匆地从过道里走过，连忙悄声跟上他，“我最近听到些不太好的传闻……”
       “关于我的是吗？”史昂头也不回地往前快步走着，瞬间把萨克雷甩下了一截。
       “对…诶你别走那么急……”萨克雷跑了两步拦住他，“你就打算这样随便他们到处乱嚼舌根？”
       史昂抬起疲倦的双眼对上他看上去还算真挚的眼睛，问道，“你相信这个传言吗？”
       萨克雷无意识地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应该不是真的吧？你不就是偶尔和那个佛罗伦萨的小子……”他顿住了，可能是突然回忆起某个醉醺醺的夜晚。
       “你该不会和他……”他难以置信得连说话都磕磕绊绊。
       史昂实在不想再看到对方脸上流露出厌恶或者鄙夷的神色，这些天来他已经看够了。
       “等等等等都说了别走这么急！”萨克雷一把拉住想转身就走的他，“我没有要恶意指责你的意思！”
       “但是闹成这样你不担心有危险吗？！”
       史昂警惕地观察着萨克雷的表情，确信他表现出的担忧远甚于抵触，但始终保持着沉默。
       过道尽头传来谈笑声，有人在朝这里走来。
       已经挣扎着想将这段时间压在心底的焦虑诉之于口，眼下却连最后的一点时间都被剥夺。
       “以后不要单独找我了，会被他们怀疑的。”他只能拒绝道，“主教还有事找我，我先走了。”
       “欸……”萨克雷伸了伸手，结果还是没再坚持下去。
       “哟，站在这干什么呢？”身后走来的教士看到萨克雷立在廊道里发呆，上前打趣道，“这儿可等不来美人。”
       萨克雷讪笑两声，没搭理他。
       “哎那不是……”那教士看到前方走远了的史昂，压低了声音凑到萨克雷耳边问道，“你刚刚不会是在和他……”
       “你少胡说八道！”
       “我还没说什么呢你就这么急着否认干什么？”教士不以为然地继续说道，“他的事你都听说了吧？”
       “……嗯。”萨克雷见到他讥讽的笑容心里很不是滋味。
       “别和他走太近，已经有人怀疑你和他关系不当了。”
       “这些人成天都在想些什么？！”
       “也不能怪他们啊，谁叫当事人活生生的事例摆在那里。没见着主教隔三差五的就找他吗？”
       “听说主教一会儿要去百花教堂啊。”另一个一直没说话的教士突然开口。
       萨克雷愣了一下，刚才史昂还说主教找他，难道主教要带他去吗？
       毫无缘由地，萨克雷觉得一丝寒气从头流窜到脚底。

通往圣乔瓦尼区的路古老而绵长，那儿是这座城，连同整片郊外的管理中心，是最古老的地区，广场的白鸽在石缝里挑拣遗落的谷粒，弹琴的街头艺人追着路人卖力弹奏。
       “先生，请让我为您弹一曲吧……”一个外表可以称得上年幼的男孩抱着沉甸甸的鲁特琴拦在伊姆雷德和史昂面前，他不等面前两人是否同意，自顾自地弹奏起来，沾着污垢的手指拨动着琴弦，因为紧张弹错了几个音脸一下子涨得通红。
       史昂静静地听他磕磕绊绊地演奏结束，心里居然不切实际地想到了那天晚上拦住自己的撒加。
       “对、对不起！因为您看上去好伤心，我想让您高兴一点。但是这首曲子好难……”男孩扁着嘴一副非常愧疚的模样。
       ……我希望我能为你驱散这种孤独。
       他记得撒加也说过类似的话，千万情绪涌上心头，他竟一时迈不动步伐前行。
       “你很受人欢迎，史昂。”伊姆雷德在一旁微笑着道。
       “他们都很喜欢你。”
       也许是心存芥蒂，史昂总觉得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带着毒和刺。他把身上所有的钱币都给了男孩，目送他轻巧地跑开，才淡淡道，“抱歉因为这点小事耽误您时间了。”
       伊姆雷德并没有不耐烦，反倒笑问他，“那首曲子那么值钱？”
       “无妨。”史昂平静地看向他，“想来这些金钱我也不会再用上了，不是吗？”
       冷哼一声，伊姆雷德对这个问题置若未闻。

“听说战争局势变复杂了。”
       百花教堂袖廊的祷告室里，伊姆雷德对着站在窗前走神的人，自言自语般说道。
       史昂没有回应。
       “南面被掠夺的领地迟迟没能攻下。”
       “……”
       “再这样下去，可能要多牺牲几个年轻气盛的小贵族吧。”
       “够了！”
       史昂终于转过身狠狠瞪着他。
       “牺牲的人越多反而让您更高兴吗，主教大人？”
       伊姆雷德对他的愤怒没有任何回避，反倒收敛了嘴角的笑意，“你并没有悔改之意。”
       史昂似乎早就料到他会这么评判自己，沉默着等待他说出最终的定论。
       “那我只能认定你的罪名了。”
       “您本就没有让这件事不了了之的意愿不是吗？无论我怎么做，你都会亲手将我送入牢狱。”
       “你是想说这不合你心意的结局都是因为我从中作梗？”伊姆雷德嘲讽地问道。
       史昂抬起湿润的眼眸，先前锐利的目光忽然收敛起来，出乎伊姆雷德意料地平和地看向他，“……从我答应他的那天开始，我就明白最终只能这样收场。”
       他语气淡然地缓缓说着，仿佛即将面临的灾厄并没能对他造成任何恐惧。“我也没有…认为你所做的这些就是绝对的错误。就算你不说我也知道这么做在世人眼里终究是离经叛道。”
       “……可是我无法拒绝他。”
       他似是哽咽般住了声，深吸一口气后往前踏出一步站到伊姆雷德面前。
       “我承认是我自甘堕落，抛却了长久坚持的信念沉溺在背德的欲念里不愿醒来。所有的罪名与后果我都愿意承担。”
       “只是撒加……”
       他没能说完最后的请求。不加掩饰的脚步声伴随着猛烈推开的门将怒气灌进狭小的祷告室，百花教堂的主教面色严峻，而先他一步走进来的中年男人抿紧嘴唇，深蓝色的眼睛将携带而来的愤怒与厌恶尽数倾倒在窗前的人身上。
       史昂完全没有料到德古拉公爵的到来，他愣在原地，被迫接受对方凌迟般的目光。
       “真是难以置信……”老公爵冷哼道，“当初我还想把加隆交给你管教。”
       史昂不由地看向伊姆雷德，而伊姆雷德无视了他逐渐慌乱的目光，淡然道，“这么严重的事我无权向公爵隐瞒。”
       “在牢狱里好好反思自己的罪过吧，史昂。”
       “倘若需要忏悔，我随时愿意效劳。”
       教堂的光朦胧虚幻，他一直以来都认为这里只应留存希望和未来。而现在他在这光辉中被牢牢束缚住，穹顶的壁画雕刻，在层层叠叠的光芒中用一张张生动的笑颜望着他，嘴角甜美的微笑犹如尖利的刺扎在每一处暴露于光芒下的身躯，他感觉灵魂瞬间千疮百孔，头顶悬着巨大的眼球，冷眼观望他无望的挣扎。
       被推倒进茅草堆时他都没能回过神来，身后钥匙转动的清脆响声拨动了意识，他缓缓回身，伊姆雷德站在铁栏前，眉目间的悲悯一如往常。
       老公爵隔着冰冷的栏杆瞪了他一眼便离去，他抱紧自己的手臂，高塔内的监牢阴冷昏暗，只在顶上开凿了一小块窗口，吝啬无比地投下几束光柱。
       他没有说话，没有抬头，甚至连伊姆雷德什么时候离开的都毫无印象，他感觉自己成了盲人，在这一方砖石粗糙堆砌的牢笼里沉默着，蜷缩起身子看烈日西沉，群星闪耀，试图用往日幸福的回忆麻痹现在的空洞。
而残酷的黎明终于到来。

TBC

启示录番外 Sicut lilium inter spinas. Ⅴ.秘密的余烬

章节目录

留言

阅读设置

启示录番外 Sicut lilium inter spinas. Ⅴ.秘密的余烬

章节目录

默认卷集

留言

阅读设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