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达】第三人称

钟公短篇

写作业鱼

2024/12/04 01: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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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mmary：摩拉克斯是个自恋狂。

璃月，提瓦特最繁荣的经贸之都，素来以各路神仙传说著称，但随年代的变迁，大多也已成了没有考据的野史。

此身虽为当地的旧日神明，与其冠以君主的头衔，不如道见证与铭记者更为妥帖。何况我如今也算半个闲人，趁霓裳带露时的清晨遛鸟赏花、在吃虎岩听书陪一杯温茶坐两个时辰……日常不过尔尔。我虽不算好动，但也常寻一静处磨练武艺，即使武神也不能惰于修行切磋。

至于这本《帝君尘游记》……凡人对于未亲眼见证的传说留有好奇也是必然。我倒是不介意璃月人对我早已过世的身份想象杜撰一些饭后读物，但岩王帝君的确没有断袖之癖，更不曾有过什么恋人。

怎么了旅者，钟某方才的话可有何谬误，为何用这种表情看着我？

眼前的人神情收敛得快，反倒是派蒙还在惊愕。无论过了多少个千年，时之魔神心性还是较为单纯。欲言又止，急着摇头摆手：没什么没什么，钟离先生继续讲故事吧！

既然如此，钟某也不便刨根问底。旅者又翻过一页，密密麻麻的字紧挨着，插图里岩王帝君巍峨，诸多魁梧形象，像在看别人的故事。

虽与历史大相径庭，但若只看作话本倒也不失为一番趣味，过后消磨午间时光足矣。旅者备来茶点，又与我讲起几千年前旅途中的见闻，谈及在须弥的经历，尤为小心地观察我的神色。

“不必担心钟某对他国神明有微词。”我对他勾唇，不露齿是最得体的笑容，以便告知他的多虑。旅者只是摇头，说改日再谈吧，先生。

大概是有难言之隐，派蒙看两眼旅者又回头看我，离开前犹豫不决地问道：“钟离，你还记得达达利亚吗？”

“那位来自至冬的武人…自然记得。魔神的记性本就远超凡人，有些事即使想忘也忘却不掉。今日你们二位倒是格外念旧，提及诸多数千年前的往事，得闲时不妨再和我聊聊那之后的旅途。”

“那你刚刚为什么否认……”
“……派蒙。”旅者回过头催促她，打断了说到一半的话。

他将时之魔神带走，临行前的话倒是值得留心。璃月素来有话留三分点到即止的美德，那三分反问也得不出答案，只会害了对方的面子。许多问题的答案，唯能经由自身破除。嗯…达达利亚，记忆中确实有这么一号人，又可曾与钟某有过什么特殊的羁绊？

没有，搜寻遍记忆也得不到更多的答案。联想先前讨论的话题，不排除在他人眼中我们保持过恋爱关系的可能性。尽管记忆没有任何端倪——数千年来的所有细节我都记得清楚，这也是令神所烦恼的特性——然而也曾有人与我言：记忆是会骗人的。

我已无法获悉这句话又是谁人告知于我。时至今日，就连这段记忆本身都像被凭空捏造而出的幻影，看来即使神明的记忆也并非百分百正确。意识到向来信服的回忆出现纰漏，我如往常那般慢慢将桌上的茶水品完，准备动身寻找漏洞所在。

途径隔间大门，恰好被镜子折射的日光晃了眼。我停住脚步，看着镜中自己的脸停留片刻，心底竟升起一阵道不明的情愫，回神时已抚上镜里的脸颊。

断袖之癖……呵，我的确不认为自己曾爱过哪位男性，即使回想起那位青年的音貌亦不生任何逾矩的多余情感。神的岁月过于冗长，投之于何种生命带来的磨损都远超快乐。身为商业之神，我虽深明万事不可能永远投桃报李，但也并不总爱做亏本买卖。

奇怪之处在于：每当我偏头和镜中的自己对上视线，看到的永远是一双黯淡却满含爱意的眼睛。凡人皆有希图隐匿之事，我亦不能免俗。

不错…世人敬爱至今的摩拉克斯，其实是个自恋的神明。

只要时之魔神走前的话语并非无心之言，这些秘密便与那位青年有关。

回想起达达利亚，与其共处的时光不算令人反感。那个年轻人曾怀揣一颗赤诚之心，以至于对待喜好之事永远有用不完的干劲。许是他找我切磋太多次，竟让我亦染上了这样的习惯。

但极少数的印象里，他也会坐在窗边的桌旁，端着茶杯看窗外鸟雀。沉默寡言不似他的本性，看来钟某的习惯也曾影响过他。

至冬是青年的故乡，也是我许久未曾造访的邻国。凭借直觉，我很快寻找到了他在海屑镇的故居，好像这条路我也走过无数遍。房屋早已不是数千年前那般简陋，如今居住此处的皆是一番生面孔，与达达利亚不算相像，但也都是清一色的蓝眼睛，毕竟故事已经过去太久。

我向住户说明来意，女主人很热情地招呼我进门。我本想推辞，但见到那双蓝色眼睛的时候，怎也道不出半分拒绝的话语了。

屋外常年下着鹅毛大雪，这便足以成为至冬人好客的理由。若有素不相识的旅人想要歇脚，敲个门说一声便好。父母总希望远行的孩子在外也能受到善待，暴雪天随处都能被好心人接纳来歇息。所以，每一个外人都好像他们归家的孩子。

与女主人交谈一段时间，我了解到这户人家除却夫妻还有六子。长子长女忙不迭和父母一起招待客人，最小的三个孩子热情地邀请我一起游戏。我对他们笑了笑，开口却是：冬妮娅、安东、托克。

“先生怎把三个名字都记错啦，我叫安菲娅。他们俩是安德烈和维克托。”扎着两侧麻花辫的女孩和我介绍，“您的至冬语讲得很好，难道是住在至冬的璃月人吗？”

我对她摇了摇头：“钟某只是活得久。”

安菲娅并不相信，反倒因此笑了起来：“可是您看起来和我的哥哥年纪相仿，他也很喜欢璃月，已经外出许久没有回来了。”

“他叫什么？”我开口询问道。

家中的男主人回答：“阿历克塞，我们家的老三。小时候他爱和我一起冰钓，可惜好几年没有回家了。如果他还在家的话，大概已经长得和你一样高了。”

我们围着暖炉聊天，直到雪停。这家人总给我一阵熟悉的既视感，但仍没有给出问题的答案，毕竟真正的阿贾克斯一家，早已在数千年前去世。

临行前，女主人热情地塞给我两瓶火水，我本想推辞，她却说：“如果您回到璃月某天遇见了我们在外漂泊的的三子，请您多多照应一下，旁敲侧击地叫他回家看看。阿历克塞已经许久未归，我们都很想念他。当然…如果他在忙着，就不必给他再添心事了。”

于是我便收下了那两瓶火水以证契约，提出想要在回去前寻找他们的祖辈阿贾克斯的坟墓。安菲娅点了点头：“我来给先生带路吧，阿贾克斯前辈可是我们家最骄傲的祖先。”

“他的确是个英雄。”我颔首肯定。不知为何，窥镜自视心生欢喜我倒不觉害臊，说起这句话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与欣慰。

“先生，您也听说过阿贾克斯前辈的事迹吗？”说到这些，安菲娅眼中闪着仰慕的光芒，“父亲从小就和我们兄弟姐妹六人谈起他，无论过了多少年，他都是提瓦特的英雄。”

我顿住了脚步：“你们竟还记得这些？”

“那当然！真正的英雄是不应该被忘却的。”小姑娘一蹦一跳地往墓园走去，丝毫不避讳鬼怪的模样。我在墓地的最深处找到一个小小的墓碑，上面的名字几乎已经看不清，前二字有几道明显的划痕，看到它的瞬间好像有一阵一闪而过的悲戚涌上心头，但很快便消失了。

“这划痕……”

“抱歉，我也不知道这些。”安菲娅摊了摊手，“据说立碑的第二天，上面的名字就被划去了。我猜是前辈希望人们不要独独记住自己的荣耀，而是要去铭记那个时代与其他同样值得铭记的人。”

“我明白了。感谢你，冬……安菲娅。”我条件反射想要伸手摸摸她的头，却停在空中止住，“阁下先回去吧，钟某希望在此地多留一阵。”

“好的，钟离先生。记得在日落之前离开哦。母亲告诉我，夜晚鬼怪都喜欢回到埋葬尸骨的地方看看。嗯……不过阿贾克斯前辈一定是温柔的鬼，钟离先生也是温柔的人，他应该不会伤害您的。”

我对她点头，目送安菲娅离开。而后，我重新望向那碑，▇▇ax，上面写的究竟是什么？

Ajax…Arax…Aorax…Morax……

我看着那碑，前两个字母的划痕越来越像我的名字。这里埋葬着何人？若是阿贾克斯，为何会令我痛心，若是摩拉克斯，那么尚还活着的我又是谁？

答案呼之欲出，却如鲠在喉。我席地而坐，也不嫌草芥沾乱了金色的龙鳞衣摆，拿出火水放在他的坟前。两瓶对碰，我喝了几千年桂花酒，向来都只放在杯中小酌，不失分寸。这是我第一回直接对着瓶口吹烈酒，竟生熟悉之感。

太久未饮火水，脑袋很快发起热来。我回想起安菲娅的话，已然日迫西山，该走了。但是腿也赖着，像是粘在了地上。这可不行…钟离先生可不会做这种事啊。我恍恍惚惚撑着墓碑想要站起，可惜眼前昏花，眼皮烫得很，两瓶酒好像变成了四瓶、八瓶……啧，若真有这么多酒就好了，我一定要把你扣下，说什么都得喝完再走。于是我又眯起眼睛，把八瓶火水变成了十六瓶，今夜我们不醉不归。

手脚失了力气，半个身体倚靠在你的碑前…你的，还是我的？或许是我俩共同的墓碑。阖眼前我只来得及凝出一个岩造物茶杯丢到那十六瓶火水之间，看它咕噜咕噜滚着在酒瓶子间穿来穿去。你和我不同，向来雅致的。但是对不起，没法给你倒酒了。

夜晚将至，我做了一个梦。至冬的夜风本该寒冷刺我肌骨，要么冷醒要么冻死，可我却觉得温暖，安然无恙地睡到天亮。

梦里，八个你拿着那个倾倒的茶杯，一脸无奈地看着我。我叫你饮酒，地上十六瓶，喝完才能走。八个你一起开口：“阁下醉了，地上只有两瓶酒。”

是啊，我瞪着眼睛，十六瓶火水变回两瓶，世界上又只剩下一个你，我们很快就喝完了。你说你该走了，放不下心，最后再来看我一眼。

你要到哪里去呀？我急着抓你的金色衣摆，可是手穿过去，什么都没抓到，即使是魔神的灵魂在世间存在数千年也已是强弩之末。“钟离！！”我大声喊着你的名字，你回头回了一半，差点对上我的眼神，却啪的一下碎了，就像开金花一样，变成满天星星弥散而去。

刚刚破晓的阳光刺着我的眼睛，草坪上躺着两粒圆滚滚的摩拉，闪着金色的泪光，许久未见的场面。我的每一滴眼泪在你走后都被明码标价。

我撑起身子，看到那两瓶火水空了，岩造物杯子上有一道半圆形的干涸水渍，那当是你的唇印吧。

你最后说：生于山峦之间的灵也要归于天地，阁下不必担心。往后钟某会散落在群山、在整个提瓦特，阁下行至何处都是在与钟某同行，被神明的爱所裹挟。

我却忘记告诉你，我不要神明的爱，我要钟离的爱。

当然，这些话若重来一次，或许我也是说不出口的。我已然被塞在你的躯壳里活了几千年，再不是从前那个莽撞的青年。

借酒放纵片刻已是极限，我拿起那两粒摩拉，放在手心一捏，丢到洞天里去。璃月仙术当真方便，从前未接受爱人死亡事实时，我还时常独自流泪，眼泪变作摩拉清脆地撒了一地。那是你的血肉变作的东西，我不舍得花掉，就一直堆在壶里，哭出一座金灿灿的小山。

几千年过去，我却渐渐学会不再哭泣，就同从前的你一般，这具躯体终于被磨损得一滴眼泪都流不出了。用璃月话来讲，是不是叫欲哭无泪？

梦里，我告诉你：先生…我已经不会不顾性命地打架了，因为这是你的身体，就算是神明之躯我也不想让它受伤。我现在模仿你终于模仿得很像，不再和从前那样总在熟人面前露馅，魈、留云、萍姥姥……他们都看不出端倪，连我本人都被骗过去，以为自己就是摩拉克斯。

我还当你会放心地笑，因为从前那个冲动的年轻人终于长大了。可你却摸了摸我的头，说：辛苦你了，阿贾克斯。

辛苦你了，活成不属于自己的样子。

先生又想骗我的眼泪吗？我现在可不会哭了哦！——明明这么说着，许久没再派上用处的泪腺为何又开始重新运作，可不要在这个时候掉链子啊。我应该向你展示我这几千年我的学习成果，应该给你表演我平日里是怎样装作你的形象以假乱真才对。但是在你面前，我怎么又变回达达利亚，变回几千年前那个还不沉稳的青年了。

提瓦特已经忘记我，除却安菲娅一家还在固执地惦记着。万物都会被岁月遗忘，还好你的名讳尚刻在璃月的史书上。

璃月人提起你的次数不如几千年前多，但也不算少。毕竟时代永远在变，新的人新的事也会步入人们眼中，但是你放心，璃月一切安好。

你微笑着点了点头，说这些都是好事。人们不可能永远谈论岩王帝君，总要有更多其他伟人推动岁月的齿轮。

天亮后我启程回到璃月，你牵挂的地方。既然此处是你守护近四千年的浮世一隅，我也绝不能让任何事物伤害这片土地。用璃月话来讲，是不是叫爱屋及乌？

旅行者又赴约前来闲聊，第一时间就意识到了不同。“达达利亚，”他这么称呼着我，久违的熟悉感，“你终于想起来了吗？”

是啊…我并非钟离，往年来一直以为自己是在以第一人称看待人们口中的岩王帝君，原来自始至终不过是个旁观者。

怪不得…怪不得看所有故事都只像故事，不像回忆。

岁月将我磨损得忘记了原本的身份，只留下最深的执念，让我以为自己就是曾经的爱人。但无论经过多少年不过只是学了皮毛。我的心底仍然爱着你，以至于每每窥镜，我都会误以为身为“摩拉克斯”的我是个自恋狂。

真正的你，早已被遗落在过往的岁月里，遗落在上一个时代了。

旅行者继续和我讲几千年前的旅行。那场战争破坏了世界树，以至于战后不少人的意识都受到冲击与影响，短暂地陷入昏迷。

世界树修复后，醒来的感觉却十分奇怪。那时我们躺在一起，看到自己的面貌出现在面前时，我一瞬间还当在照镜子。但你一开口，我就认出是先生，知道修复世界树的过程中我们的灵魂互换进了对方的躯壳之中，真是让人一时难以消化的事实。

于是我扮演起了客卿，你扮演起了执行官。最开初那些时日，我不习惯璃月人每天早上还要留出化妆时间的精致作息，总是眯着眼睛赖床被你揪起来。

“画眼线特训”，这是我遇到过最难的训练，眼线笔总是比双手剑还难拿稳，一不小心就糟蹋了先生漂亮的眼睛，最终往往以你无可奈何地再演示一遍收尾。

看着自己认真的脸近在咫尺贴得那么近实在太好笑了，先生的动作又轻得让人发痒，我佯作正经到一半总是绷不住嘴角，眯着眼睛哈哈大笑起来，抖得向来手稳的先生也画歪了。

你似乎因为这副模样出现在自己脸上过于惨不忍睹，每次都无奈地撑着额头看我新奇地对着镜子做出以前你从来不会做的表情，还说“公子阁下，再胡闹便要耽误了时辰。”

我一看还早，胡堂主估计都在被窝里睡大觉。倒是你，你在“我”的脸上画眼线干什么？我伸手在你脸上乱抹，把画得完美的眼线晕得到处都是，比我脸上还滑稽。不准画！叫新兵看到了准要偷偷议论我。

还有你的“达达利亚式笑容特训”完成得怎么样？不行不行，还是太收敛，熟人一眼就能看穿。我摇着头，把面具扣在你橘色的短发上，最重要的东西都忘记了，看来我们半斤八两。

睡了一夜的长发还略显凌乱地搭在我的肩上，我只帮冬妮娅扎过双麻花，没扎过这种头发。你洗完脸讲究地擦干水才帮我梳理，我睡眼朦胧地摇着头，把头发从你手里抢了出来：“长发的打理麻烦，打架时候也不习惯…先生不介意我先剪掉吧？”

你定定看了我一会儿，摇头：“若影响到阁下生活，选择还是交由阁下定夺。”

于是我爽快地笑了笑，拿起剪刀咔擦一声就剪掉这根累赘的小尾巴。后来我才知道璃月人对头发的重视，这头长发你蓄了六千余年，却因为我不想费时束发剪去了。

一地散发像碎金，我正想打扫，却见它们闪了几下光变成一堆摩拉。我这才真切意识到神的身体和我是多么不同，长长一截头发变作的摩拉数量不少，却远比不上它所蕴含的意义。

这样的短发会保持多久，我们还有换回来的可能性吗？如果不行，那么等我的凡人之躯阳寿将至时该怎么办？

“回神，公子阁下。”你出声提醒我，还帮我修了修发尾有些参差不齐的毛边，又两颗摩拉掉进我的衣领里，凉飕飕硬邦邦，“这回真该迟到了。”

于是我抖了抖衣服，又习惯性地拿起梳妆台上的红色耳坠，正想往耳朵上戴，你却拍了拍我的手，把你的流苏耳坠戴在我的耳垂上，音调学着我扬起：“先生，可不要忘记，你现在是往生堂客卿。”

“知道了，公子阁下。”我学着你以往的声线沉下声音，微笑地握了握你的手，和你一同出门向两个不同的方向走去了。

这样的日子过了许久，最开始我常被人说“钟离先生可是不舒服，今日有些奇怪呢”，连你的茶也喝不习惯——好苦，想念至冬的火水。一直到后来连你也不吝啬夸奖两句我的学习能力，我对你笑了笑说，其实只是体验过先生的生活后，我也逐渐爱上了璃月文化的魅力。

那苦茶很香，和先生一样温润，戏台底下的凳子本来好像有一把火那样让我坐不住，但也逐渐平息下来，就连我都喜欢上了听戏。

过两天退休神明的清闲日子也不错，只是我们的问题迟迟未得到解决。你让我做好准备，世界树既已修复，我们回到正轨的可能性不大。

那也就是说…我惊讶地挑了挑眉，等这具躯体老了，先生该怎么办。

“像凡人那样死去。”你倒是平静，好像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你本就想要体验凡人的日子，原来把衰老与死亡也纳入其中了吗？

“那对先生岂不是很不公？先生在世间行走的岁月原本冗长无际，现在却只能被凡人寿命所限。”

“是对公子阁下不公才对。”你好像那时就预料到我后来会变成什么样，轻轻叹了一口气，“长生才是天理对某人最大的诅咒。”

我那时还不明白这份诅咒有多严重。神明的记性太好，降生至今每段记忆都清清楚楚。第一次在你橘色发丝中发现一缕白的无措、逐渐需要大声说话才能让你听见的哀伤、回家后发现你倒在地板上的焦急——匆忙抱起我曾经的身体，什么时候已经那么瘦了……

我把你送进不卜庐，这些日渐衰老的过程你表现得万分平静，眉头也不皱一下。好像只有我在澎湃，好像那些病痛都发生在我身上。你经历过六千年的人生，普通的疼痛早就奈何不了你，可是我还只是个未活到百岁的凡人，因为神明永远从容的反应摸不清你的病到底多重，只能每天惴惴不安地揣度着死神阴晴不定的心情。

医者告诉你时日无多，你却还在闭着眼抿茶，好像又感悟到了原来这就是凡人的人生。我照着镜子，里面的“钟离先生”尚且年轻，几十年来一点变化都没有。那一刻，我多希望躺在病床上的人是我。

但这些原本该由我经历的病痛也会给先生带来同样的惋惜吧。你就会像我一样，记得达达利亚生前每一分每一秒的痛苦神情，几千几万年都忘不了。

所以，代替你做病床外的那个人，其实也不错。

某个清晨阳光爬到我背上。我近两天都在通宵守着你，可是昨晚还是熬不住坐在凳子上睡着，你就趁我安睡偷偷走了。我伸手摸到你爬满皱纹的冰冷手背，一遍遍叫着“先生”，你再没有睁开眼睛。

医者说你昨晚病情突然恶化，可你还是一声呻吟都没发出，好像怕吵醒我。你瞑目微笑着，生命永远定格在这一刻，好像能看到恋人的睡颜就是一件足以令你开心的事。

出殡前一天，我跑遍璃月给你准备了最好的霓裳和琉璃百合，甚至借来许多仙家用具。小胡堂主在我身后嘎吱嘎吱摇着轮椅。她头发也白了大半，慢吞吞和我讲话，好像有些嗔怪：“钟离啊，你才第一次给凡人下葬，这个规模就已经要赶上送仙典仪了。”

我迟迟沉浸在悲伤之中，没有回应她的话，她就自顾自接着道：“前两天至冬的执行官来要人你怎就给拒绝了。嗐…我知道你丧偶心里难受得紧，但咱也不能坏了人家规矩。”

她一直絮絮叨叨，说什么你的头发又长了很久没剪，是准备重新蓄成长发吗？说人家达达利亚是至冬人长相，不适合璃月的妆容，你硬是要给他画两条红眼线，还用短得可怜的头发在脖子后面扎个小揪揪，下了地府都得挨鬼笑话。

念叨良久，她也累了，只是长叹一口气。这小老太太从小鬼精得很，估计已经什么都明白了。她又摇着轮椅和我一起坐到棺材旁边，把她帽子上的干梅花放到你胸口，再没吵我。

出殡路上哀乐奏得震天撼地，好像全璃月都在给你哭丧。但那殡仪队伍山路走一半就停了，打头又听见有人嚷嚷：“姑娘，你这就让人难办了。挡在死人下葬路上可不吉利啊。”

那姑娘拗得很，怎劝都不见让道。她声音真是熟悉啊，以至于我一上前她就扑通一声跪下，也不管膝盖颤颤巍巍，哭得泪眼婆娑。她抓住我的衣摆，璃月话讲得磕磕绊绊，哽咽着说：“钟离先生，就让我哥哥回一次至冬吧。他已经十多年没有回家了。”

我心底怎能不恻隐，那可是冬妮娅，我的妹妹。我这才想起棺材里哪是钟离先生，是我自己的尸体啊。钟离先生的身体还好端端站在这呢。

我从来没见过她那么伤心，真想像小时候那样将她一把搂进怀里。但对她来讲，我现在不过是个堪堪比陌生人稍微熟悉一些的成年男性，哪怕每一年我都会回海屑镇偷偷看上她们一眼。于是我收住了手。

你是璃月的神，理应葬在璃月。但除了我，谁还知道那穿着寿衣的并不是什么末席执行官。

好吧好吧。我忍着眼泪点头答应了她。前两天我的好几个同事来抢人都没把你抢走，结果安葬前还是被我的亲妹妹截胡了。

我们费劲功夫把你带到至冬。这回没有繁华的下葬品，只带上了胡堂主放在你胸口的花。闭着眼睛的你是那么安静，像是和往常一样在沉思那般，一声不吭地被埋进了土里和雪里。

只有一块小小的碑，上面写着阿贾克斯，我的名字。真是奇怪，死的人可不是我啊。

人类是喜欢纪念死者的，可是怎就只纪念死去的肉体，不纪念死去的灵魂呢。你本来应该有一座巨大的陵墓，人们刻着岩王帝君宏伟的雕像，前来参观的家长会牵着孩子的手，指着你的纪念碑告诉他们：这是璃月史上最伟大的人。

呵呵，但若先生你听到这句话的话，一定会不赞同地摇摇头，说伟大的是璃月人民吧。

我在至冬住了一些时日，回到璃月的时候已经过了一个月。头发长了，许久未修剪，已经到了会让我难受的程度，戳得后颈很痒，很不习惯。我照例想要拿起剪刀把你的头发剪成清爽的短发，这次却顿了顿，翻出了许久没有用的发绳，像给你安葬时那样扎了一个小揪揪。

罢了，以后留长吧。毕竟，这才像你啊。

数千年来岩王帝君行走世间，见证者为见证者而来，铭记者为铭记者而生。我见证过时代潮起潮落，铭记着每一次风起云涌，却独独忘记了这段往事。人类的大脑会自行忘却痛苦的回忆以求自保，但再次想起时，那些细节有争先恐后地涌入我的脑海，好像昨日才刚刚送走你的灵柩。

然而等我记起这些，你已离开数不清的岁月。

魔神之躯是不能轻易死去的。否则以你的强大力量，释放出的能量足以摧毁半个璃月。于是我明白了长生种的长生并非自愿而为。被过强的记忆力所压迫，直至磐石上的每一道磨损都清晰不可逆，这应当是诅咒才对。

旅行者问我，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重新以阿贾克斯的身份活着。毕竟先生早就已经走了啊……”我摩挲着那次从碑前带回来的岩制茶杯，至今舍不得凝去。

其实我早该这么做了。在你走后、在那个时代大部分熟悉你的人都离去后，我已无必要继续维系客卿的身份，而不是拖到今日，甚至遗忘自我。

但那时每每有人唤起你的名讳，我都难以置信地回过头寻找你的身影。片刻后，才意识到他们都在叫我，遂心中泛起一阵隐痛。

你定然不愿看见我这般模样的。而今提瓦特每一处都有你的影子。托你的福，向来怕生的岩晶蝶现在总会追着我飞，踏足河边鱼群也喜爱啄吻我的脚踝，世间万物都因为你而格外青睐我。

所以你也一定在某个角落偷偷注视着我吧，钟离先生。

我辞退往生堂的工作，第154代堂主没有询问我原因，只是道：你完成了你的职责，现在该去休息了。

离开璃月港前，我在码头遇见一个和二十岁的我长得很像的青年——那好像都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他分出一瓶火水给我喝，顿了顿，又问我璃月人是否不习惯烈酒，是否需要换作桂花酿。

我摇了摇头，接过火水对着瓶口一饮而尽。

我用熟练的至冬话和他说着：“阿历克塞，回至冬看看、回家看看吧。”

否则时间这样残忍的事物是永远不会等待我们的。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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