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达】My Heart Will Go On（海上星后续）

钟公短篇

写作业鱼

2024/12/04 0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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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作：《海上的星星不说话》
Summary：爱。

01.

钟离仍然记得，第一次来到至冬的时候，惊艳自己的并不是料峭如风暴般的寒雪，也非照在冰山上光芒万丈的刺眼白日，而是隐隐约约的清脆童声伴随海浪的嬉笑，有如水滴敲击冰面的天籁飘向他的心耳，泠泠作响。

回神的时候，他已经走到了甲板船头，冷风凛冽着往他尚还裸露的几处皮肤灌，意外吹红了他的眼角。空气里存着碎冰的气息和海浪的腥潮，他只看到皑皑风雪中有一抹鲜艳的橙与蓝，还未深析，便顿觉眼睛一阵刺痛，什么都看不分明了。

老船员及时发现了这个出海经验尚不丰富的年轻人，把棉布覆盖在他金色的眼上，生理性的盐水溶着眼影渗进米白色的布料，留下一道淡淡的红。冰雪不是普通人能够直视的，它们太冷，也太耀眼。

厚重的纱布泛着消毒水的味道，和海浪相比却又好闻太多。钟离不喜欢海，因此出航至今鲜少离开船舱。但今天，他于船头待了整整一天，直至冷风吹得他面部都失了知觉，才回到温暖的船舱。半晌，耳畔仍然回荡着那首惊艳动听的歌。

枫丹的大副点了一支烟，用厚实的手掌拍他的肩：“回神了，伙计。你的反应就好像今日撞见的不是冰山，而是什么更伟大的事物，比如爱情。”

一旁的若陀先替他笑了：“谁都可能坠入爱河，唯独他最不可能。何况今天下午哪有什么人鱼和歌，你怕是被冰雪迷了眼，错把海浪当作了鳞片。”

钟离今天安静得很，没有反驳他，只是继续闭着眼聆听。那歌声还在断断续续地唱着，渐行渐远。他们不会停留在至冬，倘若航船过于靠近冰河的对岸，就会惊扰到这里的人鱼生活，不请自来无疑是一种冒犯的行为。

所以他选择了回到甲板，准备离开前再看一眼那抹橘色是否还在。夜里没有阳光，雪盲相比白天已然好上许多，只是眼睛还有些酸涩。他摘下纱布，遥遥望着模糊的远景。

海风的水汽是那样腥咸，却头一回不令他反感。夜晚，星星都亮了起来，黑幕里隐隐约约能看见十二个光点。浮冰零碎，映不出天上的只言片语，海水动荡，把星光的倒影都剪成了泡沫。于是十二颗星子落进浪花里，变成洋流的波纹，闪着荧荧微光向钟离的船只靠拢过来，最后化作水花形状的小手轻轻拍打在木板上，如恋人缱绻又怜惜地抚摸着脊背，安睡于仲夏夜的长梦中。

他的视力仍未完全恢复，却好像看见冰川之间有鲸天族的鲛人正在岸边聚会，里面有条橘头发的人鱼唱着歌，随同周围此起彼伏的鲸鸣和月亮的潮汐，叫任何人的心境都能一下子平静下来了。苍白的冰雪之间，他只看见暖洋洋的颜色，鱼尾自上而下都是和海水一样剔透纯净的蓝，几乎在他的视野里晕染成一副新的图卷。真是奇怪，分明是月朗星稀的夜晚，他竟是在雪地里看见了一片夕阳。

零下几十度的低温不允许他在外吹风太久，钟离难得灌了一口火水暖身子。他裹紧围巾，准备进入亮着灯光的舱房，却最后回头看了一眼。烈酒与冷风是共犯，合伙把脑袋闷得轰鸣，向来整肃的眼睛终于露馅了，波光粼粼泛出一丝柔和来，对着这些无忧无虑的人鱼轻笑一声，心底祝愿他们能永远放声歌唱。

等到日出的时候，天空被熏成了墩墩桃粉和堇瓜紫，接近海面的地方还带着几缕树莓的金黄，把大海也酿成一大片美味的果汁。他们的航船早已驶离至冬，回到了更温暖的海域。钟离站在船尾眺望日出，好像能尝出橘黄色的甜和水蓝色的咸。

后来他再次回到至冬是为了寻找达达利亚。大雪没过膝盖，周围的人鱼却都赤着身体在雪地里玩耍。他们的鱼鳞和皮肤就是最美的衣裳，不需要其他点缀。反倒是浑身上下裹得严实的钟离受到了侧目，视线被成年的人鱼挡住，他们将孩子警惕地护在身后，以防新来的人类又产生什么非分之想。

钟离摇了摇头，声称自己已然有了配偶，并且没有背叛他的可能性。你们的身体很美，是艺术品那样纯粹的美。

有年幼的孩童不听他说话，抓起一只雪球砸在他身上，一边用嘶哑的声音驱赶他：“嗬、嗬”，一边害怕地捂住了自己的脑袋。于是他明白，这是那场事故的牺牲者。孩童的爱憎更加分明，至今无法与人类、与过去的自己和解。

钟离叹了口气，没有说什么。他并不愤怒大衣被沾上雪渍，只是哀其不幸，一条生命未经世事便先遭了劫难。然而他能做的只是加快脚步，默默离开了被自己打搅的、原本欢乐的游戏。

目的地是海屑镇，距离这里不算远，但在冰天雪地的冻土行走那么一段路，身体也被冷风吹得有点麻木。开门的是冬妮娅，达达利亚提起过无数次的妹妹，眼睛似扇贝里的珍珠那样美丽，尾巴上的鳞片如同无数双闪蝶的翅膀，蓝得从一而终，好像下一秒就要振翅欲飞、自大海向着天空下一场蝴蝶雨的模样——如果达达利亚没有经历过那些，也许也会有一条像海一样剔透的鱼尾。她挂着惊讶的笑容问：“是钟离先生吗？”

钟离点了点头，看来达达利亚没少向家人提起他。这栋房屋也是钟离教达达利亚盖的。人鱼虽不畏严寒，但能有一处温暖的房屋抵御风雪，和家人紧紧相拥，或许任何生物都拒绝不了这种对血缘的天然依赖。

他询问达达利亚是否在家，小姑娘摇了摇头，说哥哥去海边抓鱼了。钟离答复自己会去找他，便轻轻阖上门，以防自己身上的寒气和风雪抖落到面前的女孩身上。

不冻港是达达利亚喜欢的去处。从前两人的聊天里爱人没少同他比划过，幼时父亲多么爱带他来这边看极光。近日摩尔曼斯克恰是长夜的月份，行至那处自山顶眺望，便见天上的极光好像荧光丝带一样轻柔地摇曳着。每年十二月底是上帝的闲暇时光，以至于祂能够为世界这杯咖啡拉出几道漂亮的花，漂浮在名为天空的液面上。

钟离走近海岸，看水把整个世界的倒影染成深蓝色。天上脚下都是湍流，海浪被一个个咕嘟咕嘟冒出的气泡打碎，他正想低头查看情况，就见水面噗通一声钻出一颗橘乎乎的脑袋，差点撞到他的鼻子上。迅速后撤两步抬眼查看，水里的人鱼可不就是他的达达利亚，一手抓着两只鱼，嘴里还叼着一条，正得意地看着他，看来是埋伏已久。

钟离叹了一口气，伸手把满载而归的恋人捞上岸，他比坚冰还要严寒，浑身上下都冒着冷气。湿漉漉的身体上岸不久就覆上了霜，结冰的头发好像挂着冰碴子的屋檐一样迷人又危险。

被捞上岸的几条鱼还在挣扎，翻腾着身子和鱼尾好像在开一场舞会，跳得达达利亚手忙脚乱地抓。钟离去捡树枝，没多久就抱回一捆，在海边生起火来，把顽皮的小人鱼搂到篝火旁，一边用臂弯温暖着他，一边给他烤鱼。

达达利亚不闹了，静静靠在他肩头用眼睛承载跳动的橘红火苗。他身上最冷酷的冰逐渐融化成最温柔的水，打湿了钟离的外套。衣物阻隔了侵袭的寒霜，流水却好像能一路透进爱人心里，载着大地回春的第一缕音讯，什么情感都要在柔软的心田里破土而出。暖色的光将他向来热烈的眉眼也映得恬淡，一如岁月中的任何事物。

方才活蹦乱跳的鱼也老实了，串在树枝上逐渐泛起一阵金黄的脆皮和垂涎欲滴的香味。达达利亚迫不及待地搓了搓手，毫不客气地接过钟离递来的烤鱼，虽然他尝不出味道，仍然嚼着嚼着幸福地眯起了眼。

饭后，他把油乎乎的手攥进雪和冰水里搓了两下，这才开始和钟离交流：「这么久不见了……好想先生。」他眼睛弯了弯，搂紧了钟离抱住他的胳膊。

“我搭了最快的船见你。璃月到至冬的航班，不过半月时间。”

「半个月也很久，我可是一周就游到了。」达达利亚轻轻哼了一声，颇为骄傲。他拉了拉钟离分他一半将他圈在怀中的大衣，又安心地笑了笑，「你明明知道我不怕冷的。」分明是在埋怨，灵巧翻飞的手指却好像每一根都乐开了花。

“自然。”钟离这么说着，还是掏出随身携带的干净手帕，颇为爱惜地把达达利亚脸上、头发上的水珠都擦干净，随后手指轻轻扣住达达利亚指尖的蹼，和他亲昵地靠在一起。

达达利亚闭了闭眼，也不再管他。或许这是属于先生的思念方式吧。悄无声息地慰风尘，无论你是否怕冷，有人陪你挨在一起总是好的。

人鱼贪凉不假，但其实他也曾感觉过比至冬更加如坠冰窟的苦寒。那是从紫红交杂的大海回来的那一天，浑身上下每一块皮肤与鳞片都感受着刺骨的疼痛，但最冷莫过于钟离把他塞进另一个人怀中放开他手的瞬间。

他浑身颤栗，紧闭的双眼忍不住地落泪，想要抓住什么的心情胜过了生命中的任何一刻，但沾满血水的手被钟离摘下，他听见爱人无力的叹息，感到一个生命的温度逐渐从体内流逝，于是只能放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任凭自己暂时坠落风刀霜剑的深渊，因他不愿让钟离一次性失去两个最爱的人。

后来他也曾询问钟离是否想再繁育一个子嗣，兴许他们的孩子会有罕见的金色鱼尾，就像耀眼的摩拉，就像钟离的眼睛。对方只是怜爱地吻了吻他额头的鲸角，说他也不想让他再冷一次了。

摩尔曼斯克港下雪了，钟离在暖源旁静静听着火星的滋滋声，微微侧头见达达利亚翘了翘蓝紫渐变的尾巴，雪花缀在上面好像星河，与天上水中相映成趣。达达利亚示意自己想再抓两条鱼带回家给托克打牙祭，便兴奋地从钟离怀里蹦了起来，重新跳回水中。钟离试着抓住他，但海洋生物的手实在滑溜溜的，一不留神就窜回了大海里。他只能无奈地勾了勾嘴角，拧了拧手帕摊到火上翻着面烘干，以备一会儿帮达达利亚重新擦一遍再次湿润的脑袋。

他的爱人身体恢复倒是快得很，平日里生龙活虎，抓鱼不费多少时间就重新从水中跃起，这回嘴里衔着一根海草，挑着一边眉毛神情有些疑惑地看着钟离。钟离蹲下身，查看达达利亚口中的海草，竟见它像是有生命那样动了两下，挣得达达利亚很快吐出了嘴里的异物，原来是一条模样新奇的小鱼。

饶是见多识广的岩王帝君也不知这样的小鱼是什么生物，达达利亚伸手安抚地从鱼肚子摸到海草形态的鱼尾，也满眼好奇地扒开那条小鱼的鱼嘴，发现里面含着一颗璀璨透亮的珍珠，于是惊喜地“哈”了一声眯起眼笑，把明白色的夜光珠举到钟离面前。

手里的小鱼一下子变得透明起来，逐渐能看出身体中心的脊椎，随后鱼骨又分散成了水生植物的根，最终原处只剩下熠熠烁烁发着莹绿色微光的一株海草，好像方才发生的须臾只是两人的幻觉。

达达利亚只是张开嘴惊讶了几秒，就娴熟得好像刻印在本能中那般，左手捡起海草，右手拿着珍珠，小心翼翼地用左手包住右手，将成品递给钟离，尾巴尖高兴地摇来摇去，深谙鲸天族习性的钟离知道那是在求偶。他接过那串信物，轻轻吻了吻接受达达利亚的表白，却又打了几个精致漂亮的结，把发光海草编织的珍珠手环系回了他的手腕。

然后，他们平淡地收拾完篝火和鲜鱼，手牵着手回家去了。至于那晚遇见的究竟是什么物种，这个问题并不重要。也许世界上还有太多超乎现实与常理的事物，比如蓝得幸福的风车菊，拥有生命色彩的石头雕塑，亦或白如冰雪的古树枫叶。

02.

至冬有些人鱼不喜欢人类，就像从前有些瑶光滩人不喜欢人鱼。

这一点，无论达达利亚如何劝解，都无法改变这些人的观念立场。和钟离一起走在雪地里，有人鱼朝陌生的人类扔石头，达达利亚打着手语向他们解释：「是这位先生拯救了我们。」

但那些人鱼不关心他的说辞，亦或看不懂他的手语。他们也开始朝达达利亚扔石头，气竭声嘶，发出的尖锐叫喊早已听不清在说什么，却又在交汇的每一个音节上整齐划一，好像一声声“叛徒”、“叛徒”！

钟离挡住那些本该落在达达利亚身上的石头，看到对方皱起眉头有些愠怒，于是捏了捏柔软的手心安抚，及时护着他离开了。

这也是璃月始终不便支援至冬、只能不定时送一小批物资来的问题所在。那场灾祸并非简单涉及璃月一处，从其他国家释放的受难者人鱼没有亲历过惊心动魄的险境与劫后余生的放松，自然无法相信并理解人类也有心善者愿意施予援手帮助他们，甚至在他人为其打开自由大门的那一刻，仍然在战战兢兢地以为是买卖所的主人带着顾客来挑选他们这些商品，使劲蜷缩着害怕下一个被选中的就是自己。

最早迁移回至冬的一波人鱼有达达利亚引领，虽然过程也坎坷，但好歹陆陆续续找回了从前生活的规律，有些见到钟离还会微笑着打招呼。他们大多知道是面前的人让无法说话的自己如今得以用手指交流、使用工具代替爪牙捕食、建造房屋。其他国家的落难者就没有那么幸运了。直至两个月前，最后一批困在遥远稻妻的人鱼才被达达利亚顺利接回至冬，模样槁项黄馘，眼神好像大漠里积满沙尘的白骨。

截至时今，尚有不在少数的鲸天族人不知所踪。也许仍然流落于提瓦特某处昏暗房间的角落，苟且偷生地期冀着永不到来的明天，亦或在漫长的苦旅中心如死灰，将生命定格于再也不会有转折点的悲剧结尾。

达达利亚认得出，朝他们扔石头的族人有两位来自枫丹，一位来自蒙德，还有一条小人鱼曾不幸流落空气中满是硝烟的纳塔。其中三位都不愿同他学习手语，极端地抵触着人类的技艺。

钟离倒是不在意，淡定地摇了摇头：“无妨。大可再给他们一些时间，毕竟我的同类曾对你的族人造成伤害是不争的事实。我想，即使是阁下也未彻底同那场事故和解。”

达达利亚还想再说什么，又收住了手，叹了一口气：「你说得对。」

和钟离分开的这几年，他时常午夜梦回，眼前仍是收容所空荡又绝望的白色天花板，鼻间仿若还能闻到那阵污水的腐烂酸臭味，黏糊糊的长发搭在肩膀上，总在担心下一秒又要被人狠狠揪起来，丢去另一个房间获得梦寐以求净水的同时，和冒着痛苦电流的尾夹作伴。

有时梦境定格在娜塔莎被抓着脑袋狠狠往地上砸的那几下，瓷砖被只角砸裂，损坏的纹路越来越多，却从不缺鲜血来填满。但那并不代表鲸天族的角真的无坚不摧。她的哀嚎生不如死，好像在质问达达利亚为什么没有勇气与能力上前拯救她，最终嘶哑凄厉的叫喊中掺杂了“咔擦”一声何物破裂的声音，纵使年幼的达达利亚万般想要挑战忤逆命运，那一秒却也只能选择惧怕又颤抖地闭上眼睛。

那些时日，他总会惊慌地从梦中醒来，差点失手打碎作为床铺的浴缸。久别的家人们都很担心他，虽然离别多年不免有些生分，毕竟也是疼爱的三子，没过多久就开始帮他布置起房间。托克被爸爸抱起，手里拿着小鲸鱼、小海龟的玩偶挂在天花板上，很快就把空荡荡的房间装扮得像片大海。他们本是不需要这些东西的，但这样好让达达利亚下次做噩梦惊醒时，入目可以第一时间确定这里是温暖的家，进而放松下来，重新进入梦乡。

好在随着时间的推移，那样的梦境越来越少。从前他总希望将那几年痛苦生活彻底忘却，但与苦难作对的时光也并非全然没有美好。后来的梦先生占了大半，时而与他相谈甚欢，自己用终于能发出声音的喉咙歌唱，时而他长出了双腿，两人一起沿着海岸奔跑在沙滩上。沙子有白金粉红，被海浪推到岸上、推到他们的脚上，闪闪发光。

「我的确常常梦到从前的事…没有遇见先生的那段时光。我也曾想，尚且会梦见这些的自己，是否和那些扔石头的人鱼一样，仍然没有彻底走出曾经的创伤。」

“世人面向过往之时，并非仅有和解与否两种选择。无法全然放下往事，进而偏执、彷徨、迷惘，乃人间常态，阁下不必介怀。”钟离清了清手套，随后才伸手擦过他脸颊上的雪沫，“人非圣贤，无需也无法大度到原谅所有人。”若有人爱你完美，也定会有人爱你真实。

达达利亚笑了笑，伸手搭住钟离的手背：「先生暖乎乎的，喜欢先生。」

钟离也无奈地轻笑，由着达达利亚把根本没有温度的手套贴在自己脸颊上。他没有问人鱼分明喜欢寒冷，又为何会对温暖的生物动情，只是在寒冷的冬季稍稍拉下些围巾，隔着风雪与他交换了一个炽热无比的吻。

现实好像一大片苦瓜地，尝遍南北都是相同味道，但也许总有那么一株突变种会冒着一丝丝甘甜，让整片土地不再是千篇一律的、没有尽头的苦。

达达利亚轻轻拍了拍钟离身上的灰，接过他手里的水桶。里面是好几条鱼，挑了最新鲜的，钟离本以为要留给爱人的弟弟妹妹，没想到达达利亚说他准备带去拜访娜塔莎。

的确，虽然钟离许久没有见过娜塔莎了，但对达达利亚来说，拜访娜塔莎和阿贾克斯就像回家一样，是每周必做的事项。

钟离伸手牵住达达利亚，防止他滑倒。长长一条鱼尾拖出的线像车轱辘的痕迹，旁边是不算深但非常稳健的两排脚印，在雪地里紧挨着。或许过不了多久就会被风霜重新埋没，或许这一天在两人那么多的回忆中也再平凡不过，但世界再庞大，渺小之物也曾在时间这条长河中存在过。

房屋不大，毕竟娜塔莎一家只有两人，偶尔还有达达利亚来串一会儿门。叩门的时候阿贾克斯正在劈柴，看到达达利亚时第一时间放下手头的活给了他一个拥抱，像见到了哥哥。

达达利亚则如对待安东和托克那样伸手摸摸他的头，询问是否需要帮助。阿贾克斯看了钟离一眼，微笑一下，用达达利亚教他的手语交流：「既然今天要多一双筷子，就拜托哥哥搭把手啦。」

钟离跟上前正想开口，就被达达利亚推出了厨房：「先生招待我们这么多回，也让我们招待你一回吧。」

于是，被爱人摁在餐桌边座椅上的钟离只能四顾环视家中的陈设，与他在璃月居所的布置相仿，虽不如其考究，倒也有几分神似。大概是达达利亚在教那位小人鱼搭建房屋时，潜意识认为家就应该是和钟离住在一起的那间房子那样的。

空荡清闲的客厅，只能听见厨房里两条人鱼做饭的动静，不见另一位主人的身影。钟离向厨房看去，达达利亚想帮阿贾克斯切菜，隐隐约约看见的手语好像是危险、让我来的意思，却见阿贾克斯摇了摇头，自己也熟练地用起了刀具。

钟离回想起在璃月教达达利亚下厨的时候，也曾担心他被刀具划伤手、划伤指间的蹼，但达达利亚兴冲冲地耍起了菜刀，好像觉得万分新奇，很快就熟悉了怎么把食物切成块、片、丝，这一切并没有再经过钟离的指导。

也好，钟离放心地笑了笑。自己教过他写字、使用工具，教过他爱人、辩识善恶，往后更大的世界，总有太多他会好奇的、想要学习的东西，到那时，他会发现，人最好的心灵导师其实也可以是自己。

一顿叮铃当啷的忙活后，围着围裙的达达利亚端着热腾腾的盘子上桌，阿贾克斯则一边解着身后的结一边去里屋寻找娜塔莎。钟离和达达利亚对视了一眼，都心照不宣地安静等待着。

自鲸群重返至冬，冰皇为不在少数的人鱼挨家落户寻找着从前的家人。他们有些已然不剩多少记忆，带来了不小的困难。毕竟面对痛苦的过往，遗忘是大脑最好的自我保护机制，加之声带受损后的人鱼们无法交流，达达利亚花费许久功夫忙前忙后，才得以回家寻找自己的家人。

有些人鱼已经没有家了。流落异乡后，残忍的时间并不会因此善待那些不幸者。到乡翻似烂柯人，最终只是得了一句家人在这几年中病逝，亦或同样陷于灾祸不知所踪的消息。

也有些人鱼，例如娜塔莎和阿贾克斯，即使寻到了从前的亲人也不再被允许踏足家门。在收容所中被砸坏的除了鲸角还有娜塔莎的脑袋，抚养一条没有生活自理能力的人鱼可不是一件小事，最重要的是永远都不会再有收益。并不是所有关系的维持都纯粹到只需要依靠情感的。

那时阿贾克斯看着家人们冷漠的眼睛，祖父祖母把他们放置于利益的天平，另一端空无一物，他们这方的秤砣却好像轻得快要翘到天上。原来爱是如此廉价之物。父亲则嫌恶地看着母亲，听闻过那些人鱼收容所做的是什么生意之后，仿佛遭到背叛那般狠狠地抽了妻子一巴掌。

他的手没有落在娜塔莎脸上，阿贾克斯替她挡住了。那是他第一次见到亲生父亲，火辣辣的疼痛是见面礼。他咒骂着自己，不肯承认阿贾克斯是他的孩子，毕竟母亲方才怀有身孕便被收容所的人抓走送去了稻妻，家人从未见证过他的诞生。五岁时，第一波偷渡的小船将娜塔莎运往璃月，直至三年后他才被那些人押上相同的一条船，沿着母亲走过的相同的一条水路，去往相同的、一片黑暗的未来。

那时娜塔莎已经不在了，他只遇到了眼睛和母亲很像的达达利亚，每天惊讶地看着他被两兄弟扔进那个阴冷的房间关禁闭。于是他也模仿最惹眼的达达利亚开始闹腾犯事，为了一起进入那个从前他很害怕的地方，趴在对方干燥的尾巴上小憩片刻，被像母亲一样温暖的手抚摸脑袋。

十岁出头终于平安渡海回家的阿贾克斯脑海中浮现出了那个名为“哥哥”的身影，他愤怒地和无情的父亲打了一架，就像那时在璃月鼓起勇气抢过刀子扎进那稻妻人喉咙的时刻。可惜这回他的手头没有工具，父亲的力气比一个小孩大上太多，很快演变为他单方面被拳打脚踢。娜塔莎扑上前护住他，尤其是他头顶最为敏感脆弱的只角。阿贾克斯知道，那是因为母亲的角被破坏过两次，没有人比她更清楚那有多疼。两人一起挨打一起哭，最后浑身淤青的阿贾克斯扶起奄奄一息的娜塔莎，一边抽痛地倒吸着凉气，一边努力直起东倒西歪的身子，去海屑镇寻找唯一可能会对他们施予援手的达达利亚。

他们并非犯错之人，却得不到宽恕。

屋里的两人出来了。和家人住在一起，尽管生活并不富裕，阿贾克斯每日又是抓鱼又是煮饭忙前忙后，还要照看着家里的妈妈，两人的气色仍然比之过去好了不少。娜塔莎头顶戴着鲸角保护套，这是她一生中生长的第三个只角，还在萌芽期，小小一只像刚刚发育时的幼鲸那般可爱，她的智力也倒退得像个孩子了。阿贾克斯将它呵护得相比从前更加小心，生怕那刚刚新生还显得可爱的尖尖再次碎掉。钟离却说，就像人类的成长会经历乳牙换作恒牙，遭逢诸多磨难，再次新生的力量，会比从前更加坚韧不折。

餐桌上的菜和往常不太一样。没有海鲜，大多都是璃月人爱吃的菜。钟离看了达达利亚一眼，见对方笑了笑。其实他能看出即使是钟离也潜意识里受到了那件事的影响，自己前两回抓鱼时手里嘴边沾了鱼血，阵阵海鲜的腥味。钟离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可达达利亚在他眼里读到的并非嫌恶，而是比血污更难洗去的、淡淡的心疼。也许这阵味道让他想起的是达达利亚浑身是残阳和紫海，倒在他怀中险些搁浅的那个下午。

所以达达利亚没有动那几条新带来的鱼，而是做了钟离喜欢的山珍，让阿贾克斯和娜塔莎也香得会心一笑，热腾腾的菜难得热闹。

到了晚上，阿贾克斯问达达利亚是否需要留宿，见两人摇了摇头，便知是有安排，不再强留。哥哥有着自己的伴侣，往后是否再久居至冬都是他的选择，理应尊重。至少现在他们的生活、鲸天族所有人鱼的生活都在慢慢稳定下来，他也是时候放下这些重担，去过属于自己的日子了。

门外夜风呼呼地刮，天气严寒，月光却澄澈无比，照在空气中优雅踱步的雪花上。分明是两种冰冷的事物，碰撞在一起反倒暖和起来，呈现出一层温润如玉的模糊质感，透明得好像能看到远在另一个月亮笼罩下的璃月。

钟离带着达达利亚来到僻静的雪原里。达达利亚抬起头，惊讶地看着天上有一架直升机扇动着螺旋桨停靠在他们眼前。

距离核电站的事情过去，两人已经分别了太久，是时候兑现从前承诺过的旅行了。

03.

那段时光无论对于达达利亚还是钟离来说无疑都是快乐的。从至冬飞往璃月的路上，达达利亚第一次在高高的天空中俯瞰他所爱着的这片大地、海洋，原来是如此浩瀚辽阔。远离了极圈，天际线上慢慢泛起一阵幽蓝的光，那是即将变暖的、他许久未见的日出。

城市的万家灯火就像地里长出的星星，不时暗下几颗、亮起几颗。达达利亚看得睁大了眼睛，情不自禁地将早习惯这些景色的钟离也拉到窗边，要不是有鲸角的阻碍，钟离都怀疑他想要把脸整个贴在透明玻璃上了。

毕竟，游鱼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也能如此于高天之上鸟瞰世界。他看见窗玻璃上贴着这次的航线图，一场由至冬走向世界的旅行被钟离永远留在了国际民航局的航空申请记录上，顶端写着这架私人直升机的名字：Titanic For Tartaglia。

几日后来到南国的群岛上，钟离在沙滩边支起太阳伞，一人一鱼戴着两副墨镜，手里抱着两只椰子，坐在两张躺椅上，阳光晒着钟离的脚和达达利亚的尾巴。年轻人性子更活泼，看见有人在打沙滩排球，兴冲冲地没坐多久就跳起来加入了那些人。可惜他在岸上行动不便，每次接球都扑倒在地吃一脸沙子，但好在达达利亚也不尴尬，反而很快掌握了窍门改用有力的尾巴击球，倒也不输于人类的双手，惹得周围的人侧目，纷纷给他鼓掌。

愿意融入人群一同嬉闹是好事。钟离静静看了他们一会儿，见三分钟热度的小人鱼玩上一会儿又挪到他面前，猛灌一口椰子汁。南方的气温太高，加之剧烈运动已经让他的脸颊蒸出一层红晕，好像在航船上喝多了酒拿着叶子去找钟离的那一天。达达利亚指了指远处的一家三口，见那母亲带着孩子拿小铲子挖沙子往父亲身上倒，把父亲的身体都埋在了沙子里，只露出一个头。

钟离了然，也拿起铲子。达达利亚正想往海边靠近，却被钟离拉住了手腕，向远离海滩的涨潮线以外走去：“倘若突遇涨潮之刻，浸泡了海水的沙子将会变得极度厚重，埋于其下的人难以脱困。届时，很容易有窒息危险。”

达达利亚虽更想离大海近一些，但也听着钟离的话，离海水走出一段距离才开始玩起游戏。可惜他本就是生活在北国的人鱼，对南方的烈日还适应不过来，钟离刚刚把他埋到沙子里，达达利亚就热得头昏眼花变成蚊香眼，视野里一下子冒出三个钟离来。

于是爱人只能叹了口气，又很快把他从沙子里捞出来，搂进怀里向海滨旅馆走去。躺进浴缸里的达达利亚意识还迷迷糊糊，钟离放着水帮他冲洗身上的沙子。有一些比较调皮，钻进了鳞片下边，弄得达达利亚尾巴发痒，一边把热腾腾的脸跑进冷水里冒泡泡，一边被钟离小心翼翼的清洗弄得眼角泛红。

等到钟离将那些痒痒的沙子都捞干净，重新接触到水的达达利亚也恢复了大半。他浑身湿漉漉地看着爱人，微笑着将滑溜溜的手臂从水中伸出，递给钟离。对方心照不宣地握住，也跨进凉爽的浴缸之中，手和唇同他交叠在一起，一吻定情，十指相扣。

事后钟离撑着浴缸边缓缓起身，身上每一道水流都变作了瀑布。他将水筛打开，任那些液体流进下水道。达达利亚凝着水珠的胸膛起伏着，还在平复呼吸，脸比方才埋在沙子里还热。

钟离弯下腰，吻了吻他的唇，让达达利亚在浴缸里休息一会儿，自己则去吹干头发又重新换了一身衣服，给达达利亚倒了一杯牛奶，一起携带进来的还有一张便携的画板和一支画笔。

达达利亚一边拿着杯子一边疑惑地看着他，就见钟离伸手，准备将那颗海草珍珠系在他的颈间。顿了顿，钟离询问他是否愿意，毕竟当初他帮达达利亚取下那些华贵的金饰银饰时，从来不是为了在多年后自己再用同样性质的东西束缚他。

达达利亚点了点头，柔软的手指摸上钟离的手背：「那是不一样的。我知道先生的爱永远不会成为我的枷锁。」

钟离也不再推辞，用珍珠作他的项链，也不知那日奇怪小鱼衔来的宝物来自哪里，就像水中的泡沫那般圆润富有光泽，缀在达达利亚锁骨间，和海草一起莹莹发亮。他拉开窗边的帘子，阳光一下子倾泄下来，照在达达利亚的身体上，还未干透的水珠挂在他白皙的皮肤和夜空般的鱼尾上，每一颗都仿佛藏了一条彩虹，折射出斑驳的光。

他知道自己很美，于是饶有兴致地看着恋人被自己所吸引，拿起画笔开始在纸上勾勒轮廓。钟离是带他看过那部他中意的蒙德电影的，达达利亚也静静躺着任他画画，嘴里小声哼起了那首歌。不成调，但是钟离听得懂；不中听，但是钟离从不打断他刺耳的歌谣。

浴缸是透明的，鱼尾性感如流水般顺畅的曲线一览无余，达达利亚的鳞片细密众多，钟离因此画得用心，用眼睛扫过那些自然雕琢而出的完美作品，就像涨潮时层层迭起的波浪。每一片的形状都有细微不同，但每一片都恰到好处。

他的上身比人类更加柔软，拥有半透明蹼膜的手此刻正随意地搭在浴缸边缘。也许他们终其一生也无法拥有一套对戒，因为达达利亚的无名指无法让任何型号的钻戒推到指根，但爱本身无需被形式之物所束缚，他们早就拥有了比钻石更耀眼的东西。璀如天星，璨若烈阳。

钟离画得很快但并不随便，达达利亚姿势摆了没多久就完成了，这片刻须臾就连他尾巴上的水珠都还没干透。他期待地跳出浴缸，把脑袋凑到钟离身边去看他的成品，第一眼便笑了出来。

先生呢，倒也没把他的打趣放在心上，达达利亚的“哈”是开心的意思，很多个“哈”岂不是非常开心，便也和他一起笑起来，毕竟开心是好事。

等乐够了，达达利亚开始问他：「先生怎么唬我，对着我挥笔半天，纸上却是别的东西。」

眼见那纸上只有一副风景，钟离却摇了摇头叫他仔细看看：“人像并非我所擅长。钟某修习的多为山水画，但将阁下的神韵藏入了画中。”

达达利亚再定睛一看，原来钟离将他的尾巴画进了波浪里，将他的身体藏进升腾云雾的夕阳、眼睛匿入浪花拍打礁石溅起的水滴。于是他又开始惊叹，问钟离这是从哪里看到的景色。钟离摇了摇头，不是看到的，是梦见的。

在那个梦里，你拥有着双腿，可我却剥夺了你自由奔跑的权利。你想要看海，但我反倒是带你往更安全的内陆赶。你哭着说自己生来是怪物，绝望的眼睛开始海啸，最后倒在湖边、倒在我最后一个谎言里，再也没有站起来。

后来我捡起你的骨头，带着那个孩子来到你梦寐以求的大海。所有的你都洒入海中、溶进浪沫，这些你素未谋面的景色都逐渐变成了达达利亚的模样。大海或许本就是为你而生的，余晖照在波光粼粼的海浪上，海浪像你的眼睛，余晖像你的头发。

四面八方都是你，那一刻饶是我也祝愿着，终有一日你可以出生在海中，做一条自在的游鱼，于最爱的水流尽情游泳，不再套有任何束缚你的枷锁。余晖恰在此时变得闪闪发光，你无碑的冢似在回应那份祝福，我看见遥远的地平线上跃起一条鲸鱼，好像从温暖的橙色太阳中有力起跳，再用心跳的声音扑通落入蓝色的水中，自由欢快地追逐着浪花。

类似的梦还有太多。我本是不易做梦之人，遇见你后逐渐开始游历于各种我们未曾发生过的故事之间。但比起故事，更像你我早已忘却的回忆，似是另一时空真实存在之事。也许在我们不知道的时间与地点，早就相爱过千千万万次。

达达利亚蹭了蹭钟离：「没关系的，没有人天生懂爱，也少有人终生不懂爱。何况现在正站在你面前的这个我，自始至终都觉得先生给了我最渴望的东西。」

「三十二岁生日快乐，先生。虽然和你相处的时光并不算得上长久，也许我们今后也注定聚少离多，但是认识你是我人生中最幸运的事。无论什么时期的我都会那么想的。」

“于钟某而言亦是如此。”钟离捞起达达利亚的手，轻轻吻了吻他的无名指。

三十二岁之于人类尚处于风华正茂的青年，但二十五岁的达达利亚在独角鲸中已然度过了一半的岁月。钟离捋了捋达达利亚额前的头发，发现其中已经添了一缕白，像余晖里的云。

独角鲸的皮肤会随着成长越来越白，他摸过达达利亚的手，总有一天，他的整片大海都会被冰雪掩埋，一如达达利亚的故乡。

04.

出发前往稻妻之前，钟离未再过问达达利亚是否不安，因为他明白，爱人早不再是需要他万事小心翼翼呵护害怕被磕碰一下的被保护者。鲸群迁徙之时，缺少引领者的稻妻受难人鱼们便是被达达利亚一路带回至冬的，他早能独当一面。

现今稻妻周边的水域污染也被处理干净，但生态环境的恢复仍需一段时间来恢复。据说八酝岛附近发现了被水中过量雷元素影响后长出三十二条腿的章鱼，听到这个消息的达达利亚只是惊叹一声，反倒是钟离脸黑了黑，无奈地被眼尖的人鱼笑了半天。

好在稻妻的祭典还是喜庆热闹的。这是达达利亚第一次认真感受这个国度与印象中不一样的一面。他难得穿上了人类的和服，头顶戴着小狐狸面具和钟离一起逛着各种稻妻特色小吃摊，任那烟花在天上三五成群地绽放，落进眼里的向来只有心上人。

三彩团子和绯樱饼都获得了异国人鱼青睐，钟离看着达达利亚叼着软糯的团子，正在上下咀嚼的腮帮子鼓鼓囊囊，很快就露出一个餍足的笑容。他疑惑，明明失去舌头的达达利亚早已被剥夺了味觉，何来喜欢甜食一说。达达利亚却用额角狐狸面具的鼻尖使坏地蹭了蹭他的脸。「甜的。」他把绯樱饼塞进了钟离的嘴里，「和先生在一起，什么都是甜的。」

至于稻妻海边是否真的有三十二条腿的章鱼……祭典过后达达利亚拉着钟离一起去海边闲逛，看海面上长长一条太阳。达达利亚想和钟离潜水，他知道爱人为了和自己一同下海早早学习过这项技能，却见对方身体紧绷了一瞬，于是会意地笑笑，轻轻吻过他的脸颊。

「水下的世界很美，先生。是你教我的，稻妻大部分的普通民众同那次的事件没有关系，正因如此我才能放下从前的偏见，在祭典中和大家玩得那么开心。海底的小动物同样可爱，任何生命的存在本身并不背负罪过。」

钟离专心地看他比手语，正欲说话，却见达达利亚将这几日难得肯穿的和服缓缓脱下，布料蹭着他比常人更白皙的皮肤滑落，抬眼是温柔又自信的笑。

「水下的我也很美，我想你应该看看。」

于是钟离微微笑了笑，也不再多言地穿戴好装备，和达达利亚一起选择了鸣神岛周围的一片海域下潜。生于大海之中的人鱼自然无需氧气瓶就能自在地于水中舒展身体，“如鱼得水”一词在那一刻体现得淋漓尽致。

相比于习惯在陆地生活的钟离，摆动着流畅鱼尾在水中徜徉的达达利亚就像融化成了海水中的一股。自海底仰望着贴近水面细细流淌的爱人，好像轻飘飘的游云，真的在大洋的天空中无拘无束地飞着。

海面投下的光把无暇的云染成金色，斑驳陆离地洒在他小腹皮肤向鱼尾过渡的浅色鳞片上。明明拥有再朦胧不过的美，却又好像能看见仰起腰背曲线时那一根根清晰的肋骨如包裹不住心跳一般有力地舒张。海蓝色的夕阳吹动暖洋洋的发，扬起一整片发光的芦苇荡。这片静谧的世界里，天是水，地是水，风也是水。唯独大海和自由才能够成为达达利亚唯一的归宿。

达达利亚向钟离游来，只奔着他去。投入拥抱的那一刻莫大的幸福包裹住了两人，活泼的人鱼绕着他转圈，还在水里表演吐泡泡。钟离也自调节器中吸了一口气，仰头像海豚那样吐出几道环状泡泡。待那涡环逐渐扩散逼近，达达利亚从中间优雅自如地穿行而过，丝毫没有碰到边缘。一下水便开始炫技的人鱼像极了一只骄傲开屏的小孔雀。

他们游向深水，漂亮的小鱼在五颜六色的珊瑚周围躲藏，成片的鱼群则擦着两人疾泳而过。海龟和章鱼也安逸自得地游着，绕着石块低伏而下可见那凹凸不平的纹理仿若一块缩小的大陆版图，抬头再望那海面的荧蓝光柱好像天光乍现。

下一秒，万千水流奔向翱游着的达达利亚，被海洋裹挟着的人鱼很快悠哉游哉地化作一条庞大的独角鲸，以浩然之姿遮天蔽日，鱼跃而起落水后又变回了和人类身形一致的人鱼，借走的水又一下子归还自然了。任何生灵在淼茫的大海中都显得如此微不足道，遑论嫌隙与隔阂。

天下一家人，我们都是世界的孩子。

两颗脑袋自碧蓝的水中齐齐钻出时，最后一抹夕阳照在他们亮晶晶的睫毛上，比飞雪深沉，比泪水轻盈。三十二岁和二十五岁时他们几乎认为自己永远不会老去，因为此刻的世间万物都是如此感动人心，叫人以为岁月也心软得能让他们青春永驻，矢志不渝。

那之后两人又在提瓦特各地游玩，时不时回一趟璃月亦或至冬，找若陀或者娜塔莎一家约个饭，菜品不必过于丰盛，有人陪伴助兴便是佳肴。若陀同老友絮叨，就连往生堂的胡桃小姐都习惯你一年有三百天找不着人了，有了家室就是不一样。

钟离淡定地抿了一口茶，入口才发现错倒成了酒。他道：“仅是合理度假尔尔，这些都是胡堂主所批准的。”

“嘿，瞧你这话说的，谁敢炒岩王爷的鱿鱼。你还记不记得十几年前我们路过至冬那一程，你大抵是喝高了，非说海上有鲛人，要出去看。世事无常，那位大副前两年遭逢海难去世了，我却还记得自己那时说你这辈子不可能坠入情网。现在看来，原来众生爱的权利从不偏颇，春天可以长在任何东西上，硬邦邦的木头石子也能发芽。那一天你所撞见的，或许的确是比冰山更伟大的爱情。”

钟离却笑着摇了摇头：“我四年前才遇见达达利亚。”

“谁知道呢，有些事物就是那么不讲道理。兴许那晚海上真的有星星在唱歌，而恰巧只有你听到了。毕竟年轻人们总说，心动是最不识时务的东西，永远不分场合地降临。”若陀见钟离脸有些红，便知是老友不胜酒力，于是摆了摆手，“罢了，你去甲板上吹吹风醒酒吧。你老婆也在外头，他不是爱喝酒？这瓶火水带给他好了。”

彼时达达利亚正站在船头，被海上迷蒙的阳光模糊了轮廓。钟离恍惚间以为他的身影和另一头小人鱼的重叠在一起，耳边又一次响起那首难忘的歌曲。也许在十几年前的某个夜晚，遥远至冬的海上的确有一颗星星叫作达达利亚。

爱人…也是家人，笑着回过头向他挥挥手。他看到钟离手里的火水，于是眼睛闪闪发光地扑上去，却见这回轮到先生晕晕乎乎地栽在他肩膀上，鼻尖嗅着他颈窝清爽海风的芬芳。醉醺醺的先生可没平时省心了，达达利亚只能抱着他坐到船头的椅子，让钟离睡在自己的尾巴上。尽管两人已经亲热过无数次，先生热热的脸颊贴在自己那块私密的鳞片上时，达达利亚还是跟着他一起红了红脸。

船在海上行驶，切出道道白浪，剪出阵阵清风。达达利亚一下下摸着爱人的头发和脸颊，眼睛则遥遥望着远方。钟离的长发挠得他痒痒的，发丝直往他指缝里钻。睡梦中的人耳朵紧紧靠着达达利亚的小腹，好似能跨越时空听到曾经在此出现过的心跳，听到孩童懵懂的牙牙学语和属于人鱼一族极有天赋的歌声。

达达利亚抚着抚着手便被握住了，他感到手指触碰到了两片柔软的东西，伴随着一呼一吸，于是知道那是先生的唇。那些吻缱绻地落在他手的每一个角落，圆润的指甲、修长的手指、半透明的蹼……

两只手一牵，便是半生。

有时两人分居异地，钟离在往生堂履行客卿一职，下班后时常会来到海边，默默眺望着至冬的方向。夕阳与海往往是绝配。倒不如说美丽的大海同什么都是绝配，任何时间观海都是绝佳的选择。但是，夕阳下的大海是最像达达利亚的时刻。

水面风平浪静是常态，但偶尔也会突然冒出一大串神奇的泡泡，下一秒水里的人鱼便按捺不住直接扑出水面偷袭，一把抱住岸边的人就开始乱蹭，把往生堂客卿体面的衣服都弄得湿透了。

然后，湿漉漉的两人就在行人侧目的目光中回家。钟离问达达利亚这回怎么在至冬留了那么久。达达利亚目光闪了闪。

最后一次拜访娜塔莎的家时，他只看到了绝望的阿贾克斯。彼时那条小人鱼疲惫地趴在母亲血淋淋的浴缸旁，想要用手中尖锐的只角割开自己的喉咙，就像当初用小刀割开那位稻妻人喉咙时一样，达达利亚仍然上去温柔地抱住了他。

「不要害怕，哥哥在这里，冷静下来告诉我发生了什么。」达达利亚及时夺走了他手中被打磨锋利的鲸角，但阿贾克斯情绪正激动，不仅没有看他的手语，反而狠狠咬了达达利亚一口。

达达利亚皱了皱眉，看着手臂被锋利的牙齿咬出一道伤口也不恼，只是伸手抹去了他的眼泪。看清来者的阿贾克斯反倒越哭越凶了，直接埋在达达利亚肩头发出嘶哑的声音，达达利亚听出那是一声声“妈妈”，却并非依恋幸福的语气，而是充满了悲伤和痛苦。

昨晚娜塔莎难得拥抱了阿贾克斯一下，她微笑着，就像即将痊愈了一样。阿贾克斯抹了抹脸上沾满鱼腥味的水，也开心地拥抱了一下面如纸色的母亲。

前些日子，年迈的人鱼身体不适，阿贾克斯抱着她去诊所，确诊了难治的疾病。为此，医药费掏空了阿贾克斯这些年抓鱼赚来的所有钱，母亲服药时却极不配合，背对着他翻开家里装摩拉的袋子反反复复数，发现少了便开始呜咽，怎也不肯吃药。

于是阿贾克斯每次取走摩拉便凿一些小碎冰下来，磨去棱角放进袋子里。娜塔莎的脑子不好使，竟也叫他瞒过去了。确认家中的摩拉没有少，娜塔莎才肯乖乖喝药。

直到有一天阿贾克斯再翻开摩拉袋子，里面掉出的只有碎冰，再看不清一枚金色的货币。恰逢那天他因为平日忙着抓鱼凑钱导致过度劳累发了烧，人鱼难得带上体温的手捂化了冰，进来查看摩拉袋的娜塔莎看到阿贾克斯手里攥的那些“摩拉”都融化成了水，一滴一滴打在地上，那一刻阿贾克斯却觉得自己的心结成了冰。

娜塔莎打开湿漉漉的摩拉袋，里面一枚摩拉都没有，她又平静地合上，摸了摸阿贾克斯的头离开了。阿贾克斯愣愣地看着她，似乎不确定母亲的反应，他当晚又一次端着药进母亲的房间，对方也配合地服下，甚至给了自己一个拥抱，这才放下心。

没有摩拉，那就加把劲挣好了。次日阿贾克斯比平日更加努力地捕鱼，搬着一桶又一桶的海鲜来到人鱼集市卖，可惜他的声带已然被破坏，无法叫卖，海鲜又是至冬再平凡不过的特产，自然无法获得顾客的驻足，甚至鲜少几位愿意照顾他生意的也因为交流得够呛耐心告罄离开了。

傍晚，阿贾克斯收起已然有些不太新鲜的鱼和可怜的收入，茫然地走在雪原永远冰冷的夕阳底下。周围有小人鱼一边唱歌一边嬉闹，正在游玩的小球滚到他的尾巴边：“小哥哥，帮忙把球扔过来呀！”

于是阿贾克斯弯腰，将那只小球捞起，扔了过去。接到球的几条小人鱼又开心地拍手：“谢谢你！”

阿贾克斯习惯性地比手语交流，却见那几条小人鱼惊讶了一瞬。他便心知肚明地放下，拉着车把那几桶鱼带走了。直到他走出一段距离，隐约听见身后的小人鱼们在嘀嘀咕咕。

“噢！原来是个哑巴，真可怜！”

“那个哥哥明明也不大，怎么不上学只知道拉车卖鱼呢。妈妈说以后不好好读书就和那些人一样没出息。”

“小点声，嘘…听我家里人说这些哑巴人鱼以前都是……哎算了算了，你们都太小，还是不讲这些了。”

阿贾克斯顿了顿，拉着车的手用力攥紧，却只是叹了口气。小人鱼们又在唱歌了，但他却从未听见过自己的歌声。那件事过去许多年后，至冬随着璃月的支援正在一点一点变得越来越繁荣，人鱼们开始兴建起市场、学校，从前的受难者却连重新融入普通人的生活都困难。

也许…被淘汰是他们的命。

太阳落山的时候，阿贾克斯回到了家，盛了几捧雪到鱼桶里保鲜。他喊出几声音节，那是他和娜塔莎定下“我回家了”的意思，房里却没有人回应。于是阿贾克斯心慌了一下，门都不及关就冲向了母亲的房间，却只见那浴缸里满是血，一路淌向窗外。地上摆着一个只角，旁边的血迹歪歪扭扭地写着：给小宝。

最后一个只角，她想留给自己的孩子。娜塔莎并不理解至冬后来的市场和货币，她只知道，从前人们费尽心思挖下她的只角，那便说明人鱼头上的角有用。阿贾克斯每天卖完鱼把那些金光闪闪的东西放进袋子，还反反复复地数，脸上疲惫却挂着微笑，那便说明那个袋子里的东西有用。

而生病后的自己让儿子每天早出晚归，累到发烧只为那一口药吃，没法上学也没法离开至冬过更好的生活，只是重复着机械的劳动养着一个拖油瓶，那便说明……她没用。

第三次割下只角的时候，她已然没有了再生的能力，生命力也一下子被掏空。娜塔莎颤颤巍巍地把只角放在地上，写下了最后三个字，便从最近的窗户爬出去，不想让自己丑陋的尸体吓到孩子。

而她的孩子，会拿着那枚比母亲更有用的只角活下去、过上更好的人生……

发现只角的阿贾克斯心底没有母亲畅想的那些美好未来，只有绝望。妈妈走了，这些年他做这些的意义又是什么……他跪在地上嚎哭，拿起那尖锐的鲸角想要割喉去找自己的母亲，却被达达利亚捏住了手。

今天是达达利亚来他们家拜访的日子，这些天他已经忙忘了。本提着一桶鱼来到娜塔莎一家门口的时候已经看到了阿贾克斯，看到对方突然慌张地冲进去时，达达利亚也顾不上手边带来的鱼急忙跟上了他。

达达利亚安抚地将瞪大眼睛喘气的阿贾克斯抱在怀里，就像小时候在收容所的小黑屋里抱着他那样。等到对方逐渐冷静下来时，他才开始交流：「哥哥陪你一起去找妈妈。」

阿贾克斯僵硬地点了点头，拉着达达利亚递来的手支起身体。他们顺着雪地里的血迹一路寻找着娜塔莎，最终在海边发现了她的尸体。她的身体还竭力往前探着，想要回归海洋，却终是没有力气再走完最后一点路。

达达利亚看着阿贾克斯扑在母亲的尸体上又一次憋不住眼泪，深深叹了口气，脑海中满是收容所那段时间娜塔莎将小鱼省给自己吃、温柔摸着他头的场景。于是达达利亚也学着娜塔莎那样摸了摸阿贾克斯的头，见对方将娜塔莎抱得更紧，眼泪不断夺眶而出，啪嗒啪嗒和怀里人鱼的血液一起掉在雪地上。达达利亚没有再打扰他，只是在旁边静静地等阿贾克斯哭累，流得最后一滴眼泪都干了。

他同样感到痛苦，只是明白阿贾克斯将比自己更加痛苦。于是任何劝慰和评论在此时都不再有用，因为话语在悲伤面前是如此苍白。痛苦再小也是痛苦，苦难永远不是值得攀比的资本。

所以他只是摸着阿贾克斯的头，任这个已经不小的青年埋头痛哭着。此刻没有任何人有资格对他说出“不要哭，眼泪没有用”这样的话，即使是已然死去的娜塔莎。

等阿贾克斯哭累了，达达利亚抱住他。小人鱼抬头，他问：「哥哥，为什么你永远这么温柔？」

达达利亚见了微微笑了笑：「因为从前，钟离先生也是那么温柔待我的。总有一天…你会遇到很多像妈妈、哥哥、钟离先生，一样温柔的人。」

两人将娜塔莎抬到海边，阿贾克斯最后看着她、摸了摸她的脸，想要记住母亲最后的样子。他们将娜塔莎放入水中，死去的人鱼很快化成泡沫，拥抱了他们一生的归宿，大海。

他们张着嘴，无声地唱着鲸天族人鱼祭奠死者的歌曲。阿贾克斯脸上的眼泪也好像泡沫，他问达达利亚，我是不是一个没用的孩子。达达利亚摇了摇头：「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哥哥在你这个年龄的时候刚刚离开收容所遇见钟离，那时我同样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

他把娜塔莎的遗物还给阿贾克斯：「这回选择权在你，我不再阻挠。第三枚鲸角会很锋利，和母亲一同变成一阵泡沫与你而言只有一步之遥。但雨会停，风向会转变。你要相信妈妈留下的礼物，永远不是让你伤害自己用的。」

阿贾克斯沉默地低下头，最后看了一眼海上升起的泡沫，便握着只角离开了。那之后的一段时日，阿贾克斯没有选择卖掉那枚值钱宝贵的角来赚钱，而是寻了刀匠将其做成一把匕首，一直挂在身上。那匕首成色极好，毕竟自萌发便被小心保护着，未经多少磨损就从人鱼身上取下来了，若用于拍卖定能拍出高价。然而那是阿贾克斯唯一不愿意换成摩拉的东西。

事后，阿贾克斯选择了携那把匕首离开至冬，过起四处漂泊流浪的生活。倘若再遇到危险，腰间的母亲仍然会保护他，就像两人始终在一起旅行从未分离一般。

达达利亚则在帮助阿贾克斯准备完一切后，才离开至冬，回璃月继续逮先生。他每回都一逮一个准，永远能恰好碰上钟离看海的时候。他不知道，并非自己运气好或两人心有灵犀，而是钟离每天都会看海，所有的相遇都不是偶然、不是恰好。

他亲了亲钟离眼角的细纹，他们都不年轻了。他说：「先生，万事万物都会有老去的一天。等到那一天真正到来，大可不必为此难过。就连我今天给予你的这个平凡的吻，都比死亡后的悲伤更值得纪念。」

钟离则弯了弯眼角，像年轻时一样搂着他的腰看风景，指尖和达达利亚肌肤的颜色对比越来越明显了。他的爱人向来含蓄，但那一天，达达利亚却听到钟离说，你是即使会带来悲伤也值得去爱的人。

「我明白了。此生唯一的遗憾就是从未给你唱歌，除此绝无例外。」

钟离却望进达达利亚的眼睛，好像能从其中看见某个至冬下午的大海。他说，那不算遗憾，因为我从未觉得失去嗓音的你比拥有嗓音的你差劲。况且……他总觉得自己是听过达达利亚唱歌的。也许在那些他长出双腿的梦里，也许在记忆角落某个惊艳却尚未联想到一起的午后。

“梦里，阁下爱唤我钟离先生。”钟离那么说着，见达达利亚开口，没有舌头的双唇一张一合。钟离读不懂唇语，可那四个字他在梦里听过、看过太多遍，知道那是钟离先生。

恍惚间，他好像听见了达达利亚说话，满含笑意的、嗔怪的、无奈的……再一晃神，又什么都没了，只剩面前的人鱼看着他，目光深邃。

「娜塔莎已经四十多岁了。独角鲸的寿命是五十年左右，即使寿终正寝，也不剩多少时日了。」

没有生灵能够逃过天地法则。钟离把达达利亚的手置于手心，由蹼相连的五指好像一片枫叶，已然白得像雪。

05.

最后一次见到阿贾克斯时，是在一场保护海洋生物的游行中。彼时达达利亚看到当年那个孩子手中高高举起画着独角鲸的牌子，身后跟随一众下半身裹着画满鱼鳞的长纱、扮作人鱼的人类们。海上的星星虽无法开口说话，身后却有无数人代替着他们呐喊。他们高呼爱与和平，在这条长长的队伍中，人鱼与人再看不出分别。

世界的孩子们互相拥抱，阿贾克斯隔着人群远远望见步入老年的达达利亚。达达利亚欣慰地笑着，同他聊起从前的故事。他的手指已然不太利索，手语却娴熟得很：「你找到了自己的路，没想到是这一条。」

阿贾克斯点了点头。离开至冬后，他仍然过着每天反反复复数摩拉的日子，帮人晒过网、打过鱼，直至有一天知晓那片海域属禁渔期，过度捕捞早已使其中的海洋生物濒危，他偷偷用娜塔莎的角割断那位渔夫的所有渔网，将其举报后逃离了那处海域。此后阿贾克斯才明白，世上有太多比摩拉更重要的东西。

他看着达达利亚，湛蓝的眸子同他年轻时很像。「真希望能再同你多见几面，哥哥。」

达达利亚摇了摇头：「我已经老了。这大概是最后一次来找你了。也许我们永远无法忘记从前的苦楚，永远无法摒弃过往所受到的伤害……那是为了更多人不再受苦。人们或许不会记得你、感谢你，但那些受到过你影响的人会以另一种形式替你幸福下去。」

「不必为这种不公感到愤慨，世上多一个幸福的人，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

最后一次挥别的时候，阿贾克斯拥抱了达达利亚一下，达达利亚则摸了摸他的头。游行的人们仍在继续，他们的声音终有一天会一路传到海上、天上，传到每一颗星星上。

五十岁的达达利亚牵着钟离的手，笑道「我要再多撑一会儿，只要我多活几年，先生就能少孤独几年。」于是他又默默陪伴了钟离八年才走，彼时已然全身发白，好像一只雪人。

那天达达利亚似有所感，叫钟离带他去海边。落水前他用干巴巴的唇最后吻了吻钟离的脸，笑容还是像个孩子。钟离拥抱着他，把他放进了海里，人鱼的尾巴一下子变得透明，开始变成泡沫。

他原以为那些泡影会悄无声息地融入大海，可是它们竟在夕阳下开始升腾起来，每一颗都像飞溅的水花。钟离看着看着，竟失了神，眼里那通体雪白的人鱼好像逐渐染上年轻时的颜色，头发重新变回橘色，尾巴又一次回到了蓝紫色的星空，他的皱纹消失，笑容泛回健康的红。仿佛他从未衰老，仍然是二十岁的那个达达利亚，只是身上下了一场三十八年的大雪。

那些泡沫里折射出一些从未亲历的场景，一下子映入钟离的脑海中。他看到两条命运的线无数次交织在一起……

——阳光照在钟离透明的身形上，破晓的天空泛着十二颗连在一起星星，六颗像独角鲸、六颗像菱形的神座。他听见屋内传来爱人的痛哭，终是怀念地望了那扇门一眼，放下了最后想要再按一次门铃的手。

——窗外写满解脱的温和良夜里，达达利亚坐在窗台上，笑着回头让钟离推自己一把。晚风喧嚣，他在助对方飞上高天和堕入万劫不复的自由中选择了将他揽入近在咫尺的拥抱。

——大雪淹没的十二月底，步履蹒跚的老人从怀中掏出一枚陈旧的愚人众徽记递到钟离手中，挣扎着起身向他敬了一个军礼。他说：亲爱的达瓦里氏，一个时代终将落幕，但下一个时代的你们会比我们走得更远。随后他的肉体倒下了，精神却永远矗立在那里。

——距天空最近的地方，一个青年高高举着手中熠熠生辉的宝物。那发光玻璃球里装的从来不是神明的恩赐，而是小灯草粉和发光髓，是来自妹妹的爱。那天空岛在年轻人眼中也不过是终将睥睨之物，去他妈的神明！他替所有凡人自命不凡道。

——九条浅蓝色的妖尾后，眼中无光的神狐向他伸出手。钟离牵过，此后天动万象、山海化形，荒地生星、璨若烈阳。时间顿时流转千百轮，再睁眼时花开了满山，面前的人笑问：有没有兴趣和我再谈一场一百万年的恋爱？

——也有时或禁足于迷雾重重的古堡、纯白无声的哨塔，或被囚于绘作大海的樊笼、金碧辉煌的岩屋，向往自由的人总能用利刃劈开一切束缚，用生命浇灌出一朵怒放的红花，不惜打碎自身也要挣脱命运的锁链，赴死亦是超生。

……

——最后画面定格在了一场融化的日落上。赤色的鲜血浩浩荡荡泼洒在紫色的江面，那时便升起了小小一阵泡沫。极限的一分钟里，他的爱人在近一公里外的大海不偏不倚直直投入他的怀抱。

那些泡沫的升腾越来越快，海面上刮起一阵大风，竟像是滔天巨浪向他们席卷。每一个泡影都好像一场未曾经历的邂逅，千千万万句“钟离先生”融合成整齐响亮的一句，乘风破浪奔他而来。钟离目光颤动了一下，闭眼微微勾起了嘴角。

“嗯，公子阁下。”

他的小人鱼分明没有声带，此刻发出的呼唤却胜过了呼啸的海风、清脆的鸟鸣，世间一切万籁俱寂，只余那四字逐渐和记忆中听过的某首歌重叠在一起。原来我早就见过你。

雪白的达达利亚和钟离挥着手告别，脸上流着泪，却笑得那样开心。他用即将化作泡沫的手给钟离留下最后的手语。

他说，「自从遇见你后，我的一生，便再没有遗憾了。」

那些每片都折射出一个小世界的泡泡沉沉浮浮，叫人也辨不清到底是高挂天空的雪还是坠落凡间的星、是波涛汹涌的泪还是夺眶而出的海？

直到最后，他的爱人彻底消失在海上，连泡沫也不再剩下。钟离久久凝视着远方，夕阳也被海吞噬了，星星开始一颗颗挂到天上水下，其中再未看见组成独角鲸的那六颗。钟离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是他人生中第二次产生怅然若失的感觉，前一次也是在夕阳下。

海的孩子只是回归了大海、回归了故乡，等到好久好久年后，那六颗星星会重新升起，同现在仍在天空的另外六颗星星一道。有关他们的故事，永远没有人能讲得完。

后来钟离独自生活了几年，每天仍然会眺望大海，习惯总是难以改变的。七十七岁的时候，他最后一次登船，站在适合年轻人吹海风却不再适合老年人的船头。他想起二十七岁的自己曾在此抱着希望共度一生的人，他搂着他的腰。达达利亚张开双臂，他们一起起飞，从海上飞到天上，从一个月亮走向另一个月亮。

钟离张开手，手心是那枚海草包裹的珍珠。他把手一松，泛着荧光的珍珠和海草又一次掉回海里了。

水生植物的根逐渐凝聚成鱼骨、长出透明的肉，又变成一条长着海草尾巴的小鱼重新衔起那颗发光的珍珠，最后抖着尾巴活动两下筋骨，拍打着鱼鳍游回深海里了。原处只剩重峦叠嶂般起伏的海浪，就好像所有人如刹那般短暂的几十年人生，都只是浮生一梦。

到了八十岁的某天，就像人鱼会预感到自己死期时一样，钟离似有所感地来到海边，望着曾经有一条人鱼在此趴过的某处礁石。彼时恰是夕阳与夜晚的交界，涨潮的海浪让周围的居民都三三两两急着回家，钟离却一步步逆行着走向大海。

他抬眼，早就衰退的视力好像看见那片礁石上泛起一阵泡泡，很快随着水花的迸发，浮出一条橘发蓝眼的人鱼，是二十岁的达达利亚。他笑着向钟离招手，这回声音清脆：“先生！”

于是钟离也向他走去，白发逐渐变黑、脚步逐渐矫健，眼前的幻象越来越清晰，他从八十岁走到了二十七岁，投入爱人的拥抱，过去、现在、未来，生与死不再有边界。

就像所有有关鲸天族鲛人传说里无可避免的结局那样，他随同人鱼走入了深海，这一次再也没有回来。

—NEVER END—

【离达】My Heart Will Go On（海上星后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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