菠萝包（上）

【苏英/贺文】椰青远漫在北回归线以南

林恩-Lynnsky

2025/05/10 09:31

加载中……

亚瑟·柯克兰从登上商务接待车时便开始谋划如何摆脱掉斯科特·柯克兰。
他昨天下午刚到海口，时差还没倒过来就去了趟会场，知道正门口在南面，但东南边的一个小门才是室内最近入口。这本来是个无足轻重的小细节，但昨晚他又和斯科特干了一架：习以为常地因为石油钢铁或社会福利或其他什么玩意儿吵起来，然后发展为司空见惯的肢体冲突，最后他被斯科特按在床上后入了。
……床垫挺软的。但这两个英国基佬实在没办法向中国人解释，为什么他们一晚过后就需要更换床单和被套。
柯克兰先生可能会困惑。事后他复盘，挫败地发现自己本来就没多生气。完全是斯科特不端正的态度惹到他了，亚瑟容忍斯科特在税收问题上嘲讽他，对他进行猛烈的人格（国格？）侮辱，而不能在说正事、走流程的时候突然凑近他，把气氛搞得黏黏糊糊就像蜜糖粘在手里……就像在调情！要知道，他俩在身体上的契合可比在事业上的关系和睦乃至“深入”多了。
早餐时斯科特对他和颜悦色的，还给他多拿了一沓鸡蛋面包。亚瑟心不在焉，在他看来斯科特的这种虚伪行径不是讨好，而是大尾巴狼准备把兔子养肥了、再伺机下口。这么一看，斯科特倒是很务实一人了，只有吃到肉了才会给他好脸色。
英国是本届消博会的主宾国。所以，亚瑟至少在这一天必须到场，斯科特则凑热闹似的也跟着他过来了。
除了重大国际会议，斯科特鲜少和他一起出国；这次展会亚瑟也只是对他顺带提了一嘴，默认了他会老老实实待在家里虚度光阴……丝毫未料到他从哪儿加塞进来，像个开了自动跟随的游戏NPC一样，阴魂不散地黏着他。最后，亚瑟只能自我开导，因为中国的消费市场足够大，苏格兰佬要来卖酒。
中国人派车来酒店接他们去会场，亚瑟打定主意了和斯科特保持距离。毕竟这个色胆包天的家伙当年就干出在欧洲议会上咬他的狂徒之举……昨天还是斯科特单方面结束床事，只射了一次就捞他去睡觉，可能顾及第二天他们要早起。但亚瑟敢肯定斯科特在他身上没吃饱，入睡时强行塞到他腿间的器具又硬又热弄得他难受；更别提他早上迷迷糊糊睡醒了，就切身体会到熟悉的坚挺……他哥晨勃了，他彻底清醒了。
这也是如今亚瑟对斯科特避之不及的主要原因：苏格兰总是过于热衷性爱，精力十足折腾得他够呛。结果他近墨者黑，也时不时在脑海里浮现出黄色废料。平时也就算了，尤其在本该考虑正事的时候，斯科特突然对他笑、弄他一下，直接把亚瑟搞到大脑宕机。等他们又酣畅淋漓地搞了一炮，问题还是没解决，甚至还可能产生更多新问题！他已经受够这种奇诡的莫比乌斯之环了！
亚瑟将一切归咎于斯科特离他太近。一旦他们之间的物理距离缩短到足够亲密也足够危险的程度，亚瑟就会忘记自己本该在处理什么事情，斯科特会经常吻他。
当然，更关键也最根本的原因可能在于，整个联合王国当家做主的始终不是苏格兰，而是英格兰。亚瑟在难得的空隙里无所事事朝车窗外张望，并未欣赏海滨道路的风光，在玻璃倒影里确定自己的衣装得体、没有露出什么不该有的痕迹后收回视线。
在最近火药味愈发浓烈的世界形势下，他身为联合王国的意识主体造访这个最大的发展中国家，本身就能被解读出不少政治寓意。亚瑟不想落人口舌，没有透露行程，已经敲定明天就回国。也就是说，斯科特这次跟他过来根本在浪费时间和金钱。市场贸易并不是他们施展魔法便能一蹴而就的事情。
本次博览会随同他来的最高级别人类官员是贸易部的大臣。亚瑟就在上车时耍了个小花招，他没登上大臣所在的车辆，趁斯科特在和商会主席说话，故意折返了一趟酒店内，然后回身上了第三辆车。
某个奢侈品品牌的老总正在车里喝水，看他进来了差点呛水。但亚瑟一联想到斯科特此时待在第一辆车上和大臣大眼瞪小眼，心情就轻松愉快，也没在意对方的失礼。
这可能也是身处异国他乡的好处。不在自己的地盘，斯科特又惯会装模做样，今天怎样也没法对他胡来。
他给大臣发短信说明情况，计划好了下车后的路线，直接走正门旁的小广场从东南侧门进去。虽然场馆内会绕点路，但正好能让他和斯科特完全错开。虽然……他在执行计划的路上遇到了当地记者冒失的街头采访，也无伤大雅。英格兰并不在乎中国人是如何看待他的。
各方场馆布置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最后排布。金发青年拎包穿行在琳琅满目的商品招牌和节能灯光之中，脸色看不出什么期待，更多是例行公事的平淡。
亚瑟顺利抵达5号馆二层的宴会厅，这里将举行活动启动仪式。他浏览大厅内部，并未捕捉到熟悉的红色……但有色彩更为鲜艳的红旗，那是他目前所在国家的国旗。
斯科特好像还没到。亚瑟心中自然而然升起诧异之时，他看到王耀。

他看起来像三天没睡觉。亚瑟想。
上周美国佬像突然抽风一样，用关税大棒痛击全世界。中国无疑是被击打最狠的那一个，或者说本次加征关税最针对的就是这个国家。然而中国也出乎所有人意料做出了强硬反击——对等报复。税收数字陡然上升到骇人听闻的三位数，亚瑟敢说，他已经有四十年没见过在明面上如此激烈的贸易斗争了。斯科特得知相关消息时还打趣，要是一百年前中国也如此强硬，这世界就没美国佬什么事了。
亚瑟听出了这家伙本质上在讽刺自己。他无动于衷，今年二月初白宫方面和他接触时就已通气了加征关税的小道消息，英格兰应该是最早一批知道美国新任总统脑子抽了的国家之一。对方也确实开出了条件，要求提高钢铁和农产品进口。
亚瑟没同意。所以本次关税狂潮之中英国也未能幸免，到底还得到了一个体面的数字：最低的10%。
好吧，比起在金融市场里为了巨大利益或逞一时之快而开展不见血的厮杀，前任日不落帝国、世界工厂及全球霸主在如今的混沌世道之下更想回家睡觉。亚瑟不觉得这叫丧失雄心壮志，而是明哲保身，不然他就得跟对面的那个黑发年轻人一样，顶着熊猫眼还要应付一堆国内外官员。
熊猫应该是中国天赐的珍贵礼物，但熊猫本质也是熊，有锋利的獠牙和爪子。
王耀把长发剪短了些，整齐地扎好搭在右肩上。他身穿一套剪裁合体、做工精细的暗色中山装，前襟别着金红相间的小小徽章，格外夺目。亚瑟看出那是他们执政党的党徽，他移开目光，转而观察会场内的其他人，确定自家大臣的位置后才姗姗来迟般地向他们走过去。
“柯克兰先生……”大臣说，视线落在他身后时挣扎了一下，亚瑟略有奇怪地瞥了他一眼。然而中国人已经望见他、在与他打招呼了，他无暇顾及身后。出于政治本能和外交礼仪，亚瑟与对方简单握了握手。
“柯克兰先生。”王耀淡笑。他在这一屋子的人类与非人之中年纪最长，虽然还是年轻人的外表，身形不算过于遒健，面色隐约携带疲倦，但周身依然气度不凡，卓尔不群。
亚瑟匆匆和他握了手就飞快收回去。这个人的手烫得可怕……！不过一联想到他正身陷前所未有的关税纷争，亚瑟倒是能理解了，打眼掠过他眼底挥之不去的青黑，声音终于自然了点：“上午好，王先生。祝活动顺利。”
王耀也对他点头：“谢了，最近天气不错。”
啊哈，他选择了一个英国式的问候。亚瑟在此情此景下稍显自得起来，然而——紧接着中国人的话如同平地炸雷直接把他惊得差点从原地跳起来——
“也不下雨了。你可以带你的兄长在周边逛逛，随便看看。”王耀说，“都行，开会不是目的，开放才是……柯克兰？”
大臣担忧地望着如遭电击的金发青年，时刻准备着上前去搭把手以防他突然倒下。
亚瑟的绿色虹膜覆盖瞳孔不断收缩，竭尽全力恢复冷静后，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正冷淡地说：“斯科特没有和我在一块儿。我只是来参加博览会的。”
他可能忽略了他不止斯科特这一个“兄长”。没成想，客套话说完了，王耀彻底乐了，笑指他身后：“那你后面刷新出来一个好大的苏格兰啊，啥情况？”
“……”
离年轻一点的柯克兰先生最近的大臣清楚听到他低声骂了一个脏字。
亚瑟浑身都僵直，耳内所有声音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某种奇特的麻木感自上而下蔓延奔涌开来，汇聚成火热的冲击令他的指尖刺痛。他像个刚下流水线还没输入初级人工智能程序的机器人，用几乎能触及自己颈椎挤压和转向的僵硬动作，一寸一寸地回过头去，他命中注定的噩梦和罪孽就这么出现在他身后……
红发绿眼的男人正穿了条裙子，他无比熟悉的同款格纹呢子粗鲁地披在肩上。
“我还在想你什么时候也对我打个招呼。”斯科特朝他微笑。
亚瑟恨不得此时此刻冲上去把他那个虚伪又可恶的笑容从他脸上扯下来。
“你尾随我。”他笃定道，话语酝酿怒火，不顾他人在场。斯科特耸肩，那野蛮的披肩衬得他整个人更他妈的潇洒了。
理智的弦线彻底崩断了。金发青年一个箭步踏上前抓住红发男人的衣领子，男人完全没反击而被他推搡得往后倒退了几步——现场顿时乱作一团：大臣眼疾手快地拉住亚瑟的手臂不让他挥拳砸在斯科特脸上，几个英方企业代表或躲在一边或跟随大臣帮忙把两个柯克兰隔开，中国那边的秘书助理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应对这出好戏，王耀拢着双手探头过来碎碎念：“哇，你们要吵回自己屋头去吵，不要在我家里吵架啊。”……
……亚瑟在大臣身旁站稳，呼吸不畅，既惊且怒，怀疑自己为什么一点也没听到斯科特跟在他身后的声响。随即，警报声在脑中迟钝地拉响了，不仅因为斯科特抱着手臂似笑非笑地看他，好像摆出了防御性的姿态，却对他展现十足的侵略性；还因为他的计划被打破，事态已然脱离了他的掌控令他猝不及防；更由于在场那些人的眼神，探究的、疑惑的、惊讶的、微妙的……
他们都正看着他，而他不该在此如此失态。
英格兰深呼吸，只一秒自动换上与苏格兰一样虚无缥缈的笑。
他伸出手去——大臣原本已经拦下他痛揍自己的哥哥了，这时来不及反应只得惊骇地望着他，但他伸出手去，捋平斯科特被他抓皱的领口，又顺势而下握住他触感粗粝的层叠披肩，手上发力将他一把拽到自己面前来。
“……你应该提前跟我说。”亚瑟轻声说，凝视斯科特那双深绿色的眼睛，如同黑夜中的森林、亦或者隐藏在树丛中恶狼的眼睛。
他微微笑起来，松手丢开他，轻慢地扬起下颌，态度与说话内容截然相反：“不然怠慢你了，我该怎么办呢？”
斯科特同样注视了他一两秒。亚瑟回头面向大厅，于是斯科特也轻松地朝王耀挥了挥手，权当是打招呼。
“抱歉！我来迟了。”他惬意得仿佛刚才无事发生，也不是来参加国家级展会的。“那么我们的座位在哪儿？”

经过他的好兄长这么一插科打诨，亚瑟看整个仪式也乏善可陈。近一个小时的仪式，因为斯科特就坐在他旁边令亚瑟如坐针毡，甫一结束便准备撒腿跑路，结果就被斯科特拽住手臂：“不去和组委会多聊几句了？”
“聊个头啊！你有毛病。”亚瑟也不装腔作势了，趁着没人注意他们这边，使劲掰开斯科特钳制他的手。“你把我抓疼了……嘶、松开！”
斯科特稍稍卸力，但仍握着他。亚瑟只得垂头丧气地重新在他身边坐着。“你到底……你又想干嘛？”
“没什么，就是看你跑得那么急，有点好奇。”斯科特平视不远处的展台，嘴里说的却让亚瑟面颊发烫。“咱们昨晚还挺如胶似漆的，你那么热情地需要我……哎呦。”
他发出一声迷人的喟叹，因为亚瑟抬手在他脑袋上劈了一下。
眼看人群逐渐散去，午餐也快开始了，亚瑟决定速战速决，和他保持正常社交距离的同时压低声线，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就是因为你总在公共场合说这些！我就要远离你。这里可不是英国，而且你还穿得这么、这么……”他上下扫视苏格兰人的装束，嫌弃之情溢于言表。“这下好了！现在所有人都知道你是英国人了。他们可不管什么自由独立，对他们来说苏格兰就是英国的一部分。”
斯科特丝毫没有被冒犯到的样子，反而似乎乐见其成：“这不正是你想看到的吗？”
“有病吧！我才不想要这个。”亚瑟对斯科特的狭隘民族主义表达了相当的鄙夷，“丢人现眼，现在你能放开我了吗？”
斯科特遵从了他的意愿，亦或满足。亚瑟揉捏泛出丝丝疼痛的手臂，颓然发现他根本没甩掉斯科特，这一整天又要跟他待在一块儿了。
他起身，测试性地往博览会展区走，斯科特果然也随之而来，不算寸步不离但也跟在他身后。一想到上午他就是这样跟踪尾随的，亚瑟一阵恶寒，宁肯停下来特意和斯科特并排，也不会让他得逞了在背后拿那种眼神瞅着自己。
博览会一共五天，由于行程安排不一，不少商家还没完全入驻，而人工智能和低空经济的展区最热闹。亚瑟老远看到王耀在一个围栏前使唤机器小狗，一群官员同样跟在他身后。亚瑟顿了顿脚步，绕开这一片区。
斯科特依然伴他而行，侧目看他：“你似乎不是很乐意接触他们。”
“我还有点自知之明。”亚瑟说，“事实上，我打算明天就回伦敦，才不像你来公款吃喝玩乐。你还惦记着那个菠萝包吗？”
他着力嘲讽了斯科特昨晚对中国食物的大加赞赏。红茶还凑合，但亚瑟实在不理解为什么他们要用叶子直接煮水。斯科特则没那么多顾虑，来者不拒，并且跟他吹嘘又发现了巨好吃甜品。
于是亚瑟在午餐时故意给斯科特倒了杯椰汁，加了三勺子白糖。斯科特看都没看地喝了，亚瑟边吃熏鱼边问他：“你就不怕我给你下毒？”
“多谢夫人认可。”斯科特谦虚道，“但没必要，因为这里不是英国，如果老子毒发身亡了，他们肯定会追根溯源。然后全世界就知道你有多在意我了。”
“呃。”亚瑟厌恶地皱眉。“油嘴滑舌。斯科特，我警告你，下午就是主宾国国家馆的开馆仪式，你最好不要给我搞什么事。”
斯科特头也不抬：“老子不当众侮辱英国的话有什么好处？”
亚瑟不置可否：“那要看你到底有多大诚意。”
嘎嘣一声，斯科特咬断了一根烤鸭脖子。他好像放弃研究这种下脚料部位的食用方式，转而漫不经心地去盛鸡汤。“比如不同地方的钢铁工厂国有化？”
亚瑟的眉头皱得更深了。“斯科特，如果你再把话题扯到斯肯索普（Scunthorpe）和格兰奇茅斯（Grangemouth）上来，这趟出行我就当没你这个东西来过，你自己考虑清楚后果。”
“喔，老子好害怕。”斯科特的注意力似乎全在美食上。“我还真以为你和中国人谈妥了呢。”
“我明天就走，你明天和我一起回伦敦。”亚瑟同样没和他眼神接触。“家里床单还是你上次选的那套，我没换过。”
斯科特那边没声了。亚瑟慢条斯理地吃完熏鱼，抬头撞见斯科特正直勾勾地盯着他。亚瑟对他点头：“你勺子里的汤都流出来了，哥哥。”
“……你应该知道言而无信会有什么下场。”最终，斯科特对他哼笑，将那杯剩余的加糖椰汁一饮而尽。

以身体为筹码拴住不老实的凶兽固然可笑，但已是他在经年累月的磨合下所得出的最便捷方式。根据具体情境，亚瑟率先做出预判，斯科特对待他终归只是没满足就要闹的简单思维，那么喂他吃饱即可。这种手法谈不上多高明，但确实有效。他们已经试验过无数次了。
因此，亚瑟也自动忽略了此类饮鸩止渴的隐患。斯科特带给他丝丝缕缕的无形压力仍然挥之不去，但亚瑟谅如今的苏格兰对他造不成什么实质性危害，大不了就是对他放狠话然后再把他翻来覆去地奸一顿。亚瑟根本不怕，反正他也能爽到。
那么不断深入的肉体关系混合血缘的罪孽，真的能影响他们之间的感情状态吗？亚瑟并未，或者说故意不去考虑这一点。
下午他们一同到达自家的国家展馆。可能被上午乱象吓得不轻，大臣在与旁人交谈时也始终盯着这两位糟糕的柯克兰先生。亚瑟不得不抽空去宽慰他放轻松。
“他对您……有所图，对吗？”大臣和亚瑟一样保持一手插兜、一手持酒杯的姿态，但神经明显紧绷。亚瑟沿着他的视线看向门口，斯科特在和装点门面、充当礼仪的风笛手友好交流，大有把对方风笛拿过来自己即兴演奏之态。
星移斗转，时过境迁，与他敌对的国家乐器久而久之竟也成了他对外的文化代表。亚瑟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脸上就是单纯放空的疏离和空白。
“说真的，我可不知道他到底要什么。”亚瑟自言自语，转而给紧张的大臣打气。“放松点，亚历山大，只不过是一个馆子。”
“我们……”大臣好像还想说些什么，不过在人多嘴杂的情况下，他识趣地闭嘴。
亚瑟啜饮一口淡果酒，继续监视斯科特以防他做出过分举动，同时也注意到王耀悠然而至。这无可厚非，毕竟中国的商务部副部长、海南省省长也在现场，至少体现了他们对贸易往来的重视程度，身为国家总要过来的。
纵使苏格兰是个混不吝的东西，英格兰此时也学习了他的风格，只隔着人群举杯对中国人致意，并不接近。
开馆仪式大约半小时。这年头大家都很忙，尤其忙着做生意，但仍少不了必备仪式以点缀昏暗无趣的生活。斯科特站在门口的风笛手身边，比起听双方主持人互相吹捧说场面话，他对不远处那个端着酒杯、神情捉摸不透的金发弟弟更感兴趣。亚瑟站在一套精美的英式茶具展柜前，灯影交错间好像比那些骨瓷更易碎……更锋利。
仪式将要接近尾声，一名英方秘书同样穿过人群接近柯克兰先生。亚瑟不回头而抬眼斜睨他，霍华德依然留在白厅处理日常事务，这个秘书是隶属于唐宁街的。亚瑟点点头，允许他接近自己。
“投资小组与敬业集团的谈判未能达成，先生。”秘书低声而快速汇报，“他们仍报价10亿镑并拒绝购买原材料，没有保证他们未来会继续开放工厂。商务部认为斯肯索普已经被敬业集团放弃，议会已将紧急法案提交白金汉宫。”
意料之中的结果。亚瑟拂去袖口上的细小灰尘，嘴唇几乎不动地吩咐秘书：“告诉他们不用再管中国了。国王批准法案后立即进入工厂更换管理层，保持和澳大利亚的联系。”
正在与中国工商人员交谈的大臣似有所感，说话时眼睛也朝他们这边看过来。
秘书飞快记录，一边和国内联系，一边汇报接二连三的消息：“香港特区政府称他们有权按照相关法律和政策处理入境个案，拒绝我们的议员入境属于主权范围内事务。”
他可能以为柯克兰先生依然会同以往那样给出意见，或者更直接的解决方案。然而这次，他看见金发绿眼的年轻人闭了闭眼，比起厌倦更似疲惫，而后恢复不动声色。
“我知道了。”他说，除此之外没有回应。
秘书好歹也是待在一国权力中枢的人员，斟酌后不再就此事叨扰这位尊敬的先生，继续向他报告其他需要指示的事项。亚瑟简单地说了，话越来越少；秘书结束汇报后立即远离现场，不仅因为他已经敏锐嗅到隐藏在往来繁华与美酒芳香之下的危险暗潮，还有……秘书下意识看向门口的那个苏格兰人，红头发的像个护卫，目光一转便与他对视，眸色深远。
他加快脚步离开了。
致辞和剪彩都结束，待会儿还要举办新品发布。亚瑟拿起刚刚被他放置的酒杯喝完，步履生风地朝大臣走去。他旁边还有英国驻华大使，亚瑟来到他们面前时才发现自己只能发出一个音节：“我……”
“先生，您还好吗？”大使关切询问。她是位优雅的中年女性，有着金棕色的柔顺短发。亚瑟看见她时，脑海中如电影报幕般飞驰掠过这位官员的外交履历：香港，东欧，欧盟，俄罗斯，香港和澳门……中国。
“……上帝啊。”他说，比起交谈更像在喃喃自语。“我们需要……不，我们必须得和中国人谈谈！”
大臣挪动脚步，即使他察觉到不妥，也没有理由阻拦而只能给亚瑟带路。此时斯科特已注意到这边的动向，他远远地望着。
王耀仍揣着双手，可能他手里习惯抱着一个茶壶或者保温杯。他侧过头面向亚瑟，还没开口就被年轻一点的柯克兰截然打断：
“十分钟之前我们把英国钢铁公司国有化了，因为你的敬业集团不守信用。对此你想说些什么吗，王先生？”
大臣倒吸一口凉气，看起来要摔倒似的。王耀的秘书即刻反应过来，简单干脆吩咐保安：“新闻管制！无关人员请立即离场！”
一片混乱与寂静中，王耀摇了摇头：“不。河北敬业是民营企业。”
他叙述的声音平稳：“据我了解，他们是基于市场化原则与英方开展合作的。我们得知现在钢铁行业经营困难，这是各方都不想看到的局面，所以各方应该秉持互利互惠原则商谈解决。柯克兰，你们应该公平公正对待在英投资经营的中资民营企业，将经贸合作泛政治化可能于投资无益。”
正是这套比他还熟练的冠冕堂皇的说辞彻底将雄狮的怒火点燃。
但他怒极反笑，用最残忍的冷笑直面他：
“喔！那么，什么才是有益的投资？比如房地产市场泡沫？政府地方债券？结构性失业？你在与我谈公平公正，你的就业分配收入公正吗？同工同酬和法定休息真正实现了吗？还有信息公开透明更别提还有香港和台——”
“亚瑟！！！”
斯科特厉声大喝，从聚集的哗然人群中径直冲出来大步向前，打断他以免这个糟糕的弟弟发表更多冒犯言论。亚瑟好像被他一喊后短暂清醒了一刹，等他的绿眼睛重新恢复聚焦，面前骤然涌现铺天盖地的压迫，怒意更盛，而后又归于平淡。
在场所有人并未反应过来，有那么一瞬间仿佛时空都凝滞了，除了国家这类非人存在，竟由于人类的事务而互起争端。
“……哗，盎撒佬，好大口气。”王耀微笑，“有冇搞错这关你嗨事咩？你係唔係来搞搞震？”
……他在说粤语。苏格兰和英格兰都听懂了。
亚瑟脸色微变，气势不减。但某种熟悉的冲击与压抑再度令他的头顶发麻，好像血脉和骨髓中都开始翻滚许久未见的嗜血快感，叫嚣着羁押他前往不顾一切的杀戮与夺取……满足自己的利益……得到旗鼓相当的复仇。当水色也变红变深，其中折射出的却是相同频率，心跳如雷，声若洪钟。
他的脚跟因此松懈，动摇之际与黑发青年对视。
那不是人类的眼神。那是巨龙的眼睛。
……龙类。英格兰稍滞，忽地发出刺耳的笑，调转方向就此离场。
王耀未动，目视亚瑟步履急遽地走开。然后他向某个角度平移视线。
“……我不是盎撒佬，应该有点发言权。”斯科特说，“那小子不胜酒力，刚才大概喝多了。我为他道歉。”
王耀却摆了摆手，也没说什么，领着自己的人走了。
大臣哭丧着脸来到苏格兰身边，正准备开口，对方却拔腿就跑。于是他更加苦闷地面向大使。
“……他应该去找他的弟弟了。”大使的履历到底比他丰富得多，稳住心神小声地说：“他真不应该喝多呀。”

斯科特跑到场馆东南侧门外的小广场，不出所料见到他的弟弟正在抽烟。准确来说，亚瑟在从烟盒里拿烟，他的手抖得厉害，因此拿了好几支出来又被他挫败地塞回去，伴随断断续续的咒骂：“操……操！”
他终于成功衔住一支细烟，打火机的火焰恰逢其时来到他眼前。他不客气地享用了，烟草带来的迷醉短暂安抚麻痹了震颤的神经。斯科特来到他身旁，也从他手里拿了支与他的个人风格明显不符的细烟自己抽着。
两人肩并肩，在吞云吐雾中远眺滨海大道。
“……如果你跑过来朝我兴师问罪的，那你可以滚了。”亚瑟的声音在烟雾中模糊不清。斯科特不以为然地吸了一大口烟。
“没错，刚刚我听见你好像很激动地宣布了英国钢铁公司国有化，超大声的。”他揶揄道，“现在所有人都知道了，对于一个资本主义国家来说想必很丢人了。”
亚瑟瞟了他一眼，斯科特状若思考：“鉴于你现在是工党当政，干出这种事情老子也不意外。就是啥时候把铁路也国有化了，记得提前跟老子打声招呼，免得你又在哪个发展中国家面前丢人现眼。”亚瑟讽刺一笑。
“……你说的没错。我昏头了。”抽完一支烟，他终于恢复引以为傲的理智和冷静，也承认道：“我就不该喝那杯酒。我以为是果味气泡水。”
“嗯哼。我觉得大臣应该感谢你在仪式结束之后才去闹事。”
“你可以说得更难听一点，比如操你妈的傻逼玩意儿。这种拧巴的腔调不适合你。”
“不。我想说如果你真的馋酒馋得不得了，可以去我的酒厂，老子保准你喝得舒舒坦坦服服帖帖。”斯科特拿着已燃尽的烟头直言不讳，“这里的酒不适合你。”
亚瑟终于舍得抬眼正视他这个好哥哥了。斯科特和他保持相同骄傲的姿态睥睨着他，然而他的披肩快散了，松松垮垮地搭在他肩上，全凭独角兽的徽章别住，以及他的脊背足够挺拔才没完全散落。
亚瑟瞅着他，抽完这支烟后甩落指尖多余烟灰，突然接近他，强硬地抓住那截格子呢往他硬梆梆的肩膀上推，用力梳理那堆褶皱把它们都弄顺了。
斯科特仍抬手在嘴边拿着烟蒂不动，目光落在他弟弟朝他低头时金色的发旋上。烟灰全都随风而逝。
“干什么……？我还不想背上随地丢烟头的骂名。”亚瑟嘟嘟囔囔的，像无事发生一样快速朝室内走去。“我要去找垃圾桶。”
斯科特吹了声悦耳的口哨，不紧不慢地和他回去。
……然后得到了快要急疯了的大臣好一通诉苦和说教。亚瑟老老实实地听着，保证他接下来不会和中国人产生任何龃龉。鉴于柯克兰先生的信誉度可能也要打个问号，斯科特慷慨地为他做了担保人。
亚瑟也不再逗留于自家展馆，把场地托付给自己人后开始随便溜达。他得抓紧时间去捕捉新商机，着重在创新消费的科技展区驻足许久。斯科特一如既往地陪着他，和智能机器人比赛说英语，又凑去学习新型无人机的操作技巧，指着后空翻的机器狗跟亚瑟说老婆我要买这个，再被亚瑟拉走。
他们在令人眼花缭乱的新科技新产品中穿梭，好像走过人类从混沌初开到探究深寻的漫漫时光。
直到亚瑟走累了，站在原地休憩，斯科特还在喋喋不休：“我真的蛮好奇，弟弟，你说中国人真的没在飞行器里加魔法？我是说，就是他们的那种什么咻——修、仙……”他读出拗口的网络小说词汇，模仿李小龙的功夫招式。亚瑟不停地翻着白眼。
斯科特突然停下，不再调笑，面朝路口。亚瑟转身，王耀的秘书正绷着一张秀气的脸、直挺挺地站在他们面前，就是刚才争执时大喊新闻管制的那个小姑娘。
亚瑟依稀记得这位女秘书姓宁，只一眼就能看出比霍华德年轻多了，像大学刚毕业似的。他无意再起争端，淡淡发问：“宁小姐，有什么事吗？”
年轻秘书却递给他一张封好的信笺。
“王老师说，我们的红茶可能不合您的口味。如果您在这里口渴了，您可以去西南边的那家咖啡店点一杯生椰拿铁。”秘书的声音也是脆生生紧巴巴的，明显压抑了对英国人的不满而在公事公办。“王老师还说，这封信给您和您的兄长，阅后请务必回复消息，您知道他的联系方式。谢谢。”
亚瑟点头。秘书说完就小跑开了，斯科特对亚瑟说：“你看，她还得谢谢咱们。”
亚瑟懒得理他而拆开信笺，一目十行地浏览。王耀用工整无误的欧体小楷手写了一封邀请函，斯科特察觉他的弟弟浓眉逐渐拧深。
读完后亚瑟折了信随手丢给斯科特。“他邀请我们晚上去海口市区打边炉。”
“那是啥？”
“哼，斯科特，别给我装蒜。”亚瑟再度冷笑，但对待亲人到底也没有那种尖锐逼迫的气焰，而只是不满他的装傻充愣。“当年你到中国去的最多的地方就是香港，现在你跟我说你不知道什么是打边炉？”
斯科特冲他咧嘴，像即将吃到好肉的大型食肉动物似的。
英格兰并未立即回复。不过他确实渴了，兜兜转转还是来到那家受推荐的咖啡门店前，斯科特和他一起抬头分辨鹿头招牌旁的名称：“幸运（Luckin，瑞辛）……嚯嚯，起名还挺吉利。”
这个咖啡品牌正在发布新品，不少路人争相购买。亚瑟排队点了两杯生椰拿铁，不等斯科特开口而递给他一杯。
他们找了处空位坐下，在咖啡融合椰奶的浓郁醇香中相对无言。
亚瑟翻阅着几篇手机新闻。中美之间的贸易斗争愈发剑拔弩张，双方都在互发狠话。他默不作声地关掉应用，开始给首相写短信。
“那你晚上还去涮牛肉不？”斯科特问他。他嘴里含着一块冰，因而说话声音有些模糊，又携带冷气。
亚瑟随手叉掉商务大臣发给他的一个报告文件提醒消息，语气听不出什么起伏：“请客吃饭，收下当狗。但他还邀请了你，这就很有趣。”
斯科特咕咚一口吞下咖啡和快要融化的冰。“可能因为对他们来说，苏格兰就是英国的一部分。”
他在重复亚瑟之前嘲弄他的话，算是回敬。亚瑟检查短信的同时小声嘀咕：“这种话从你嘴里冒出来还真是奇怪……”
他漫不经心地点下发送键，重振旗鼓恢复平时的不可一世。斯科特笑看他端着咖啡杯趾高气昂地做出指令：“当然要去。不然岂不是显得我们斤斤计较？”
“我去找大使女士拿辆车。”斯科特略加思索，打了个响指。“可能还要给大臣带安眠药，省得他因为过度忧虑夜里彻底睡不着。”

菠萝包（上）

章节目录

留言

阅读设置

菠萝包（上）

章节目录

默认卷集

留言

阅读设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